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喧嚣一天的街道终于安静下来了,当最后一班烟火缭绕的木炭代油的公共汽车过去之后,路上的行人就很少了。除了昏暗的路灯,街上门面里的灯光随着门板上好,门扇关上也都逐渐消失,像人一样辛劳了一天的城市现在进入休息的时候了。

大魁让宁娃拉着洋车把兰馨送回家,自己把瓷器店的里里外外查看了一遍,给罗浩明和另一个叫有粮的相公说:注意门户,小心灯火,早些睡觉。出来后,顺着中山大街往钟楼方向走,他要到染料行、服装店去查看,还要到加工场再去照看一下,这是他每天已经形成习惯的工作。大掌柜当年管理铺子的一套,大魁尽量先照着学,照着做,经常还去大掌柜家里请教些问题,大掌柜是有问必答。遇到一些难缠的事情,除了请示自己父亲之外,更多的是跟大掌柜说,大掌柜给他分析这事情内在的原因,还点拨他一些看人处事的窍道,教给他一些处理方法。告诉他遇事看准了,克里麻察(快刀斩乱麻),日中必彗,不要错过良机。处事坚持“见蛇打七寸,遇狼掴腿脚”,凡事只要掐住头,再顺着往下捋,多难的事应付起来自己心里就有了路数了。慢慢的大魁管理起来就自如得多了。

大魁很清楚银洋停止流通换成法币以后,物价不稳定的情况比以前更厉害了。前方在打仗,后方的税费也在不断增加,加上连年旱灾收成不好,还听说日本人已经打到潼关,扬言要到咸阳祭拜老祖先。当局又准备疏散省城民众。因此,人心浮动,市场不稳,生意举步维艰。为了保平不赔,大魁经常和账房一起要根据市场变化的行情调整各个货品的价钱,这样的结果,使得各个铺子经常都要发生跟买主失叨叨(争吵)的情况。前两天服装店和染料行里发生的事情就有了些火药味,也让铺子受了些损失。

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刚买了一件中山服上衣,穿回去之后,家里人都说好,样子好,色气正,布料展拓,第二天他就把兄弟也领来了,要给兄弟也挑一件。在他兄弟试衣裳的时候,相公就告诉他:价钱涨了一块钱。这个人一听就躁(生气)了:昨天刚买的,看着好再买一件,不到一个对时就涨一块,你们是店大欺客呢咋?相公们只能解释布料辅材又涨了,没办法。还说人家涨了一块三,我们只涨一块钱,还是少的呢!那人一气说:你涨,你涨,我不要了还不行!放下衣裳拉起兄弟拧身就走。

过了两天,他又领着兄弟来了。原来兄弟回去之后一直不高兴,饭也不吃,问话也不搭理,把个老母亲气得骂他:你个当哥的给兄弟多一块钱都舍不得花,还有个当哥的样子没有?我把钱给你,你给你兄弟去把那件衣裳买了。他不敢违背母亲的意思,硬着头皮领着兄弟又到了服装店,还要那件衣服,相公准备挑下来的时候就告诉他,对不住,比你上回又涨了一块,你要不要?

他把头一拧,害气地说:这价钱比毛都涨得快,今个你就是涨十块我也得买,谁叫我看上这四个兜兜的衣裳咧!旁边一个无事在铺子里闲转的人接茬就说:伙计,你说错了,毛倒没长,只是你脸上的毛长的比毛快多了。他扭头一看是他门口的街痞韩福,这是个最喜欢瞟凉打杂的下三烂,嘴角上有一道据说小时候被猪咬了的细长疤痕,立马反唇相讥道:我的毛长不长你媳妇知道,反正这货价涨得再凶,你那比高不了多少的个子是再也长不上去了。大家一听都笑起来。韩福感觉丢了人,出其不意地猛扑过来,抱住那个的腰把他顶在铺柜上,两个扭成一团滚在地上。韩福个子虽小,经常爱打架,练就了一套掏裆顶牙抠屁股的邪门歪道,几下就把大个子压在下面,众人急忙把他俩拉开,大个子新穿的中山装从领口以下被撕开了。

大个子骂了韩福又骂隆丰福。听见打架,靳铁锁从楼上急忙下来对他说:不要胡骂,有事说事。你打架扯了怪谁呢?你把衣服脱下来,我让人给你拾掇好,你兄弟要的衣服这一块钱不涨了行不?大个子黑着脸不吭气。靳铁锁又对韩福说:你个磨闲牙不捡地方的货,在隆丰福这儿耍开把式了,给你说,铺柜弄坏了,把人的衣裳也扯烂了,我给警察局招呼一声就能来抓你,你说咋办吧?

韩福梗着脖子说:甭拿警察局吓我,谁又不是没进去过,隆丰福咋咧,警察局长又不是你二舅!

靳铁锁见这小子出言不逊,决心教训一下他。人高马大胳膊长的靳铁锁上前一把抓住韩福的领口子,一个指头锁住他的喉咙。这小子想踢腿不够长,想骂嘴张不开,想咬头低不下,像一只捏在手里待宰的鸡,浑身挣扎用不上劲。靳铁锁告诉他:看你是个三斤重的鸭子二斤半的嘴,身上除了骨头没有几两肉,饶你这一回,再敢到这儿胡骚情,打得你邑的比尿的还稀!滚!一松手把韩福推出了门外。

大魁其实一直就在远一点的地方看着,他看靳铁锁怎样处理这件事情,等到他教训完了,韩福灰溜溜要走的时候才过来说:哎,靳掌柜,买主来了请进来么,咋叫人走了?

靳铁锁明白大魁的意思说:他说他回去拿钱去,一会儿要买几套西服旗袍呢。

大魁故作恍然大悟地说:好,大买主,走好,走好,等着你过来。

韩福在一片笑声中消失在人群里。大个子见服装店给自己出了气,给兄弟挑了一件上衣,答应明天来取自己的衣裳。

还有一回,税务局给各铺子下通知,在正常收税的情况下,每一件货另加五角钱的捐,叫做消费捐。就是让买主在货款之外,按最小单位每个再交五角钱,这个捐他们每三天过来数件数个来收钱。这个捐害得商户们怨声载道,市场一片沸反盈天,各处商户门前几乎都在为这个捐吵吵闹闹。一天下午,染料行来了几个外县的买主,有染房的,有洗染铺的,几十种染料,各样数量不多都要了一些,有十斤八斤的,有半斤四两的,相公们给一个个包好。到交账的时候,这十几块钱的捐他们就是不交,认为是多要的钱。账房把税务局的通告拿出来让看,他们也不认,柳大掌柜苦口婆心告诉这个钱单独要给税务局放到箱子里,人家来要查呢,买主还是不给。柳大掌柜正寻思着咋样折中一下的时候,税务局的人正好到了。那个姓宁的税管一看这么多的罐罐包包立马就说:搬着尻子齐数(挨个数),一个五毛先把捐交了!一个买主带了个二十几岁的儿子,血气方刚的小伙子看着瘦小的宁税管人五人六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就说:你是个失三(老几)?说话就跟叫驴一样?闪到一岸子去!

宁税管虽然一身制服,远看着威风凛凛,脸上却是“雨打沙滩点点坑”。仗着是个收税的,三十多岁才娶了一个粗手大脚的媳妇。据他媳妇给相好的女友私下说,老宁的那个“老二”不行,经常在“门前谢恩”。这个秘密很快就让商户们都知道了,有人见了他故意把他那个宁和硬同调,而且后音拉得很长,人们会意地一笑,老宁也不知道明白不明白,跟着大家哈哈一笑。老实说,老宁在他管的这一段人缘还是不错的。但是,在生人面前,这个宁税管那个人上人的架子还是很威严的。听惯了讨好和恭维话的他,猛然遭到这个“乡里棒”的责骂,有点像老婆一气之下把他从肚子上颠到床底下一样,硬不起气却顶起来了,一百零八个麻子个个闪亮,像个配种不成的叫驴一样的吼叫起来:辱骂国家公职人员,罚你的捐五毛变一块,少一个子儿都不成!

