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扑朔迷离(3)
第三十四章扑朔迷离(3)
虽然对黄丽疾恶如仇想得义愤填膺,可,当找寻终于将阴谋付诸行动时心中还是难免紧张和忐忑。本来就写不好字,这会儿愈加感觉手中的钢笔重似千斤,累得他额头沁出汗珠,手臂巍巍颤颤;写了撕,撕了写;除了开头几句话,其余要写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就像用筛子去盛水,为瞎子在点灯,白费了自己许多精神。
愈急,注意力愈集中不起来,思绪的线索仿佛打了个结,脑子里隐约都是事实的影子却又好比在闹市街头等人,瞥眼瞧去,人堆里像是他,走上前去却又是朦朦胧胧的了,原本想好的东西只是在他昏然迷糊的脑海里跟他做着游戏。
当张鑫终于从那乱麻般纷乱的思绪中捋出一点“事实”的影像,将写下他诬陷黄丽的信笺时,平时很少拿笔的他无论怎样认真也写不出自己满意的字来,心底却颇感安慰:这样更好,没人能认出是我的字迹;他的脸上再次露出了狡黠的狞笑。
“黄丽呀黄丽,我要你贪得无厌不念旧情,你做初一,我做十五;我倒要看看,咱俩谁笑到最后。”他那得意忘形的样子,好像是看到了黄丽正被押赴刑场一样,嘴角斜叼着香烟,眼里满是庆幸的神情,双手将那终于爬满歪歪斜斜蝌蚪似的信笺塞进了信封,还不忘咬着烟嘴宣泄内心报复的赍恨。
--那信笺就像是亚当和夏娃下身那片树叶,能为他遮羞包丑报仇雪恨一般令张鑫有股拉肚子泻痢后的舒泰和轻松,忘记了自己龌龊无耻的行径早已将他卑劣的人格脱得赤条条的一丝不挂了。
大功告成,张鑫便急急忙忙下楼屁颠着几乎是小跑着走进了邮局,将那封诬告信装进了特快专递的大信封他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顿觉身心庞然膨胀人格伟大了许多,义气也风发了起来。
走出邮局,心满意足的张鑫沿着街市流连徘徊,如同一个偶尔打了精神胜仗的啊Q大摇大摆着身姿眉宇生辉地阔步前行。
突然,他感觉不适,几月前那钻心的恶魔又一次在他的身体里肆虐横行,像是有谁猛然吸干了他的骨血一般令他陡然瘫软得毫无支撑身体的气力,眼前一黑,他便像烂泥似的晕厥倒地人事不省了。
丧失意识的张鑫瘫倒在人行道旁的泥水里身上散发出一阵恶臭,他又失禁了,自己却全然不知。路人看到个衣冠楚楚的男人突然倒地,以为他是因为大雨刚过路滑不小心摔倒了,有人忙伸手欲扶他起来:“先生,快,快起来,我来帮你。”
失去知觉的张鑫脸像白纸沁了油渍顷刻布满了死灰,翻着白眼,喘着粗气,嘴角淌着白沫,像将死的青蛙趴在那里已经毫无反应了,路人摇了摇他的肢体这才发现他已完全失去了知觉,慌忙拨打了120急救电话。
路人很快聚拢过来,看着地上的张鑫七嘴八舌地出主意,想办法:“看看他身上是否有证件或手机得赶快联系他的家人,突然就晕厥了,看样子这人病得不轻。”一个矮胖的女人挥动着胖胖的手掌捂住嘴怪声怪气地说。
“哎呦!年纪轻轻的这个男人他是怎么了有病为什么还到处乱跑?家人为什么不管住他?”一位戴着瓶底一样厚眼镜的男人说。
“是啊,脸色那么难看,定是患了什么急症。”他挥了挥手中的书说,“别是个吸毒的瘾君子犯了毒瘾吧?”围观的人都聚拢在张鑫身旁,不顾恶臭将他挪出泥水坑,让他平躺在地等着120到来。
妍菲不知道张鑫为什么鬼鬼祟祟躲在里屋半天不出来,出来就急急忙忙往外走,以为张鑫对自己不忠,她便不露声色悄悄地跟在张鑫的后面,跟着跟着便不见了张鑫的人影,正在纳闷之时,看到前面聚拢的人群妍菲慌忙挤了进去。
眼前张鑫那副窝囊相令妍菲直作呕,众目睽睽之下她只得强忍着胃汁的翻涌语无伦次地说:“他,他是我的一个熟人,突,突然患,患病了吧?我替他感谢大家的关心与帮助!”
