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纠结02
第二十一章纠结02
谈笑点点头,“不能原谅,无所谓宽恕,至少还得让自己活下去吧!我一天都待不下去了。他们的矛盾由来已久,我觉得烦闷的时候就会把自己埋进书堆里。想哭的时候就去看悲剧,想笑就去看喜剧,实在躲不开的时候就做数学、物理、化学题,所以我的成绩简直好得不得了!同学们还很羡慕我呢!”她顿了顿又说,“上高中以后,那个人就基本上夜不归宿了。妈妈开始还能克制一些,后来随着那人越来越张扬,离婚也『逼』得很紧,尤其是那人在外面有了孩子,她就有些神经质了。要么就是一整天不说话,要么就拉着我说个没完。”
谈笑沉浸在回忆里,低声絮叨:“可能是我看的书太多了,我觉得不能让妈妈这样下去,就逐渐开始替她做主。可是那时我毕竟还小,懵懵懂懂的,只知道不能让妈妈见那个人。谁知道,就在我高一的时候,那个女人抱着孩子跑到家里。她说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在学校里,是邻居大婶跑到学校告诉我,说我妈疯了,让我赶紧回去看看。”
陆枫看见谈笑的太阳『穴』微微跳了一下,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赶紧说:“不想说就算了,别伤了自己。”他想着赵伯州做思想工作时的语气,尽量让自己和缓些。现在的谈笑,太危险了。
谈笑顿了顿,突然笑了,又迅速敛住神『色』,说:“你知道我做了一件什么事吗?我去找那个男人,告诉他,我要高考,在高考这段时间内不许提离婚的事情,不许让那个女人出现,不许刺激我妈。他问我是不是我妈让我来的。我说是。他就答应了。结果,那年我留级了。因为妈妈病了,我措手不及,心里『乱』成一团麻,数学只得了十三分,语文考试的时候我趴在桌子上哭,被送回了家。家里没人,我自己哭了一下午。晚上做饭送到医院去。所以,同级的同学上高三的时候,我还在上高二。妈妈也一直以为我在上高三。那个人还算有良心,我告诉他我要高考的时候,他通过关系给我办了准考证,后来还改了学籍,让我能够顺利地参加考试并且考上大学。”
谈笑扭头看着窗外渐渐平整地地势,出了山区就是平原。城市就坐落在平原上。陆枫沉默着,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那个人……”谈笑闭上眼睛,“对我还算是不错的。”她艰难地开口,似乎要进行一种客观的评价,又似乎要在这种求证中寻找自己的平衡点。“我提的要求他从来没有异议,不管多难办都一一照办。留级后,他回家来看我,让我去他那儿。被我拒绝后。他就要搬回来,也的确搬回来了。可是看着他天天给那边打电话,我就把他轰走了,临走他也没说什么。我不让他去医院刺激妈妈,但是我也见过他站在病房外面看妈妈的样子。现在想来,也许妈妈是想见他的。独生子女地事情……有时候我真想相信他是无心的。但是,那个女人在我面前提起这件事的表情,我永远也忘不了。包括我后来举报他杀妻。登报断绝父女关系,那时候鸡飞狗跳,父不父,子不子,但是我走的时候,他还是来送我。不过,我趁他们不注意,把那个女人连孩子推下月台。那时没有火车。我只是想让他们尝尝生死的滋味儿!可是。把人救上来之后他打了我一巴掌,说:‘你和你妈一样。都是疯子!’就走了。那时候我才知道,他始终是我的父亲,我没法不在乎他的话!大学里有一阵子我纠结着对错的问题,怀疑自己真地是疯子。几乎要崩溃的时候,是娇娇没心没肺地跑过来找我,她告诉我,这不关我的事,是他们大人不成熟,我不能跟着胡闹。我才如梦初醒,慢慢放开自己。”
陆枫抚着谈笑的手,慢慢地说:“放开就好了,放开了就不要回去。娇娇说得对,你有自己的人生,你看现在地你不是过得很好吗?你妈妈在天有灵,肯定不希望你为了过去的事情继续难过的。”
谈笑点点头,“娇娇也是这么说的。她说虽然大家都是唯物主义者,但是如果唯心地想法可以让人更欣慰,为什么不相信?”她自嘲地笑了,“你不知道我那时候有多倔,人家劝我这些话,我就硬邦邦地说根本没什么在天之灵,死了就是死了。唯有娇娇胡搅蛮缠,最后我还是被她说服了。”她抬头看天,白云如丝,晴空如洗,“我真的相信,这世界……有神明。”
陆枫跟着她看窗外的天空,谈笑脸上虔诚而圣洁,让他这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几乎相信她说的就是真的。
良久,谈笑才说:“其实有段时间我认为是我做得太过分了,就像人们在我耳边不停说的那样,终究是……有血缘的。逝者已矣,生者何必纠结。我也试着去想他地好,想他的不得已。可是……”她摇摇头,“好比一只手,手背已经伤痕累累、不堪入目,我不可能刮掉手背的肉说:‘嘿,它不存在了,我看不见了,我的手依然是完好的!’不可能!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只能离他们远远的。怨也好,恨也好,离得远远的不碰它就好了。”
陆枫这才明白为什么谈笑一说到自己的家庭就讳莫如深,甚至一涉及这个话题就非常容易生气。想来在自己家里,谈笑能那样实言相告已经很不容易了。
“笑笑!”陆枫心情激『荡』,“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你地!”