柳大掌柜一看这事出了麻达,刚要过去安抚宁税管,只见那个小伙子搬起地上的货就往外走,其他几个也一齐上,三下五除二把一堆货搬了个干净。宁税管一看火冒三丈,气急败坏地追了出去,抓住小伙子一甩,小伙子连人带货倒在地上。小伙子一急,爬起来一拳把个老宁打了个仰面朝天,那个威风的税务硬壳帽子咕噜咕噜滚到了马路对面。不大工夫,警察来了,几个人背着自己买的染料被带进了局子。害的染料行的人还得天天给他们送饭。

就在铺子艰难维持的情况下,一天,商会会长外号“鬼狐子”的白生财,专程来拜访隆丰福老掌柜龙定山。这个白会长以前是个省府的小官员,被人家挤出来在商会里落了脚。他知道这是个权不大油水大的地方,也就心安理得地留了下来。然而他时刻提防别人觊觎这个位子,除了几个亲信之外,谁都不许进来。他知道龙定山实力强,有威望,想把他拉进来为自己增加号召力,又怕他进来取代他,一直压着他不让他出头。有次他喝酒喝高了,顺嘴说了句:龙掌柜,大家都听你的,你来当个商会副会长是最合适不过了。大家一听都说好,他可出了一身冷汗,害怕龙定山顺坡下驴答应下来。没想到龙定山说:咱是个生意人,做生意是本分,做会长那是做官人的事情,我想都没想过,也不想干这个差事,一是没有时间,二是根本也干不了。龙定山这样一说,鬼狐子心里才踏实了。

以往有事,都是商会来人招呼,叫老掌柜到商会去,这次鬼狐子带着几个人登门拜访,定山感觉一定有啥大事情。定山客气地把几位请上楼,小相公摆好烟茶,白会长笑容可掬地说:隆丰福生意越做越红火,钱挣得叫人看了眼都发馋啊!其他几个也随着会长的笑声,哈哈,嘻嘻地笑起来。

定山笑着给大家递上美丽牌纸烟,打趣地说:老虎不吃人,恶名在外,隆丰福就是赔钱,你们也认为挣大钱呢。会长你心里明得跟镜子一样,现在这生意能把摊子顾住不关门就是好的了,谁还能挣钱,白会长咋光是眼盯着谁家吃白馍,咋不看人家受难场呀!

白生财会长圆滑地说:越是难场才越见本事呢,不算你的加工场,光是这三个铺子哪个生意不红火?服装店天天里头人都是满的,这西安城谁不知道:俏板衣裳赶时髦,隆丰福店里挑头梢,摆设收藏讲排场,瓷器店里好货藏,要想衣裳更艳丽,就到染料行里去。龙掌柜,你的隆丰福把挑梢子的行当都占全了,说句丑话,挣钱还不是咱裤裆里摸万货(东西),出手就来嘛!哈哈。几个人一起又哈哈开了。

听了白生财的一番话,定山心里更明白了,这伙人不但是来要钱的,而且是要大钱的!他心里十分反感:商会不想办法向政府争取些有利于经商的政策,提供些方便条件,总是跟会长的名字一样想从商户身上刮些油水、白生些财。他抱定一个宗旨:小钱可以,大钱没有!他故意打着哈哈:难得会长今个清闲,咱寻个地方喝茶,我这儿有四川的好叶子。

白会长连忙摆手:没时间,没时间,现在上头催得跟鬼吹火一样,这两天脚不停点的开会,头一家就先到你这儿。

定山带点揶揄地说道:多谢白会长,有了好事头一个想到我。

白会长露出鬼狐子的本相,藏头露尾地说:前方又打了一个大胜仗知道不?

定山说:报纸上看见了,打得好。

白会长说:无论胜仗败仗,打仗就是打钱呢,钱多就能买好枪好炮,枪炮不行打仗肯定就难赢。现在日本鬼子跟猪一样,一个劲朝前拱呢,咱的队伍现在就是看准了机会就收拾它一家伙!定山你想,前方在拼死拼活打仗,咱后方是不是也得要大力支援对不对?

定山听了心里松了一口气说:支援抗战,义不容辞,我家老二就在河南跟日本鬼子正打得热火朝天呢!

白会长惊讶地说:光听说你家老二在河南,还不知道是个当兵的,你还是个抗属,这就更好了,为抗日将士捐款龙掌柜肯定没有麻达了!

其他人附和着说:当哥的给兄弟捐款,不但心甘情愿,而且有多少拿多少,一点都不心疼。

白会长拿出一张单子交给定山,定山一看是一张捐献武器的价目表。上面罗列了许多武器的价钱,步枪三百元,冲锋枪五百元,迫击炮一千元,轻机枪两千元,重机枪三千五百元,山炮六千元,高射炮一万元,还有汽车,坦克,飞机等,明码标价。

白会长问定山:龙掌柜,上峰给咱商会一共下了八千元的捐款,也就是一个山炮的指标,我想隆丰福三个铺子加一个加工场,给咱商会扛一个大头儿,捐个一千元如何?

定山看着单子蹙着眉头没有说话。

白会长说:我也知道给你派得有些多,可咱算一下,新迁来的那些工厂和商铺省府下的有政策,保护安排,生根发展,税收减半,捐摊全免。这些都是些大头,可一分钱都收不上。剩下的咱这些老基本店铺,数个个不少,挤水水不多。捐的好的,几十一百,还有十块八块的。由于是捐款,咱也不能强迫,只能多作揖多烧香,多说好话多赔笑脸,捐多少是多少。我都发愁这八千元咋完成呢。你再不扛这个大头,咱商会只能关门了。说完他两手一摊,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定山给大家茶碗里都续上水,笑着对白会长说:白会长,商会不能关门,你的会长还要当好。抗日这是举国全民的大事,尽管生意难做,但咱西安开铺子的明白人还是不少,不会出现像你说的大家都舍不得出钱的事情。商人当然是将本求利的人,但也是爱国的,对日本鬼子侵略恨的是咬牙切齿。因此,在这样的大是大非面前,并不会比那些只会耍嘴皮子工夫的人贡献少!可就是有这样一些人,平时看不起商人,当面背后骂我们是奸商,可一遇到要钱的时候,头一个就先想到商人,好像商人的钱都不是正道上来的,要起钱来有理气长,口大气粗。他们认为商人最好欺负,掏了你的钱,扎了他的势,还要骂你一声:南山的核桃就得砸着吃!

白会长听了这话感到有些“洗脚水泡茶味道不对”,于是站起来说:龙掌柜你有些误会了,不是说咱商人不爱国,也不是说大家都不掏钱,只是说现在这生意不好,各家都不宽余,拿不出多少钱。刚才给你说的那个数,实在有难处,减一半也能成。

定山笑着说:白会长是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说这话并不是想少捐钱,而是要提醒各位,给抗日捐款这事是一项爱国的正义行动,不同于往常的派款派捐,要理直气壮地给大家说明白,让大家知道这钱是干啥用的。尽管我还不知道大家是咋想的,但我估摸着这八千元不难完成。

白会长平时最忌讳别人说他没本事,听了定山这一番话,他自己心里也略微有了底,可他又不愿意让定山的见识占了先,就说:龙掌柜其实说出了我要说的话,商户们还是通情达理的,我也认为,这一回咱不派不摊,让商户们自觉自愿根据自己的能力为国家尽一份力。龙掌柜,你到底捐多少?

定山说:白会长,你看得起隆丰福,隆丰福也不能驳你白会长的面子,会长先到其他商户去宣传动员。至于我,我给你吃一颗定心丸,我捐的肯定不会比你给我定的码子少!

白会长听了定山这句话,一颗悬着的心终于稳住了。他站起来笑着说:人说大丈夫言而有信,龙掌柜的话肯定一诺千金,兄弟相信,兄弟佩服。告辞,改日咱会上见。

五天后的一个上午,西安商界为抗日前线捐款仪式在钟楼东南角的空地上举行,二百多人参加了这个庄严的仪式。西安行营的一个军官和省府工商厅的副厅长分别讲了话,一阵热烈的锣鼓响过之后,捐款仪式开始了。白会长简单说了几句就照着名单点名,请捐款单位上来直接交款,第一个就是隆丰福。

龙定山微笑着走到台前,向挂着的孙中山像鞠了一躬,然后把提着的一个小包放到桌子上,掏出一叠钱交给登记人。白会长十分关注隆丰福捐款的数目,眼睛盯着那一叠钱。登记人问:龙掌柜,捐多少?

定山声音不大但口齿清亮地说:六千。

登记人有点不相信地反问了一句:多少?

定山重复了一句:六千。然后就拿起包走了回来。

当登记人点清了现金,很肯定地向白会长报出六千这个数字的时候,白会长激动地向台上台下大声宣布道:隆丰福捐款六千元!霎时间会场上响起一片掌声,大家纷纷议论起来。白会长本来心里准备隆丰福的捐款是一千或者稍多一点,甚至还准备接受龙定山的八百或者六百元,这个六千元他根本没有思想准备。不过他反应还是很快的,没有继续宣读下一个捐款单位的名字,而是请隆丰福的老掌柜龙定山先生上台来讲话。坐在台上的几个官员显然对白会长的这个决定非常赞赏,很高兴地鼓起掌来。

在白会长又一次的催促下,龙定山走到台前面对着大家鞠了一躬,清了嗓子沉稳地说了起来:各位同仁,感谢白会长给隆丰福这个说话的机会。今年上半年,我去四川的时候,一路上亲眼看见日本鬼子侵占我大好河山,实行野蛮罪恶的三光政策,给广大同胞带来巨大灾难的惨痛景象。作为一个中国人,一个炎黄的子孙,面对野兽的暴行,我无能为力。我的眼在流泪,我的心在流血,为自己的无能而羞愧。现在,我们有了这样的一个机会,这就是为抗日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的机会。尽管现在人心浮动,生意萧条,每家铺子买卖都很艰难,都是在微利中求生存。但我们比起那些在敌人铁蹄下生活的同胞们,我们处境要好多了,我们起码没有生命的危险,起码还有房子住,有饭吃。我们应该想到,正是由于前方的队伍在跟敌人浴血奋战,是他们把敌人死死地挡在了潼关以外、黄河以东,我们才有这样的安宁。我们给他们捐一杆枪,捐一门炮难道不应该吗?隆丰福捐这点钱是微不足道的,但是,这还是我们的人每顿饭省半个馍,大家多跑腿少雇车,一张纸半锭墨省出来的。我们认为,为了前方将士多打胜仗,我们多吃些苦,多省一口,多捐一点,我们心甘情愿,我们认为值得!

