第十八章 情知此会无长计

第十八章 情知此会无长计

第十八章情知此会无长计

玄凌淡淡一笑,只是不接这话头,道:“上次朕赐予赫赫的珍兽麋鹿如何?”

摩格摇头道:“太温驯了,一点子烈性也没有,也受不了赫赫的风沙,现下瘦的皮包骨头,好歹还活着。”

玄凌笑道:“此物温和祥瑞,被可汗养得皮包骨头,难免损了祥瑞有伤人和了。”

摩格搁在案上的手缓缓攥成一个拳头,脸上还是那种若有若无的笑意,“本汗只相信事在人为,人和还是祥瑞,只要本汗要,就一定可以自己抓到。”

玄凌一笑置之,漫不经心道:“但愿如此。”他招手示意小厦子上前,“给那熊罴喂些肉去。”

小厦子得了令,又畏畏缩缩地不敢十分靠近,便用竹竿挑了野猪肉送到熊罴跟前,那熊罴见了新鲜兽肉,哪有不爱的,伸掌便去抓。小厦子猛地一缩手,熊罴便扑了个空,急得抓着腮团团转个不停。众妃见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做出这等举止,不免觉得可爱又好笑,小厦子见如此,更加要引得大家发笑,便百般引诱、躲闪,引得熊罴只能看不能吃,抓耳挠腮,一屁股坐在地上连连以掌拍地。摩格欲言又止,笑了一笑终不理会了。

贞妃素来宁和稳重,便搂着予沛道:“罢了,罢了!等下惹怒了那熊罴,逗弄过了便算了。”

却听一把声音和着如铃的笑清冷冷入耳,“贞妃真是忒胆小了!难怪二殿下也是一副畏首畏尾,不知所谓的样子。”我转首去看,正是胡蕴蓉抱着和睦进来。和睦换了一身红艳艳的石榴团福绫子衣衫,在几位帝姬中更显得明艳可爱。蕴蓉福了一福,向玄凌道:“方才珍缡顽皮,酒水洒了一身,我带她换衣裳去了。”

玄凌“嗯”了一声,“换衣裳便换衣裳吧,又指着贞妃和沛儿说什么话!”

和睦好奇地盯着熊罴懊恼的样子,欢喜得笑逐颜开,连连道:“母妃,母妃,我要去看那熊熊!”蕴蓉只是笑,问:“珍缡怕不怕?”

和睦拼命摇头,从蕴蓉怀里探了身子出去,“我要去喂肉肉。”

小厦子听得动静,忙讨好地将一块肉悬在竹竿上送了过去,和睦看也不看,伸手一抓,由着蕴蓉抱到离兽笼十余步之遥,奋力将肉扔了出去。小孩子的力气虽然不大,那肉却不偏不倚正砸在人熊的眼睛上。那人熊吃痛之下猛然一惊,四下一转,将那肉捡起轻而易举地撕碎,一口吞了下去。

蕴蓉有意无意地瞟着贞妃,傲然笑道:“皇上,咱们的孩子可勇敢多了,不失金枝玉叶的身份!”

和睦“咯咯”地笑得清脆,使劲拍着手,众人也附和着笑,不住价地夸着和睦帝姬。玄凌笑道:“差不多就回来吧,女孩子家和野兽玩得这样起劲。”和睦笑嘻嘻的,只是向人熊扮鬼脸玩。

那人熊想是吃痛,两眼渐渐发红,正见和睦一袭红衣朝它扮鬼脸,愈加恼怒,双掌“噼噼啪啪”敲在地上,发出阵阵巨响。众人见爪牙纷沓,也不以为意,猛地听见“嘎——”一声巨响,那铁笼被愤怒的人熊豁然扯开一个大口子,那人熊拖着笨重的身子怒吼连连,向和睦奔去。

和睦身前,有铁槛拦住,人熊把前两爪攀住槛上,意欲耸身翻入。和睦一时吓得呆住了,瞪着双眼连哭也哭不来,蕴蓉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一时也不晓得退开,只愣愣地紧紧搂着和睦,吓得花容失色。小厦子本跟在身边,一时间张口结舌,两股战战,拼了好大的劲才伸手拉住蕴蓉,拼了全身之力大吼一声,“娘娘快跑!”胡蕴蓉晓得逃命要紧,厉声叫了一声,借着人熊翻铁槛的时候,飞动金莲,乱曳翠裾,半倾半跌地抱了和睦奋力跑向玄凌的御座。宫中的羽林军从未见过如此情景,只闻得那人熊吼声震天,都不知如何是好。玄凌御座两旁的妃嫔媵嫱见人熊一步一步震得尘土飞扬走来,无不吓得魂魄飞散,争相恐后向后面窜逸。我事出突然之下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一把搂住了灵犀、予涵与予润便往后退。谁知背后皆是乱纷纷的人群,竟不知往哪里退去才好。人多纷杂,予润年幼步子小,纷乱间顿时摔倒在地,放声大哭不已。那人熊原本追着和睦,已离我与孩子稍近,蓦然闻得儿啼清亮,登时呆了一呆,便要向予润走去。予涵本自缩在我怀中,一时见予润摔倒,忙喊道:“母妃,弟弟摔着了!”

