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转眼之间天气就到深秋了。大大小小的黄叶无力地从枝头上飘零下来,来不及寻找地方就落在渗井旁,茅厕边,沟渠里,有的则隐藏在瓦棱间、女墙内,个别顽固的还挂在树梢上,随风招摇着。

宋先生一早起来,打了一套太极拳,吃了两个荷包蛋,就着酽茶又捏了一块水晶饼慢慢嚼着。就在这时候,一个穿着邋遢,身形矫健的人突然揭开竹帘走了进来,把嘴里塞着点心的宋先生吓了一跳。来人嘴一咧朝宋先生一拱手,就大大方方地坐在宋先生茶几旁边的椅子上。

宋先生怎么也想不通他是咋样进来的,几道门跟前都有人呀!一眨眼的工夫,他的脑子转了七八个圈。远房亲戚?不认得。报丧的?没戴孝。看病的?非至亲不可能到内室里来。要账的?几道门盘查他进不来呀。只有一个可能,此人非正道进来,非正常目的而来!大概理出来人的企图之后,他咳嗽了一声,威严地叫道:上茶!

学生应声端着茶进来,宋先生训斥道:客人来了也不知道招呼。学生低声回答:没看见先生进来。他放下茶杯准备出去,宋先生说:就在这儿侍候着。

来人也不客气,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放下杯子说:本人在前方打日本受了伤,现在将息了一阵子,准备回队伍上去。俺团长给我说:遇到难处了,就找天顺堂的宋掌柜,啥事都好办。所以我就来了。

宋先生一听果然是敲诈的来了,他寻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先摸摸底。就问:你团长是谁,叫个啥名字?

来人惊奇地问:我们团长你都不知道,我们团长,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把盒子炮往茶几上啪的一摔说:就是它!

一辈子号脉看病的宋先生见了这真的杀人的铁机器,心里还真是一惊,不过转而一想在自己屋里,有学生在跟前,心里稍微安稳了一点。他又恢复了爱说笑的毛病,打趣地说道:哎呀,我当你说谁呢,这个“团长”咱都认得么,炮筒子脾气,一不对劲就嗵嗵嗵乱叫唤,“团长”歪(厉害)着呢!来人得意地笑了说:知道就好,好说好办,克里麻察(快一点)!

宋先生笑着说:好,你说要啥,要药装药,要粮抬粮!

来人一听有些不高兴,认为这老汉是个二眯(智力不全),连他的话都听不明白。摆着架子站起来在屋子里张牙舞爪地走来走去着说:老子在前方卖命,腿都打断了,看病欠了一尻子的债没法还,我,一不要粮二不要药,就要一千现大洋!

宋先生为难地说:银洋现在弄不下,你要法币我给你一筐!

来人一听更加生气,指着宋先生的鼻子说:一筐法币能买二十斤萝卜,我还拿不动,不要,就要银洋,一个都不能少!

宋先生一把将他的盒子炮拿在手里说:你实在不要我也没有办法,你把你“团长”带上到别的家去商量,看谁家能给你银洋。

来人一看宋先生把他的盒子炮拿在手里,立马喊道:小心,子弹上膛着呢,一扣就响了!快搁下!

宋先生双手捉住盒子炮对准来人说:一扣就能响,叫我试活试活!他装作要开的样子,把来人吓得满屋子乱跑乱躲,嘴里还喊着:放下,放下!快给我,给我些!宋先生的学生也跟着乱躲乱藏。

宋先生站起来走到来人跟前说:你说一扣就能响,这咋不响呢?说着,一用劲只听见“嘭”的一声,枪果然响了,地上的方砖上立马被钻了一个洞。屋里的三个人都被吓呆了,外面的人听见枪声也跑进来。来人气急败坏地要夺枪,嘴里喊着:快给我,里头还有子弹呢!宋先生往后退了一步,枪依然端在胸前对着来人,惊慌失措地说:还真是个能响的真家伙!

来人夺枪不成继而以威胁的口吻说:谁敢说不是真的,你看看地上这个眼儿!说着用左脚在弹坑旁点着:你看,你看,一个枪眼儿一丈深!

大家把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个弹坑上,不知是有意还是紧张,宋先生手里的枪“嘭”的一声又响了,子弹直接打到来人伸出来的那只脚上,“嗵”的一下,来人一屁股坐到地上,抱着脚喊叫起来。

宋先生擦了擦满头的汗,把枪交给夫人收了,回到椅子上喝了一口茶,看着坐在地上的来人说:对不住,对不住,不知道咋弄的,没动弹咋又响了,叫你挂彩了。甭害怕,枪伤好治,我这儿有的是好药。

来人看着脚背上不停流血的脚恼怒且又沮丧地说:你把我吃饭的饭碗打咧,你要养活我一辈子!

