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午夜时分,天边一弯孤寂的冷月,地上显得格外漆黑。沿山蜿蜒而出的一条不太平整的官道上,五辆架着机枪的摩托车开路,两台满载着荷枪实弹士兵的大卡车断后,一辆黑色的别克轿车夹在中间,由南向北疾驰而去,轿车上坐着新编十六师师长龙定海和参谋长淡世雄。

刚才,他俩和几个旅长还在一起喝茶聊天,军部突然打来电话,通知龙师长和参谋长立即赶到集团军长官署参加紧急会议。龙师长知道最近日本军队连续增加兵力,几个旅团师团从几条战线同时推进,攻势凶狠,有猛打快跑,长驱直入之势。集团军司令长官说鬼子的目的是企图打通运输补给线,大量给外地运输作战队伍和战略物资。为了粉碎敌人的阴谋,掌握铁路大动脉的控制权,集团军的几个方面队伍都在不同方位与鬼子进行着激烈的战斗。龙师长根据自己掌握的战场形势心想,鬼子战略意图很明显,摆出一副志在必得的进攻架势,动用了飞机坦克和新式火炮,在阻击面前不惜使用一切手段。龙师长派出去的三个侦察连报回来的情况都是:鬼子成建制的整体推进,火力强硬,讲究战术运用,虽然双方互有胜负,但我方损失很大。

淡参谋长也曾经带着人两次到前沿观察,回来汇报时认为,对付这样的敌人仅凭我们的装备,死打硬拼肯定是赢不了的,必须动脑筋以巧取胜。他认为,根据当前战场的态势,离新十六师出战的时候不远了。龙师长闭着眼睛想到这儿不禁心里说:还真让参谋长说着了,这个时候叫我们过去,肯定是要动用自己的队伍了。

龙师长和参谋长快走到作战大厅门口的时候,门口守候的副官就高声传道:十六师龙师长到!然后一个请字,欠身示意他们进去,两边卫兵持枪示注目礼,他俩挺胸抬头、器宇轩昂地跨进大门。绕过回廊,进到作战大厅,看见几位集团军长官正围在沙盘前说话,自己的军长也在那儿。他俩向前紧走了两步,双脚一并拢,向着长官一个敬礼,龙师长说:报告司令长官,龙定海奉命来到!

集团军副司令长官扭过头来一招手说:啊,定海老弟来了,你们快过来。龙定海和淡参谋长一前一后走到沙盘跟前听他们说话。

副司令长官对龙师长说:龙师长,距离你部八十里地的二十七师被困在礶口一带,现命你部立即前往增援,解救二十七师并与他们一起完成阻击任务。

龙师长注视着长官说道:是。

副司令长官问道:什么时候出发?什么时候到达?什么时候能够解围?

龙师长跟淡参谋长轻轻耳语几句,立刻果断地回答:天亮之前出发,天黑之前到达,明天夜里之前解围!

副司令长官说了一声:好!接着对大家说:有点虎狼之师的样子,说明我点将没有点错。旁边的几位鼓起掌来。

集团军参谋长过来对龙师长说:龙师长,你们先走,补充的弹药和部分装备随后就到,误不了你的事情。

军长对龙师长说:礶口一带地形你都熟悉,这股鬼子可是刚从河北前线调过来的一支老牌队伍,据说能攻善守,是个难对付的主儿。军中无戏言,既然领了军令,怀中就要有破敌之策。要多动脑筋,做好打硬仗的准备,二十七师解救出来之后,你们两支队伍共同协作,堵住鬼子西进的通路,随时跟我保持联系。

龙师长声音不大但坚定地说:定海明白,一定完成任务。

副司令长官说:兵贵神速,龙师长,你可以回去准备行动了。

定海一个立正,向各位敬了一个礼,带着淡参谋长转身出门而去。

龙师长刚回到师部,胡副师长报告队伍都已经集结完毕,团以上官长都在师部等候,能够听到临近营房中车动马鸣的声音。原来,在师长领受任务的时候,淡参谋长已经给等候在门外的副官长下了集结的命令,副官长当时就把命令用电话传了回去。

队伍在四更时分分成几路从三个方向向礶口急行军,不到晌午先头队伍就接近了礶口。各部按照部署要求就地隐蔽,吃饭休息,等待命令。几个侦察连早已把最新情况报了回来,淡参谋长领着一伙参谋在完成方案的最后整理工作,龙师长站在地图前长久地审视思索着。

最新的情况是礶口已被鬼子攻破,二十七师的一个旅已经被打散,另两个旅一部分队伍退守到附近的矮山上,借助山地有利地形与鬼子抗争。阵地上能看到三四辆被击溃的坦克,敌人飞机还在对阵地进行轰炸。派去与二十七师师部联系的副参谋长等人没有找到师部。据军长说,该师师长突发急病已经被送回去,参谋长代行指挥。

看来按原计划先解围后阻击,两个师联合行动的方案已不可能,新十六师只能接替二十七师单独应战了。

一个侦察连长汇报的情况引起龙师长的注意。他说:他们潜入到礶口的南边,发现部分鬼子的部队带着装备正向经礶口往南方向的大路转移。他跟副师长和淡参谋长研究,认为这和集团军提供的情报是一致的,敌人围礶口是虚为西进,实为借路南下。南边一百三十里路地方,另有一条从东延伸过来的铁路,这才是鬼子的真正目的。眼下,继续围攻礶口就是不让礶口驻军干扰他们的南下计划。为了证实这一判断,龙师长又亲往南路侦察。远远看去,只见日军部分队伍还在佯攻,其余的正在收拾帐篷辎重准备拔营,远处尘土飞扬,日军部队的车马正源源不断地朝礶口开了过来。龙师长当机立断决定改变计划,趁日军拔营和即将借路之际,堵截围歼这股企图南下的鬼子。他把计划立即向集团军部和军长汇报,得到批准之后,马上由参谋长部署作战方案。

围歼命令下达后,隐蔽在礶口南端的五三一旅首先向刚刚拐上南路的鬼子部队发起攻击,五三二旅迂回到准备拔营鬼子的侧面突袭。突如其来地打击让长途跋涉,疲惫不堪的鬼子措手不及,阵形一下子就乱了,仓促中胡乱朝土山上还击。在丢下一些尸体之后,这些建制完整、训练有素的部队很快就整好队形,架枪支炮准备反击。但攻击的队伍动作更快,土山上的队伍迅速从岔口、草丛、树后冲下来全线发起冲锋,很快就和鬼子搅在一起,那些长枪短炮霎时就失去了作用,耀武扬威的坦克、飞机、火炮们也干看着这杀声震天的场面无能为力。

这是一个两面都是土塬,十丈宽窄的狭长地带,沟里双方队伍交织在一起,后面的增援部队无法上来。短兵相接的白刃格斗使鬼子如逢克星,只有招架之力,很快就现出败势来。

几年以来,龙定海师就是在装备简陋的条件下,利用近战和群狼战老虎的方法发挥自己的威势。这种威势的特点就是:贴上去,动真功,斗生死,狭路相逢勇者胜。在龙师长这种思想的指导下,新十六师各团都有一个以大刀、刺刀和武功见长的敢死队。这些敢死队的队员平时分散在各连排中,教练各单位的士兵。战时一声令下,立即就能组织起来形成一支插向敌人要害的匕首。这把匕首不仅冲击力不可小觑,而且还有很强的鼓舞士气的作用,并且屡试不爽。

冲入敌人军阵中的将士们,大刀上飞血花,刺刀下泣鬼神。两个三个斗一个,拳脚摔跤一齐上,杀得鬼子鬼哭狼嚎,屁滚尿流,溃不成军。一阵砍瓜切菜得猛杀之后,号声一响,淡潢色军服的战士们立即窜上高坡隐藏起来,阵地上只留下深潢色血花花的一片尸体。坦克开过来,看见满地的自己人尸体和伤兵,不能前进,原地朝着土山轰击,等待后面部队上来清理。这时,鬼子没想到土山上几种炮火轮番向坦克轰击,坦克被动挨打,瘫在地上动弹不得不说,而且把前进的通道也堵住了。后面的部队被拥塞在这狭长的沟道里,指挥官立即意识到处境的危险,急忙传令部队用火力封住沟道两边的所有路口,前队变后队全部后撤。

尽管鬼子力图做到有秩序地撤出,但上千的人马车辆大队在一个狭窄的沟道里掉头谈何容易?马嘶人喊,马达轰鸣,蓝烟缭绕,尘土飞扬,沟道里乱作一团。就在这个时候,从三里多长的土山两边顶上,飞下来大量的手榴弹、炸药包和树干、石头、土块等,又给这混乱送来了死亡的礼物。无奈之下,在飞机的配合下,未进沟的部队用山炮对着沟道两边的山坡狂轰,才把沟道里的残兵败将撤了出来。

首战告捷,天已黑尽,师部命令两个旅各留一个团守在沟道两边,加紧休息,时刻备战,注意消灭前来清理沟道坦克和障碍物的敌人,其余的团按原方案向目标点运动。在淡参谋长的带领下,另一个一直隐蔽未动的五三三旅悄悄地向敌人后边迂回过去。这是他们整体战术的第二步,叫做“杀猪杀屁股”。被称为“围圈杀群猪”的第一步行动,已经实现了。现在,龙师长和胡副师长在一个山坳的临时作战指挥部里与两个旅长和炮团、工兵团、骑兵团的团长们,讨论明天的第三步“斩头砍腰捅屁股”行动。

龙师长很高兴地说:今天仗打得很漂亮,歼敌六百多人,成功地阻击了鬼子的进攻步伐,实现了战术要求。他简单解释了明天行动的要点,强调了统一动作与各自为战的关系,并鼓励大家说:军长下午跟我通话说,这次只要能够完成三天的阻击就算我们圆满完成集团军交给的任务,集团军给的奖励是一个旅的全套美式装备!我想,这次谁打得好,就装备谁!