妍菲的脸上露着宛如小偷被人捉住后惊愕的神情,显得极不自然。众人七手八脚将张鑫抬上救护车,看着妍菲随着急救车飞驶离去并没人多心她和张鑫之间的关系。
“这个女人是他的情人!”人群中有人不禁道出了秘密,“就是为了这个女人他连家也不要了。”
“难怪,原来是个偷汉子的坏女人……!”人们愤慨地议论着久久没有散去。
张鑫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罪恶的念头刚刚付诸行动无情的病魔便将他的卑劣和希冀都蒸发了,他的劣行如同荷叶上滚泻的水珠没有烈日的暴晒也不曾留不下一点痕迹,却在他罪恶的脑海里泛起了丝丝涟漪。
张鑫惨白的脸上仅剩张蜡黄皮裹着嶙峋的骨骼躺在医院重症监护室,孤零零的,已经半个多月。
妍菲,--那个见了忘掉口渴又觉嘴馋,费尽心机摆布玩弄后将他从原本温馨幸福人人羡慕的家里抢过来的女人早已不知跑向何处,他怎会知道妍菲平时蘸着蜜糖的话语就如同政治家说大话大而无当,逞口舌之快只是在愚弄他的耳鼓心智而已。
他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心脏软得再没有力量跳动了,脑袋疼得他两手不断盲目地捶打着呻吟不已,医生直到现在也没确诊他到底患了什么病?好不容易才止住了泻吐和失禁,他却又高烧不退。
迷糊时,像一具刚刚落气的温尸面目扭曲狰狞,一动不动;在钢针刺入骨髓般的疼痛中清醒过来时,便打摆子似的颤抖着躯体,疯狂地敲击自己的头部。
病房内不时传出他大声的喊叫:“哎呦……医生!痛啊!快救救我,哎呦……!我的头像是要爆炸了!”
稍微减缓一点疼痛的感觉张鑫的意识就又腾云驾雾起来,稀奇古怪的幻念萦绕着他的心际:“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躺在这里?她呢?”他又回到了现实,想起了妍菲也想起了家人。
“哎呀呀……!”张鑫暗叹不已,重病魂回的眼前时时浮现一幕幕生活的叠影:妻子、女儿,妍菲、父母,岳母还有曾经与之风流一夜的无数女人,个个笑容可掬温柔可人,走马灯似的一一闪现……
“咦!你是谁?为什么怒目相对?哦,你,你是谁家的孩子?”
那孩子鄙视地扫他一眼,怒目圆睁着大声吼道,“赶快从我家滚,滚出去!快滚!”
他记起了那是妍菲的儿子,蓦然想起几年前的情景,无力地摆摆头露出一丝苦笑,无奈地叹口气便又疲乏无力地昏厥过去,他的意识深处突然裂开了一道口子喑哑地喊道:“给我,快给我吧!我都给你跪下了,求求你给我吧!”张鑫从被子里巍巍颤颤伸出那骨瘦如柴的双手。
“你知道这是什么?不给!不能给你!”面前怎么又是个身穿白大褂的护士,她为什么也怒目圆睁一点儿不温柔,那孩子呢?
“知道知道!是可以让我回到从前的药!求求你给我吧!”病床上张鑫痛苦地扭动着身躯微颤着双手,一副凄惨可怜的模样。
“回到从前的药?后悔药?你想得真美!谁听说过有这种药!你做梦吧?”护士小姐在讪笑,脸上露出鄙夷的神情。
“有的有的,你手里拿的一定就是,给我吧,求求你!我知道自己错了,求你别让我这样痛苦好吗?求……你,求你救救我吧!”他眼里的泪珠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哼!后悔了吧?只可惜世界上可以有各种各样的神童和天才出生,绝不会有为你生产后悔药的人出生!”耳畔怎么又响起了黄丽的声音?张鑫有一点莫名其妙的惊诧像被电击一样身体猛然抖动了一下。
“后悔?为什么后悔?为了妍菲去死我都愿意!”他又记起那天自己毫不理会父母苦口婆心的劝慰和女儿张菁的哀求哭泣摔门扬长而去的场景,脸上露出惨然黯淡的神情。
“你好酷哦!帅哥……”是谁在叫我?娇滴滴的声音飘进耳朵,张鑫感觉十分舒服,无意识地扭动着身体,像是在回味什么,“我爱你!爱你的帅气……”那个声音听得张鑫飘飘欲仙神魂颠倒。
“你是我见过的最有风度的男人,我喜欢的就是像你这样成熟的男人!”三陪小姐握着他的手轻轻抚摸,他感觉骨头酥软心也醉了,想起了黄丽那双早已不能激起他任何欲望的手--那双不知握个多少男人那东西的手,张鑫的脸上即刻溢满了憎恶的表情。
“你看我漂亮吧?陪你跳个舞好吗?”一位妖冶的女子主动靠过来。
他感觉搂着脖子的手愈来愈紧,浓妆艳抹的脸贴得愈来愈近,他的血流量急剧加速,涨红了他的面颊,膨胀了他的欲望……
形形色色的女人用甜言蜜语为他掘了一口死亡的温柔陷阱,张鑫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
他那双比黄丽不知肮脏多少倍的手总在打开别人的家门,总在解读一道道肉欲香薰的试题。鬼混沉沦在肉欲粉色的肥皂泡内以为自己很有本领。
从回到家越看黄丽越不顺眼到最后连家也不再归,直到躺在医院病床上的今天,张鑫才知道生活中五光十色的肥皂泡其实禁不起轻轻的一戳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这是在哪里?妍菲哪去了?此刻她为什么不在我的身旁?张鑫感觉胸口像堵着块坚硬的顽石挤压得他黯然沮丧心灰意懒,青春的花期已过,重病着苟延残喘,妍菲还留下了什么能作为张鑫人生春色的祭奠?