定山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鞠躬走下台。接下来,捐款的人明显的踊跃起来。有人在包好的纸包外显然又加了一些钱;有人被点到后让稍等一会儿,可能是派人取钱去了;还有的没有被点名的铺子看到这情景也上来主动捐款,最后,连一些围观的路人,拉洋车的,吹糖人的,卖镜糕的,卖疙瘩剁(麦芽糖块)的也都上来五毛一块的主动捐款。晌午端,捐款仪式结束了,根据安排,凡来开会的人都到益华楼吃羊肉泡馍,那几个军政人员看见最后交上来的很多都是零毛毛钱,可能不想吃,也可能不好意思吃,反正,在白会长再三邀请下,一个个都不去,拉得急了就说:把节省的饭钱也捐了吧。

登记人最后给白会长报出的捐款数字是一万六千七百二十六元八角。白会长擦了擦头上的汗水满意地说:好好,翻了一番,半个月没白忙活成绩不小呀!

城里在捐款,农村在拉壮丁。拉壮丁就是给队伍上输送兵源。本来在这国难当头的时候,任何一个年轻男子到队伍上当兵是义不容辞,天经地义的事情,可国民党当局硬是把一个可以宣传鼓励,让个人家庭可以引以为荣的正事,变成了上压下派,死拉活拽,民躲官追,当兵就像上阎王殿一样的恐怖差事。其间给官员们以权谋私,贪赃枉法,敲诈勒索造成了很多机会,也成了国民党在大陆后期一道独特丑陋的西洋景。

先是塬上七十多岁的同福带着孙子来找龙柏廉,想叫他给定山说一下,让孙子在隆丰福铺子里干个相公,或者当个伙计,给不给钱都是次要的,只要能躲过这个拉壮丁的茬口就行。因为政府有个规定:公~务~员、商人、学生三种人可以不当壮丁。龙柏廉轻易不出门,见自己的恩人同福哥为这事情找他,二话不说,坐上同福的车就来到省城找大儿子。定山自然是热情接待,问给保长塞钱了没有?同福说:先塞了五块,一看不行又塞了五块,这是一亩地的钱呀,保长还没松口。后来听说是接兵的死活不答应,又给接兵的塞了十块人家鼻子连哼都没哼。打听后才知道,凡是被派上壮丁的,家家都抢着塞钱给管征兵的,乞求让把自己孩子的壮丁免除了。这些家伙谁送都要,今天刚给你说不要紧了,明天又说非去不可,把老百姓折腾的死去活来。孙子看见爷爷不断地往外掏钱,害气地说:不给他钱了,我去当兵就是了,我就不信去了就非死不可。爷爷还是不忍心,就想到城里当相公的这条路。定山当然是毫无条件地把这个叫春禄的小伙子留下了。

没想到春禄在城里当相公的事情不知咋给泄露出去了,当时壮丁跑了惩罚是很严的,轻的是打、罚,重的就是判刑,几年大牢坐出来,还得去当兵。没过几天队伍上就来了几个人到隆丰福要人。开始加工场一口咬定没有这个人,那个当官的一巴掌把常怀德拨到一边去,就让人在大院子里各个房子里搜查起来,很快就把春禄找出来了。这伙人刚要打,定山坐着车赶到了,大喊一声:不能打人!那几个当兵的没把定山的话当回事,抽出皮带刚抡起来,麦升跟大魁都冲了上去,其他伙计也一拥而上,把他们的枪口朝上一推,当兵的立马就老实了。不过那个当官的还是大声喊道:追捕逃兵,任何人不得阻拦,谁敢挡就抓谁!

定山上前和蔼地说:他还没当兵呢,还不能算逃兵,他现在是我铺子的相公,经商的人不能派壮丁,这个你们清楚吧?

那个当官的说:商人不派壮丁这话是对的,可在派他壮丁的时候他还是西王寨子的农民,他叫王春禄,他自己在壮丁登记单上还签的有字,这只是前半个月的事情,那个时候他还不是你铺子的相公吧?

见当官的这样说,定山知道硬顶下去对处理这件事情不利,他还是缓缓地说:弟兄们远道而来,又累又乏,可能还没吃饭,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我看让人陪着先到外头吃个饭,兄弟们休息一下,有话咱慢慢说嘛。

这话比他排长的命令都管用,几个兵说了声好,转过身就往外走,排长也无奈地跟在后边。

几个当兵的是由大魁和麦升两个陪着招待的。西关葫芦头(猪骨浓汤加肥肠冒饼)外带几个特色凉菜,两壶西凤酒,把几个湖北兵吃的余香满口,意犹未尽,饱嗝连连。大魁望着几个汤干馍净的空老碗,问排长:兄弟们还要点什么?排长说:没想到猪屁股里还能出来这么好的味道,这个饭菜最适合当兵的吃了。

大魁说:西安比这好吃的吃喝还多着呢,官长以后有机会过来,慢慢的都品尝一下。

这个小排长高兴地说:好呀,等塬上把兵弄齐了,我们就下来了,到时候我来找你。

大魁也装着高兴地说:能成么,到时候一定陪你。哎,官长,这个小伙子的事咋办呢?

小排长用牙签剔着牙含混地说:他的名字已经报到省上了,换不了,不去都不行了。

大魁说:照你这么说,刚才的这饭是白吃了?

小排长有些难为情地说:我们只是奉命行事,决定这事还要给我们的大官说,我估计你们的钱没送到数儿。不过话说回来,现如今,要办这么大个事儿,这个饭十顿也办不成。

就在大魁陪着这几个当兵的吃饭的过程中,东民的媳妇史竹青也带着一个小伙子来找老掌柜了。竹青见了定山没说话先呜呜地哭起来。定山知道东民在八路军队伍上,竹青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日子过得十分艰难,可她从来没有找过他。今天哭得这么恓惶,肯定是遇到实在迈不过的坎儿了。定山安慰着她,让她把啥难处说出来。

竹青抽抽搭搭地说,本来她是没脸来见老掌柜的,东民不给铺子出力,跑得几年都没个音信,自己一点也指望不上。现在,娘家最小的兄弟被拉了壮丁,人家都在托人求情呢,咱还能不管?可两个哥哥都是老实人,钱也花了,人也找了,临末了还是非走不可。她实在想不出啥办法了,只好来求老掌柜帮忙。

定山看了看这个叫史东祥的小伙子,身体很壮实,问了几句话,看起来也挺机灵的。就说:我一个亲戚的娃也是在这事上正麻缠着呢。干脆一块叫来,我想先说上几句话,说完咱再商量咋办。竹青点点头答应了,定山先安排他们吃饭,然后让人把王春禄也叫到加工场的客厅里来,与竹青和她兄弟见了面。定山又让人把麦升和栓柱也叫来一起听。

定山仔细问了两个小伙子家里的情况,又问了他们对到队伍上去的看法。没想到史东祥和王春禄两个对当兵并不反感。一个说:家里糠菜半年粮,走一个人能给家里省不少粮食。另一个说:年轻人到外边闯一闯有出息,总比一辈子打牛后半截子强。

两个小伙子的说法开始很让定山意外,但他很快就理解了年轻人的心思。正处于充满幻想,躁动不安青春期的年轻人和他们长辈的想法是不同的。他们对当兵的后果想得很少,只是渴望从乡村那个狭小的天地里挣脱出来。定山联想到自己在这个年龄的时候,对于父亲让他跟着学习造纸这行很是反感,情愿三伏天顶着太阳晒,三九天冻得打哆嗦在省城里推着水车送水,也不愿囿于家庭那个小圈子里。当他在腊月二十三过年回家,把自己挣来的一捧铜子、麻钱、银角子当面交给父亲的时候,那个成就感,那个自豪感,让他把手上的裂子、脚上的冻疮带来的痛苦都忘得干干净净。看到两个小伙子的这种认识,定山从心里高兴,一个新的想法在脑子里形成了。

可是,弟弟的话让竹青大吃一惊,本来她想弟弟肯定会说一通父母年龄大,家里离不开,自己不情愿等等的话,没想到他竟然还表达了想去的愿望,这让她十分恼怒。当场训斥弟弟:当兵就要上战场,上了战场那枪子可不长眼睛,父母抓养你是容易的吗?家里尽量把你往回拉,可你还挣着挣着要往里钻!你是刚才的白米饭吃闷了还是进城来看瓜(傻)了?