谈笑看看他,摆了摆手,“谢了。日子都是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走下来地,无论是抓住还是放手,都需要自己决定,推不得也推不了。你我当初的约定如今大半作废……”她苍白地脸上浮出一丝红晕,“可见约定和发誓都不太管用。我只做最坏的打算,若是真有那一天,我们好聚好散。若是有孩子。不管两人感情如何,哪怕各自组建家庭,都不能抛弃他!”
陆枫点点头。他想说我们不会走到那一步,但是前有约定被毁,后有谈笑家庭之鉴,现在他真的不敢轻易许诺什么。只好在心里默默地告诫自己,记住自己此时所想的。
陆枫正在那儿想着心事,谈笑突然扭头问他:“你当初为什么答应和我结婚?”
“啊?”陆枫一愣。脑子有点儿转不过弯来,随即支支吾吾地说,“结……结婚啊!就是……因为……”
因为什么呢?他也不知道。结婚就是结婚了,人家姑娘都变成你媳『妇』了,谁知道当初怎么结婚地?陆枫摘下帽子,习惯『性』地『摸』『摸』头,嘿嘿笑了两声,“该结婚就结婚呗。”
谈笑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其实我那么做挺变态的,对吧?”
陆枫立刻摇摇头,想了想又点点头。
谈笑撇撇嘴,哼了一声说:“你能答应也是变态。”与当初见面时的斗嘴一模一样——她其实是不吃亏的。
上一次陆枫火冒三丈——被一个小丫头片子耍了,他的面子往哪儿搁?现在反倒没什么。嘿嘿一笑,低头看着自己的帽子,跟着说:“变态就变态呗,反正没得换了!”
谈笑气结。忽而莞尔,捂着嘴自己乐开了。一边乐,一边偏着头看着陆枫。陆枫被她瞧得不好意思,黑着一张脸,坐直身子,干咳一声说:“坐好坐好,有人呢!”
车子驶入平原,进入城市。墓地的鲜花、泪水、恩怨似乎都被抛在身后。谈笑有些伤风,也可能是上午在陵园被气的,回去后躺在宾馆里有些发低烧。她吃了些『药』,便沉沉入睡。陆枫睡不着,坐在床边看书。
宾馆位于这座中型城市地市中心,一个拥挤的十字路口上。虽然宽阔却不通达,来来往往的行人、车辆根本不在乎红绿灯的颜『色』。交警似乎也适应了这种情况,慢慢悠悠地查着各种违章的车。对面是这座城市最大的百货商场。谈笑说里面的东西不讲价。商场和宾馆夹着的对角是新兴地shoppingmall。但显然档次不高,进进出出的都是时尚的年轻人。和谈笑曾经带他去过的金源、燕莎无法相比。
陆枫有点儿郁闷,那次去金源,东西很新鲜却很贵,他就不太想逛。可是谈笑一本正经地告诉他,现在物价上涨,去哪儿都是这个价,甚至还拿部队说事儿,“你看部队都涨工资了,可见地方的消费有多高。”从小到大他就没逛过街,更别说研究物价了,被谈笑一忽悠,感觉还真是那么一回事儿。只好一边感叹,一边走马观花。好在谈笑要买地牌子没有,最后拎着一个特价的瓷的肥猪存钱罐回家了。本来他是反对的,但是谈笑说这是让他带回去,放在桌子上,提醒他在部队里要注意节约,家里还等着他支撑,他才勉强同意。
谈笑地书包没有拉紧,陆枫把里面『露』出来的耳麦塞了塞。吧嗒——钱包掉了出来,摊在地上。平常谈笑都用一个很小但很精致的卡夹结账,很少拿钱包。陆枫吃惊地发现谈笑钱包里有厚厚的一摞钱。他对钱没概念,但是这么厚一摞通常是银行里抢劫时才有的场面。
也不知哪儿来的灵感,陆枫突然意识到,谈笑挣得比他多得多,消费水平也不是他能供得起的!一种伤感和憋闷涌上心头,陆枫有些失落地把钱包塞进书包里。
他坐在那儿连书也看不进去了。男人要养家糊口,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是他在部队里,别说养家糊口了,连照顾妻子都不能!要是没结婚,就没有这些烦恼了。陆枫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随即否定了。婚都结了还说那些干什么!再说了,谈笑也很支持他,平常生活里点点滴滴只要不触及那件事,她都会照顾得比较周到。这样一个漂亮大方能养活自己,不仅不依赖他还能支持他地老婆到哪儿找啊!陆枫『揉』『揉』额头,这些当然都是理由,但是他的确不能肯定自己为什么答应她,为什么见了鬼似的就觉得她说得正确,还迫不及待地“偷偷”安排了第二次见面。现在回想起来。陆枫万分肯定事情早已偏离了最初的轨道,让当初一切理由和原因看起来都像是拙劣的借口。
他看着躺在床上沉睡的谈笑,嘴角不由得咧了一下。小时候老爸也经常偷偷嘟囔怎么会娶了老妈,难道这是遗传?