……清醒了一些,意识逐渐恢复……猛然想起了自己是在邮寄了诬告信仿佛临考抱佛脚的学子熟睡一晚便灵犀开窍而窃喜不已之时,眼前突然一黑便失去了知觉,全想起来了。
“天哪!是我缺德的恶举招来了神明的愤怒与惩罚吗?”张鑫顿时感觉不寒而栗,耳里鼻里血液里都是抵制不了的恐惧在颤抖,他感觉自己像漩涡里的叶子在不由自主地打转转,“我难道是在遭天谴?”
凄然的笑移到了张鑫的嘴角歉疚的悔恨跟着爬上了他的眉梢:“报应!真是报应啊!我为什么要这么阴险恶毒无中生有去诬告自己的老婆?我怎么变得如此丧心病狂?那惩罚人性妒忌毁谤诬陷的利剑啊!你是真的掌管在神灵的手里吗?”
他的心在煎熬斗争,很后悔自己不可原谅的举动,只可惜,已经没了改正错误的机会,无奈地躺在病床上想着那些走马灯似的女人聊以自慰。
黄丽不笑的时候脸上依然写着笑意,像音乐厅空中袅袅的余音;妍菲脸上的笑像是面部肌肉在出操,随着“一”“二”的口令,忽而堆笑,忽而隐迹,只留一张闭屏后的黑脸对着张鑫;他却像害怕传染病人一样抛弃了黄丽和家人。
如今,孤零零躺在病床上无人问津他才像天心里转滚的惊雷上了蜡,擦了油,滑溜溜地就从云天坠入了地狱,靠打点滴维持着他的性命。
过去,梦神时常用她的玉臂将张鑫揽入那些投怀送抱的女人怀中,她们一个个笑逐颜开往他的嘴里喂食物,贴着他的脸将那些不堪入耳的挑逗送入他的耳鼓,那种喝了蜜糖似的酣畅淋漓的幸福感都去哪里了?
凄怆的失望像万骑踏过沙场一样在无情地蹂躏着他的心房,使他连病房窗台上的花钵都不敢看一眼,生怕触景生情顿生哀伤,禁不住滴泪凭吊自己混沌的青春。回味那种苦涩涩青杏的味道--那曾经让他最喜欢的杏果的酸涩滋味,今天怎么想起来都感觉反胃一阵一阵的恶心异常。
他感觉很渴,将枯柴般嶙峋的手伸向病床旁的柜几,巍颤颤地好不容易抓住了杯耳,又立即将抖动的手缩了回去。他不敢喝水,生怕一喝水那杯中便映出那憔悴萎靡的魅影让自己瞧见都心生厌恶,他已经没有了继续苟延活命的气力,一丝也没有了。
对外一直以夫妻关系姘居的妍菲,跟着救护车把张鑫送进医院本想就此消失,可,她的家里,她的周围到处都留有张鑫的影子,谁都以为他们是正式夫妻。为了堵住邻居们的议论指责,她才不得已熬了一点稀粥无可奈何地上医院看一眼奄奄一息的张鑫,然后就到麻将馆赌博或与新情人约会去了,那粥就一直摆在柜几上,早已发霉变味了。
生命垂危的张鑫舌头如同常年淅沥浸水的湿地因为没有光照而长满了苔藓,他的整个口腔里也因为高烧和呕吐四周已经溃烂变异,舌尖上满是不规则的白色的小肉刺,嘴里既感觉苦涩麻木又充斥着一股难闻的气味,他的味觉神经已经麻木,虚弱的身体令他已经没有一点吞咽的力气与食欲。
他只在深度昏迷中跟着潜意识不断回忆着过去……,就这样回忆着……魂魄游进了公司大门旁的旧居前,将他的思绪带进了昔日栖息的故地,重现着旧日的幻景……
天空湛蓝明澄,现出许多柔软的、白边的、金灰色的像棉花团般蓬松松的云朵,从云的裂缝间,从那橙潢色的衬着太阳的边缘上,阳光成为一种宽阔的扇子一样的光线斜斜地折射下来,偏洒在杏树浓绿的树叶和青涩的杏果上。