宋先生说:你也甭闹活着叫我养活,我也不把你往警察局里送,咱都甭弄这损人不利己的事。你在啥地方住,我叫人给你把脚伤上药包扎后送回去,天天上门换药,七天就能走路了。另外,再叫人给你屋里送两筐法币,算是对你的补偿。这一下咱俩今后就成了朋友了,有啥事我还可以帮你么!不过,你的那手段就不要再显摆了。今个放在旁人,你的命就没咧。

来人无奈地点点头。屋子里的人七手八脚把他弄到外头去。

因为齐芳闻临产,应龙定山之约,今天要过去给孕妇探视号脉。处理完诈骗的事情他就坐车来到定山府宅。齐芳闻姑妈守在旁边,齐芳闻倒是安静地在看书。

宋先生知道明天就是产期,他看了齐芳闻的气色和舌头,问了吃饭和大小二便,又号了脉,对芳闻说:一切都好,心态放平和,少吃多餐,可能在明天半夜的时候。

芳闻姑姑一再表示谢意。

宋先生正要出门的时候,定山回来了。两人执手又回到客厅坐下。定山告诉宋先生:大魁媳妇原来的丈夫从广州来了。在铺子各处看了一圈之后,谈了许多可以合作的项目,还给兰馨带了许多礼物。让人没想到的是,兰馨死活不愿意跟他前夫见面,后来给说了半天好话,勉强见了,兰馨只是无声地流泪,一句话也不说,弄得他前夫十分尴尬,连顿饭都没吃,十分无趣地回旅馆去了。

宋先生说:好,兰馨是个聪明的女子。这种一二十年音信全无,叫人怨恨交加,已无情感可言的人猛不大叉(突然)回来,而且有可能追问房权钱物的事情,最高明的处理方法就是跟刘备借荆州一样,甭说话,光是哭,叫对方有话说不出,有理道不得。不然,两个一扯起旧事,一问原来的钱物房产,她无言以对不行,说起来又有诉不尽的恩恩怨怨,道不明的陈年旧情烂账。现在天各一方,物是人非,一切都在无言中。这是个再好不能的方法。当然,这说明兰馨确实已经跟前夫恩绝义尽了。

定山说:你这一分析还真有些道理。兰馨跟大魁两个过得好好的,他可绝不能再插上一杠子!还有,兰馨在我这儿现在执掌钱柜呢,管的头头是道,井井有条,也不敢再横生枝节。

宋先生说:你放心,这事也把兰馨考验了,放手叫她管,那是个有头脑能理事的女人。

宋先生说完凑近定山说:我今个来是给你报一个不好的消息,听说有人把你告了!告你私自流通银洋,压低药品价格,扰乱市场,不当得利。还听有人说的有根有梢,法院的传票这一两天就到了!

定山听了半天没作声,停了一会儿说:能以这个罪名发难的人,都是同行,看来有人跟咱们记仇记得深了!不过这人是谁呢?他想了一下还是没有个头绪,以拳砸手说:不管他是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隆丰福几十年来就是在这风风雨雨中过来的!

天黑严了以后,加工场的采买兼仓库总管魏永年把天天都来巡查的同麦升掌柜送走,在南边一个存放贵重货物的库房大门上又加了一把锁,他给两个值夜的守护说:黑了不准睡觉,你俩不要在一起闲传(聊天),分开在院子里走,勤看勤听,多在外头少在屋里,把两个大狼狗放开,一定不能出麻达!两个守护唯唯诺诺,一再点头答应。永年这才放心地往外走。

这个魏永年是龙定山舅家他的一个表弟,论辈分他把定山叫哥,就因为这一点,定山才把这买进发出,经常与银钱、各种货物、材料打交道的事情交给他来管。这许多年来,他也是兢兢业业,把这一摊儿管的井井有条,大体上没出过什么麻达,定山对他还是很满意的。当然,又是主家的亲戚,又深得主家信任,饷钱现在又是铺子里最高的,慢慢不由自主地他就在一般人员面前摆起半个主子的架子来,大家自然谁也不敢招惹他。

他的媳妇在乡下,由于采买外出和给定山父母经常送东西的便利,一两个月里总有一次回家的机会,比起铺子那些相公伙计,他能比较多地跟媳妇享受皮肉之欢,这让那些干熬着的相公伙计们很是羡慕。然而,永年还是个爱看闲书的人。只有他,在忙完自己的事情之后,可以在自己的小房子里整理库房进出手续,记些流水账,没事的时候看看书。他爱看那些艳情小说,尤其爱看其中露骨的男欢女爱情节的描写,看到情浓处,血脉奋张,“小弟弟”遥相呼应,他恨不得自己即刻置身其中,享受主人公的那般快活。因此,免不了就经常干些“十个欺负一个”的勾当。