大家一听兴奋地议论起来,都希望自己能够得到这个幸运的机会。

龙师长继续说:装备的事情大家回去再讨论,我要提醒的是,明天,不,今夜鬼子就可能实施报复,为了提防晚上鬼子偷袭,各团可派小股队伍去袭扰敌人。怎么行动,你们可以自行决定。目的就是扰乱敌人休息,利用我们地形熟悉的特点,消灭它的有生力量。记住,打阻击硬堵是堵不住的,只有主动出击,狠狠杀伤它的有生力量,打得它不敢上来或者上不来了,我们才能完成阻击任务。

会议在大家跃跃欲试的情绪中结束。

当天晚上,胡副师长带两个旅迂回到敌人中部,这四个团都采取一半人休息待命,一半人游击袭扰的方式,以营连为单位出击,摸岗哨,炸厨房,围歼离群的小股鬼子,放火烧毁敌人的辎重给养物资,破坏大炮、坦克,袭击鬼子的队部等,闹得沿大道驻扎的鬼子寝食难安,急得哇哇乱叫,有的干脆朝着大路两边毫无目的的乱开起枪来。

一夜的袭扰果然见效。当东方刚刚现出一丝亮色,周围还是懵懂灰黑一片,起床的哨声还没响起,宿营在沟道外面平地的日军阵地上已经乱作一团。疲惫的士兵忙着在寻找自己在混乱中遗失的帽子鞋子枪支弹药,官长们在检查损坏的武器和被毁的装备物资;被打死打伤的士兵让人抬出来放在田地里,救护兵忙乱地穿梭在各担架中间;面对着被烧毁的粮草和炸毁的厨房,官长用耳光在教训着相关的士兵;没休息好和没有吃早饭的士兵情绪明显低落。部队集合和出发的时间都没有往常那样齐整准确。

就在这个时候,大路两边突然又响起激烈的枪炮声。炮团的榴弹炮,加农炮朝着鬼子集中的地方连续轰击,各队伍自己的大小炮也助威似的对着鬼子狂轰滥炸。平地上无遮无拦,所有的人和物都成了炮火轰击的目标。鬼子们只好趴在地上躲避炮弹,不少的鬼子被炸得随着自己的断胳膊断腿飞上了天。炮火还在轰鸣的时候,两边的队伍分成几路在轻重机枪的掩护下,向炮火中的鬼子营地冲了过去。在即将接近鬼子营地的时候,炮火戛然而止。以轻机枪、卡宾枪、大刀开路的七八条冲锋纵队迅速插入鬼子营地,把长达五六里路的鬼子方阵一下子分割成六七段然后逐个包围起来,这叫关起门来打狗。而淡参谋长率领的五三三旅拂晓前即吃掉了鬼子旅团尾部的机枪中队和辎重联队,然后从屁股后面向前猛攻,鬼子混成旅团就像点着的鞭炮一样,尾巴一点点脱落。这就是所谓的斩头砍腰捅屁股行动。

围歼行动进行得很顺利,不断有各团的战况报过来,龙师长密切注视着地图,指示副参谋长通知各侦察连扩大搜索,注意周边敌情变化。果然,中午刚过新情况出现了。骑兵连侦察员飞马跑来报告,从北面县城过来有一百多皇协军!另一个侦察员也跑来报告南边有两路队伍朝我部移动,一路是开着汽车的鬼子,有两辆大卡车。一路是跑步前进的皇协军,有五十多人。龙师长立即给骑兵团下达命令:以最快速度堵住南面过来的鬼子和皇协军!命令守在沟道北面的一六七团派出一个营迅速打掉北面的皇协军。这时,淡参谋长的电话过来了,告诉师长,约有十辆坦克、十几辆运兵车沿大路开了过来,估计再有半个钟头就与我们接上火了。我的两个团已经掉过头来,准备迎战。估计鬼子后面还可能有队伍上来。

作战部摆出战场进行图和敌人增援形势图,参谋部报来战势进展应对方案和几种结果的预计方案。龙师长看过几种应对方案之后,感到都把鬼子反扑的能力估计低了。他认为,几千鬼子被围在这里,总部的老鬼子们肯定急得火烧屁股,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进行救援。目前的救兵只是一部分,很快就会涌来更多的敌人。现在,必须做出最坏的打算!他一面命令参谋部重新制订方案,一面立即把情况报告给军长,军长同意他的下一步思路,并决定先派一个骑兵团和一个坦克团支援他们。

龙师长命令副参谋长带领工兵团,由特务营保护,立即进攻比较靠前的鬼子炮兵联队,将所有的大炮全部炸毁,然后再伺机破坏各大队的机枪中队,得手后退到沟道里分段大量埋设地雷。特务营在保护的同时,注意搜寻敌人混成旅团指挥部,发现机会可当机立断,灵活处理,必要时可请相邻队伍协助。龙师长要求他们动作要快,速战速决。副参谋长领命而去。龙师长在观察了三个旅的战斗情况后下达命令:各部注意,集中兵力,成建制的歼灭敌人有生力量,速战速决,两个钟头内解决战斗,不接受投降!

龙师长现在最关心的是鬼子增援部队进展情况,他要通了淡参谋长的电话。淡参谋长说:我们已经与鬼子接上火啦,这里是一马平川,鬼子凭借坦克开路,阻击难度很大,已击毁了两部坦克,后面的鬼子正源源不断地涌上来,我估计坚持的时间不会太久。

龙师长问:坚持三个钟头有没有困难?

淡参谋长说:三个钟头没问题!

龙师长说:好,电话里不说了,马上把命令送达你。

龙师长的命令是:两个钟头以后你们逐渐撤出战斗,不要回礶口,撤到南面的老牛岭里。我派炮团掩护你们,随时保持联系。

两个钟头以后,围攻混成旅团的两个旅边打边撤,三个钟头以后已经全部撤完了。天逐渐黑了下来,阵地上尸首遍地,狼藉一片。轻重机枪被砸成几段;带不走的钢炮、炸药、手雷、子弹都被引爆;车辆、帐篷、厨房被毁坏;粮食、罐头、水桶也抛撒了一地。部分困兽犹斗的鬼子蜷缩在一起,拿着步枪向着已经撤得很远的队伍射击。

淡参谋长一边和旅长共同指挥着战斗,一边商量着撤退的问题。旅长主张采取递减战术,打一阵儿撤出一个团。淡参谋长说:不能让鬼子看出我们的撤退意图。前面不远是一条干河,河沿的这边是一溜高坡。我们组织几次反冲锋,把鬼子压回到河沿的那边,守住制高点,三个团一个上来打一阵,打的过程中另一个团就上来接替,先打的边打边撤,顺着河沿一直就能进到老牛岭。最后一个团打的时候,有制高点掩护,留下一个连做疑兵,让炮兵再支援一下,我们可以把损失做到最小。旅长一听高兴地说:参谋长真是小诸葛,撤退前各团都打一下能提提精神,而且顺着河沿走安全得多。好,我去下命令!

淡参谋长又给工兵团团长安排,命令他们在队伍撤退完之前,在敌人前进所有的道路上都埋上地雷,把缴获的弹药,凡是我们带不走的,都堆积到河沿我们一边,留几个人拉好导火索,待敌人进攻时炸毁它,为撤退再争取一点时间。

就在淡参谋长和旅长两个随着最后一个团边打边撤的时候,影影忽忽看见一群人有的骑马有的跑步朝自己这边追过来。警卫连立即扑了过去,一看是自己人,再一看是副参谋长带着特务营的人,还押着几个骑马的鬼子跑了过来。副参谋长和特务营营长疾步走到淡参谋长跟前敬了一个礼说:报告参谋长,我们抓住了鬼子的旅团长!淡参谋长大喜过望,兴奋地说:太好了,特务营首功一件!怎么还让他骑马?

特务营营长说:这小子不配合,一个劲儿喊叫,还用头撞树,要为天皇效忠,没办法才把他绑到马上。

淡参谋长问:后面怎么还跟了一群?

特务营长说:我们收拾了他们的警卫中队,把指挥部一窝儿都端来了。

淡参谋长说:现在情况紧急,没条件管他们那么多人,最大的贼头抓住了,小虾小蟹用处不大,先派人把贼头押走,其余的就地处决了,免得麻烦。

特务营长立正敬礼,说了一声是,就跑回去安排了。

淡参谋长和副参谋长转身刚要上马,只听见刚才打阻击的河边震天动地的一声巨响,后面跟着还噼噼啪啪响个不停,火光把半边天都映红了。大家都知道,这是工兵团的人在鬼子进攻的时候把弹药和枪械引爆了。大家在一片愉快的气氛中向老牛岭进发,刚走不远,他们身后又传来一阵卡宾枪的连发射击声和手榴弹的轰击声。淡参谋长心里说:鬼子呀鬼子,杀中国人的时候你们是野兽,现在你们也尝尝野兽挨杀时候的滋味吧!