陆枫难得大脑走感情线,虽然常常短路,毕竟还能走下去。正想着,房间电话响了。他第一个反应就是谈笑爸爸打来地!下意识地一把抄起听筒,生怕惊醒谈笑。听筒拿在手里。他没有立刻应答,而是先看了一眼谈笑,才背过身子低声说:“喂?”
“我是……谈笑的父亲,就在楼下,能下来谈谈吗?不用惊动她,就我们两个。”电话那端地声音很苍老,让人不由得软化。
陆枫看看谈笑,睡梦里地她还蹙着眉头。想了想,嗯了一声,悄悄放下电话。
谈笑翻了个身,依然沉睡。陆枫轻手轻脚地打开门,又反身悄悄关上。
“小红……不容易。”王振东还是习惯谈笑曾经的名字。也许这意味着那个倔犟跋扈地女孩儿仍然是他的女儿,“她从小就特别懂事儿。我记得每次打电话回家,她总是告诉我自己拿了多少满分,做了什么班干部。组织了什么活动,管了什么人。然后我再从她妈妈那儿听说她怎么粗心被减了分,和别人打架人家家长找上门来,怎么逞强和小朋友们淘气。那时候工作很枯燥,每周听她的故事是我最快乐地时间。后来,她大些了,就和我讨论最近读了什么书,有什么样的想法。还给我写信,大多数是读书体会。”说着,王振东拿出一个剪贴簿,“看,这是小红后来用电子邮箱发的信,我都打印下来贴在这儿了。”
陆枫翻了翻,剪贴得很精致,还有手写的批注。多半是何时收到的。偶尔会有心情如何的说法,到了后来的就是一个字:“唉……”想来那时父女关系已经僵了。剪贴簿很厚。但也就一本。王振东看出陆枫的疑『惑』,苦笑了一下说:“我和她妈妈地问题是日积月累的,大概她也到了青春期,慢慢地就没有了。”
王振东小心地收回来,“阿眉这点还是不错的,我的这些东西都保存得很好。她说只要能让我快乐,她都会珍惜。”说到这儿,他叹了口气,“我这辈子对不起小红的妈妈,也对不起阿眉。两个好女人,都被我耽误了。”顿了顿,他才继续说下去,“小红其实是个急『性』子地孩子,聪明敏感但是容易钻牛角尖。她妈妈要照顾四个老人,我又长年不在家,加上她又很懂事,当时我们只想着放心,却忽略了她的想法。现在想起来,无论是她妈妈还是我,在我们最难的时候都把她当成……”王振东有些艰难,又有些恍惚,“朋友。一个可以倾诉,可以解决问题,可以争取支持的人,却忘了她只是一个孩子。唉,其实她只是一个孩子……真地只是一个孩子。”
陆枫眉头微挑,不知道王振东这一连串回忆意味着什么?让自己劝谈笑回头,还是他自己的忏悔?王振东没说,他也不能贸然揣测,只能安静地听着。
“不知道她有没有告诉你,她考上大学临走的时候把阿眉和她的孩子推下月台,我打了她一巴掌的事情?那时,我们父女像仇人一样。她从不和我吵架,但是却处处整人。她给我做饭,也不知道放了什么,我吃完了上吐下泻,她招来救护车却对着我耳朵说:‘得病好受吗?如果说是我故意的呢?有本事你告我去啊!放心,我不会让你死。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我要把妈妈受的罪全替她找回来!’那时我想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个人地错,她母亲已经去世了,只要她不出格,我怎么也不会为难自己的女儿。后来,阿眉说领个独生子女证,可以每月有补贴。那时我还算有点儿关系,办这个也不算难事。当时,我根本没想到会对小红造成那么大的刺激。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不就是一张纸吗?她始终是我的女儿,打断骨头连着筋。我们怎么都是父女啊!”王振东抓抓头发,低头喘着气。
陆枫低声说:“也许那个时候,她很敏感吧。”在危险的时候,任何异常的信号都会被放大数倍,激发人的潜能。这是他们在演习和训练中反复强调的,即使对于军人,在这种状态下要做出正确地判断,分辨哪些是正确哪些是错误。还需要反复不断地训练,何况是一个青春期的少女。陆枫暗叹:这样地父亲或许有爱,却真的不够细心。又或者,他真的不能顾及所有人的感受。