俗话说:有命之人不在忙,无福之人跑断肠。这永年也算是个有些艳福的人。两年前他无意之中就结识了一个让他把艳想艳遇变成实实在在艳享的女人。

那是一个冬天黄昏的时候,他从服装店出来绕过钟楼,顺着西大街往回走,路过桥梓口一家粮店,一个人提着面口袋要走,一个伙计拉住面口袋不放。伙计说:钱不得够你走不成!那个说:我实在没有了,下回我给你补上。伙计说:下回,下回我到啊达寻你呀?不行,不行,把面倒出来些!那个说:你让我一回些,就五斤面,再一倒就没有多少了。

永年这才听出来买面的是一个女的。由于她背着身子站着,又用纱巾围着脸,永年看不清她的模样。不过,她那诱人的身材和好听的说话声音倒是引逗着永年很想看清她的脸。他两个人还是不松不放,永年过去跟伙计说:庆福,你把口袋松了,她还差你多少钱?

那个叫庆福的见是隆丰福的采买魏掌柜,立马满脸堆笑地说:是魏掌柜呀,你过来了,她,她还差法币五万。

那个女的转过头来看着永年说:大前个我买了五斤面就是这么多钱,今个来买就说差五万,涨得也太快了!

魏永年注意到,尽管纱巾把大半个脸护着,可露出的那两个大眼睛也是两汪盈盈秋水,他一下子就看出秋水里泛出的含情秋波。他摆出大铺子掌柜的派头对伙计说:庆福呀,这五万元记到我的账上,明个进货的时候一块算!

那个叫庆福的伙计一听立马点头哈腰:魏掌柜既然这么说,那就按你说的办。他对那女人说:还不谢一下魏掌柜!

那个女人才把纱巾取开,露出笑容对着永年说:谢了,魏掌柜!

永年一看果然是一张白净妩媚的脸。他很大度地说:区区小事,不值得谢我,快回去做饭去吧。

女人给了他一个感激、感谢、歉意、留恋的笑脸,围上纱巾提上面粉走了。永年朝她的背影看了一眼,又和伙计聊了几句才朝回走。他刚拐进巷子,只见那个女人在路旁站着,见他过来又是解开纱巾笑着说:魏掌柜,今天不是你,不光丢人现眼,我连饭都做不成了!

永年奇怪地问:你家在这儿住?

女人说:我家不在这儿住,我是专门在这儿等你呢。

永年问:你咋知道我要从这儿过?

女人说:我见过你,知道你在北马道旁边干事,肯定从这儿走。

永年问:哪你家住在啊达?

女人说:你不管我住在啊达,你跟我走,到我屋里坐一下,吃碗我擀的面。

永年说:不去,不去,你才买了那一点面,我再一吃,你家就不够了。

女人说:反正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也不差你一碗面!

永年看她是真诚的,就跟着她拐了两条街,来到一户低矮的平房跟前,敲了一下门,门开了,就见一个干瘦苍白拱着腰的男人接过面口袋,看了一眼永年招呼着说:来了。就进到屋里去了。

女人解下纱巾,招呼永年坐下说:魏掌柜,我这地方窄狭,甭嫌弃。刚才的那个是我老汉,叫他先拾掇,一会儿我给咱擀面,我擀的面你没吃过,一吃你就知道了。就是小家小户的,没有好调和。

永年环顾了屋里,房子不大,也没有啥家具,一张床占了大部分地方,旁边放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永年都看不出是干什么用的。永年看了半天都想不出这个家庭是依靠什么手段生活的。

女人看出永年的疑惑,就直接告诉他说:我老汉是专门给寿坊上描金、嵌线、镶玉、画花卉的,现在人都穷了,这行当的生意少得很,十天半个月都接不到一个活儿,因此我才碰上今天这个丢脸的事。说着有些感伤,似乎眼泪要掉下来的样子。

男人出来对她说:面和好窝了一会儿了,可以擀了。说完朝永年咧嘴笑了一下。

女人站起来对永年说:你坐着,我擀面去,一会儿就好了。他给自己男人说:剥蒜去!就进了厨房。

男人取了一个碗,蹲在一旁默默地剥着蒜,永年看他这个样子,明白他在家中的地位,也不好跟他再说什么,只能静静地等着吃面。

等男人把蒜砸成蒜泥的时候,女人分两次把三碗面端了上来。永年一看是那种一指宽的面条上边烫着鲜菠菜,热油泼过葱花红辣椒的油泼面,碧绿加雪白,顶着一片鲜红,飘着熟油和刚出锅面条激烈交合后散发出来的香味,再配上浓郁的蒜香,真是一碗勾人馋虫的美味佳肴。

女人替永年把面搅好,推到他跟前说:也没有啥菜,凑合吃吧。

他男人端起碗自己到厨房里吃去了,女人看着永年吃自己才慢慢吃起来。永年问:看来生活不宽裕,要是大哥再找不到活儿,这冬天可难过呀!要想办法呢。

女人眼睛看着别处,停下筷子说:甭说冬天,这顿饭都是两天来的头一顿饭,买面的钱还是我寻对门剃头匠借的。咳,剃头匠,借一点钱跟要他的命似的,不摸摸你的手,掐掐你的腰不掏钱。唉,想啥办法呢,他又没有其他本事,能凑合一天算一天吧!