定山待竹青把气撒完,才缓缓地说:年轻人敢说真话是一种有勇气的表现,敢想敢闯又是一种有出息的行为,以我个人的眼光,两个小伙子将来都有出息。小伙子有出息就要给他机会,让他抓住机会发展自己,蹲在家里他就难以有机会,靠每天把日头从东山背到西山,很难干成什么大事情。

说到这里定山话头一转说道:前几个月我到河南湖北去了一趟,亲眼看见日本鬼子把一片一片的村子烧成平地,把咱们中国人用机枪成十上百的打死在沟壕旁。和八路军正在各条战线上打击着敌人。拉壮丁实际上就是给队伍补充后备力量。如果大家你不去,我不去,日本鬼子不是没人打了,鬼子早就打进潼关来到西安了。鬼子在河南湖北能烧杀能抢掠,到陕西一样能杀人放火,那时候咱还能坐在这儿安安宁宁说话吗?咱即便没有被杀被抢,也不知道早窝到什么地方去了!城里不断在宣传热血男儿要奔赴前方,有志青年应该在国家有难的时候为国出力,这就是咱念书时学的“国家有难,匹夫有责”的意思。我的年龄大了,上不了战场了,我就尽我的力量为队伍捐款,捐的尽管不多,但也是三个铺子近半年的收入。我认为,只有人人都行动起来为抗战出一份力,打败日本,赢得胜利,咱才能过上安宁日子。因此,不要把出壮丁都看成是坏事,上前线打日本,是给国家出力,给民族争气,为保卫父老乡亲尽职尽责,是正当的事,是体面的事,也是一个热血男儿壮怀激烈的正义之举!长辈们爱护你们,想把你们保护在自己的身边,这是亲情使然,应该感恩。如果说实在留不住,与其被人追撵强迫,与其花钱求人,还不如慷慨从军,堂堂正正当兵,为国家为自己建功立业。

说到这里定山看见两个小伙子得到支持,情绪激动的样子,心里很高兴。但他知道,他们家里的认识问题还没解决。于是他继续说:我想分别派一个人跟你们两个到家里去,尽量交涉,能不去就不去,实在办不成,把办事的钱留给你们家里,你俩到队伍上好好干,争取混出个眉眼来,给自己扬名,也给家里光宗耀祖。

定山的一席话说的两个小伙子热血沸腾,跃跃欲试,竹青也似有触动,答应一切按定山的安排为是。麦升随着几个当兵的,带上王春禄一起到塬上,让栓柱陪着竹青和史东祥一起去西高桥。

麦升见到那个两个门牙露在外头的官长跟他一谈,听出来最少要三百元才有可能让壮丁不去的意思,就礼貌地退出来。按照定山讲的那一套给同福爷爷把抗战打鬼子的道理一摆,老人家深明大义,称赞麦升道理说得好,国难当头,要以小家服从大家,咱不上前线谁上前线!表示谁都不找了,全家高高兴兴送春禄当兵去。麦升把定山带来的一百五十元钱交给同福爷爷说:我们老掌柜知道道理一讲,爷爷肯定就会想得通的,因此,我就没想着把钱给他,留给爷爷,春禄不在这些钱留给家里补贴一点。

同福爷爷说:这个钱你带回去,我不缺钱,你掌柜的派你来把道理挑明,也给春禄指了一条大路,这就好得很,我等着春禄给我报喜讯回来。

麦升借口不敢违抗老掌柜的安排为由,硬是把钱留下了。

王春禄由于是自愿出壮丁的,等待的时候没受啥委屈,来到潼关队伍上后,虚心学习,肯动脑筋,加上有眼色会说话,连长让他当个传令兵,几个月后就当上了班长,一年以后晋升排长。在日本鬼子投降前的几个月,他们出潼关与鬼子打了一仗,他们排杀敌十六个,缴获枪支二十一支,获得嘉奖,并升为连副。鬼子投降以后,他们换上美式服装,调转枪口跟解放军打仗。同福爷爷跑到河南把孙子死拉活拽硬把他从队伍上偷着弄回家,告诉他咱是打日本去的,日本鬼子被打跑咧,咱不打自己人。那个时候兵荒马乱,战事紧,调动频繁,人员变动大,春禄以受伤为名回来重新当了农民,避开了死亡的可能,却在后来的岁月里被定为反革命分子、管制对象,二十多年里抬不起头,“文革”期间被多次批斗,老年时候才享上儿女的福。

栓柱办的史东祥事情却费了周折。接兵的官长说要想不去伸出一个巴掌,栓柱问道:官长要五十元?官长点点头。栓柱也不及多想就把五十元递了过去。眼看着官长把史东祥的名字划掉了。史东祥倒没有怎么高兴,全家却一片兴高采烈。栓柱把剩下的一百元交给竹青,自己就回来交差了。没想到刚过五天,竹青又来找他了,说昨天半夜,接兵的把东祥突然带走了。她跟着接兵的人一块去见官长,官长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什么钱?什么钱?没见过,我不可能要钱的,不要胡说,再胡说我让人把你抓起来!

栓柱一听就急了,给定山说:老掌柜,我是看着他把名字勾掉的,我找他去!

竹青说;昨天半夜把壮丁全带走了,人到哪里都不知道。

定山说:栓柱不会说谎,肯定是这个官长把咱们骗了,我明天到省府征兵局去查一下,看有没有啥办法。

竹青说:去了就去了,打日本他也应该去,我就是来把这事说一下,千万不要怪栓柱,栓柱也是一心一意想把这事办好呢。

定山说;我不会冤枉人的,不过这个事情没办好,有些对不起人。定山又拿出一百元交给竹青说:给老人多宽心,叫娃出去闯一闯!

竹青含着眼泪点点头。

这个史东祥被送到陕北的队伍上,没去打日本鬼子,却在陕北跟八路军搞摩擦。一年以后的一天晚上他站哨,被八路军抓了舌头,问完情况后,被关在一个窑洞里。几天以后被解送到边区受训。受训结束,一个首长模样的人问他是愿意留下当八路军,还是愿意回家?

看着这个队伍不打人不骂人,对自己这个俘虏说话也是和和气气的,想起姐夫当年到了这里自己就决定留下了,八路军不好他肯定不会留。这里虽说天天吃杂粮,但能吃饱。回家去还不是没吃没穿,弄不好还要被拉壮丁。想到这里他对那个首长说:我不回去,我要留下当八路。

首长说:好呀,欢迎你,史东祥同志,你现在就是八路军的一员了。通讯员,把史东祥同志先领到后勤处去换军装,然后把他送到铁八团去报到。史东祥被铁八团安排到三营一连当了一名战士。

史东祥在的时候,遇到一个好班长。史东祥人小又很乖巧,很让班长喜欢。这个班长是个神枪手,没事的时候总是拿枪在练瞄准。枪法很准,轻易不开枪,一打肯定是枪枪开花。队伍休整的时候连长常派他背个枪出去,每次都能打点野味回来,连里大家吃肉全靠他那一杆枪呢。班长出去的时候总是喜欢带着史东祥。史东祥耳濡目染,虚心学习,加上老班长手把手的教他,慢慢的枪法大有长进,后来在一次连里安排的枪法比赛的时候,班长十枪十中,他十枪九中。连长夸他:好小子,你把你们班长的绝招学到手了,超过你班长,我让你当班长!后来连长又让比了几次,史东祥老是十枪九中,从没有超过班长。

史东祥所在的铁八团不久就渡过黄河,在山西一带与进犯的鬼子短兵相接。铁八团打硬仗是有名的,团长命令三营在最短时间里拿下一块开阔地,为包围敌人做好准备。然而,鬼子依仗着一挺重机枪,两挺轻机枪封锁,三营几次突击都被挡了回来。营长命令一连掩护,准备调来迫击炮对付重机枪,可是两台迫击炮都因为损坏不能使用,把营长气得直骂娘,只好请求兄弟营的迫击炮支援,可因为距离太远,一时还过不来,急得团团转。

史东祥趴在掩体里计算着距离,他向班长请求道:班长,能不能把你的枪让我用一下?

班长问他干什么?

史东祥说:我想上到左前方那个坡上,看看能不能从侧面打到那个鬼子的机枪。

班长目测了一下距离说:近乎一千米,有点软,你的枪法行不行?