五三三旅顺利地撤到老牛岭里,在距离南去大路的山坳背后宿营,等待新的任务。淡参谋长留下副参谋长随五三三旅一起,自己带着警卫连连夜押解着日军旅团长回到师部。

胡副师长带的两个旅也按龙师长的命令连夜撤回到礶口和礶口前面的沟道两边的坡塬上就地休息,炮团和增援的坦克团埋伏在沟道的西口。工兵团连夜在附近伐了上百棵大树,横七竖八的在沟道中部拥塞了半里路,并在沟道两边的土坡上准备了许多小桶的汽油和柴油,由士兵到时候见机行事。一切准备好,龙定海师等着应对明天日军更大更猛烈地进攻。

鬼子混成旅团团长是一个中等个子,粗壮身子,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边一直向外射着凶光的家伙。从他身上搜出来的证件上看出,他叫濑田鸠夫,上任混成旅团旅长不足三个月的时间。龙师长先让副官长作一般审问。副官长进门按军阶向双手被绑在背后,坐在椅子上的日本旅团长行了军礼,然后通过翻译告诉他,根据战场规则,作为俘虏的你必须接受中队的审问,如实回答问题,是否明白?

濑田双眼紧盯着副官长一言不发。

副官长不在意他的傲慢又说:报上你的名字,军阶,年龄,部队番号。

濑田依然无动于衷。

副官长提高了声音说:濑田鸠夫,告诉你,你的旅团已经被彻底打垮了。你现在是中队的俘虏,我们有权审问你,也有权处治你。如果再不配合再不开口的话,我们就要按照中队的方法来让你说话。

濑田鸠夫似乎被冰冻住了,保持着一个姿势,不说一句话。

副官长示意翻译过去跟他交流一下。翻译过去小声跟他嘀咕了几句,过来跟副官长说:他说他尿憋得厉害,要小便一下。

副官长说:告诉他,如果小便完回来回答问话就可以去,他不答应就别去!

翻译对他叽里咕噜说了一阵,那个肥硕的脑袋轻轻点了点。翻译对副官长说,他同意。

副官长告诉翻译,给他说,让他出门朝前走七步,双手解开,就地撒尿。四个警卫在他后边子弹上膛,只要敢耍任何花样,一齐开火!

听明白了的濑田在翻译的陪同下走出房门,朝前走了六步就不走了。原来他看见再走一步,前面就是一个深沟的沟沿,翻译让士兵给他解开捆手的绳子,他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翻译催促他赶快尿,他还是不动。又催了一遍,他转过身来说尿完了。翻译一看,军呢马裤的下边,流下来的尿不仅灌满了皮鞋,而且还在地面上洇湿了一大片。

拖着尿湿的裤子和皮鞋,濑田又被后绑着手坐在那个椅子上。再开始审问的时候,濑田只说了一句话:我不接受比我军阶低的军人的问话。

副官长感到这个要求不能被拒绝,命令把他押下去。

第二天,在礶口阻击三天任务顺利完成的时候,佩戴着中将军衔的龙定海师长亲自审问濑田鸠夫。龙师长两边是佩戴着少将军衔的胡副师长和淡参谋长。大厅两边整齐地各站着一排崭新美式装备的士兵。

被押送过来刚走到门口的濑田鸠夫看到这个阵势立刻吃了一惊,在两个高大的卫士抓握下他被推进审判庭,按在椅子上。濑田马上又站了起来,深深地朝龙师长鞠了一躬,然后嘴里叽里咕噜说了一通话。翻译说:濑田说,双手被绑无法行军礼,日军华北方面军第三七九混成旅团旅长濑田鸠夫愿意接受长官的问讯。

龙师长从心里有点赞赏这个顽固地执行军队通用规矩,讲究军阶等级,被俘了仍然保持军人姿态的旅团长。但当他翻开军部电报发过来的濑田鸠夫简历的时候,才知道这是一个双手沾满中国人民鲜血的凶残的刽子手。仅在河北的一次扫荡中,就用各种手段杀死平民四百多人。他还把俘虏的八路军战士和民兵绑在立柱上,供日本新兵练刺刀,练完之后,不管死活都喂狼狗。他还有一个嗜好,喜欢把抢来的活牛活羊活鸡当场烤着吃,弄得这些活物在火上凄惨地叫声,一二里路都听得见。他说过,在他的眼里,中国人都不能被算作人,他们只能是被宰杀的动物。因此,凡是他带着军队经过的地方,基本不留活的东西。当地老百姓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十八层地狱底下跑出来的日本恶鬼。

集团军司令部给龙师长的电报里专门有几句话:按高级俘虏对待他,可以审问一下,严加保护,尽快送集团军司令部处置。

龙师长问道:从军多少年了?未到中国前是什么职务?

濑田答道:十八年。在国内时是个步兵中队长。

龙师长厉声问他:经你的手杀了多少中国人?

濑田一下子被问懵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回答:这个问题,问题……他迟疑了一下继续说:没有统计过,少说也有几十个吧。军人嘛,杀人是很正常的事情。

龙师长说:几十个?你说得太轻巧了吧!你在河北扫荡的时候就亲手杀了一百九十七个中国人,昨天,你还用战刀砍死了我的两个士兵!这是中国人给你记的账。走到哪里你都赖不掉。中国有一句老话,叫做血债还要血来偿!你看怎么偿还吧?

濑田说:为天皇效命,走到今天我已经很满足了。我虽不是常胜将军,但很少打这样的败仗。这两天跟你们军队交战,我总是被算计,老是慢了一步。我真弄不清你们是怎么指挥的,地形、时间对你们有利,但运用战术对我的突袭,我都布置了应对战术了,还是让你们抢先了。我真佩服将军这样善于用兵的军人,因此,虽败但不羞耻。

濑田又站起来向龙师长鞠了一躬,接着说:不过,第一回合由于我的一时大意不幸被抓了,我们没有交手的机会了。但是,后面上来的池田旅团那可是个老谋深算的将军,我们都尊称他为智慧狐狸,你跟他一交手就知道了。最后,我恳求将军能够满足我的一个要求,请将我的战刀还给我,我想用它完成我的一个最后的心愿,体面的向我的天皇献出我的忠心。他说完又站起来向龙师长深深地鞠了一躬。

龙师长听了蔑视地笑了一下,没有做声。

就在这个时候,日军两架轰炸机从远处呼啸而来,淡参谋长感觉飞行线路冲着自己这个方向而来,他来不及说话,急忙把龙师长一拉一按,二人一同卧倒在大书案下面,一颗炸弹呼啸着落了下来,轰然一声爆炸了。

五月端午节,西安天气已经很热了,在干燥的空气中,人们短衣薄裤走在太阳地里,能感到头上热辣辣的。很多人都戴上凉帽、草帽,不戴帽子的也得用个扇子把头脸护上。女人们则是用各式各样的洋伞来显示自己或者遮挡自己。街上人来人往,比往常明显增加了许多,这个传统节日的气氛还是很浓厚的。

与往日不同的是,不少街道上那些卖粽子的、卖绿豆糕的、炸油糕的、卖雄黄的、卖香药的、卖香包的、卖艾剑的,打破平时不敢占马路的规定,在各大街道边沿上摆成一长溜儿的卖货摊儿。许多糕点铺子、老招牌饮食店、京货铺等,也把自己传统的名吃名品摆出来凑场面。摊摊相接的饮食长溜儿就着树荫,往往一扯就有近半里路长,人们像检阅一样一家家挨着看过去,卖东西的也不停点的招呼着,形成了特有的端午节风景。

尽管卖吃食的地方显得挤挤扎扎,热热闹闹,可人们却是问得多,买得少。有些人咬着牙买上几个粽子油糕回去哄哄娃娃,大人们看一眼就算把端午节过了。为啥人们问得多买得少?其实买的卖的大家心里都明白,这物价涨得太争火了,甚至冒了标了,老百姓过不起这个节了。去年端午,一个油糕卖三个元人们都喊叫贵,今年要十八个元!粽子二十五个元,绿豆糕一斤干脆要一百元。有钱人一问,不动声色,该买五斤买三斤,该买十个买八个。小户人家一问,立马像蝎子蛰了一样,伸出的指头往回一缩,不敢还口,转身就走。大部分人家的端午节就在这没有油糕、粽子、雄黄酒的气氛中过去了。

看着这端午节疯了一样的物价,老百姓更忧虑的是黑面和包谷小米涨了多少?粽子油糕可以不吃,这糊口粮那是天天少不了的呀!尽管今年庄稼长势不错,这物价一天一涨,闹得人心惶惶。有些人后来干脆形成了一种毛病,大干早一蹬上裤子,先小跑到米面铺子门口去看一下粮价牌子,涨了就不着急,跌了赶快就排队!当时流行一句话:甭操心衣裳裤子,先顾住嘴跟肚子!粮价成了其他物价涨跌的参照物,讲价钱、谈工钱、问收入都以值多少斤小米或者几袋洋面为标准。

当年一块银洋兑换一元的法币,现在有人把它垫在鞋眍里,有人用它叠飞机给孩子玩儿。原始的以物易物交易又抬头了,被禁止流通的银洋又暗地里充当硬通货了。

当天后半夜,兰馨迷糊了一阵儿就再也睡不着了。大魁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她有些担心。平时晚上他也经常出去,但很少这么晚回来过。她知道他不是为铺子的事忙碌,也不怀疑他在外面干什么坏事。凭着她观察男人的眼光,她知道大魁一不是赌博二不是找女人。他一直在干着一些不能问,不能说的神秘事情。看得出来,这些事情对大魁来说似乎是相当重要的。一次,兰馨故意问他,深更半夜的在外面折腾什么?显得很疲倦的大魁在她脸上亲了一口轻声说:干的是正事,以后你就知道了,现在千万不要跟别人说!