片片深蓝色的天空,从这些云朵中间和善地露出脸来俯瞰着脚下广袤的土地,俯瞰着他和黄丽幸福的生活……仿佛看见自己正和黄丽在杏树下说笑,好像只一忽儿功夫那两株亲手种下的矮小的杏树,便像白杨一样窜入了云天。
枝干上挂满了青色的果实,骄傲地挺立在太阳的光晕里在微风中摇曳着,将它那枝繁叶茂的身体伸向紧挨着工厂围墙繁华热闹的街市,觊觎着街市的车水马龙人流如织;看见自己顺手摘了个青涩的新果,使劲擦了擦,便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
“又苦又涩的干吗爱吃?男人也害口?”黄丽一脸难受的酸楚相紧蹙着眉头五官挤在一堆,好象那颗酸杏是含在自己嘴里一般在故意跟他调侃;他却因为吞咽太急被杏核哽住了喉结下意识地吞着口水。
张鑫游梦正酣,各种模糊的影像和幻想交替而至,飘飘忽忽,层层叠叠,不相关联,但都同样让他感受着痛苦忐忑有种形容不出的恐怖和惧怕。
梦中,他紧张害怕得在一片巨大而空旷的野地里不断徘徊挣扎,周围荆棘丛生坟冢遍布,到处是面目狰狞的魑魅魍魉。
他惊惶逃窜猛然从鬼魅的推搡中惊醒不见黄丽的身影,却看见杏树枝头所有的杏果都像一只只鬼眼在挤眉嘲弄着他;他的心被魔爪揪得紧紧的,像被一具具陈尸如虎钳的爪子钳住了他惊魂凄酸的心令他余悸陡增。
那颗杏核跟着他的吞咽“啪”的掉入喉管就不再挪动身子了,他在自己的身体里埋下了一颗罪恶的种子,如罂粟一样妖魅残忍,蛊惑毒害了他的灵魂和肌体。
是谁让他吞下那枚遗恨的果核使他的五脏六腑成了这霉变腐臭的尸骸被遗弃在这堆满垃圾的坟山?
蚊蝇漫天飞舞和不计其数的老鼠在争抢瓜分他的身躯,那些尸块散发着恶臭在寒噤战栗,他被自己如毒蜘蛛般作茧自缚在意识里在死亡的路上感受着五马分尸的凌辱与抢掠。
此刻,他已经不能奢望有人能理会他的哭泣与哀求,能听见他那魂飞魄散的断弦哀音,眼前只有黑压压的死寂和乌云一样的墙顶;死亡似乎时刻将降临,他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这一切和这病魔的乌云格斗拼争,尽他最大的可能将自己那一丝残留的生息再苟延些许时间。
窗外彩凤似的云霞仍在他的头顶自在地飘荡,家门前的杏树挂满果子正沉浸在金灿灿的阳光里享受着明媚的惬意,他的潜意识却只看见古旧凄凉的神龛前蜷伏着一个痛苦呻吟的罪人在后悔祷告,慢慢变成了一具腐臭的僵尸。
“我不想死,不想死呀!医生!求你行行好!行行好救救我吧!我后悔了!快给我药吧!”他仍然迷迷糊糊做着梦,空气里蠕动着他痛苦的呻吟。
“不管你手里拿的是什么药,都给了我吧!我的头和我的心像有千万支悔恨的毒针在穿刺,求你救救我吧!”他看见自己拽住护士的白大褂跪在她面前不顾一切捣蒜般地磕头央告。
突然,噩梦中徜徉的张鑫从床上滚到地下嘴里依然无意识地在不断地呢喃着:“救我,救救我呀!”