史东祥说:我的枪不行,我看你的枪可以,我想试试。

班长怀疑地看了他一眼,把枪给了他,和他一起爬上了阵地左边的土坡。史东祥校正了一下枪,把子弹检查了一下,重新装好,然后平心静气地卧好瞄准。看着他足足瞄了一分钟没有动静,班长有些急说:没把握就算了。话未落音,步枪击发,鬼子的重机枪突然不响了。

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重机枪又响起来。班长看见鬼子把被打死的射手拉走,又一个立马补充上来。史东祥卧着还没有动,一分钟后,步枪又击发,重机枪又一次哑火了。史东祥急忙爬起身拉着班长滚下坡来,刚滚下来,他们卧着的地方几发炮弹就落了下来。营长指挥部队趁着重机枪哑火的间隙攻了上去。战斗结束后,营参谋来调查打死鬼子机枪手的情况,班长汇报是新兵史东祥。史东祥报告说:是班长给我的好枪,指挥我消灭两个机枪射手的。后来营部上报团部,请求给六班长焦大进记小功一次,新战士史东祥嘉奖一次。不用说,史东祥很快就当上了副班长。

凭借好枪法和乖巧的处事为人,史东祥屡立战功,职务也在不断上升。到三年解放战争结束,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时候,他已经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华北野战军的一名团长了。

罗浩明最近奉命监视一个有名望的士绅参议。据说这个人不但思想激进,而且爱给当局挑毛病,还听说最近他在给延安方面办事,就是没有抓住把柄。上司命令,严密监视,一旦抓住事实,立马抓人。罗浩明现在手下已经有五六个喽啰了。他安排他们装扮成要饭的、钉鞋的、拉洋车的,白天晚上不间断的两人一班轮流监视跟踪,每天天黑以后把跟踪的情况给他汇报,特殊情况要立马报告。

兰馨坐在铺子的后面,一般不谈生意,可进来的人她都看得一清二楚。她对到店里来假装买货,实际是给罗浩明送纸条的几个人都认清了。这些人看一会儿瓷器,咳嗽一声,顺手把小纸蛋儿放进陈列的碗里或者香炉上,他们走后稍停一会儿,罗浩明就会装作整理样品过去拿走,不长时间他就会去茅子蹲一会儿。兰馨每天回去会给大魁学说这些事情,大魁听了只是点点头,并不说什么。

今天晚上罗浩明照例出了门直往东门那边走去。下午他收到的纸条上写着:胡子家先后来过五六个人,两个人来了一会儿就走了,剩下三个一直在里头。他感到这是一个重要情况,很有可能是在商讨什么大事情。他想此时来不及请示上司,准备抓住机会先摸摸底再说。

罗浩明每个月能得到五百元的活动费,给喽啰们一共发个一百多元,剩下的都是他的。别看他在店里对买主低头哈腰,在外面对喽啰们那可是一脸的痞相,指手画脚不说,动不动对不满意的人和事还骂上几句。他早就跟头儿说过,瓷器店自己不想干了,出来专门搞特工算了,在那儿把人能憋死。头儿骂他目光短浅,不明白让他潜伏的意义。这个不起眼的瓷器店能让他接触各方面的人,掌握社会上的思想潮流,人们对政府的反应,还能探听收集商界的动态,以合法的身份指挥手下人进行特殊监视。头儿又说,这两年你干得不错,没有暴露身份,这是最大的成功。以后,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让你做,现在千万不能急躁,要沉住气,力戒任何懈怠和鲁莽的思想和行为。头儿告诉他,现在监视的这个人很有活动能力,一定要把他看紧,争取从他身上挖出些线索或者钓出大鱼来。为了让他死心塌地卖命去干,头儿给他又甩出二百元纸钞来。

罗浩明屏声静气地聆听着上司的训话,仔细地品味着他说话的意思,尤其在这一叠法币甩在桌子上的时候,他像又被注射了一针兴奋剂,热血沸腾,激情澎湃,不仅对上司更加俯首帖耳,唯命是从,而且下决心漂亮地完成好这次任务,以期得到更多的奖赏。想到这里,他迅速地盘算着自己下一步的行动,设计了一个阴险的方案。

他们已经守候到晚上十二点多了,看着两个喽啰有点瞌睡,罗浩明把自己的小酒壶递过去,让他们每人抿一口,提提精神。约莫又过了一袋烟的工夫,大门开了,客人们陆续出来,洋车也从偏门拉出来。罗浩明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麦升。他再定睛朝大门一看,最后一个出来的是自己的老掌柜。他拍了水蛇腰一下,水蛇腰身子一扭在黑暗中随着第一辆车走了,又拍了鼻涕虫两下,鼻涕虫跟着第二辆车走了。看着老掌柜坐上车消失在黑暗中,他心里突然涌起一个恶狠狠的念头,如果老掌柜这次真惹上麻达,就势把他一下整倒,甚至整死!到时候我跟头儿说说,把隆丰福要过来,连他那个新娶的重眉大眼的小媳妇一块弄到手,我罗浩明也要过一下当主子的瘾!

这位开明的参议员是一个手眼通天的活动家,早年追随孙中山,参加同盟会,在陕西参与组建靖,反对军阀,提倡民主平等,还多次募捐资金兴修水利,兴办学校,造福桑梓,在民众中很有威望,一直是省上的参议员。这位田参议员今年参加清明黄帝陵祭奠大典后,应邀到延安去访问了一下,所见所闻令他颇为感慨,在陕北那样贫瘠的土地上,军队阵容整齐,练兵一丝不苟,老百姓丰衣足食,喜气洋洋,到处是一派欣欣向荣,生机勃勃的景象。当他看见医院里那些从抗日前方运回来的八路军伤员,由于缺医少药,用盐水当消毒药剂,用木匠锯当截肢工具,很多伤员由于必要的救治不能而丧命的时候,内心受到巨大震撼,原来对的种种偏见消除了,明白这是一支正义之师,爱国之师。他们不顾国民政府那样的反面宣传,不顾围困,不顾封锁,在极端困苦的条件下,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克服种种困难,坚持上前线打击日本鬼子,而且战绩辉煌。在被深深感动的同时,他开始寻思怎样尽自己的力量帮助他们。回到西安之后,他联络了几个参议员决定用募捐的方法先为边区运送一批药品和医疗用品。他的提议得到大家的赞同,但是,这个消息也被特务机关掌握了。罗浩明所在的军统就率先关注这件事情。

定山是在宋先生的引荐下认识田参议员的。当大家听到田参议员对边区医疗状况的介绍,都十分震惊。对于参议员提出募捐的倡议都很支持,纷纷慷慨解囊,几天时间各界就凑了两万多元。由于其他社会名流参议员实业界头目商户掌柜等对医药都不懂,大家一致提出,中药由天顺堂掌柜宋先生筹办,西药由广仁医院的陈主任筹办,款项由擅长管理的隆丰福掌柜龙先生保管分发记账。罗浩明看见龙定山的那天晚上就是田参议召集宋先生,陈主任和龙掌柜一起商量募捐款使用分配问题的。通过跟踪,这四个人的身份都明确了,接下来就是要搞清楚他们要干的事情如何进行了,罗浩明决定自己亲自出马。

罗浩明先在另外两个喽啰的帮助下跳进田参议的家,趴在参议员卧室的窗外想听他说点什么,结果除了咳嗽吐痰,参议就没有说话。后来,他用拨吊术钻进一个下人住的房子,用手一试头发是两个并排睡着的女佣人。他想,有可能是端茶倒水的丫鬟,她们在旁边侍候,肯定能说出点情况。他运用学过的对付姑娘的两头锁紧法,两只手同时出动,一手伸进内裤抠住交裆处,另一只手卡住喉咙,嘴巴在耳边说话,万一她要出声,嘴巴就堵死她的嘴巴。当他一只手刚伸进内裤就泄气了,一摸肚子就知道原来这不是个姑娘,而是个年岁较大的粗使婆子,婆子被惊醒大声叫唤了一声,不得已他在喉咙上猛掐了一下,婆子不出声了。另一个被婆子的叫声惊醒了,不满地咕哝了一句:喊叫啥呢,又做噩梦了吧。翻身又睡了。一无所获的他只好从后墙上翻出来。

又过了几天,传来条子写道:正在备马车,看来一会儿要出去。看着离关门还有一段时间,罗浩明坐卧不安,这时大魁又来了,他硬着头皮给兰馨说:兰姐,我肚子疼,想提前走一会儿。兰馨还没来得及说话,大魁说:去吧,去吧,叫宋先生给你扎一针。