兰馨是欣赏有本事男人的。开始,她有些瞧不上大魁,认为他胸无大志,是个只知道黏在女人身上没多大出息的小男人。自从大掌柜从隆丰福退出,大魁接管了铺子的全面管理责任以后,兰馨才逐渐看出他经商处事、谋划应变的才能。后来,她发现也有些不认识的人经常来找大魁,跟他在一起小声嘀咕些什么,显然不是谈生意的事。她还害怕他跟罗浩明混在一起。后来,罗浩明被弄死的那天晚上,大魁也是到天快亮的时候才回来,兰馨心里就有点疑惑。第二天一早,公公到瓷器店找大魁,听见他在睡觉,她要去叫醒,公公摆摆手就坐车走了,她就有些数了。一次,大魁出去前换衣服时无意中被她看见带着的一把手枪,她的担心也更多了,甚至还有一点不祥的感觉。

今天大魁好像有什么大事。上午,公公派人接他俩同齐芳闻一起去给大掌柜、夏月荷父母、二娘石彩霞送节礼的时候,大魁就明显借故有事没去。晚上又是在给老掌柜汇报完铺子的事情以后,晚饭都没吃就又跑出去。她操心大魁回来门头儿听不见开门晚,自己衣服都没脱,斜靠着床架假寐,耳朵听着窗户外头。就在她心神不定的时候,远远地听见有洋车跑来的声音,这个令人惊心地动静真的就在自家门前停下了。兰馨正在屏声静气的等待的时候,敲门的声音响了。她一挺身下床,鞋都来不及勾就跑了过去。敲门的显然不是大魁,又一次又快又急地敲起来。兰馨赶在门头儿前面打开了门。一个人背着大魁冲了进来,洋车已经不见了踪影。

背大魁的人是麦升。大魁受了伤,从他身上衬衣染的那么多血就能看出伤还很重,头耷拉在麦升的肩头上,眼睛紧闭着。兰馨第一眼看见大魁这个样子,惊恐加悲痛哇地叫了一声。麦升轻轻地把大魁放在床上说:是枪伤,一枪在肩膀上,一枪在小肚子上。流了不少血,得赶快请先生!麦升喘了一口气又说:不敢到洋医院,警察们已经开始搜查了!

定山和齐芳闻闻声也都起来了。定山叫人打水帮着麦升洗一下换一套衣服。齐芳闻叫宁娃拉上车,带上老掌柜的帖子赶快到高智怡医院,请高院长派一名外科大夫过来。接着,齐芳闻又叫人准备温水,在盆里头撒了些青盐,自己到房子里取来了红汞、酒精、药棉、纱布等,先让人帮忙把大魁的衬衣脱下来,结果费了半天劲也没脱下来。兰馨拿过一把剪子,三下五除二就把衬衣和裤子都剪开了。没见过枪伤的女人们看见半凝固半流血的伤口都啊的一声叫了起来。齐芳闻拿镊子夹着药棉先把伤口边缘清洗干净,把流血的地方用药棉堵住,再拿纱布把伤口盖上,等着大夫过来。兰馨则拿毛巾在给大魁擦脸擦手,接着用勺子给他一点一点喂水。

大魁慢慢地睁开眼睛,首先看见齐芳闻不好意思地咧咧嘴,齐芳闻用手示意他不要说话。兰馨俯在他身子旁边轻轻地说:别动,已经请大夫去了。并用手在他额头上试了试温度。

高智怡院长和外科大夫一起来了。见面就说定山:龙掌柜,叫我还让人拿帖子,好像不然我不来似的。

定山急忙请高院长到客厅里坐,高院长说:深更半夜坐啥呢,先看病人。领着外科大夫一起来到床前。高院长看了一眼就说:枪伤。

定山看着高院长嗯了一声。

外科大夫探查了一下对高院长说:肩伤不太要紧,子弹穿过骨头出去了。腹部子弹还在里头,要立马手术。

高院长对定山说:龙掌柜,你家老大肚子的伤挺重的,要拉到我那儿去开刀。

定山问:就在这儿开行不行?

高院长马上明白了,但还是坚持道:一定得在我那儿,消毒不好发炎了很麻烦。弄完咱神不知鬼不觉送回来就行了。

远处,能听见拉着警笛的汽车在街道上飞跑的声音。

高院长说:手术耽误不得,肚子上的伤有生命危险。我们现在回去准备,你们赶快把人送过来。说完两人出门坐车就回去了。

定山让麦升在门口盯着,让兰馨给大魁换好衣服准备等宁娃回来送他去医院。兰馨边给大魁换衣服边对定山说:爸,直接出大门有危险,再想个办法吧。

齐芳闻说:兰馨说得对,我看让人背着出后门,从小巷子拐出去,另一个人去迎宁娃,约好地方碰面,以防万一。

定山以拳砸手说:好。大魁身量重,还得麦升背,叫门头儿去迎宁娃。

兰馨说:我跟大魁一块走。

定山嫌人多目标太大,齐芳闻却说好。她说:为了避嫌,干脆让大魁换上女人的衣服,装作女人要生孩子的样子,兰馨跟上也像那么回事,路上有谁看见了也不至于怀疑啥。

大家听了都说好。定山叫大家分头准备,按芳闻说的进行。

就在这个时候,麦升小跑过来说:像是警察过来了!

大家一下都慌了,定山说:不要乱,麦升你背大魁出后门,先在老何家的那个铁匠铺子里头躲一下,门头自斌你也从后门出去,想办法寻个车。快走,快!

门头先出去,看着没人一招手,麦升背着大魁三拐两转就钻进后面一条街的何背个子(罗锅)铁匠铺。铁匠铺是个两面透风的草棚子,炉子还热烘烘的,砧子怕人偷在上头压了一大块生铁,门头一个人搬不动。麦升背着大魁在里头转了两圈找不到个坐的地方,门头二话没说就把一个小水瓮扳倒,水流干后把底儿翻过来,让麦升背着大魁坐在上面,自己跑出去找车。兰馨这时候也赶到了,拿着一床被子和枕头。

门头转了一圈也没有找到车,忽然一个什么东西把他绊了一下,一看是个谁家扔出来不要的破藤椅,他顺脚一踢就走。刚走两步一想,这椅子不是可以抬着走嘛!回过身又把椅子看了看,摇了摇,觉得还能行,就拿到铁匠铺里来。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把大魁放在椅子上,头背后塞个枕头,身上盖床被子,门头和麦升一前一后抬着,兰馨在旁边照护着,黑麻咕咚凭印象往前走。走到中正路上有了路灯才好走一些。朝南刚走了一会儿,两个巡夜的警察没精打采地迎面走过来大声喊叫着:干啥的?

兰馨虽然心里紧张但早有准备,连忙上前说:兄弟媳妇生娃呢,到广仁医院!

两个警察扫了一眼捂得严严实实、用椅子抬着的“孕妇”,其中一个叹息着说:又多了一个吃饭的,光会愣怂(使劲)地生,咋不想咋样养活呀!

另一个接口说:你甭熬煎,能生就能养,现在这人,没啥大本事,就会生娃!

两个家伙没话找话的晃悠着过去了。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子弹取出来,据大夫说没有伤着主要器官,伤口内部清洗消毒后就缝合了。担心警察的突然检查,高院长把大魁放在产科病房,让兰馨给大魁像月婆子一样拿帕子包着头,被子上搭着件兰馨的花衣服,把大魁的鞋压在枕头底下,兰馨一直守在跟前。白天有两个警察来过一次,高院长陪着在院里头转了一圈,特地还到外科病房看了看就走了。晚上,定山就派人套车在西城门外等着,由麦升、兰馨护送大魁到双水磨爷爷家,高院长安排外科大夫陪着去观察一晚上。

送走了大魁兰馨他们,定山躺在床上的时候心里老是不踏实,这次大魁受伤究竟是什么原因他不清楚,但肯定跟反对政府的活动有关。定山对现今的政府和政策也很不满,但他并不赞成用武力的方法去对抗。老百姓你有多大的能耐,斗得过政府拥有的警察和军队?尽管敢于反对的人不少,但当局杀起人来也不手软。听说现在玉祥门外护城河边上几乎天天都在枪毙人,四城外头荒地里经常也在活埋人。人们都在传说,要是好端端的一个人几天十几天见不到面,十有就是叫失塌(暗害)了。听宁娃说,他亲眼看见有一回天快黑的时候活埋一个女,才二十五六的样子,可能是个学校的老师。坑挖好了,一个小头目问女的招不招?留着刷刷头的女的说:你们局长都没问出啥东西,你还能比你局长强?那个小头目说:死到眼前了,嘴还硬的跟钉子一样,那你就沤粪去吧!女的没等他们动手,自己跳进坑里。想到这里,联想大魁的枪伤,定山出了一身冷汗。

齐芳闻看了一会儿书,扭过头看见定山在发愣,问道:是不是在想大魁的事?