“张菁,我的好女儿,你别哭,爸爸会来看你的。”他的面前出现了女儿痛哭的泪眼。
“别走!爸爸,您别走啊!张菁不能没爸爸呀!”女儿抱住了他的腿头紧紧靠在上面泣不成声。
“走吧!只要你过得好就走,我不勉强你,留得住人也留不住你的心。”黄丽强忍夺眶的清泪看似无可奈何却在火上浇油,这种貌合神离装腔作势的日子她早已厌倦。
“爸爸,你不能走,张菁要爸爸呀!呜呜……”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嚎还在他的耳中萦绕。
“谁要我被甜言蜜语迷惑放弃家庭鬼使神差看上麻将馆度日的妍菲?真是自作自受!”他早已后悔得在心里不知骂过自己多少回。
从妍菲的甜言蜜语中醒悟之时,他已经没了回家的可能。心力憔悴,头痛钻心;兜里揣着“安定片”、“安眠药”,疼起来睡不着就大剂量往嘴里塞。
“药,给我药!给我……”他的眼前出现妍菲的脸,“菲菲,你……快去买……”
冷漠的面孔眨眼间不见了,他的眼前又出现了护士口罩上那双鄙视的眼睛:“求求你!给我止痛药!”
他意识迷乱到处哀求。黑洞洞的屋子到处是面目狰狞的鬼怪,张鑫惊恐地往外逃去,他跑啊跑,没命地逃窜。
突然,地动山摇,路基下陷,穷途末路的他坠入了万丈魔窟,马上被几只毛茸茸的爪子钳着他往阴森幽暗的甬道拖去。
“好啊!终于逮住了你这卑鄙无耻的男人,要让你永世不得为人!”他听见了来自地狱的声音在怒吼。
“放开!放开我!为什么抓我?要去哪?”他的意识和举止都在与恶魔较量。
“去哪?当然是去地狱!前面就是地狱大门,那口大油锅就是专门为你这种人准备的,哈哈……!”鬼怪的狞笑令他魂飞魄散。
“啊……!”张鑫吓得惨叫不止,“不去,我怕!我不去,我要回家!”他在噩梦中拼命挣扎。
“回家?哈哈哈哈,现在我们就送你回老家!哈哈哈……”“哐当”一声,他被重重地抛进滚烫的油锅。
“啊……!”张鑫惨叫一声被意识的恶魔惊悚了,全身的虚汗禁不住往下淌。噩梦中惊醒过来意识却仍在梦境里游弋着,以为自己正在油锅里煎熬,其实他正在发着高烧。
抬抬眼皮,眼前一片漆黑,四周阴森恐怖,张鑫赶忙紧闭双目,以为垂下眼帘便可以将地狱的妖魔鬼怪驱赶开去,可它们却残忍固执地将他强摁在油锅里,看着他在痛苦中呻吟挣扎那些妖魔鬼怪却在得意忘形地狞笑着。
他费力移动巍巍颤颤的手摸了摸胸口,心脏像即将停摆的闹钟还在缓缓地跳动;摸了摸蜷缩的身体,它也好好的;伸伸手脚,它们也都还在。
他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终于从噩梦中完全醒了过来,立即便有千万支铁簪扎进了他的头颅:“哎呦!救命啊!”张鑫终于真正发出了凄厉的惨叫,眼角沁出了晶莹凄哀的泪光。
“怎么了?”护士急急忙忙跑进了病房看了看吊瓶里剩下的药水关心地询问。看着痛苦得蜷缩着身子疯狂地将自己的头不断撞墙的病人,护士马上按照医嘱给凄厉惨叫的张鑫推了一支杜冷丁。
许是对杜冷丁的心理依赖起了作用,也许是杜冷丁真是镇痛的神丹妙药,张鑫即刻便不再呻吟喊叫而慢慢平静下来,他的意识却仍然如心海中沉沦的溺者,荡起他绝望的小船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梦靥游荡,刻意捕捉一波一浪的汹涌中浮映出来的过去的影像,妄图能在徘徊寻觅中找回那遗逝的幸福。
突然,他那瘦骨嶙峋的手又伸出被子,像是拼尽了全力嘴里才发出一阵微弱的声音:“药,给我药,”他的嘴角牵起一点苦笑,“求求你,让我……回到从前……”
痛楚的呻吟,白衣翩跹的看护,寂静阴惨的病室,凄哀黯淡的灯光,在这个断肠心碎的地方,悲苦的心踏着那银雪般的浪花在虚无缥缈的意识里徜徉,自觉心头凄哽悲凉。
人生的苦海只不过是大大小小肥皂泡的集合,无论怎样五光十色的彩带也串不住它美丽的色彩,拖不住它幻灭的虚梦,一切经济的物资的政治的生活的泡沫,都是吹得愈大破得愈早,痛得愈甚;轻者殇肤,重者毙命。
而这世间偏有这许多人欲的绳索相互连系羁绊着,无论何种羁绊却都离不开男欢女爱的“情殇”。
万能的神明啊!倘若你真在我的头顶,就请允许我继续捕捉这汹涌浮映的曾经,带着那曾经的美好走向归途吧!