罗浩明一溜烟地跑了。

罗浩明坐着洋车远远跟着马车。马车出北门后上了龙首塬,在一个不远的村子旁边停下,车上下来两个人,一个是参议家的管事,一个是担水、买菜的伙计,没有看见田参议。他们把十几颗白菜搬上车,又装了一口袋洋芋,管事跟主家说了半天话才坐车回来。洋车下塬的时候天黑看不见路,把罗浩明和水蛇腰摔下来两回,罗浩明气得到家后给车钱时少给车夫一块,车夫跟前跟后央求,罗浩明说:过来。车夫凑到跟前,他左右开弓打了车夫两个耳刮子说:行了,俩五毛,给你了!车夫捂着脸哭着拉车走了。又一次大清早,喽啰跑来报告:亲眼看见参议坐着车出去了。罗浩明指示鼻涕虫带个人跟紧,看他跟谁联络,鼻涕虫跟着马车来到南大街。田参议下了车进了益华楼泡馍馆,上了楼坐在一个临窗的雅间里,慢慢地喝着茶缓缓地掰着馍。两个托托馍掰好,堂倌问泡馍还是小炒?泡馍再问清是干刨还是水围城?牛肉羊肉?肥的?瘦的?肥瘦相间?然后下楼去把切好的肉用碟子端上来,让食客过目,最后再问清楚口味轻重,还有啥要求?才把碟子扣在馍上端着碗下楼。一袋烟、蒜苗飘香、馍如珠玉、肉色红亮的牛肉煮馍就放在田参议的桌子上。田参议不紧不慢地用筷子和舌头向水围城发起进攻,直到他满头大汗的把最后一瓣糖蒜嚼下去的时候,那座骨汤环绕,用膏粱筑起的堡垒只剩下碗底一口汤水了。

田参议消停地享用着美食早餐,鼻涕虫和另一个拐子三蹲在斜对面的痔疮诊所的门口,天冷肚子饿还不敢离窝,直到田参议喝过清口汤,撂下二角钱,优哉游哉地下楼上车而去,他两个才急不可待地每人买了两个白吉馍撕咬着回到田参议的家门口。

蹲守了几天毫无结果,罗浩明决定自己出马,找一个薄弱环节下手,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一天夜里漆黑一片,刮着西北风,人们早早都睡了。罗浩明通过蹲守的人知道,广仁医院的陈主任这几天,天天很晚才回来,今天到现在还没回来,他决定从陈主任身上开刀。他选了巷子口一间无门无窗已经被人废弃的小房做隐蔽点,三个人藏在里头等着陈主任回来。

大约十一点时候,有个人过来了,望风的鼻涕虫说:这个就是陈。罗浩明一摆手,大家把嘴脸用黑绸巾包起来,两个人把在门口,待陈走过来一把揪进来,脚下一跘,来人顺势就趴在地上,还没等他叫出口,人被捂着嘴翻过来,一只手像钳子一样卡住他的脖子,他连气都喘不上来。鼻涕虫说:我们知道你干什么去了。老老实实把你跟田参议他们的事情说出来,不然,头给你切下来。他把一把刀在陈主任脸上晃了晃,罗浩明这时候手才松开他的脖子。

陈喘了口气吞吞吐吐地说:田参议让我给他找几种药品,问问价,再没干什么事情。

鼻涕虫继续问:什么药,要多少?

陈说:磺胺药,雷弗奴尔,凝血剂,红汞等。

鼻涕虫听不懂,不耐烦地问:这些都是干什么用的,数量多少?

陈说:都是家庭常用药,只是问问,没有让买。

罗浩明见鼻涕虫没问出名堂,不得已自己压低嗓子问道:听说募捐有一笔钱,这些钱现在哪里?

陈主任看他们问钱,以为是图财截道的,就含混地说:钱我不知道,就是有钱也是在银行放着或者在隆丰福铺子掌柜的那儿搁着,我只是个医生,不管闲事。

鼻涕虫问:你说的都是实话?

陈说:我不说谎,也不敢说谎。

看着再也问不出什么,罗浩明站起来,其他人也都认为这家伙油水不大,准备放他走的时候,罗浩明突然拿刀顶住陈的脑袋,声色俱厉地说:你不说实话,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说着,拉住陈的右边耳朵,噌的一声就割了下来,并把那个耳朵拿过来让陈看。借着外头路灯的光,陈主任看见,他用手一挤耳朵的鲜血就嗤出来。罗浩明恶狠狠地说:我先割这个小的,你不说,我就把你的那个吃饭的家伙也割下来!

自己的耳朵除了照镜子,一般人都是没见过的。猛地一下放到眼前还真有些不认识,但是流血和疼痛告诉他,那真是自己摸过但没正眼看过的耳朵。害怕加上剧痛,陈像一口袋粮食一样地倒在地上了。他满脸流汗,气喘吁吁地说:他们募捐搞药品,我只是应个名,没做什么事,天顺堂掌柜管买中药,隆丰福掌柜管钱,我只是跑腿,什么都不知道,求你们放过我,把耳朵给我。

罗浩明狡猾地笑笑说:想叫我放了你容易,从明天起,你每天晌午之前,把他们为这件事情的进行情况写成纸条塞在这个墙缝里,买的东西是什么,有多少,在什么地方,谁付的钱,谁来提货,什么时候运走,还有什么人参与此事等等,知道什么就写什么,还可以写你们医院还有谁是,谁是积极分子,现在有没有八路军或者边区的人在医院看病,记住,只要跟沾边的事都可以写。哪天我们收不到你的条子,哪天就直接去你家。如果有重大情报,到时候我会给你奖赏。说完,他把耳朵交给陈,大声问道:听明白了没有?

陈嘴里喃喃着说:听,听明白,明白了。掉在地上的眼镜也忘了拾,一摇一晃地出了破房子朝自己家走去。

当天晚上,陈主任回家之后时间不长又从家里出来,来到刚才的破房子里,给自己注射了一针药,就靠在墙边静静地死去了,手里还捏着那只耳朵。

罗浩明他们第二天就知道陈主任死了的消息,他无所谓地说:这家伙是个软骨头,不死的话,我还想发展他为咱们的情报员呢!水蛇腰接口说:现在他只好到阎王爷那儿当情报员去了!几个人吃着粉汤羊血哈哈大笑起来。

就在陈主任死后的第三天麻明的时候,有人路过破房子,发现里头设了一个灵堂,桌子正中的一个牌位上写着:忠义之士陈天抒先生灵位,牌位两边各点着一根酒杯粗的白色蜡烛,中间摆着一个香炉,里头插着七八支香,旁边还放着一些散香,显然有人已经奠祭过了。桌子两边用绳子挂着白纸写着的一副对联:

弱士遇害民众敢问公理何在

恶棍横死天遣从来不会弄错

灵桌前面跪着一个人,他弯腰前伏,脑袋耷拉下来,脖子上拴着一根绳子直吊在房梁上,背上贴着一张黄纸,上写:害人贼罗浩明

此事沸沸扬扬闹了两天,警察局派人来看过,没说话也没干啥就走了,后来几个不三不四的人过来扳起死者的头仔细看了看,也不动声色地走了。街上偶尔有人向里头探头探脑,周围有人在转来转去,但罗浩明尸体也一直没人来收拾。罗婶哭着央求大魁,大魁说:不知道他咋能弄成这个样子,咱害怕惹麻达呀。最后,叫麦升跟有粮去买了一副薄皮棺材,由罗婶陪着把他收敛了,拉到乱葬岗子草草地埋了。罗浩明之死让许多人弄不清,猜不透是哪方面人干的。

在当局把注意力都集中在田参议等几个头头脑脑人物的时候,齐芳闻带着栓柱悄悄地坐火车来到汉口,通过裘老板引荐,见到了一位药品经营方面的专家米博士,了解掌握了一些普通药品知识和货源,价钱、数量以及销售情况,心里基本上有数了。尤其是她第一次听说了盘尼西林这个神秘的药品名字,并通过咨询和阅读有关资料知道了它的神奇功效。在无法与定山联络的情况下,她决心找到这种尚不为一般人所知的药品,借以代表大家支持抗日的一片赤诚之心。看到日本人在汉口盘查得很严,她就坐车返回到河南,找到二弟龙定洋告诉他,她现在做药品生意,希望能够帮她找到一种叫盘尼西林的药。

龙定洋先把嫂子和栓柱安排到自己家里,然后把主管药品的官员叫到办公室了解盘尼西林的情况。官员汇报说:这种药品世界上只有几个国家生产,我国虽有生产但数量极少,现在用的一般都是从外国进口的,因此十分珍贵。外界把它看成是一种能够起死回生的神药,主要是对受伤后发炎发烧,化脓肿胀的症状有奇效。省里现在储存着一部分备品。由于是控制物资,加之价格比较贵,一般医院都是应急使用,用量很少。

龙秘书长问了价钱告诉他:有个地方提出需要这个药品,可给他们供一些。官员表示,秘书长说话咋办都中,叫他们来办吧。龙秘书长叫秘书找了一个人很容易就帮着把这件事情搞定了。然后,让人在车站订了一个到西安的特间,亲自把嫂子和栓柱以及带的东西送上火车,给车长打了招呼,嘱咐他安排人一路照应。回去后立马给大哥打了个电报过去。

当田参议带着宋先生龙掌柜,利用特殊的见面方法把五十盒盘尼西林交到八路军西安办事处一位处长的手里的时候,这位处长激动地说:太好了,太珍贵了!我们一直在设法寻找购买这个药品,由于鬼子和政府当局封锁的很厉害,搞到它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参议员和各位抗日爱国人士给我们送来的这么贵重的药品,它的价值是用金钱无法衡量的,可以说一针药就是一个伤员的性命啊!我代表八路军将士衷心地感谢你们。

事后,田参议与宋先生龙掌柜在一起回顾这件事情的时候感慨地说:这次我们共同导演了一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好戏,戏的结局甚至出乎意料,但却十分完美。尽管陈主任不幸被逼献出性命,但他以一己之命换回几百人的生命,陈主任的在天之灵应该感到欣慰了。害他的狗东西则被神秘人巧妙处死,让此事又充满戏剧性和诡秘色彩。而龙掌柜出其不意派内人千里迢迢,不辞辛劳去寻找药品,夫人有胆有识,遇机会敢于临时决断,把这件事办得比我们要求的效果更好,充分表达了我们大家的心意,实在是一位商界的巾帼奇才呀!