若抛下予润,我大可抱了灵犀与予涵逃开。若要去抱回予润,只怕连予涵和灵犀也要被牵连住。不过是一瞬间,我脑中闪过无数念头,心中烦恼得几乎要裂开了。我一眼瞥见予润哭得满脸通红,伸开手朝着我不停地哭,不觉心痛如绞,想也不想便一把把予涵和灵犀推入德妃怀中,起身奔到予润身边,一把护住他幼小的身体。混乱间不知谁踩住了我的裙裾,我猛地倒地,只觉脚踝痛得钻心,再爬不起来,忙以身体护住予润,身旁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妃嫔,唯有玄凌离我稍近,我顾不得自己,忙向玄凌求救,“皇上,皇上快抱走润儿——”玄凌正要起身,眼见那巨大的淡黄身影越靠越近,不觉略略迟疑,蕴蓉一把拉住玄凌,惊呼道:“皇上万圣之尊,岂可以身犯险!”她瞥着我叫道:“听闻人熊吃了人便不会再伤人了,淑妃为保皇上,理应献身护驾——”

玄凌登时大怒,“胡说,怎可伤了淑妃!”他身子往里缩了一缩,急忙伸了脖子唤道:“羽林军在哪里,快救淑妃!”

我见他如此,又见人熊逼近只剩十步之遥,早已无处可逃,心中已是绝望。又见玄清被玉隐拉得远了,悬着的心才放下了一半。只是予润,——眉庄啊眉庄,但愿我能拼得一己之命保住你一点血脉,也算尽了我们多年姐妹情谊。

在闻得那股猛兽身上所带的腥风那一瞬,我横下一条心,已存了必死之志,只盼能保住予润,牢牢把他护在身下。

我死死闭着眼睛,只等待无可逃避的死亡以这样痛楚而奇突的方式笼罩在我身上。在这样绝望的时刻,脑海里忽然有一瞬间的清明与空白,缓缓浮上来的是少年时和眉庄拈花轻笑的天真愉悦。那思绪倏然一飞,恍惚又见玄清清雅容颜,与我并肩立于凌云峰顶,衣袂翩然。这样思绪翩飞的时刻,大约连对死亡的畏惧也忽略了一些。四周的喧乱入海潮一般渐渐退得远了,只觉得嗡嗡地不真实,不远处如裂帛一般撕心裂肺地一声,“王爷别去——”我霍然惊觉那是玉隐的惊呼,心中如被狠狠撕扯了一记,尚未来得及抬头,只觉得骤然从哪里来了一股巨大的气力,生生将我拖开三尺远,身上重重一下,不知是谁扑在了我身上,如我护着予润一般把我护在身下,急声道:“别看!”

那声音熟悉得紧,在这生死关头亦不失温柔的决绝。我心中猛然迸出巨大的惊惧,那种深深的害怕比决定拼死护住予润的一瞬更重无数。

心底唯有一个念头,他不能死!润儿不能死!

我手臂一使劲,不假思索便要推开他!他的体温牢牢覆盖着我,他喝道:“不许乱动,否则大家都是死!”他的声音离我那么近。我被他牢牢按住,再不敢多想,只任凭热泪滚滚,簌簌落满衣襟。

羽林卫早已反应过来,只因见人熊离我最近,更不敢以兵器投向。此时见玄清将我拉开,正是最好的时机,唯听得兵刃霍霍之声,羽林卫纷纷举起兵器长枪刺向那人熊。谁知那人熊刚猛至极,兵器虽多,却被它一掌挥开不少,剩下的那些也只伤到他的皮肉而已。人熊受伤之余愈加勃然大怒,一眼瞥见一身红衫的和睦,大吼一声,即刻红了眼睛张开蒲扇似的两掌直奔前去。

胡蕴蓉无计可施,更无处可退,整个人抵在壁上,抱着和睦帝姬往玄凌身后躲。她早顾不得仪容风姿,口中连连哭叫道:“表哥救我!”那人熊紧盯着和睦帝姬,一刻也不放松,步步紧逼,眼见离御座越来越近。御座之后唯有锦幕重重,再无处可退,妃嫔们吓得跑开了,玄凌急得满头大汗,连连喊道:“护驾!护驾——”

四下里尖叫声、奔跑声、杯盘碎裂声声声不断,一片混乱,玄凌的喊声被隔截得支离破碎。贞妃本已奔得远了,低头看一看怀中吓得啼哭的予沛,猛一转身将予沛塞到乳母怀中,牵起裙角直奔到玄凌身边,张开双手挡在御座之前。玄凌不觉大惊,正要呼她奔避,眼见人熊发狂似的逼近,竟生生把那劝阻之言吞了下去。却值羽林军在九王带领下迅疾趋近,各持兵器,把熊牢牢格住。