张鑫跪伏在梦靥乞怜,只觉得眼前泛起一种神妙的情境,那情境金光闪闪的色彩十分温柔,显得那样宁静又那样遥远。
他仿佛看见妍菲笑吟吟从那里迎面走来,像镜头里特写的影像,手臂挽着一个男人的胳膊对他视而不见,还在恶狠狠地嚷嚷:“张鑫,你为什么还不快点死去,为什么要害我陪着你整天东奔西忙?快点死吧!”他看见妍菲马上换了副笑颜望着身旁的情人。
“要他死还不容易,需要我帮忙吗?”那男人瞄了瞄病床上的张鑫露出个诡秘的眼神道,“菲菲,亲爱的,你太善良了。”看着身旁的妍菲那人眼里满是赞赏。
“别,再留他几日吧!”妍菲欲言又止。是啊,再留他一个星期,等那保单到期再让他死去,那笔二十万的健康疾病保险赔付就稳当当是她的了。要不,就是打死妍菲,她也不会为了一个姘居男人搭上自己宝贵的时间,还要委屈自己熬粥送饭看护。
妍菲的窃喜直在心底荡漾,张鑫真是听话,当他在保单上毫不犹豫签上受益人妍菲的名字开始,她就企盼得到保险赔付,企盼不费吹灰之力得到那一大笔钱;有时候妍菲甚至巴不得张鑫得暴病去世,她能梦想成真一夜暴富。
事情果然像她企盼的那样发展,她那恶毒的妇人心里伴升腾着罪恶的欣喜,恨不得立时将张鑫生的希望彻底埋葬。
妍菲并不知道张鑫已经清醒过来,早将她与那男人的对话听得真真切切,他只是憎恶痛恨得不愿意睁开眼睛,他不想再面对这个恶毒的女人,更不想让她知道他已经明白了她的狼子野心。
这几句对话似一盆冰水浇透张鑫奄奄死寂的心,令他感觉到人世的严涩枯冷人情纸薄。曾经为之舍弃一切的女人原来一切装模作样的表演都只是为了金钱而已,自己的房子,钱,家,一切一切都毁在这蛇蝎女人的身上!
这个泯灭良心抛妻弃子的狂徒是多么可鄙可恨,如今又是多么可悲可怜;惨恸的现实多么让张鑫痛心疾首后悔不迭呀!他的泪在心底无声地流。
当一个人生活在谎言里时,有再多的财富又有什么用?偷来的幸福是不会长久的,我的人生从此掉进了万丈深渊,我能怨谁呢?可恶的女人,就因为你的关系,知道我变得有多自私多卑鄙吗?
身上的油水业已榨干之时,所谓的爱它去了哪里?他的心和他的病体一起被彻底摧毁砸碎,变成那眼里盈睫的泪雨,湿了他的衣襟,凉了他的意识;僵了他的思绪,裂了他的心扉;只感觉眼前有一股轻烟随风散去。
他的魂魄和躯壳都随之不复存在,随那轻烟飘散开去,瞬间便被时空吞噬得空留满腔虚幻,满腹遗憾,满心痛楚与创伤了。
知道了不如不知道,妍菲的歹毒令张鑫感觉万箭穿心疼痛难熬,该怎么办呢?打不开的心锁也锁住了他的眼睛,他只能选择紧闭着,闭上眼睛,他就被恶狼野鬼纠缠着噩梦不断。命运缘何给了张鑫曾经希冀期待的女人和企盼渴求的满足,又将他放入如此凄怆悲凉的境地看着别人剥蚀自己的皮肉肝肠,哪一个更让张鑫苦痛难熬?
……他看见自己变成一只被挤出垃圾场的可怜可恨的老鼠,在过往行人疯狂喊打的咆哮追赶中惊恐万状地逃进了腐臭的下水道,蹑手蹑脚苟行良久才敢掀起纳米缝隙的眼睑,窥视着眼前这似梦亦真的情形,牵动了一下嘴角,他终于决定三缄其口,重新回到梦靥。
他厌弃这怆凄与静默,厌弃绞肠的呜咽与哀泣;厌弃妍菲的放荡与恶毒,更厌弃卑鄙无耻的自己。踟蹰在那么幽深,那么寂寥的梦靥,眼前浩瀚的杏园突然变成了波涛汹涌的大海,他驾着孤舟在风浪中荡漾……
忽然,他听见杏园深处有个声音在急切地呼唤:“老公,张鑫,快救我!杏园里有恶魔要杀了我,你在哪里呀!”