宋先生笑着说:能给龙掌柜当老婆的人,商业头脑是必须具备的,应变能力又是隆丰福经商的首要一点。不过,对于一个名牌大学的学生来说,这些应该都不成问题,不然,龙掌柜如何敢把这样重大的事情交给她去操办呢。

定山笑着说:田参议和老宋过奖了,这只是偶然的机遇,正好有熟人帮忙,也来不及征求意见,她就擅自做主,几个巧碰在一块了。实在不值得夸赞。不过,通过这件事情,我发现,尽管我们只是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但对抗日前线却发挥了这么大的作用。这说明什么,说明这样的事情不仅做得好,而且今后还应该继续做下去。仅靠偶尔募捐一下是不够的,应该动员大家随时就可以捐助,积累到一定数量了,就给前线送一批。这个钱专款专用,由专门的人员管理。

田参议听了非常高兴,他说:龙掌柜,你说的太好了,支援抗日应该变成一个经常性的事情,随时随地都应该鼓励人们来做。这个方法国外就有,叫,叫,他一下想不起来了。

宋先生接口说:国外叫基金。

田参议说:对,基金,基金。经常募捐,集中使用,是一种民众支持,政府认可的合法的公益活动。我看我们完全可以搞一个。

宋先生说:这个基金开始必须先由几个大的工商户拿出一定资金垫底,这件事没有田参议出面是谁也办不成的。

定山接着说:然后再组织人员宣传,鼓动,在社会上广泛募集,多少不拘,集腋成裘,就可以办成一些大事情。

田参议说:这个事情不仅是集资的问题,还有唤起民众爱国热潮,齐心协力为取得抗战胜利共同奋斗的积极作用。这个事情干好了可是功德无量啊!

三个人都很兴奋,一直商量到很晚。

齐芳闻在没有去采办药品之前,已经做了很长时间的市场调查,她想为隆丰福再找出一条新的经营路子。但调查结论是,比起汉口,重庆这些大城市,西安相对来说,地处偏僻,经济发展落后,工商业基础薄弱,输出资源多以山林农田出产为主,人员主要以进城农民和外来难民组成,生活贫困,购买力低下,属于低层次消费水平。处在这样的经济环境中,工商业只能适应这样的基础,不可能有太大地作为。另外,国家遭受外敌入侵,战事频仍,物流不畅,经济凋敝,民不聊生,物价飞涨,法币持续贬值,也是商业难以振兴的根本。基于以上原因她认识到,自己的丈夫龙定山在西安经商多年,算得上是一个比较成功的商人,他根据西安商业的特点,能够游刃有余地运作几十年,应该说是很了不起的。自己现在还不可能拿出什么比他更高明的策略和方法来。但她知道,作为一个妻子,理所应当地应该成为他事业上的贤内助。内助现在是肯定的,但要加上这个贤字,不仅分量沉重,内容也就丰富庞杂得多了。她认为,定山的前三个妻子中,能称得上贤内助的只有黄涵玉。而自己呢,这个贤字,现在只能望其项背,心里鼓劲学着做着努力着。总有一天,自己也会给隆丰福的招牌上添上一道耀眼的辉光。她自己暗暗下了决心。

从河南回来的路上,她就在思考汉口遇到的那些货物整进整出,被称作搞批发生意商户的经营之道。他们以几个或几十个产品为独家专卖经营,不零售,只以一定要求的数量在一个地区以较大的差价卖给一家有一定实力的商户,实际上是建立了自己的生意同盟一样遍布许多省市地区,由他们在所属区域内再建立自己的生意同盟进行零售。裘老板生产的牙刷、刷子和那个药品经营专家米博士的药品也都是采取这样的方法经营的。这样经营的生意不但稳定,而且做得很有规模。那么,隆丰福能不能向这方面发展呢?即便不能像人家那样发展,能不能先做个分销商呢?像盘尼西林这样的稀缺品种,像何济公、妙济丹、万金油、红花油等这些专门缓解头疼脑热,腰酸腿痛且又价格低廉的大众化小品种,在西安应该都有很大的市场。根据米博士提供的拿货价和批发价,中间的利差还是可观的,刨去费用,做好了不亚于一个服装店的收入。自己能不能从这方面开出一条新路呢?她决定回去后先跟定山谈谈。

齐芳闻是在龙定山处理完盘尼西林的事情之后,一次定山心情很好的晚饭期间,向他慢慢地说出自己的想法的。她很策略地先介绍了裘老板刷子和牙刷生意兴旺情况,然后再说医药专家经营药品批发的忙碌情景。她说得很轻松,把他们每天大概的出货量报了一下,然后赞叹地说:他们做得很轻松,有一定规模且在逐渐增长,真是值得我们效法。

定山一听就明白了,拉起她的手抚摸着说:看来,我们芳闻是想动药品批发生意的心思了。这行当对我来说可是个绝对生疏的生意,我估摸着你也不是内行。买卖上有一句话说:隔行如隔山,隔山如闯关。跨行经营一般是大忌,咱俩可是一点经验都没有呀!

齐芳闻不以为然地说:当初开瓷器店的时候,你也不是什么都不懂嘛,涵玉姐还不是搞得有声有色。

定山笑起来说:我就知道你要说这话堵我。涵玉原本就是瓷器世家出身,她可是内行中的内行,她收买了很多古瓷,曾经要出去搞古董生意,我嫌女人路上不方便,没答应她。她总是埋怨我坐失良机,丢掉了许多轻松赚钱的机会。

齐芳闻走过去并排坐在定山的身边说:涵玉姐的话是对的。的确,有的商业机会是不能错过的。我听说生意行当里也有一句话,叫做:商场如战场。战场上,优秀的将军就是因为能够抓住稍纵即逝的战机,从而赢得整场战斗的胜利,商机也是一样,机会来了也不能放过,你不抓可能就被别人抓走了。这就是同样的在做生意,为什么有人能够越做越大,有人七八年过去还是老样子的原因。

齐芳闻见定山没有吭气继续说:难道你忘了,在重庆我家,家里正在为房子款发愁的时候,你灵机一动忽然做起猪鬃生意,当时你对猪鬃了解多少?还不是拿你做服装瓷器的手段,灵活运作,做成了一批猪鬃生意,轻巧地把人家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弄到手了吗!是吧,龙哥哥。她叫龙哥哥的时候还特意在定山鼻子上捏了一下。

几句话把定山说得心潮澎湃。芳闻那调皮可爱的神情,尤其那双流光溢彩会说话的眼睛,把定山也撩拨起来,他扳过她的脸就把自己发烫的嘴唇贴了上去,芳闻也小鸟依人地伏在他怀里跟他打起嘴仗。定山激情起来,一只手慢慢向她胸前摸去。芳闻在他耳边轻声说:哥哥,现在不是时候,晚上我陪你尽兴。

一阵缠绵过后定山拉起芳闻的手说:我们出去走走。

路上,定山感慨地说:刚才你说得很是,我也明白这个道理,可近几年我自己也感到胆子小了。涵玉去世,大掌柜离去之后,已经没有人在我面前说这种话了。加上时局不稳,钱不值钱,我整天都有一种如履薄冰的感觉。因此,对这种吃不透的行当从心里就不想碰。要知道,挣钱有如拽车上坡,赔钱就像石头滚山呀!

齐芳闻挎着定山的一只胳膊边走边轻轻地说:这个事情的风险我考虑过了,大不了就是货出不去砸在自己手里。但有风险但也有机会。应该看到,西药现在西安还很少,西药特点是见效快,服用方便。有些经常在外面跑的人、有钱人都开始使用西药,西医医院整天都有人看病,我看这个市场还是能做起来的。西药主要是拉丁文,我在学校学过,找本医药字典应付这些东西我不成问题。并且我们要做的,不是直接卖药,而是把药批发给西安的药店和西安以外的各县城卖药的人,让他们代替我们卖药。这就是学裘老板他们不零售,专做批发的那种形式。另外我去汉口时跟那个米博士谈过,他可以先给我们一部分药品让试销,实在卖不出去只要不超过期限可以给他退回去。龙哥哥,能不能先试试?