人多力大,那熊一时被架得动弹不得,玄清微一探身,一臂伸开护我在他身后,伸手抓住一把银地长枪,深吸一口气,展臂掷了出去。

只闻得一声响彻云霄的猛吼,耳中嗡嗡的天旋地转,胀到隐隐生出痛意来。我趁玄清起身的空隙抱着润儿起身。正见玄清一臂掷出的长枪枪尖直贯过那人熊的喉颈,那力道不偏不倚,枪尖正出喉管寸把长,银亮一点上缓缓滴下点点殷红血珠。

那是一种艳丽而残忍的色彩重合。摩格的眼眯成狭小一条细缝,透出几分锐色,他击掌,那赞叹声冷冷的,丝毫没有温度,“好枪法!”

因着他的赞许,更显得大殿内那样静,空荡荡的安静,似不在人间一般。灵犀与予涵挣脱了乳母的怀抱,一下子扑过来,予涵“哇”地一声哭出来,灵犀含着泪眼抱着我的手臂低低呼道:“母妃,母妃——”

那样小小的人儿,静静依恋着我。我的手抱着吓得哭不出来的润儿,以面颊轻轻贴着灵犀与予涵的面颊,感受着生与死的须臾之别,不自禁地落下泪来。

玉隐早已急得云鬟散乱,花容失色,她拨开众人,几乎是纵身扑入了清的怀中,慌乱地上上下下察看他身上每一处,口中焦急地问着:“王爷没事吧?没事吧?”话未完,已是泪流满面。玄清只得伸手安抚她失措的情绪,低声安慰道:“没事。虚惊一场。”

她的眼似看不够一般眷眷在他面上,眼见他无碍,才稍稍放心,转头看我,“长姊还好吧?”

我眼见她这样的依恋与关切,心中更生了一层难言之情,即便他这样舍命来护我,终究,玉隐才是他最亲密的妻吧。转眼瞥见胡蕴蓉含了一丝似笑非笑之意,只冷冷看着我与玄清。她身前的玄凌未带任何表情的神色,我心中更是一凉,那凉气迫人之余,更缓缓沁出一层惊与惧,慢慢扼上我的喉头。方才的情形,玄凌未必不会猜忌。我深深吸一口气,惊魂未定道:“玉隐,幸好有你家王爷……”我勉力起身,敛衣深深欠了一礼,“多谢王爷救命之恩,本宫替惠仪贵妃就此谢过。”

玉隐的眼底有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她忙伸手握住我的手臂,恳切道:“王爷是长姊的妹夫,怎会见长姊和润儿有险却袖手不理,岂非伤了我们夫妻情分!”

隔着薄薄的衣料,依然能察觉她握着我手臂的指尖沁着微薄的汗,她的手指有些用力,不像是握着姐姐的手,却像是在发着狠一般,指甲浅浅地陷进我的皮肉里。她面上却仍是那样关切的神情,我心中微凉,轻轻挣开她的手,将润儿放入乳母怀中,急忙吩咐道:“快去请温太医来瞧。”

我侧首看见贞妃伏在玄凌身前,生死攸关之刻,她面上只带着赴死亦无怨的笑容,仰面看着玄凌,牢牢攥着他的手。或许是此刻的亲密,她素来苍白的脸上泛着嫣然的红,似白雪纷飞里开出的一朵朵耀眼的红。

我起身行至玄凌身前,跪拜如仪,“皇上万安。”说罢拉起贞妃的手,恳切道:“多谢贞妃舍身救护皇上。”

玄凌也不看我,只伸手扶了贞妃起来,柔声道:“燕宜,你还好吧。”

贞妃只注视着玄凌,“皇上无恙就好,臣妾就放心了。”

玄凌微微点头,环视四周,忽然生了寥落的感叹,“燕宜,唯有你真心对朕。”

贞妃不觉红了眼眶,哽咽道:“皇上别这样说,燕宜受不起。”

玄凌的目光淡淡从我面上刮过,“是么?朕到今天才明白,算不算太晚?”

燕宜感动得落下泪来,“臣妾知道,皇上一直都明白的。”

“是朕没有珍惜你。”他轻轻唏嘘,“李长,扶贞妃起来。”他想一想,制止了李长,“朕自己来。”他展臂一把横抱起贞妃,“朕陪你回宫休息。”他颔首向摩格示意,“爱妃受惊了,朕先失陪。”

摩格道:“皇帝请自便。”他停一停,略略带了含糊不清的笑意,“等下本汗还有一句极要紧的话要亲自告诉皇帝。”他言罢,淡淡瞟我一眼,笑意愈深。

胡蕴蓉眼见玄凌不闻不问便要走,微微发急,忙笑道:“表哥,和睦吓得哭了呢。”

贞妃满面通红,神色如醉,闻言牵一牵玄凌衣袖,示意他关切和睦。玄凌只是头也不回,只抱着贞妃徐步往前走,“请太医来看吧,小孩子害怕哪有不哭的。”