定山长出了一口气说:是啊,大魁干的肯定是有道理的事,可太叫人劳神了。

齐芳闻像是突然想起来说:大魁伤得不轻,我估计今天晚上肯定不好过。

定山说:高院长说,今天晚上是一大关,关键是发炎,一发炎就非常麻烦。他说,大魁还在鬼门关跟前呢!

说到这儿定山突然想起八路军办事处的那位处长指着他们捐赠的药品说过,这一针药就是一个战士生命的话,他问齐芳闻:那个救命的盘什么林,你是不是还有个样品?

齐芳闻也想起来说:你不说我还忘记了,就是,你兄弟定洋的手下,专门给我了一盒样品,还告诉我要低温存放。我在咱地下室里放着呢!说完,急忙穿起衣服,让定山打开灯,挪开八仙桌,掀起地下室的地板,俩人一块下去把那盒药取上来。

定山看着这个六支装的精致的小方盒说:也许,大魁的命就在这盒药里。说着他起来就换衣服。齐芳闻不解地问:你要干什么?

定山说:你睡吧,我想现在到双水磨去一趟。

齐芳闻说:马车也不在,麦升也不在,深更半夜地你咋去?

定山边穿衣服边说:我骑马带着栓柱去。

齐芳闻说:你也别带栓柱了,我跟你一起去!问题是你出得了城门吗?

定山说:长泰现在守西门,还是个班长,我去说一声,不行给两个钱,能出去。只是你跟着我,遇到个什么事还是个累赘。

齐芳闻说:我就要当你的小累赘,我要跟你一起去嘛,你一个人我也不放心嘛!

定山只好答应她,叫门头招呼栓柱备马,自己把那支从来没有用过的小手枪装在怀里。两匹马牵到门外,定山说:内掌柜不会骑马,一匹就够了。

栓柱说:天黑路远,你们去得有个人陪护上,我跟着一块去。

定山点点头默许了。

当天半夜大魁就出现了高烧,满头满身烧得烫手,人一直迷迷糊糊地说胡话,打了退烧针,吃了药也无济于事。外科大夫用酒精给大魁擦身降温,用热水泡脚,并让人用新井水浸毛巾敷额头,可毛巾都冒热气了,高烧依然退不下来。折腾到半夜,大夫把伤口又检查了一遍说:手术后发炎得很厉害,一般退烧药都不行,只有盘尼西林才能压下去,一针就行。

兰馨好像听过盘尼西林这个名字,但她搞不清楚哪里能找到,过去问麦升。麦升正睡得迷迷糊糊,一听说盘尼西林四个字立马清醒了,说:上次商会捐给八路军的药,就是盘尼西林!那就是内掌柜办的。

兰馨说:大魁烧得很厉害,大夫说非盘尼西林不可。

麦升边穿衣服边说:我马上回省城去,问内掌柜有什么办法。

兰馨含着眼泪说:那就再辛苦你一趟,想办法找到,快去快回!

麦升用凉水抹了一把脸,骑上那匹黑梢马就上了大路。

麦升走了时间不长,定山带着齐芳闻和栓柱就到了,定山路熟,两匹马是抄小路过来的,和麦升打了个错茬。就在兰馨心里像汤煮的时候,盘尼西林送来了,兰馨顿时涕泪交加。

一针盘尼西林打进去,不大工夫大魁的烧就退了。

六支盘尼西林只用了一支,看着外科大夫爱不释手的样子,定山就说:那五支你给高院长带回去,开刀和治疗的费用我回去跟高院长结算。大夫临走的时候,定山送给他两块银洋。

高院长不仅不要开刀治疗费用,还坚持给定山一根金条。他说:这个东西在我手里可就成了宝贝,要紧关口,一支一条命呀!

从大魁遮遮掩掩地叙述中,兰馨拼接出一个不太完整的故事。

西安城里有几个宣传抗日,反对摩擦,保护进步人士的组织一直在地下活动着。大魁参加的是一个叫抗战联盟的组织,头儿是一个大学的教授,具体的由一个中学校长跟他联系。大魁是第五分队的队长,第五分队有十七个人,其中五个都是隆丰福的,已经有两年多时间了,参加过多次宣传、集会、除奸、护送和营救行动。大魁筹划仔细,行动谨慎,善于未雨绸缪,因此每次大都有惊无险。

最近,从沦陷区来了八个有些名气的进步人士要到边区参观,一下火车就被警察当局抓起来了。这些人在监狱中举行了绝食抗议,消息被报纸披露出来,在西安各界引起一片抗议声援的风潮。在八路军办事处的交涉下,迫于压力,当局只好放人。这些人出来后被记者们和青年学生团团围住,请他们谈谈见闻和感想。在有关方面组织下,为他们召开了一个联谊叙谈会。

这八个人在联谊叙谈会上列举了日本帝国主义强占我国土,掠夺我资源,屠杀我民众的滔天罪行,也揭露了国民党政府消极抗日,积极的行径。他们希望能够通过边区参观,把抗日的真正情况反映出来,动员更多的力量投入抗日战线,争取抗战的最后胜利!

其中的一位教授和两位新闻记者用了大量的事实对国民党政府纵容汪伪政权,扑杀抗日进步人士,在各抗日根据地制造摩擦等行为进行了无情的揭露和批评。听众们义愤填膺,呼喊口号表示支持。特务们在会场内外大肆捣乱,狂喊乱叫,敲锣放炮,干扰会议进行,并打伤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引起大家的不满和抗议。在会议结束的时候,特务们趁机抓人,会场秩序大乱。几个教授和记者又被抓走。据说简单审讯了一下,押在一间房子里。内线传出来消息说,当晚可能就将他们处决!

大魁接到上级组织的通知,要求他们分队安排力量,选择机会,在路上或者现场把人抢回来。天快黑的时候,他带着麦升和加工场里的三个伙计一起到了太阳庙门一带查看动静,然后把人按行刑队可能走的路线,两个电线杆一个分布开。这时分队的其他成员又从小巷子里过来,一共十二个。一看人来齐了大魁很高兴,他把两个副队长叫过来,对行动做了安排。

这时,平时总是和他单线联系的苏校长过来说,今晚还有一部分自己人一块参与行动,他们也在周围,到时候大魁你们负责抢人,对付押送和行刑人员都是他们的事情。人被抢出来之后,有十几辆洋车就在旁边等候,你们见车就上,要分散跑,初步定在西马道城墙玉祥门往南的第九个电线杆底下的城墙洞里集中,万一有变化,你们临时决定。下一步还有人接应。

大魁知道苏校长说的还有一部分自己人是神枪队,这是专门对付那些押送囚车警卫队伍的。以前,几次行动他们参与过。看似普通人,一旦行动起来,各怀绝技,动作神出鬼没,拳脚搏击功夫过人,枪法精准出手即中要害。他们往往把主要敌人解决之后,一声呼哨立马无踪无影,叫人惊叹不已。警察局十分头疼这些支身份不明,专门与警察作对的武装。交了几次手吃了几次亏。打又打不上,躲又躲不开,抓又抓不住,只好在每次行动时严密封锁消息,出其不意地进行。

天气热了,守候的人跟周围纳凉的人穿插在一起,有些人席地而坐谈天说地,有的靠着墙装作打盹儿,有的干脆寻个可以躺下的地方,把鞋垫在头下装睡,眼睛却一直盯着巷子的出口。都小半夜了,还没有动静。大魁坐在暗处心里有点着急。一个跑堂的过来悄悄咬着耳朵对大魁说:行刑的地方变了,改在草场坡活埋,挖坑的人已经出去了。可能再等一会儿就带人了。

大魁立马通知两个副队长,送人地方变为草场坡,会合地改在小雁塔门口。约莫又过了一个钟头,负责观察的麦升在巷子口的树上摇着白毛巾,大魁看见也把毛巾向街上摇了几下,周围的自己人都不动声色地知会了,陆陆续续地朝里头的一个小街道走去。

一辆站着十几个背着长枪警察的十卡车先开了出来,后面紧跟着一辆闷罐子囚车。刚拐进一条街道,两个送水车三躲两晃地挡住去路,就在司机按喇叭叫让路的时候,十来个人从汽车四周跳上了大卡车,前后两个车的司机和警长也一同被从两边拉下了车。这些警察以前就曾经被绑过,知道乖乖地不动死不了,胡骚情(乱说乱动的反抗)挨打受伤命还不保。因此几乎没听见呼喊和打斗,警察们一个个被捂住嘴,双手从背后绑起来,脸朝下放在汽车大箱里。囚车的门用搜到的钥匙已经打开,六个人被接下车,迅速坐上同大魁他们一起过来的洋车上消失在黑夜中。一切衔接得如此流畅紧凑,前后只用了两分钟时间,待警察局监督车赶过来的时候,两个车四门大开地停在路上,大卡车上像堆了半车猪一样摞着被绑的警察。一点数,自己人一个不少,枪一条也没丢,唯独少了囚车上六个待决的囚犯!