定山在这之前已经对芳闻的提议思考过,对这个生意倒也没有多大反感,只是顾虑她一个年轻女子在这动荡的社会里东跑西颠不安全。另外,自从跟芳闻在一起,她的活泼直率,她的青春靓丽,让他真有点舍不得离开她。见她这么执著,心里就默许了。他学着她娇滴滴的口吻说:齐妹妹,试试就试试吧。

齐芳闻笑着毫无顾忌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经过两天准备,齐芳闻又带着栓柱来到汉口,见到了米博士。芳闻说明来意,米博士很高兴,表示很愿意与齐女士合作。他提出想听听她回去如何来组建自己的生意同盟,怎样发展管理和促进同盟进行销售工作。

由于早有准备,齐芳闻对米博士的问题胸有成竹,侃侃而谈。她谈了第一步的计划,先在西安发展五家销售点,在周边县城发展三家。来之前派人已经打听过了,医药批发手续很简单,花钱办个开业执照就可以营业。她准备在每个点开业前自己要亲自去给讲述怎么介绍药品,什么药适合什么病服用,怎么服用,禁忌,遇到有些人服用后不对劲的情况怎么缓解等。要求他们所卖的药品都必须执行统一价格,避免发生相互倾轧、拆台的情况。至于其他的问题,因为还没有经验,希望得到米博士的指点。

米博士听了认为芳闻女士的想法很好,比较实际,也能够行得通,可以把陕西这个地区交给齐女士来打理。不过,米博士还是要求齐女士找一家店铺做铺保。这个自然难不倒齐芳闻,她拿出两份隆丰福盖有大印的合作协约交给米博士,米博士看后心里有了底,但还是要求在汉口找一家铺保。齐芳闻当即提出由裘老板的万兴记刷业工厂铺保,由于米博士与裘老板本来就是朋友,见芳闻这样说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米博士告诉齐芳闻,他决定首批配给她内科、外科、五官科、妇科等各类品种共计五千元的药品,这些品种足够她发展供应十个零售点。又给她介绍了一些管理这些药品零售店的基本要点,以及药品保管的方法和经营的策略。然后拿起协约很严肃地告诉她,协约规定两个月必须来汉口清理货款,并购进下一批的货。超过两个月不来清货款,不来进货,不仅由铺保另加一成代为偿还全部货款,而且今后不再给你供货,余货也不退。米博士说这些话的时候,开始的那种亲切笑容,学者的风度都没有了,完全是一种施舍者对受施者居高临下发话的口吻,面孔让人感觉有些狰狞。

齐芳闻耐心地听完他的话,面带笑容地说:米博士不仅是医药博士,而且还应该是个销售博士,说话滴水不漏,协约内容设计的严丝合缝,纯粹是一张我买你卖的生意关系,看不出丝毫的同盟友情,我很赞赏米博士的严谨与务实。

齐芳闻这几句软中带刺的恭维让米博士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他还是说:这就是协约,带有法律条文性质的协约就是无情的硬性规定,不可能含有温情的东西。当然啦,我们在具体执行的时候,有的条条框框是可以松动的,尤其是你齐女士,我更要格外优待了。

齐芳闻对这个一会儿唱红脸,一会儿唱白脸的米博士起初的尊重已经减少了一半,但她依然保持着那迷人的微笑说:米博士,首次两个月时间是不是有点紧,前两次都按三个月行不行?刚刚开始,有个适应的过程,以后两个月就没问题了。

米博士考虑了一下说:第一次按三个月,以后仍然是两个月。这次因为是你,我还从来没有对谁开过这个先例。

齐芳闻看出来这个米博士是个固执且难以沟通的人,有些担心今后的合作,但她仍然笑嘻嘻地说:感谢米博士给我开了先例,我一定把生意做好,报答你的照顾。

办结了一切手续,栓柱准备把六个大箱子拉走的时候,货物因为货单上缺米博士的一个签字而出不了门。栓柱过来找芳闻说,芳闻拿进去让米博士签字。米博士把门闭上过来拉住芳闻的手说:齐小姐,字是肯定要签的,今天先等一等,晚上我还要请你喝酒呢。如果酒喝得愉快,不但字要签,我还可以再配送你一部分畅销的货。明白吗?

在他拉住她手的那一瞬间,齐芳闻的脸腾地就红了,心里战栗了一下,她明白他的意思。但聪明的她很快就镇静下来,依然笑嘻嘻地说:应该是我请你喝酒才对,哪能再让你破费呀。我看现在时间正好,我们一起出去吧!

米博士顿时精神焕发又神秘地说:齐小姐,喝酒是在晚上,而且就是我们两个人,晚上两个人在一起会很愉快的!

齐芳闻看着他摇头摆尾的样子想起定山送她上车时的话:芳闻,聪明是你的财富,你的聪明让我对你所干的事情有信心。我等着你胜利归来。想到这儿,她立马大方地说:好,晚上,我陪你喝酒。

晚上,齐芳闻如约来到米博士办公室。窗帘严实的办公室灯光显得很暧昧,一个玻璃台面上摆着一盘切好的香肠、一盘切烧鹅、一个精巧银制的大碗里盛着水果沙拉,旁边摆着两只高脚酒杯和一瓶法国白兰地。米博士刚刮过脸,白条纹衬衣上打着鲜红的金丝领带。他在沙发上正看着什么,听见敲门就高兴地说:请进。看见齐芳闻带着一束花走了进来,很高兴地站起来接过鲜花闻了一下说:花美人美,我都喜欢,请坐。齐芳闻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

米博士打开白兰地给齐芳闻先斟了半杯,又给自己也斟上半杯,然后端起来说:齐小姐,为了我们两个特殊的友谊先干一杯!

齐芳闻没有端杯子,她明知故问地笑着问道:我拿钱买货,自寻铺保,接受你合作同盟严格的条款,这应该属于普通买卖关系,米博士说的特殊友谊是什么意思?

米博士被问得有些尴尬,他略怔了一下说道:啊哈,特殊嘛就是除了买卖关系之外,我们之间还有私人友谊,这应该是比买卖更珍贵的东西,为了这个难道我们还不应该干杯吗?

齐芳闻趁米博士啊哈的时候,用小拇指在嘴唇沾了一点口红在自己面前的高脚杯底座边上抹了一星点。听完米博士的话,她揶揄地说:我们之间还有私人友谊吗,我可看不出来,一张出门货单上你的名字都不肯签,害得我的伙计等在旅馆里走不了。博士的友谊可真是有博士的风格呀!

芳闻的几句话把米博士说成了大红脸,他急忙辩解说:谁说我不签啦,谁说我不签啦?我签,我签!他伸过手来向芳闻要货单。

芳闻故意不答理他,用手绢像赶蚊子一样在面前搧着。米博士不好意思地对芳闻说:齐小姐生气了?得罪了,得罪了。请把货单拿出来,我签好吧。齐芳闻从包里取出货单扔在桌子上。

米博士拿起货单走到写字台前凑着灯光在上面签了字,齐芳闻趁着这个机会,不动声色地把两只酒杯调换了一下。然后把签过字的货单装进手包里。

米博士端起酒杯向着芳闻说道:齐小姐,现在可以干杯了吧?

芳闻站起来端着酒杯微笑着说:这真叫敬酒不吃吃罚酒,为了你的签字,干杯!

米博士也微笑着说:齐小姐,你很厉害,也更可爱。说着,一仰脖子把酒灌进嘴里。芳闻借着写字台上的灯光,看见高脚杯底上的那一星点红色一闪,也在自己杯子里轻轻地啜了一口。

趁着米博士又倒酒的时候,芳闻走到门口看着天说:是不是下雨了?顺手把货单递给一直守在门口的栓柱,关上门又走了回来。

米博士舞马长枪地神吹了一通自己的创业过程,炫耀自己如何会做生意,现在积累了多少财富等。然后走到墙边在一个根本就看不出来有什么设施的地方,用钥匙一捅拉开一扇门,请齐芳闻进去参观他的内室,芳闻笑着谢绝了。见芳闻不肯去,米博士重新坐下恭维了芳闻一番,接下来就是如何仰慕齐小姐,很想和齐小姐交一个亲密无间的朋友等等。

齐芳闻装作很有兴趣地听着,并不断鼓励他喝酒,米博士高兴地连喝了几杯。芳闻看见米博士说话语速变慢,眼皮老往下耷拉,知道刚才自己的酒杯里肯定被他下了药,对这个米博士连一点好感都没有了。米博士似乎也知道自己喝进了药酒,挣扎着要起来,但终究没能起来。他含混不清地请芳闻给他从抽屉里拿一个绿色的瓶子,芳闻拿出递给了他,他取出两片放在嘴里,用酒冲了下去。看着昏昏欲睡的米博士勉强给她笑着,芳闻站起身对他说:谢谢你的好酒,米博士我走了。拎起自己的手包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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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吟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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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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