“表哥”,蕴蓉上前两步,急道:“小孩子哭自然不是要紧事,何况和睦只是个帝姬。倒是表哥该多谢六表哥呢,方才他奋不顾身救了淑妃与四殿下,连自己的侧妃和幼子都抛之不理呢。”

她这话大有挑衅之意,我如何不知。只见众人目光齐齐落在我身上,我一时不知从何辩解,只得束手立在当地。玄清本已携着玉隐走到殿侧,闻言不觉回首,淡淡笑道:“臣弟之子方才处于安全之地,又有玉隐照拂。皇兄既要护着庄敏夫人与和睦帝姬,又要指挥羽林卫挟住人熊,心中十分牵挂淑妃安危。皇兄乃万金之体不宜冒险,臣弟与皇兄兄弟连心,为皇兄分忧乃是理所应当。”

玄凌微微一笑,注视着他,“清河王很会说话。”他终于回头顾我,“淑妃方才受了惊吓,先去仪元殿等朕,朕等下叫太医来瞧你。”

这话说得有些古怪,我压住心头过快的跃动,婉声应道:“是。”

我静静地立于仪元殿中。这个地方是我来得惯熟的,因着这熟悉,我心中反而生出几许未知的感叹。我仿佛是在惧怕着什么,那种惧怕源于对掩埋了多年的秘密一角的揭破。我不知道,不敢去想,万一这个秘密一旦被揭破,会发生怎样雷滚九天的惊天之变。

我轻声问李长,“皇上似乎很生气。”

李长摇首道:“方才娘娘的情形奴才也吓坏了,没想到六王会舍身来救娘娘。”他看我一眼,小心翼翼地措辞,“或许皇上是在生自己的气,是旁人来救的娘娘,而不是他自己。”

仅仅是这样么?

我轻轻舒一口气,李长叹道:“奴才已经老了,皇上的心思已经有许多是奴才猜不到的了。娘娘自己保重。”

我颔首,只默然坐在窗下,闻得风声漱漱,如千军万马铁蹄踏心一般。

殿中有些窒闷,那种闷仿佛是从心底逼仄出来的,一层一层薄薄的裹上心间,渐渐透不过气来,我起身欲去开窗,闻见外头蝉声如织,密密如下着大雨一般,更觉烦躁。我在等待中困倦了,迷迷糊糊地闭着眼,又觉心头万事不定,愈加觉得疲累。

也不知过了多久,睁眸时见天色逐渐暗了,仿佛是谁把饱蘸墨汁的笔无意在清水里搅了搅,那种昏暗便避无可避地逼了过来。背光的阴影里,有一抹墨色的颀长身影,偶尔有流光一转,折在他衣衫上迸闪出几缕金光。我有多久没有这样注视过他的背影,仿佛又很久很久了,以致和记忆中他曾经的背影那样格格不入,似乎远远隔着几重山、几重水。我心中一惊,不自觉地起身道:“皇上什么时候来的?”

他背对着我,口气淡淡的,“朕看你睡着,就没叫醒你。”他停一停,“你睡得不大安稳。”

我勉强一笑,“臣妾胆小,下午的事尚且心有余悸。”我见他不作声,只得立在原地道:“贞妃妹妹无恙吧?”

他只是那样云淡风清的口吻,淡得听不出任何喜怒的情绪,“贞一夫人没事,朕陪了她很久。”

“贞一夫人?”我一怔,很快反应过来,微笑道:“妹妹舍身为皇上,有封赏是应该的,也不枉妹妹对皇上一片痴心。”

大周后宫夫人之位历来有二,但为显尊崇,自隆庆朝起便只立一位夫人。如今玄凌使燕宜的尊位与蕴蓉并肩,可见如今对其之重视。我稍稍欣慰,对燕宜,这也是一种安慰了吧。

“一片痴心?”他轻轻一嗤,随手一扬,“痴心可贵,朕怎可轻易辜负?”

我听得他语气不好,便不敢再说,只是静静立着。

这样的静让人觉得可怕。那么久以来,我从未觉得与他之间的沉静是这样的令人不可捉摸,尴尬难言。我低着头,仿佛除了低头也无事可做。我着一双云烟如意水漾红凤翼缎鞋,因是夏日里,那缎也是薄薄的软缎,踏在地上几乎能感觉金砖上经岁月烙下的细细纹路。看得久了,眼睛有点晕眩,鞋上凤便似要张着翅飞起来了,旋了几圈,又低下去啄我的足趾,一下又一下,久了,有刺心的疼。

他“嗯”一声,伸手招我,“过来。”他的语气简短而冷淡,并不似往日的亲厚。我这才醒悟过来,因着心内的紧张,我竟这样累。我缓步过去,站在他身边。那原是一个亲密的姿势,并肩的,可依靠的。

他与我并肩立了片刻,晚风从窗下漏了几许进来,带着花叶被太阳蒸得熟烂的甘甜气味,不由分说地熏得人满头满脸。他霍地转过脸,扳住我的颧骨死死卡着,俯身吻了下来。我有些不知所措,慌乱中本能地伸手挡了一下,他手上更是用劲,像是要用力将什么东西按下去一般,揿得我两颊火辣辣地疼。

良久,他缓缓放开我。那样淡漠的神情,仿佛我并非他方才拥住的那个人。他冷冷看着我,“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抬头,清晰地分辨出他眼底那幽暗若剑光的犀利杀机。我轻轻吸一口气,“恕臣妾愚昧,臣妾实在不知皇上所指何事。”

他的唇角扬起冷冽的弧度,“你这样聪明,当真不知?”