监督车的那个老警察看着眼前这个景象,轻轻地摇摇头,向自己车司机喊道:还发啥呆呢,快掉头,回去报告!小警车立马像老鼠一样蹿回去了。

六个人先后都被送到小雁塔。大魁安排他们坐在大门里头,每人给了一个肉夹馍,辆洋车也在暗处候着。这时,一辆没开灯的小汽车开过来,悄没声息地停在门口,下来一个人轻声说:快,让他们六个快上车!

大魁一看是苏校长,立马叫人把他们领过来。就在他们往车里挤着坐,还有一个没上来的时候,两辆警车呼啸着开了过来,大魁把最后一个硬塞进车,车门还没关,警察的枪就打过来了,小车冒着枪弹从两辆警车中间钻过去,飞快地消失在黑暗中。一辆警车立马发动追了过去。

大魁掏出枪指挥大家撤进小雁塔的院子里,并向敌人还击。警察们正稀里哗啦下车,一看有人朝他们打枪,立马就地卧倒,朝打枪的地方集中射击。大魁躲在一棵大树后边,还想和对方对打,刚要开枪,枪被一只手抓过去,他扭头一看是麦升。麦升说:人都撤进去了,你打枪把敌人都引到你这里,怎么脱身呀!

趁着敌人射击间隙时间,麦升一把拉着大魁就钻进身旁的树丛里。警察们知道里头人有枪,不敢贸然追过来,只是在外头乱喊:赶快出来,你们已经被包围了,跑不了啦!喊的时候还砰砰地开了几枪。

就在外头狂喊乱叫的时候,大魁已经指挥其他人从几个墙豁豁分散跑出去了,隆丰福的四个人始终跟着大魁。麦升对大魁说:别人都撤了,我看旁边有个豁口,咱们从这儿走吧。大魁一摆手大家跟着他朝豁口跑过去。就在这时,对面突然打过来两枪,大魁一下子扑倒在地。麦升也就势卧倒在地,抓过大魁手里的枪就打了过去,对面立马哎哟了一声,又打了一枪,没有动静。麦升对其他几个说:快,各寻出路,撤出去!大魁自己爬起来,麦升把他背在身上钻进另一个树丛中,逐渐靠近一个豁口,听听没有动静,他又轻轻爬起来往外看了看,确定没有人后,再背着大魁爬了出去。铺子的一个叫银锁的伙计跟着麦升爬出来,他让他们躲在大树底下等着,自己想办法寻辆车。不一会儿还真找来了一辆洋车,两个人护着大魁回到家,银锁自己回加工场去了。

看着睡眠深沉的大魁,兰馨想,这个比自己小两岁的男人,这几年成熟得多了。他很有自己的性格,在大是大非面前他有主见,敢想敢干。这次,还有以前的几次,劫囚车,除内奸,给边区护送人员、物资等,干的都是把脑袋揙在裤腰带上的事情,他到底为了啥?兰馨想了半天还没有答案。只听他无意中说过一句,这个软弱又穷凶极恶的政府迟早要被推翻!他咋老是跟官家作对呢?

这次事情,公公没有半点责备的意思,大魁受伤自己也不懊悔,家里两个主事的大男人看法是如此的一致,自己还有什么可说的?遇上这个让人担惊受怕的男人,只能求菩萨保佑,保佑他吉人天相,好人平安!她连忙给婆婆供养的菩萨恭恭敬敬地上了三炷香。

齐芳闻的西药和中西合成制药简便包装的成药批发生意逐渐站住了脚,西安城区有八个点在供货,一些小医院也在她那里进货,外县也有五个地方中药铺里捎带着卖她批发的西药。她凭着药品盒子上的厂家地址,写信过去,提出进货要求。很快回信就来了,上海、杭州、广州三地的厂家不仅寄来报价单,还发了一部分样品。她把报价和米博士的供货价格一比较,就明白上次就这一笔货,米博士从她手里赚了多少钱。由于信中提到还要采购一些西药的要求,广州回信中还附了一份西药产品的明细和价格。

为了摸清国产药和进口药的进货渠道,建立长期稳定的贸易关系,齐芳闻决定亲自到这些地方去一趟。她跟定山商量两人一块去,既是考察进货,又是蜜月旅行。本来还要把栓柱带上,考虑以后他还有可能跑去进货,可齐芳闻为了玩得尽兴,让他留在医药公司里照顾生意。而定山也因为大魁身体复原,可以正常理事,兰馨主持大柜兢兢业业,一丝不苟。铺子一摊儿自己不用更多操心,加上与齐芳闻结婚时婚礼过于简朴,心里终怀歉意。对于她的这个要求,几乎没有思考就欣然答应了。

初秋西安,天气已分早晚,尽管中午还是夏天般的暑热,但日头一落山,立马就有爽风凉气上来,人们那种浮躁的心情也就沉静了许多。可这个时候往南方走就是另一番感受了。定山带着齐芳闻过郑州、拐徐州、转上海、游杭州,最后来到广州。一路上火车、轮船、汽车,小艇轮番换乘,旅馆两三天一变,主食是由面变米,菜也是由咸变甜,鸡鸭鱼肉又是另一种味道。齐芳闻如鱼得水,怡然自得,一路上指点江山,谈古论今,兴奋不已。定山毕竟是走南闯北的人,对这些倒还能接受,只是那溽热的气温和湿蒸多雨的天气,让定山还是很不舒服,常常有喘不上气来的感觉。另外还有一个让他心里十分不痛快的是,到处都是横行霸道,不可一世的日本人。乡村里能看到烧杀抢掠的景象,城市里则是设岗盘查,随意抓人,在街道上打骂凌辱中国人恶行。不过,在阴霾中他还是看到了阵阵的光明。在上海,卖茶叶蛋同时也卖小药品的老太太,只卖中国产的人丹,而不卖日本产的仁丹;在杭州,他俩坐洋车游玩的时候,有人就把几张反日的传单塞到他的怀里;在广州,他俩在旅馆的楼上看见在一个小巷子里,几个中国人在狠命地揍一个日本人。尽管日本人控制得很厉害,一些禁运的物资还是在地下南来北往。因此,他认为此行非常值得,自己不仅大开眼界,大受裨益,而且增强了自己中国人的信心。凭着他生意人的眼睛,不但看出这里市井繁华的根源,也开启了自己发展的一些新思路。

齐芳闻在定山的陪同下,先后和上海的童涵春、华美药房,杭州的胡庆余堂和广州的徐宁远堂、何济公等药店(厂)签订了长期供货协议,并分别付了第一笔货款,由他们把货直接发往西安。就在他们办完事情,药厂老板夫妇盛情邀请龙老板夫妇夜游珠江的时候,定山他们意外地碰上了一个人。

华灯初上,他们登上一艘华丽的游船,边吃边欣赏两岸美丽的夜景,老板和定山两个尽量用对方能听得懂的话在聊天。这时,一个五十左右文质彬彬的先生走了过来,对着定山礼貌地问:请问先生是陕西来的吧?

定山一怔,急忙站起来说:是的,陕西西安。请问先生怎么能听出来我是陕西人呢?

来人面带笑容说:我在西安待过好几年呢,西安话我一听特别亲切。

定山高兴地说:哎呀,待过几年也算半个乡党呢,幸会,幸会。

药厂老板一看龙老板遇到熟人,张罗着找椅子请坐。

来人看见这边地方窄小,就说:先生如果不介意,请到我那边坐一坐,那边只有我和朋友两个。

定山跟药厂老板打个招呼就对来人说:好,到你那里坐一坐。

就在来人转过身定山刚要迈腿的时候,药店老板站起来在定山耳边说了一句:提防骗子!齐芳闻见老板如此也站起来说:我跟你一块去。

来人的桌子旁坐着一位衣着华丽的年轻妇人,来人介绍说:这是我的朋友。

定山向妇人点点头致意,向来人介绍齐芳闻:这是内人。

来人看着芳闻文绉绉地夸赞道: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夫人来此,真为穗城增辉也!

齐芳闻含笑不客气地回了一句:先生莫非登徒子之后乎?

来人见芳闻应对绵里藏针,知道不是可以轻易玩笑之人,满脸通红地表示歉意:失敬,失敬,不才无意冒犯,望夫人不要生气。

定山大度地说:乡党遇乡党,玩笑拉家常,不必在意。请问先生贵姓?

来人连忙起身:不敢,免贵姓彭,彭品岗。

定山说:听口音再加上贵姓,先生可能是湖北人吧。

彭品岗很高兴地说:先生好眼力,湖北黄陂。先生贵姓?

定山谦恭地说:不才姓龙,龙定山。

彭品岗的酸味儿又上来了,他说:猛虎定山,蛟龙定海,先生应该更名为龙定海才是。

齐芳闻对这个咬文嚼字、说话不搭调的掉书袋有些反感,不满地挖了他一眼。彭品岗倒没有看见,她旁边的女人却是瞄见了,捂着嘴偷偷地笑了。

定山依然谦恭地说:鄙人名字为舍身的寺庙方丈所赐,我的兄弟叫龙定海。

彭品岗说:失礼,失礼。哎,你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你兄弟的名字和最近一位负伤的抗日将军的名字一模一样。

定山一听吓了一跳,急忙问道:什么负伤的将军?