徜徉魂梦的他被那声音惊诧,愕然聆听,东张西望,却什么声音也没听见,只有水流在呜咽,到处黑黝黝不见五指。他停下摇浆,怔怔地听了半天,突然纵身跳入水中,将那叶片似的小舟栓在杏树上,缘着声音趟水寻去……
朦胧中,仿佛看见黄丽就在不远处,被妖魔提溜着正在惊恐地喊叫着,一会儿便消逝在迷蒙阴森的青烟里,那凄厉的声音却一直在耳畔嘶鸣,在不远处的空中回荡着……愈飘愈远,声音愈加低微,愈加凄婉。
他感觉自己的心“咚咚咚,怦怦怦”地惊骇勃跳,一种勇士的果敢令他突增“英雄救美”的义气,驱使他奋不顾身地追了过去……
气喘吁吁有气无力地泅渡着,他的面色愈加显得苍白可怖,那张脸就像制好的旱烟叶上长了白癜风,深褐枯槁上是怕人的惨白在蔓延,而他只是奋不顾身地寻声而去。
“那枝头飘荡着可怜的声音一定是在叫我,是谁忍心将你绑缚在杏树上?”张鑫隐约看见个身影在挣扎。
“那声音真是丽丽?是她在唤我?丽丽呀!危难之时你能想起我,可我已经没有力气追赶那恶魔,我是想要拯救你呀!”声音随着水浪颤抖着在他的喉咙里打转转,“你真是我的黄丽吗?”
“哈哈哈……!老婆的声音都听不出,你也配当男人?”空中有个声音在讪讽他。
眼前愈加汹涌浩瀚的水面将他与那杏园阻隔得愈来愈远,扁叶似的小舟瞬间消失在烟梦里,那呼救的声音也听不见了,他焦急得像一头愤怒的海兽朝水面猛扑了过去,马上便被激流卷入水底,而后又被滔天的浪涛高高抛起。
尽管被浪涛打得满眼含泪浑身疼痛不已,头痛却奇迹般地躲匿了起来,使他突然神智清醒如常,脑海里只有一个信念:--拯救黄丽。
老婆为什么才掉进了魔爪,难道她不是因为我的绝情和卑鄙龌龊才落得这般凄然惨恶的境遇吗?是我残忍地抛弃了她的身体和她的爱情,在罪欲的深渊里自以为是地愈陷愈深,欺骗她,折磨她,出卖她,抛弃她。张鑫突然良心发现般心疼怜爱起黄丽来,眼睛里涌出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欲洗劫自己深重的罪孽。
此刻,张鑫真的鬼使神差般从病床上一骨碌坐起,迅速拔掉输液的针头和氧气面罩,将那些用以延续他生命却捆缚了他的肉体和思维的所有管子统统拔掉便想冲出病房,--他要去救黄丽,也想拯救自己的灵魂。
夜已深,医院楼道里静悄悄的一片死寂,张鑫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只有杏园、浊浪、黄丽,只有见义勇为的激情在澎湃汹涌--能最后为黄丽做一件事就是他此刻最大的心愿。
他的心在痛苦地自责:我干嘛要写那封信?倘若眼前这洪水正好将那封特快专递冲走要我去死都行。张菁和父母都需要黄丽照顾,她走到今天多么不易呀!我怎么忍心断送她拥有的一切?
“因为你是个畜生,猪狗不如畜生!”那个声音又在诅咒他。
他那褐黑的脸上又添了青灰与懊恼漂游在万顷茫然的骇浪里,他终于游到了系着小舟的杏树下,解开那牢牢的锁扣,驾凌着它像箭一样朝那海市蜃楼般的杏园奔去。
轻飘飘的身体腾云驾雾在凌霄九天,只感觉水在呜咽,风也在呜咽;它们为什么都在啜泣哀唳?远处那可恶的杏树,那讨厌的青杏,为什么都变成了仇视的眼神?你们的青涩酸苦可不是我的过错!同样的土壤营养根基,你的酸涩不是太阳的过错,更不是我的错,为什么那样望着我?
眼前的杏园突然变成一张硕大的怪胎的脸,这张脸凹凸不平上面却没有五官的痕迹,可那脸皮却像火星人像画面蛰伏着千军万马般的诡秘,无处不感觉它惊魂的神秘和怪异,吊着黄丽的杏树就长在那张怪脸的额头之上,他看见自己猛然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向那扁平又突兀的脸刺去。
就在刀尖挨近皮肤的刹那,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他却突然惊恐得呆然不动,举着匕首的右手和他的人一样像石雕静默在那,好像从来就不曾有过生命的举动和迹象,眼脸均露出怯懦和恐慌的神情--他发现那脸皮下像是有千万只小嘴在翕合。
天哪!一张脸上没有五官只有无数张翕合的嘴巴和那满嘴差互的獠牙将是怎样恐怖的场景?张鑫吓呆了,是很久以前曾经听到过的怪胎故事在眼前真实地呈现?不可能吧?哪有全是嘴巴的脸?