“笑笑做得的确过分,但是,您……真地很忽略笑笑。”陆枫尽可能用温和的词汇表达自己的不满,但是表情已经带了些棱角。
王振东一愣,似乎不太理解陆枫的话。但最后一句他是明白的,也读懂了陆枫的表情,又叹了口气说:“我那时候真的相信小红是想杀了阿眉母子的,脑子里『乱』成一团。等我清醒过来,手掌火辣辣地疼。小红就那样瞪着我。真地,我从来没见过这孩子用那种表情看着我!然后,她就突然笑了一下。我从她脸上看不到任何不满或者气愤,她真的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我。那时候我就觉得哪怕被她恨都是好的。她走以后。我去找她,想着可以谈开来,可是她根本不见我。我在她宿舍门口等了三天,她在外面住了三天;我让人等她回来的时候联系我,她一看是我扭头就走,根本就追不上。后来我才知道她回去就把人家女孩子打了。阿眉说,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也许让她安静一下会好点儿。我想也是。就没再联系她。谁想到,后来她们学校搬迁,她也换了寝室,并且刻意躲开我,再联系已经很难。如果不是周嘉,我根本就找不到她。”
陆枫挑眉,这个名字模模糊糊地好像听说过。好像是那娇倩地朋友吧?谈笑似乎不常提起。
王振东看陆枫似乎不知道这个名字,轻咳了一声说:“我这次来没有别的意图。只是想把我们家的这些事告诉你。毕竟你是小红的丈夫,我希望你能以我为鉴。好好对她。如果将来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
他说得很诚恳,陆枫想了一会儿,说:“笑笑是我地妻子,保护她、爱护她是我的职责。至于您说的那些事,我更希望从笑笑嘴里听说,如果她不提,我也不想提。今天我答应见您是出于礼貌,如果您真的想对笑笑好,依您目前的情况看……”陆枫顿了顿,放弃地说,“真的是相见不如怀念。虽然残酷了点儿,但是这里面的误会不是一件事、两件事或者几句话可以说清楚的。您有您地不得已,笑笑有她忘不了的伤害。她说每提一次这件事,就是在揭伤疤。她不想,我也没法劝。”
王振东了解地点点头,“我知道,她永远不可能原谅我。我现在只是希望她幸福。”
陆枫点点头,并没做什么回应。说实在的,站在男人的立场,他瞧不起这个人的猥琐。站在丈夫的角度,他讨厌这个人的自私。即使在今天,王振东仍然不能完全理解谈笑当年的举动,虽然她应当对自己地行为负责,但是这个事件中任何一方缺乏反省或者反省不够都不能达到“相逢一笑”地境地。而这种反省,不是陆枫可以促成的。
伤在肉上,痛在心里,难受只能一个人来扛。
陆枫以为谈话到此为止,准备告辞,毕竟谈笑还病着。王振东突然神情为难地开口:“有件事……希望你转告小红。”
陆枫挑挑眉,静待下文。
“阿月已经拿到周转资金了,当初阿眉实在不该去为难她,让她不要介意。”王振东简短地说了一下。
陆枫听了有点儿眩晕,但也知道不问为好,点头表示记下了。
王振东长叹一声,站起来转身离开。陆枫目送他略微有些佝偻地身影离去。王振东方才的埋怨似乎有些轻了,他受到的煎熬并不比任何人少。每个人都为自己的过错付出了代价,看似风光的王振东也不例外。
陆枫并不知道,他把这个简短的口信带给谈笑,会给这个佝偻的身影带来多大的风暴。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天使,当天使落进黑夜,魔鬼就诞生了。
谈笑始终是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