看着女人好看的脸上现出无奈的神情,永年的面也吃得没有滋味,他还是很快把面吃完,放下筷子,从口袋里掏出一沓法币放在桌子上说:先把借人的钱还了,如果有啥能干的活儿我来叫他。说着起身就要走。

女人慌忙挡住他说:你今天帮我垫了五万,又给我这么多钱,我连你叫啥都不知道,你就要走,你叫我心里咋过得去呀!

永年说:没缘分碰不上就算了,既然遇上了,我眼看着你有难处能不管?以后你有难处我还会帮忙的。说着就走到门口。

女人见留不住他也不勉强,回头对跟在后头的男人低声说道:还不送送去!男人像老鼠一样溜出门,对永年说:走好,没事过来。

第二天天刚擦黑,永年在加工场院子里刚一出现,那个男的就在门口向他招手,他急忙走过去问:什么事?男人说:屋里包的饺子,请你一定过去吃。永年说:我这里有饭,不过去了。男人说:还是过去吧,实心实意的,你不去我就一直在这儿等着。永年无法,只好叫灶上把自己的那一份菜和馍打到碗里,叫男的端着先回去。他过去给常怀德打了个招呼再出来,路上,他还买了一瓶酒和一块腊牛肉。

有酒有肉有饺子,一顿饭自然都吃得兴高采烈。由于是第二次见面,比上次熟识了一些,说话也随便多了。那男的有点贪杯,永年和女人吃着菜和饺子,他却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不大一会儿就有点醉态了。看着女人没有制止的意思,永年当然也不能管他。又把两杯喝下去,他就滚到床上鼾声很大地睡着了。

永年和女人也都喝了点酒,见男人睡了,两个人都不吃了,眼睛毫无顾忌地看着对方。女人在酒精的作用下,衬着灯光显得非常动人,白的地方更白,润的地方更润。两朵酡红把她的脸描绘的如同唱戏的小旦一样,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向永年传递着渴求的情波。永年看着她也有些不能自持了,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把她抱了起来。

那个醉意朦胧的男人对眼前的两个赤条条的男女似乎并不感到惊奇,他的头从大腿底下钻出来,一个麻利地一缩一躬从地上站起来,走到饭桌旁首先把永年的衣服裤子抓到手,然后坐在一旁欣赏着两个光身男女狼狈的样子。女人很快穿上衣服,并让男人把衣服还给永年。男人不给,女人骂道:小心你的皮!男人嘟囔着说:我再没本事,也不能让一个男人当着我的面睡我的女人!

永年躲躲闪闪地说:老哥,这事是有些不美气,你先把衣裳给我,我穿上以后咱好好说。

男人说:衣裳不能给,你一穿上就跑咧,啥都不承认了。

永年一看这家伙不但有心眼,而且有目的,索性坐下来对男人说:你说,你有啥都说出来。

男人依然嘟囔着说:你俩有了这一回就有第二回,第三回。我经常出去做活也管不住你们,你俩这样是给我脸上抹屎呢!既然你把便宜占了,既然我又是个穷寒人家,既然你俩今后还要来往,既然……

女人训斥他说:好好说你的话,既然既然的,然啥呢!

男人叫女人一说就不既然了,他依然嘟囔着问道:这事你不能白占便宜,我得要钱!你看是来一回收一回钱呢,还是按月收钱呢?

永年明白了,这叫借色诈财,自己被粘上了。又一想,这个女的不像个“放鹰”的呀,自己完全是无意碰上的。看看这个女的还是很招人喜欢的,想想自己也需要个近便的女人在一起泄泄心火。他正要说话,那个女人说:你不要听他的,他是个小人。

男人反驳说:你跟人把咱的床都弄塌火咧,我还没问你个一二三,你倒说我是小人,他倒成了大人了。你还有脸说这话!看他走了我咋样拾掇你!

女人说:你敢,看你有那胆没有!

永年说:甭说闲话,你就按月说。

男人说:按月说就按月说,一个月十个银洋!

永年说:太多了吧,还能少不?

男人说:口不二价,这事不还价!

永年说:不还价我就不来了,你就说今个多少钱?