我心中惴惴如大鼓一槌槌用力击落,只觉得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玄凌死死盯着我,忽然轻轻一吁,伸手怜惜地抚上的我面颊。我本能地一个激灵,不知他意欲如何,只得僵立在原地,他看着我,缓缓道:“嬛嬛,朕一直那么宠爱你。可是此时此刻,朕真恨你拥有这张面孔。”他对上我惶惑的眼,眸中如春潮般涌起一抹激愤与无奈,“嬛嬛,有人告诉朕明妃故事……”

我怔了怔,片刻才回过神来,几乎以为是自己猜错了。那样怔忡的瞬间,有夜凉的风轻悠悠贴着脊背拂过,我方才觉得冷,才知自己早已出了一身冷汗。只是这冷凉,亦抵不上心底的震惊与怀疑,我望着玄凌,低低道:“是摩格……”

他缓缓别过脸去,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见他负在身后的手紧紧攥成一拳,殿中这样静,几乎能听见他指节骨骼轻微的“咯咯”声。他的语调与往常并无二致,“方才摩格特意来见朕,要求朕许你和亲!”他的眼底微见秋露寒霜之色,带了一抹厌弃,“是什么时候,他盯上了你?”他瞥我一眼,语底有幽然意,“你这张脸这般吸引朕,必会吸引旁人。朕实在不该让他见到你!”

我身子一震,万万想不到摩格会提出这样的请求,我急忙跪下,含泪道:“臣妾乃天子妃嫔,怎可委身和亲,摩格实在荒谬!”

“朕何尝不知道他荒谬?!”玄凌恨恨道:“朕以你方才的话去堵他的嘴,谁知他搬出汉元帝典故,以明妃昭君比你,要朕割爱!”

一去朔漠千里,我忽地忆起摩格那句话,——“所以,你要记得,你杀了我的妻子,就必须还一个给我。”我骇得无以复加,他果然那么快就来实现他所言了。我伸手攥住玄凌的袍角,“明妃出塞乃是元帝毕生之痛,何况臣妾乃四子之母,若真如此,以后皇子与帝姬要如何抬得起头做人!”

“他告诉朕,赫赫风俗,子承父妾,连庶母都可接受,何况是你。”玄凌的指尖微微发颤,如同他此刻话语尾音中难掩的一丝颤音,“摩格的性子即便知道军中时疫泛滥亦不肯轻易低头,大周虽然以时疫逼住赫赫一时,但难保他们找不出治时疫的方子。且战事绵延至今,大周也是元气大伤。朕问过户部,现下所有粮草集在一处也只能够大军三五月之数,彼此僵持只会百害而无一利。摩格明明白白告诉朕,只要许你为赫赫阏氏,再与他治疗时疫的方子,赫赫大军便退回边境,只要每年三千粮草,十万银币便可,从此再不与大周起战火烽烟。”

他停下,不再言语,唯以幽若暗火的目光直视于我。夜色似巨大而轻柔的乌纱轻缓飘拂于暗沉的殿中。早已过了掌灯时分,因着没有玄凌的旨意,并无一个人敢进来掌上烛火。我以默然相对,心中酸涩难言,却不知为何,眼眶中只觉干涩,涩得有点发痛,却并无流泪的冲动。周遭的黑暗让我觉得茫然而麻木,我摇起一枚火折子,缓缓地点上一盏铜鹤衔芝的灯火。幽幽暗暗的烛光摇曳,似一颗虚弱而空茫的跳动着的心。

微黄的烛光里,忽然觉得眼前这张看了十数年的面孔是那样陌生。只是依稀,这样的陌生是何时见过的,仔细回忆,却原来,在我离宫的那一夜,他也是这样索然的神情。

他依旧不语,只是等着我开口。

他的话已到了这样地步,何必再逼他说出更凉薄的言语。罢了罢了,此身荣华是他所赐,我敛衣,郑重下拜,“两害相衡取其轻也。臣妾身为大周淑妃,深受皇上宠爱多年,心内惶恐不安,一直不知该何以为报。如今,是臣妾报皇上与大周恩德的时候了,臣妾不敢爱惜一己之身,但凭皇上所愿。”

他似是松了一口气,不觉掩面道:“朕是一国之君,但凭……但凭你自己做主吧。”