彭品岗说:你没看报?的一位将军,叫龙定海,在河南与日本鬼子交战,打死敌人九百多人,打伤一千多人,师部遭遇敌机轰炸,将军身负重伤!

定山一听愣在那里半天不动,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齐芳闻急忙问彭品岗:报纸在哪里,报纸在哪里?

彭品岗也愣住了,看着定山这个样子,怯生生地问芳闻:莫非这位龙掌柜认识那个将军?

旁边的女子说:呆头鹅,还看不出,那个将军就是这位先生的兄弟!

彭品岗明白过来,他急头拌脑地打开自己的皮箱乱翻起来,从中拿出一张报纸,还没找到那一版就被齐芳闻抽了过去。她迅速找到第一版,右上角处一排黑体大字的标题映入眼帘:击溃日军混成旅团英勇师长身负重伤

下面是一则简短的消息报道:

记者向俊河南报道新编第十六师在和日军华北司令部三七九混成旅团的一场阻击战中,中国壮士在装备处于劣势的情况下,利用天时地利优势,诱敌深入,发挥近战优势,局部以多打少,奋勇杀敌,顽强鏖战三天,成功将建制混成旅团击溃。打死敌军八百七十九人,皇协军六十二人,打伤敌人一千一百多人,活捉敌旅长濑田鸠夫。师长龙定海将军在审问敌旅长的时候,遭遇敌机轰炸,身负重伤,副师长和师参谋长已壮烈殉国,敌酋濑田鸠夫也在轰炸中死亡。

定山拿着报纸抖抖索索连看了两遍,伏在桌子上痛哭起来,齐芳闻也陪着流眼泪。满船的人都围过来问长问短,传看着报纸。当他们从彭品岗口中知道定山就是这位身负重伤的师长的哥哥的时候,一个个肃然起敬,向他们表示安慰。纷纷把自己桌上的水果、点心拿过来,堆在他们的桌子上。彭品岗以主人的身份向大家表示感谢。药厂老板也过来安慰定山,并说:凭着你是抗日将军的哥哥,我在你要货数量的基础上,给你多发一倍的货过去,以表示对这位将军的敬意!

船上的人问明白缘由之后,都高兴地鼓起掌来。

定山和齐芳闻已经没有心思赏夜景了,急着想下船,立马赶到弟弟哪里去。船老板告诉定山,现在不能下船,下了船你也没办法回去,要等船到头转回去,在码头下船,有车才能回去。彭品岗提出,能不能现在就掉头,让这位龙掌柜提前回去?船老板说,只要大家同意,我马上掉头没有关系。船上的人听说后都表示同意,于是,船在走了一半路程的时候就往回拐了。定山很不好意思,连连向大家表示感谢。大家反而安慰他,要他不要着急,赶快去看受伤的龙师长,代他们向师长问好,祝他早日康复!

彭品岗在定山跟大家说话的时候,趁机问齐芳闻:我想麻烦问一下夫人,在西安听说过一个叫那兰馨的女人吗?

齐芳闻心里一震,但她不动声色地问:不认识。她是干什么的?

彭品岗回头看着自己旁边的女人站着跟别人说话,急忙说:她是我的第三个妻子,已经失散了十几年了。还不知道她是否在人世。夫人回去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

齐芳闻说:这个没有问题,我回去让我的手下一定给你落实一下。问题是如果这个人还在,你是什么意思?

彭品岗见芳闻问得尖锐,底气不足地说:我没有什么意思,了解一下她的情况,另外我在皇城还有一套房子不知怎么处置了。

齐芳闻问他:你现在是干什么的?

彭品岗说:我在做批货生意。就是代理大宗货物的买进卖出。什么赚钱干什么。

齐芳闻一听来了兴趣,问:药品也做吗?比如盘尼西林?

彭品岗说:药品也做,盘尼西林我现在就有,还有一些其他品种。

齐芳闻说:请问贵公司在什么地方?

彭品岗说:下九路三百二十一号,天鹿洋行。说着把自己的名折递了上来。

齐芳闻看见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就说:下船后,我们能否到贵公司去看看?

彭品岗这时又摆起老板的架子说:那好说啦,下船坐我的车一道去啦。

在齐芳闻反复地劝说下,定山才答应到彭品岗的公司去看看。

天鹿公司是个一间门面,上下两层的小公司,楼下架阁里摆着各种各样货物的样品,楼上是两间宽洽谈生意的地方。一边是西式的大围圈皮沙发,玻璃茶几,西式茶具,显得洋气十足。一边是中式的红木细雕镶嵌的四桌八椅茶台,青花茶壶茶碗,倒有些古香古色。房子两头则是多宝阁陈列的古董和齐齐一排的玻璃书柜。虽说中西混杂有些不伦不类,总的看来还算清净雅致,像个五行八作谈生意的地方。

路上,齐芳闻已经跟定山说了彭品岗是兰馨前夫的事情,叫定山装作不知道兰馨的样子,探一探彭品岗的底,再看看他能否合作。定山答应了。

齐芳闻果然看见有盘尼西林,还有一些西安稀缺的药品。定山则看见有细纱、洋布、服装面料和新式样服装以及琳琅满目的工艺品、瓷器等。齐芳闻跟定山商量后开了一个单子,彭品岗看了以后说:这些货都没问题,库里都有,明天即可发货。齐芳闻提出要把盘尼西林亲自带上,彭品岗说:一是路上日本人查得很严,二是你们保管不好容易失效。我把它封好,夹在其他货中间,不受风吹雨淋,赶你们回去时间不长货就到了。齐芳闻提出自己只能先付一半货款,彭品岗很大方地说:隆丰福铺子我在西安时就知道,现在只能做得比以前更大了,不怕你们不还钱,另外,龙将军那么大的名气,我尊敬他,这点钱你们不给我也不在乎。

齐芳闻听着他的话心里不舒服了,她说:我先付一半,货到再付清,这也是生意上的一般做法,你啰里啰嗦说了这么多,好像我们就是来骗你的货似的,动不动就说不还也不要紧,我们是不是说了不还了?做生意讲诚信,我还没问,我们走了你万一不发货了怎么办呢?你夹枪带棒地乱说一通,让人连一点诚意都感觉不到。

齐芳闻的话又把彭品岗说了个大红脸,那个一直跟着他的那个女人插嘴说:人家药厂老板都因为龙掌柜是龙师长的哥哥多发一倍的货,你就不能少要这一半的款?你还请求人家给你帮忙办事呢!

定山一看这话说到这里有点味道不对了,连忙说:我们不是这个意思,如果彭老板实在不同意先付一半的话,我付完全款都可以,今后我们还想长期打交道呢,不要为这个小事伤了和气。

定山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你要打听的人那兰馨,就在我家,她现在是我的大儿媳妇,主管我们铺子的大柜,已经有一个女儿,今年都十二岁了,在女子中学上学。

彭品岗一听连忙用手纸捂住脸,轻轻地啜泣着。

定山接着说:你的那一院房子,由于在政府院子里头,被政府当局无偿征用了,我托人去交涉了很长时间,当局才给了五千银洋,抛去上下打点,最后请客花的钱,实际只落了一千银洋。

彭品岗听了很惭愧地说:当时,省府一班人马撤得很急,我把大部分钱都带走了,给她没留多少钱,后来听说刘镇华围城八个多月,我真不知道她是怎么过来的。看着在军队里也没有多大长进,趁着一次采买的机会,我就跑了出来,也不敢回西安,只好东躲西藏,最后到了广州,靠着一个朋友帮忙,慢慢做起了生意,这两年才有了一点起色。

彭品岗说到这里,恢复了原来的神态,他笑着说:话都说出来了,我的心里也敞亮了,咱们说不清道不白地还有那么一点关系,也算是半个亲戚吧。以后咱们常来常往,生意上你放心,我不赚你的钱!

定山也笑着说:彭老板跟我是两个半,半个乡党,半个亲戚,也算有缘啊!不过,咱们关系归关系,生意归生意,各赚各的钱,你如果供货不赚钱,那我也不能要你的货!