男人说:算了,算了,八个,八个,给你让一点。今个你给一个银洋。刚才没有尽兴还可以把事情弄完。

双方达成协议,永年无论什么时候来,男人必须让出地方,每月初一先交钱。两年来,永年成了这个家里的一口人了,自己的老家反而不想回去了。

今天晚上出去还是到女人家去,随着物价上涨,他每月给女人的银洋已经涨到十个了。

永年在别人跟前可以颐指气使,但就是害怕定山,因为铺子里规矩严得很,他这事一旦让定山知道了,恐怕这个差事就没有了。因此,每次他都十分诡秘,待加工场里人都走完,确信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转上两个圈子以后再到洪青枝家里去。那个女人叫洪青枝,一个听起来怪怪的名字。洪青枝跟他同岁,那个叫尹三的男的比他大五岁。现在他也不干美化棺材的事情了,有时跑腿给永年帮忙买个铺子需要的东西,有点零活他去干一干,挣点小钱。没事儿的时候,他总是泡在烟馆里头,抽一些廉价的假“白面儿”。

今天,洪青枝跟尹三都在,永年进来坐在桌子旁,刚端起洪青枝递过来的茶杯,尹三悄悄告诉永年,青枝怀孕了,两个多月了。

永年一听惊讶地问:真的?你咋知道?

尹三说:开始不知道,前一向她害娃(怀孕反应)厉害地很呢,吃啥吐啥,没给你说。昨天请先生号了一下脉,先生说有喜了,一个劲儿恭喜,恭喜呀地给我说。

永年问:谁的?

尹三奇怪地看着永年说:还问谁的?鳖的!我跟他结婚都十三年了,我把她的底下都快弄烂了,她的肚子一直就没有动静。先生给我看病说我一辈子无子!你吃得好,身强力壮,花样又多,几天攒上一包子到这儿来一放,咋能不怀上?还有她见你那个骚情样子,就像张嘴等着接喝的一样,你们两情相悦,真心相对,怀不上就是你也有麻达!是你的难道还不高兴吗?

永年既高兴又疑惑,扭过头来问洪青枝:是真格的?

洪青枝睁着大眼睛看着他认真地点点头。

永年这下可犯了愁,农村已经有了两个儿子了,跟洪青枝的这个不明不白的娃将来咋处置呀?大了领回去,自己那个母夜叉的老婆肯定容不下,自己在这儿带不成,也不敢带,这可咋办呀!

洪青枝看着他心猿意马的样子,知道他有心思,走过来坐在他旁边说:永年,十三年了,我头一回尝到要当妈的感觉,我真是睡觉都高兴地笑醒来了,这是咱俩的骨血,我一定要把抚养成人!

尹三说:你们三个有爸有妈有娃,成了一家子了,把我不是撂到二梁上去了!

洪青枝说:你这个瓜,脑子从来不拐弯。你不想想,永年他肯定不敢给旁人说这是他的娃,我肯定也不能说这是永年的娃,外头人谁敢说这不是你的娃?只不过永年当的是暗爸,你当的是明爸!

尹三恍然大悟地说:对呀,我还是正茬的,永年你是个暗茬的。不过,不管是明茬也好,暗茬也罢,反正你永年逃脱不了干系,从现在开始,恐怕这十个银洋不行了吧!

洪青枝恼怒地说:你就认得钱,就知道要钱!我给你说,从今往后,不准再到烟馆去了,你也寻个正经事情干一干,将来给娃做个好样子。她转过来对永年说:永年,你也不容易,还有一家子人要养活,钱也不要增加了,咱搭伙儿一块把娃养活大,你就安安然然当你的爸。

永年感激地看了洪青枝一眼,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放在她跟前说:买些营养的东西,好好补补,千万不要叫你跟娃受亏。说完就回去了。

从此,永年就背上一个自己套上的枷锁,除了十个银洋之外,还要根据情况额外再给洪青枝补贴一些钱。而尹三时不时地还要敲打他一点。

洪青枝临盆了,一个胖乎乎的女孩。尽管尹三嘟嘟囔囔地说了句赔钱货,可洪青枝却高兴得合不拢嘴,眼睛不离开孩子的脸庞,不停地说:妈的小棉袄,妈的好棉袄!妈的奴奴娃!永年抽时间就来看看娃,抱着娃百感交集:我也有了女儿了,有一个漂亮的女孩了!

孩子满月的当天,永年晚上过来补喝满月酒。他和尹三两个推杯换盏,把中午客人喝剩下的半斤喝完,尹三又去打了一斤都喝完了。因为是喜事,三个人都高兴,洪青枝也没有劝阻他俩。他两个人都是心里清白,脚手不听使唤了。

尹三说:有了娃之后,开销大得多了,一个娃比两个大人的开销都大,咱这娃还能吃,青枝还要补养。这个月把你给的,我挣的,青枝存的都花出去了。我们有些撑不住了。永年,得要想办法呢!

永年说:这个月我多给了三个银洋,还有些零钱,长此以往我恐怕也拿不出来,我的收入每月是死的呀!