心头豁然一松,似一根紧绷的弦骤然绷断,反而空落落地无碍。

唇角浮起一丝哀凉而了然的笑意,他原来,凉薄如斯。

俯首下去的一瞬,我忽而莞尔,竟是笑自己。何尝不晓得他的凉薄,竟何必抱上一丝希望,他会顾及孩子而留下我。江山美人孰轻孰重,我原不该寄望于他。

所谓恩宠眷爱,在宫宇深处,总也比不上江山前程,社稷安稳。当真的,我若真开口要他垂怜回护,那真真是不自量力。

额头触上冰凉的金砖地,口中缓缓道:“臣妾不敢忘恩。”

有霍霍的风吹散我话语的尾音,漫上我冰凉的脊背,“淑妃娘娘三思,不可如此!”那样熟悉的声音,却带了罕见的果决与凌厉,他正声道:“娘娘不惜一己之身,可只怕会陷皇兄于不义之地。”

李长急得满头满脸地汗,急急跟在他身后,“皇上未传召,王爷不能进去。”

我起身,用理智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六王多虑了。”唇角平静地牵起冷然的弧度,“是本宫自愿的,皇上并未强迫本宫。”

他迎着我的冷静,拱手道:“娘娘自然不愿让皇兄为难,可是娘娘一旦和亲,皇兄便会如汉元帝一般,为千古后人耻笑。”

玄凌喟然,望向我的眼神大有不舍之意,“朕与淑妃十余年夫妻恩情,来日汉宫秋深朕形单影只,看着胧月、灵犀与涵儿的时候,朕又情何以堪……”

玄凌语中大有深情之意,玄清看我一眼,微有动容之色,忙自制地转过头去。“淑妃为皇兄三子之母,位份尊荣,若以淑妃遣嫁,来日帝姬与皇子若牵衣哭泣追问母妃下落,皇兄待如何答他们?赫赫远隔千万里,皇兄再思念淑妃,恐怕他日也不得再相见了。”

李长早已听明白了,不觉脸色微白,只执了拂尘陪笑道:“皇上钟爱淑妃娘娘,自然不愿以娘娘终身平静胡尘,此后不得相见。若赫赫真要和亲,皇上何不从宗室女中选取才貌双全者封为公主嫁与那摩格?这样既能保全娘娘,又足了摩格的颜面。”

玄凌的脸在烛火下显得格外阴沉,“你要知道情之所钟是极难改变的。摩格既然敢要淑妃,自然是志在必得,你以为是能再遣嫁他人就能令摩格满意退却的么?”

李长吓得不敢再言,玄凌冷一冷道:“这里没你的事,下去吧。”李长忙抬手擦了擦汗,躬身出去了。

玄清眉心微皱,道:“宗室女也好,淑妃娘娘也好,皆是牺牲女子保家园,有何分别?万一赫赫以此为例,年年索纳要求和亲,岂非天下女子皆受荼毒,大周颜面何在?臣弟以为不妥。”

他英挺的轩眉扬起恼怒之气,“他要定了淑妃,是朕被蒙在鼓里,连他什么时候注意了淑妃也懵懂不知,以致今日让朕颜面扫地,进退两难。”

玄清的呼吸有些急促,不复往日温和平易的神气,他努力平和自己的气息,揽衣屈膝,“皇兄,咱们不是打不过赫赫。”

玄凌注视着他,略带戚然之色,“六弟,你以为朕舍得淑妃么?咱们不是不能打,而是不能一直这样打下去。赫赫不收回他的狼子野心,一时打退也会卷土重来。大周将永无安定之日。”他微微叹一口气,神情寥落,“齐不迟已死,你以为大周还有多少可用之将么?”

“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岂能将玉貌,便拟静胡尘。地下千年骨,谁为辅佐臣。以女子终身安社稷,臣弟不敢听。”玄清屈膝俯首,朗声道:“皇兄若不嫌臣弟无用,臣弟愿领兵出关,不退赫赫绝不还朝。”

有一瞬间的寂静,我几乎能听清风是如何温柔地穿过树叶的间隙,拂过湖面轻旋的波澜。可是心里却一点点萌出寒意来,他竟不知道要避嫌么?方才的事玄凌未必不放在心上,此刻他又甘冒大不韪要领兵出征,却忘了玄凌一向最忌亲王手握兵权么?

这样一想,忽地有几丝疑虑从心底闪过。为何玄凌才准许我和亲,玄清便推门而入,那么方才,……难道他便一直站在殿外,将我与玄凌一言一语皆听得清清楚楚。

我倒吸一口冷气,——他又怎会一直在殿外?

玄凌缓缓地笑起来,他的目光渐渐变冷,冷的像九天玄冰一般,激起无数锋芒碎冰,“你果然说出这句话了!”他的目光幽寒若千年玄冰,似利刃戳向他的胸膛,“你告诉朕,你这句请求究竟是为大周,——还是为了她?”