彭品岗连声说好,好,好,够朋友,够朋友。

第二天一早,定山夫妇在火车站站台上与药厂老板和彭品岗握手道别,随着一声长笛,火车直奔河南方向而去。

在一家大医院里,定山和齐芳闻见到了弟弟定海。

两间布局严谨,设施齐全的病房里,龙定海师长躺在宽大的病床上,脸色蜡黄,眼睛紧闭。他身上缠满了绷带,接插着各种管子,医生和护士们在旁边忙来忙去。二房夫人沈岩菲一直昼夜守在他身边,大房夫人石彩霞带着六岁的大儿子昨天才赶到,两个女人轮换帮着护士给定海喂水、擦洗、换药。龙定洋天天都过来照看,随时帮着解决治疗以外方面的问题。

据副官长说,当时炮弹落在门外,半个审判大厅都被炸飞了。淡参谋长护在龙师长身上,自己被炸成几段,龙师长左腿也被炸掉了,头上、身上多处受伤,大夫说他现在还处于危险阶段。上峰命令战区把龙师长用飞机送到重庆治疗,但大夫说,现在身体几个地方还在出血,脏器很脆弱,根本不敢移动,只能就地抢救性治疗,稍一移动就有危险。上峰同意医院意见,告诉院长,派去的外科专家正在赶来的路上。

定山长久地坐在弟弟身旁,只要大夫不在,他就轻轻地给弟弟讲家里的情况,讲父母的身体、吃饭、睡觉情况,讲西安的变化,讲羊肉泡馍,讲岐山臊子面,讲玫瑰柿子饼,讲肉丸胡辣汤。然后拉着定海的一只手反复揉搓着,叫着定海的小名:海娃,海娃,咱俩一块到城墙上摘酸枣吃走!海娃,咱俩一块念书时,你把我的毛笔头拔掉了,安了半天没安上,后来连笔头都没咧,我叫你赔,你说,长大了给你赔个金的,现在长大了,你还没赔我呢。就这样,定山一直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医生隔了一会儿来看监测仪表,高兴地说:几项指标都上来了,看来,病人的生命力增强了。

两天以后定海睁开了眼睛,开始有点茫然,慢慢才恢复了神智,认识大哥,认识石彩霞和沈岩菲,对儿子不认识,儿子有点害怕地站在床前叫他大。他还有点不习惯,眼睛瞪了娃一眼,把娃吓哭了,石彩霞死拉活拉,他就是再不到床跟前来。沈岩菲抱着两岁的女儿叫定海看,小丫头一见定海就扑过去要爸爸抱,沈岩菲只好把她抱近些让她的脸贴着定海的脸。小丫头甜甜地说:爸爸打鬼子受伤了,好好休息。一句话把大家都逗笑了。

定山考虑铺子的事情,他让齐芳闻先回西安去。定洋和沈岩菲都劝他一块回去,他说:弟弟这个样子,我那还有心思做生意,我一定要等到兄弟没有危险了再走。不然,我回去怎么跟父母交代呀!

他和定洋把齐芳闻送上火车后就急忙回到病房,坐在定海身边。定海还不能讲话,眼睛一直盯着他,他又给他讲大雁塔,讲曲江池,讲卧龙寺,讲八仙庵,讲莲花池,讲革命公园,讲城墙城河,从城墙上勾槐花讲到槐花麦饭,讲到马齿菜饼子,讲到冬天逮麻雀用泥裹了在火里烧熟了抢着吃。讲得定海目光炯炯,讲得他慢慢地睡着了。

石彩霞不要医院膳食房送来的流食,她亲自给定海做饭,一会儿疙瘩鸡蛋拌汤,一会儿香油蒸蛋羹,一会儿冲牛骨髓芝麻炒面,一会儿小米青菜水饭,一会儿八宝藕粉,一会儿栆肉模糊。膳食护士看了她做的流食,惊叹不已,这个营养搭配之合理,之全面,之适口,是他们灶上不能比拟的。她决定把原料拿来,在石彩霞的指导下,学着为抗日英雄龙师长做营养餐。

定海的身体逐渐好起来,可以靠着靠垫坐一会儿了,而且能吃一些像样的饭菜,脸上有了一些光泽,也能够简单地说话了。他问副官长:淡参谋长和副师长他们怎么样?

副官长含糊其辞地说:他们都好着呢。

龙师长说:淡参谋长把我压在他身下,我都断了一条腿,他们咋能没事呢?

副官长假装认真地说:他们就是没事,昨天还在师里检查呢。

这个谎撒得不好,定海马上问:那他咋不来看我呢?

副官长慌了神急忙说:他来看你的时候,你还昏迷不醒呢。

定海立马说:我命令你,尽快把淡参谋长叫来,我要和他商量这次战斗的总结问题!

副官长看着这个谎再撒不下去了,只好又撒了一个谎:报告师长,淡参谋长副师长他们也都在医院里住着呢,现在还来不了。

定海不依不饶,说道:告诉我,他们在哪个医院,我去看他们。

副官长被逼到墙角,只好实话实说:报告师长,军长不让我给你说实话,我没有办法再对你隐瞒了,副师长和淡参谋长都阵亡了。说着他哭起来。

定海眼里涌出泪水,他早就预料到了,现在不过才被证实了。

定海一哭,可把医生吓坏了,像他这种情况根本就不能激动,激动的后果可能引起新伤口崩裂,导致出血,难以愈合。并且,几处内脏受伤还在恢复,情绪的剧烈波动,容易引起内出血。假如发生,可能就有生命危险。医生最后让护士轮流值班,始终在病房保持一个人,严禁来人与病人每次说话超过五分钟,对于有刺激性的语言要立即制止。龙定海在严密地看护下安静地休息了半个多月。

这半个月,龙定海想得最多的还是淡参谋长,这个来自陕西杨凌的血性汉子,头脑灵活,英勇善战,是一个优秀的高级指挥官。他为人忠诚,尤其对朋友甘愿两肋插刀,在生死关头,奋不顾身,把生的机会留给我,他自己却粉身碎骨。这是何等的忠义,何等深厚的兄弟情谊?自己用着兄弟换回来的性命,睡在这里养尊处优,良心何在?情义何在?

他叫来副官长,吩咐他安排车,他要到淡参谋长的坟上去看看。大夫开始坚决不同意,龙定海不说什么,就是坚持不吃饭,这可把石彩霞急坏了,连找大夫好几次。值日护士也找大夫说,师长不吃饭可是大事。此事惊动了院长,院长知道龙师长的脾气,劝也没用,干脆顺水推舟,医院的抢救车带上医生护士随行保护,以防万一,去吧!

在老战友的墓前,龙定海坐了很久,跟他们像平时在一起时一样随便地和淡参谋长拉着家常。他把这次战斗的利弊过失历数了一遍,并对老战友立下誓言,一定要让队伍打下一架日本飞机为老战友报仇!

新编十六师经过短暂休整,新任命五三一旅旅长为代师长,开赴另一个战场与鬼子作战。临行前,代师长特来向老师长辞行,并诚恳地希望能够聆听老师长的教诲。

龙定海握住新师长的手说:新十六师历来尊崇的几句话就是:摸清看准,打起来要狠,戳腰袭头,掫屁股断根。你带队伍只要记住这些就够了。我上不了前线了,可我给淡参谋长发了誓言,一定要打下一架日本飞机给他和副师长报仇。这个誓言只能由你来实现了,我等着你的喜讯。

代师长举手向龙师长敬礼,目光炯炯,语气坚定地说:我一定要早日打下飞机,完成师长布置的任务!

一天早晨,二夫人沈岩菲正陪着龙定海在案头看报,副官在门口响亮地喊了一声:报告,待龙定海哼了一声就兴冲冲地快步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张电文高兴地喊道:师长,日本投降了!

龙定海拿着报纸的手抖了一下,猛地扭过头来问了一句:什么,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副官立正报告说:军长发来电报,称:日本天皇已经接受了,通过无线电广播宣布无条件投降啦!

龙定海一把夺过电报急不可耐地看起来。电文很简单,就是副官说的那几句话。他把电文背面翻过来,想再寻找一点更多的消息,但他失望了。这么重大的事情,就是这样简单的几句话!他高兴,激动,疑惑,遗憾又不甘心!他感到心在欢快地跳动,周身的血液在急速地涌流,几处伤口也在隐隐约约地鼓胀。他感到自己需要用什么方式来宣泄一下,他用眼睛向四周扫描着。石彩霞看见了问他要什么?他指了指那两瓶作为陈设用的贵州茅台酒。石彩霞爱怜地看着他摇摇头说:现在不能,等你好了以后再喝。他脸憋得通红,无可奈何地把攥紧了的拳头狠狠地砸在案头上。过了一会儿,广播里开始播放由我方播音员宣读的日本天皇的,龙定海听着听着生起气来,情绪激动地大骂起来:这个狗日的天皇,欺负我们中国八年了,杀死打伤我们多少同胞?在我国犯下了多少罪行?这个家国恨,民族仇还没清算呢,怎么就让他投降了?

副官兴冲冲地又来了,他送来一件军邮品。龙定海接过一看是新十六师急件,打开一看,他高兴地大叫一声:打得好,不愧是我带出的队伍!原来那是一封给老师长的报喜信,还附着一张照片。

信中写道:老师长,我们完成了你交给的任务,八月八日这天,高射炮团在行进的火车上击落了一架前来轰炸的日本飞机,敌机冒着火栽在铁路不远处的一个山坡上爆炸了。爆炸现场的照片附后,请师长审阅。

龙定海看后异常兴奋,用手支撑着一条腿的身体站起来,向石彩霞喊道:拿酒来!拿酒来!声音大的有点吓人。

石彩霞惊恐地看着他没有动,值日的护士也吓得不知所措。龙定海又喊道:拿酒来!我闻一下也好!

石彩霞害怕他过于激动,就小心地把瓶子递了过去。

龙定海拧开盖子说:特大喜讯没有酒怎么可以!嘴对着瓶口就灌了几口。石彩霞赶快用手把酒瓶夺了过来。龙定海喊着:真过瘾呀,我们赢啦!我们胜利啦!

他忘记了自己是一条腿,猛地想朝前走去,身子一下失去平衡,向一边猛倒过去,石彩霞没有扶住他,他的身体重重地栽倒在地板上。大家慌忙把他扶起来,龙定海眼睛一动不动地睁着,嘴里和伤口都流出鲜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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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吟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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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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