尹三说:咱俩是拴在一搭的两个蚂蚱,为了这个小命,咱要拼着命弄钱养活她呀!虽然娃姓尹,可那是你的种子呀!我为了钱已经不管丢人现丑,人戳后脊背,啥事都弄呢。你呀,脑子要灵活一点!

永年说:再灵活总不能叫我去偷去抢吧!

尹三说:偷跟抢,那是没本事的人才走的一条路,你手里有权,库里有货,成天进进出出,掉个渣渣儿娃就吃不了。

永年说:那不行,那是铺子的,一笔一笔都有账呢,动不得!

尹三说:账还不是你做的,掌柜的都是记大账,星星点点的他根本就记不住,这个,你最清楚,方子还要我教你?

永年半天不说话,尹三又说:我的一个朋友想要十捆洋纱,而且知道你的库里有,一捆给这个。他张开一个巴掌给永年看。

永年没说话,起身过去把娃又看了看,跟洪青枝打了个招呼就摇摇晃晃地出门走了。

过了几天,一辆带篷的马车在库房里正在发货的时候进来,手持老掌柜手写的函件,从库房里提走洋纱十捆。又过了两个多月,一个人坐着洋车带着篷布到库房又提走了五捆洋纱。由于一切行动都很正常,没有人怀疑这里头有什么问题。后来,除了洋纱,还有其他一些东西也被外人拉走。

今冬的第一场雪在人们还没有思想准备的时候悄悄降临了。

早晨起来一推开房门,铺天盖地的银白直晃人的眼睛,清新沁凉的空气和纯洁壮美的景色,又让人心胸开阔、精神振奋,对未来似乎也滋生了新的憧憬。尽管西安街头流传着现时“马路不平、电灯不明、电话不灵、特务横行”种种不满的说法;尽管物价涨得比火车跑得都快,税费增加的样样比牛毛都多;尽管老百姓手里都捏有几十万、几百万的法币,过的依然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恓惶日子。这场早来的雪提示着人们,这一年就要过去了,新的希望又来了,“瑞雪兆丰年”嘛!

龙定山洗漱完毕,坐在客厅里喝茶。尽管形势不稳、生意萧条,但心里还是为这个看了叫人格外喜欢的三儿子而高兴。果然如宋先生所言,三天前天快亮时,齐芳闻顺利地产下一个胖乎乎的“牛牛娃”。小家伙方面大耳,哭声响亮,吃起奶来狼吞虎咽,吃饱就睡,睡醒就吃,也不闹人。芳闻姑姑高兴地说:这娃儿额宽脸长、脚厚手方,又是龙家一个抓金管银的享福贵人。

母子平安固然让人高兴,然而龙定山也在焦急地等待着一个不愿意见到的事情出现,那就是宋先生说的法院传票。定山心里清楚,原先自己经营服装铺子、瓷器店、鸿运楼、染料行、加工场的时候,由于每个铺子都在本行当里是挑梢子的,也引起过同行的嫉妒和中伤,甚至铺子还遭到过个别人的捣乱和破坏。但那只是一时一事,属于低层次的发泄行为。这次就不同了,由于药品公司批发价格较同行低,齐芳闻为人宽厚,说话随和,生意越做越红火,上门要货的小户、中户越来越多,有些医院也直接从这里进货,难免就要冲击市里几个大药店和药品批发商的生意。但这次他们好像不来阴的,而是直接向法院起诉,企图通过法律来把隆丰福的这门生意打倒。当然,说他们不来阴的,并不是说他们多么光明正大,这肯定是经过多次密谋、策划、取证,甚至与律师和法官的沟通后才实施的。并且,现在的法院跟过去的衙门尽管叫法不一样,其实质还是大同小异。依然是“法院大门朝南开,有理没钱甭进来”,没有私下的钱权交易,他们断然是不敢轻易打这场官司的!

定山想着,心里说:打官司花钱倒不怕,你们敢花我也能花,也花得起。问题是他们到底告的啥?到底掌握咱的啥问题?尽管宋先生说了几条,但传票不来自己心里还是没底。

吃了早饭,他坐上车就到了钟楼根下的服装铺子。下雪天,棉衣、皮衣柜台前还有生意,其他柜台前都是空荡荡的。为了保值,他和麦升商量,货品定价都是以当天洋面(机器加工的面粉)的价钱换算成每件货的现时售价,或者干脆标上:半袋洋面,五袋洋面,十八袋半洋面等等,而且只收银洋、铜子,一般不要法币。市面上大小的铺子也都差不多是这样。有些铺子收法币时报价都是一万的八沓,或者五万的六沓半,都不数数了。法币贬值现在就像笼不住的野马,有时候面值连本身的纸钱都不值,人们只好用它倒换成稍微稳定的银洋,隆丰福的门外就有很多人在倒换银洋。家里存有银洋的人现在日子能好过一些,但银洋毕竟是有限的呀!