我骤然大惊,心像是被一只强劲的手用力生生拽到胸口,满心满肺里扯出那种被强力拉扯的痛楚和惊惧来。

他终究是猜疑了!这样一步一步引着他走入瓮中,证实他对我情意无假。

玄凌微眯着双眼,漏出几分凛冽的杀机,“你若不肯说,朕来回答你。方才朕命你候在殿外,无诏不得入内。你一向很听朕的话,也很谨慎小心,可是为何一听到朕允许淑妃和亲你便贸然闯殿?你一向对朝政甚少注目,只做个悠闲王爷,你也知道朕一向不喜欢亲王领兵,你还要为她提出向朕领兵权抗衡赫赫。”他冷笑一声,那声音像极了欲扑向猎物的猛兽,“朕想起来了,当年你也曾为淑妃的兄长上书请奏,果然还是为了她!今日……你连自己的妻儿也不顾,只扑过去救淑妃。朕没有瞎了眼睛,淑妃被人熊所迫的时候你那种奋不顾身的焦急,你救下他后那种欣慰,朕看得一清二楚。朕只恨自己从前瞎了眼睛,不曾看出你们二人的私情。若不是方才你这样闯殿,朕还不信旁人所言,说你们二人午后在宫中私会!嘿嘿……”他的笑带着森森杀机,“是朕从前懵然不知!”

我额头有涔涔的冷汗滑落,那样冰凉一滴,倏然滑落到颈中,竟不觉得凉,方知原来自己身上也早已骇得凉透了。

玄凌大怒之下力气极大,他一把反过我的手腕紧紧抓住,连连冷笑道:“你很好!”我痛极了,手腕被他抓着的地方浮起一圈妖艳的紫色,我只咬着唇不敢出声。

玄清面色微微发白,然而他再没有看我,只是迎着玄凌咄咄逼人的目光,以平静相对。突然这样安静,时光被缓缓地拉长了,拉得那样长,成了一条细细的线,极坚韧的,一圈一圈绕在我们之间。瞒了那么多年,担心了那么多年,日日夜夜害怕被知晓的事终于清晰地横在我们面前。

我顾不得手腕的疼痛,望着玄清和玄凌的目光,脑中轰然鼓噪着无数奇怪的声响,仿佛是无数器乐在耳边狂乱的喧嚣着。所有的思想一扫而空,腔子里憋着一口气,只空空地想着,“无论他怎样说,玄清,我们不能承认——不能——”

“皇兄误会了。”他神色宁和,仿佛玄凌口中字字诛心之语与他并无相干,“臣弟一向轻纵无礼,难怪皇兄疑心,可是淑妃一向谨守宫礼,若非与臣弟结尾姻亲,连一语相干也无。”他肃然道:“臣弟适才闯殿的确失礼至极,但臣弟乃大周子民,不忍见大周蒙赫赫要挟强求之辱;臣弟虽然无能,但枉受亲王俸禄,不能不思为国效力,即便皇兄垂爱,得尽士卒之力亦心甘情愿。而为淑妃兄长求情之事,皇兄当年亦呵斥过臣弟,指责臣弟不应为罪臣多言。其实当年平定汝南王祸患时,臣弟已与甄珩惺惺相惜,深觉他人品不至管路所告一般。”他说到此微微沉吟,似在思量该如何启齿救我之事,玄凌只是微含冷笑,等他说话。终于,玄清抬起头,平和目视玄凌,“臣弟并非不顾妻儿,而是玉隐与予澈皆远离熊罴,相当安全。而四殿下,是惠仪贵妃唯一一点骨血。宫中嫔妃无数,臣弟最敬重惠仪贵妃。”他目光仿佛无意一般扫过我,复又平静如初,“臣弟当年在太后宫中曾与惠仪贵妃有过一面之缘。惠仪贵妃侍奉太后勤谨,得闲时问了臣弟一句,天气渐凉,不知太妃在何处修行,身子可安好?过后不久天气愈凉,惠仪贵妃命侍女采月赠臣弟一件棉袍带与母妃。臣弟感激之余亦不免惊诧,后来才知惠仪贵妃慈心,那棉袍不止母妃有,连父皇当年身边随侍的更衣太嫔皆有。太嫔中无子无女终老之人甚多,惠仪贵妃一一顾及,臣弟敬重之极。”

玄凌面色稍缓,却仍不减狐疑之色,只淡淡道:“是了。舒贵太妃在宫外修行,不比朕当年与母后在宫中能日日相见。”他语气冷一冷,“难为你思母之情。”

玄清道:“惠仪贵妃一顾之恩,臣弟不能不报,更不能见皇兄与贵妃唯一血脉有险而袖手旁观”,他微微一笑,“臣弟还有一层私心。玉隐跟随淑妃多年,若淑妃有不测,玉隐必定对臣弟怨恨之致。”

玄清徐徐笑了,笑得那样浅淡,好像初秋阳光下恬然舒展的一片枝叶,“抱歉,就皇兄失望了。您方才说的一切不过是自己的臆想而已。臣弟也很高兴,皇兄这样臆想诚然是对臣弟不公,却是真的很在意淑妃。”他垂衣拱手,口气是对我无比的尊崇,“恭喜淑妃。”