不是?那,那又是什么?是什么东西在那皮下微颤?愈想愈害怕,他没有力气和勇气面对将要看到的鬼魅,终于没敢刺破那蠢动包裹着的秘密。
“懦夫!不踏过这蛰伏的陷坑,你怎么去救妻子?”讪笑的吼声震耳欲聋。
张鑫那雕像的手臂猛烈地颤动起来,死都不怕难道还怕一张脸不成?虽然怕得要死,他还是一咬牙,紧闭双眼划向那怪脸,--刀尖才贴近皮肤,那脸皮便像是旅行包开了拉链,又像是被猛然揭去了贴在脸上的面膜一样,惊现出毛骨悚然的诡异。
眼前那张硕大的脸上星罗棋布着无数蠕动的青杏,眨眼功夫,那些青杏便都张开了如同科幻片中外星人突兀的眼睛,它们都射出冷艳的凶光齐刷刷瞪着他,如同一支支出弦的利箭令他魂飞魄散。
举着尖刀,张着大嘴,愕睁恐目,全身颤抖着颓然晕厥过去……他的意识仍在蠕动着思想,恐惧的思维仍在继续:我的黄丽她在哪里?怎么听不见她求救的呼唤了?
“救……我!不要啊!”黄丽的声音断断续续,隐隐约约,“莫须有的诬陷……都是张鑫所为……”
他终于寻到那微弱的声音,听见黄丽在叫他--张鑫。“哈哈,黄丽,最后还是要依靠我来救你,这辈子你也别想离开我!”他得意极了,大声讪笑起来。
突然,眼前那些鬼眼突然变成一眼眼深不见底的陷阱,喷射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将那茫茫水域变成了浩渺的火海,不跃过它们那利箭似的森严眼阵,趟过这炼狱的火海,不要说救人,就连他自己也将被殇火涂炭,尸骨无存。
查房护士打开了漆黑病房内的电灯,那钨丝被传导的电流烧得彤红,那灯泡射出的亮光变成了张鑫意识里的火海给了他无限恐惧的幻觉,待护士“啪”的一声关了灯,他的意识便又重归入黑暗踽踽而行。
拖着孱弱的病体在生命意识的拷问中踟蹰,他又想起以前和黄丽的恩爱欢娱,还有后来自己的背信摒弃。如今,眼睁睁看着黄丽毙命他还是于心不忍......意识的心底不无焦急:我为什么要写那罪恶的诉状?为什么扣以黄丽莫须有的罪名?一日夫妻也有百日恩哪!张鑫后悔不已。
性命攸关之时,我必须挺身而出--从那杏魔枝条的捆绑中救她于水深火热,病入膏肓我心有余而力不足呀!他颓然懊丧,心急如焚:不想就这样看着自己最后的生命枯萎在这死寂的病榻,可怜地辗转,呜咽,臆想,想做最后的拼争;为了黄丽?抑或是为他自己?
--夜色黑暗昏沉,像整个自然界都穿着丧服,在萧杀的沉寂里,忧丝紧缚枯骨的张鑫,颓丧着精神艰难地爬起,躺下;终于又爬了起来,拖着空虚不载一物的躯壳,迈着迟缓机械而沉重的脚步跌跌撞撞走出了医院大门。
走进那迷蒙鬼魅的夜色,走向那杏树枝头,去解开那悲怆命运的纽结--去解读那纤织着生死疑谜的青涩的生命轨迹,抑或还衔带了别的什么想去企及。
凌晨,倾盆而下的暴雨打破了旷野的死寂,遮住了一切细微的声响,疲倦的护士们趴在桌子上睡熟了;四处静悄悄的,丝毫没有异样的反馈,直到太阳似利剑划破了沉睡的云层,准备交接班时,护士们这才发现张鑫真的不见了。
窗户大开,被子冰凉,手机落在枕头旁,鞋子仍然摆在地上;赤着脚,病入膏肓的张鑫上哪去了?
“张鑫不见了!”内科大楼开了锅,找遍了厕所,洗漱室、甚至附近的超市、早点摊,均一无所获。情急之下,护士只得照着手机号码一个个询问查找,黄丽这才知道张鑫生病住院并且突然失踪了。
他怎么了?患了什么病?缘何失踪?黄丽担心不已又不敢告诉公婆,急忙打车赶往医院,路上,她的手机又响了,是王煷的电话:“……张鑫出事了,请速来公司。”
张鑫死了?他的生命就此终结了?黄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泪夺眶而出,急忙掉转车头往公司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