银洋有限,人们就把参照物对准洋面、洋纱。洋面、洋纱本身的价钱相对稳定,有时一天几涨,完全是法币贬值的结果。尤其是洋面,价格一涨,所有货品的售价立马跟着变化。几乎每个铺子都有专人在洋面批发地方看市价,价跌了倒不着急,一涨上去赶紧往回跑报信儿。隆丰福甚至发生过买主正在交钱,账房通知价提一成,相公听了立马把交过来的钱往外推,买主硬往里塞。双方相持不下,铺子掌柜的就为难了,只好赔笑脸,说好话,骂这世道不是东西,最后还是请买主加点钱。龙定山只能感叹,这买卖真是做不成了!

中午他刚在床上眯了一会儿,就听靳铁锁上来禀告,一个自称律师的人找他,问他见还是不见?

定山急忙叫请上来,自己洗漱了一下出来相见。

律师西服革履,头发亮的见点光就四处乱闪,两只明显向前外凸的门牙一说话就让人想起老鼠,再配上那两只四处乱看的绿豆眼睛,让人对他说话的动机就有一点不放心的感觉。绿豆眼睛见龙掌柜走过来,夹着皮包站起来向他伸出一只手,嘴里说:见到龙掌柜十分荣幸!

龙定山礼貌地与他握了手,招呼他坐下。绿豆眼睛开宗明义地说:我受我的委托人的委托,想通过你了解几个问题,希望能给予配合。

龙定山真诚地看着他,等着那两颗招牌式的牙齿被舌头舔了一下,又被嘴唇勉强包住不动之后才开口说话:请问先生贵姓,在哪里高就,受谁的委托,找我想解决什么问题?

定山沉稳得体地问话一下子就让绿豆眼睛黯然失色,他显得有点不自在,不过不愧是见过世面的人,很快就恢复常态。在嘴皮和牙齿的配合中,立马给自己画了一副像:鄙人都天丰,热河政法学院法学专业毕业,现为咸宁律师所律师,曾经多次代理票号商铺以及公司的银钱债务纠纷,这些官司几乎是有打必赢。这次,我受三秦大药房、济民大药房、终南药局和约翰内斯医药公司委托,代理他们的诉讼请求。

定山问:请问这些药房和医药公司起诉我们些什么问题?

都天丰踌躇了一下说:这个案子还在取证阶段,我对我事主的有关问题还不能透露,现在,只能是我问你什么,你回答什么,请你能够合作。

定山一听知道这是一个浅薄无能且又喜欢以大肚子扛人的家伙,他无意与他谈下去,叫了一句:同掌柜,你上来。就起身对都天丰说道:你的问题由我的同掌柜来回答。就下楼去了。

稍等了一会儿麦升上来了。麦升热情地为都天丰斟茶,然后单刀直入地问他:你来我们这里是想干什么?

都天丰刚要介绍自己,麦升用手做了个阻止的动作说:你光说你要干什么?

在咄咄逼人的麦升面前,都天丰只好说:为了完成这个案子的准备工作,我想询问你们一些相关的问题,以完成起诉工作。

麦升听完说:我明白了,你是想从我们这里问出对你帮别人打官司有利,还能把它列成我们罪状的问题,然后在法庭上一举把我们打倒。是不是?

都天丰摇摇头说:不对,不对,你不能这样理解,这叫取证,这是我的权利。你们必须尊重我的权利!

麦升板起脸说道:律师,你有你的权利,我不是律师也有我的权利,你有权利问,我有权利不说。你快带着你的权利回家去吧!告诉你,隆丰福见过的律师能坐两三桌,还没有见过你这种拿权利吓唬人的律师!如果还没学会当律师,赶快回你学校再回个锅,不然,这律师的名字只能沤粪去了。

都天丰很不满意地夹着包往楼下走去,嘴里还嘟嘟囔囔地埋怨着什么,出门的时候还叫门槛绊了一下,差一点来个“狗吃屎”。

下午,杨文承和秦梅冒着雪坐车来到定山府宅来看齐芳闻。定山和文承在客厅喝茶,秦梅与齐芳闻在内室说话。两个人尽管因语言差异对话不是很顺畅,相互之间都能意会,不时地从房子里传出他们嘻嘻哈哈的笑声。打官司的事情定山不想让齐芳闻知道怕她担心,就没有给她说。临产前一个月定山就不让她往铺子去了,她在家里憋的时间长了,很想了解些外面的情况,就向秦梅打听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情。