他望向我的时候,恰如一个亲王对宠妃应有的神色,温文尔雅的样子,礼貌的措辞保持着无懈可击的距离感。

心里有酸楚和欣慰的翻叠交错,仿佛被撕开的伤口被人撒上盐,痛虽痛,却知能凝结伤处。我的眼前有滚热的白雾翻涌,他的面孔渐渐模糊。但是我知,我都知,要他说出这样的话,要他在玄凌面前说出玄凌几多在意我而恭贺我,是如何在他心中一刀一刀割下伤痕。

玄凌目光稍稍温和些,只是语气依旧冷峻,如他手上的力道一般,并不放松,“你若顾忌隐妃,便不该与淑妃在宫中私会。若隐妃知道,该当如何疑心呢?”他停一停,“朕前日耳朵里落了些闲话,仿佛你与隐妃有些不睦,情分冷淡。”

他挑一挑眉,“臣弟自然知道不该与宫妃私下相见,但臣弟确是有要事询问淑妃,此事事关静娴……”

“是关于静妃……”

我几乎是与他同时脱口分辩。玄凌面色一沉,玄凌不等他讲完,只是居高临下乜着我,“淑妃,清河王说得够多了,朕想听你说。”

我不动声色地泯去泪意,端正跪下,却不避他的目光,“六王冷落隐妃其实自静妃死后便如是,玉隐每每伤心告知,却也说不出是何道理,臣妾身为玉隐之姐,不能不为她担心。今日王爷遇见臣妾,也曾欲言又止,臣妾担心不过,再三追问,王爷才肯吐露一二。且从前府中两位侧妃总有些不睦之处,国公府想必也有些闲言碎语,王爷便觉得静妃之死有些蹊跷。臣妾主理后宫,当日之事又是众人亲眼所见,不能这般冤屈了玉隐,所以为此劝解王爷平息对玉隐的疑心。”我转而怅然,“其实夫妇之间这般疑心又有什么意思,臣妾身为旁人再多劝解,终究也是枉然。”

玄清长眉一轩,“至于与淑妃私会之事臣弟不敢苟同,不知是何人于皇兄面前嚼舌。淑妃开解过臣弟不久,玉隐也出来寻臣弟,臣弟与她将话说清便也无事了。”

我眼中微蕴了泪意,“方才臣妾与王爷异口同声,皇上该知臣妾并未与王爷串供。”我俯身垂泣道:“臣妾不怕为大周受些折辱,但前有温太医之事,今又事涉王爷,臣妾实在不能不心灰意冷。”

“心灰意冷么?”他淡淡一笑,“朕曾有一转念的疑心,老六因小像一事而娶隐妃。那张小像的确与隐妃相似,但若说像你也无不可。若那张小像真是你的,而隐妃又李代桃僵,朕真不敢想下去了。”

“皇兄多虑了。”

“是朕多虑了。”玄凌稍嫌和蔼神气,“母后在世时再三告诫朕不要多沉溺美貌女子,淑妃无心也好有意也好,横亘于我们兄弟之间,又外惹蛮夷觊觎,实是祸水。若再留在宫中实在有不祥之虞,朕便从摩格之求,送她远离大周,许赫赫和亲。”

玄清神色微变,拱手道:“皇上三思……”

他果断地挥一挥手,“你回去罢,朕心意已决,再不会改。”

是不能改!这么久的岁月,朱檐赤壁中的宫闱岁月,我无比清晰,我于玄凌,不过是鲜艳花丛中的一朵,开得再好再美也终有凋谢的一日。何况这朵花谢了,自然有别的花会开。若能以我平边乱,他自是肯的。至于颜面,他自然有法子保全,况且里子足了也罢了。我望一眼玄清,他的唇色发白,手指紧紧扣在袖中,极力保持着镇静。心中如被刺穿一般,玄凌已经疑心,我与玄清之间必然有一人不能被保全。我定下心神,如果是他,宁愿是我。

我只默然承受他施予我的命运,俯身三拜,“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我克制不住后头的哽咽,泪光模糊里瞥见玄清隐忍的神色,终于有泪滑落于金砖,在烛火下闪出一点橘红的光,我继续道:“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臣妾本是废弃之人,能得皇上爱幸,再度随侍左右已是万幸,今日能以鄙薄之躯为皇上尽绵薄之力,臣妾无可推诿。即便日后不得与皇上岁岁相见,也盼皇上万寿永康。”

玄清,他应当是听得懂的吧,我要他“郎君千岁”,万万不能再因我而见罪于玄凌了。

玄清面色如沉水,恭身告退。

月色空濛如许,落在人身上如被雪披霜一般。这样炎热的天气,回顾西窗下,竟觉漏下的月光有寒凉之意,满地丁香堆积,亦如清霜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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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甄嬛传(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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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情知此会无长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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