秦梅一听她问这个,没开口自己就先笑了。她给齐芳闻讲了两个她亲身经历、亲眼看见的事情。

十天以前,因为天冷刮风,她们关门早,伙计们都在隔壁的另一院房子里早早睡了,文承也已经睡下了,她把屋子里收拾了一下,给几个娃都加了搭在上面的被子,自己准备洗一洗也要睡了。就这时,大门口传来了敲门声。敲门的声音不慌不乱,但一直不停。她犹豫了半天,到底开不开?文承说:你去看看,兴许是谁有啥要紧套案子的大厅,走到大门跟前透过门缝向外看了看,什么也看不见。她大着胆子问了一声:谁?外头人说:杨家嫂子,我是别荞麦,专门给你们送棉花的。秦梅一听是自己铺子的常客,就取了顶门杠把门打开。门扇刚开了一半,一个白乎乎光身子的人就挤了进来,把秦梅吓了一跳,“哦”了一声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别荞麦进门就往黑处躲,哆哆嗦嗦地说:杨家嫂子你甭害怕,刚在你铺子斜对面的小巷子里,我叫两个人打劫了!银洋、怀表、眼镜都拿走了不算,还把衣裳都剥光了,我连旅馆都回不去,只好不怕丢丑跑到你这儿来了!这时文承已经起来了,连忙取了一条被子给他披在身上,秦梅下伙房给他熬了一碗红糖生姜汤,又找了一身文承穿的棉衣裳、皮帽子让他穿戴上。文承给他说就在这里安排一间房子休息,天亮了再回去。这个别荞麦死活不肯,坚持要回到自己住的旅馆去。文承给他取了些零钱,开门等了一会儿,看见来了一辆洋车,招呼着他坐上,看着他走远才进门休息。

不想,半夜里敲门声又响起来了,秦梅吓的钻进被窝不敢出来,文承等了一会儿看敲门声不停,只好穿起衣服又起来,没想到门一开又是那个别荞麦,还是全身精光,只穿了一条内裤。这次一挤进门就哭了起来:你叫我住在这儿,我没听,死拧着要回去。没想到那个拉洋车的就是个瞎,把我拉进一个背巷子,两个人就等在那儿,二话不说又是剥了个精光。我回旅馆太远,只好溜着墙根又走过来。路上碰上两个巡夜的警察,警察说:你碰上剥衣党咧,哪一天没有几个人被剥得光光的。甭说你,就是警察,一个人在街上走,都叫人剥过衣裳呢!现在这人都穷疯了!

文承哭笑不得,只得安排一个房子让他先睡,秦梅又是翻箱倒柜地给他找衣裳。别荞麦第二天起来之后,生意也不做了,连饭都没吃,急忙回旅馆收拾东西就回渭南去了。临走时说:西安这地方叫人怕怕地了得,一夜叫剥了两回,我再待在这儿,说不定连皮都叫剥了!

齐芳闻听了又气又笑,只能感叹:这个社会已经堕落得不成样子了!这样的社会是没有前途的。

秦梅待她平静了之后又说了一个稀罕事。

那是天还不太冷的时候,她带着一个叫金旺的伙计到南门外头去收欠款。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远远地看见几个叫花子围着一堆火在吃东西,兴高采烈地有说有笑。吃的什么看不清,反正气味怪怪的。她俩走到跟前一看,只见是一个洗衣服的铁盆里煮着肉,有红肉,有白肉,还有白菜、萝卜。他们看不清是什么肉,但秦梅分明看见一截小孩儿的腿,脚指头都清清楚楚。一个年纪大一点的见他们看,立马用筷子把腿塞到其他肉下面,没想到一只小孩手又漂上来了。秦梅后来听旁边村里人说,下午这里刚埋了一个死娃子,这伙人就来了。村民说,盆里不光是死娃子,还有死猫烂狗,这伙人见啥吃啥!看着齐芳闻干呕起来,秦梅急忙停口不说了。

外面,定山和文承说了些闲话,慢慢就扯到几个大药房要跟他打官司的事情上来。定山说了宋先生带话的几条,又把律师上门的情况说了一遍。最后不解地说:各做各的生意,咱也没有撞磕谁,这几个一块联合起来告咱,我就想不通,他们能告个啥?能有个啥理由不让别人做生意,只能由你们几家做?奇怪的是,这事光打雷不下雨,这么长时间了也没见传票下来。让人还急得很。

文承听了有意无意地说:大哥,你想一想,最近撞磕过谁没有?我咋看着这里头不像是个同行买卖争高低的问题,有点在背后整人、塞腿使绊子的味道!

文承的几句话把定山提醒了,他越想越感到这里头就是有文章,可撞磕了谁呢?猛然他想起秋后看戏的一件事,前后一联想,对了,肯定是它!

定山算不上是个戏迷,但一有闲暇还是爱到三意社、尚友社、易俗社这些秦腔剧社去看一场。齐芳闻有时去有时不去,她更爱去竹笆市里的电影院看电影。定山约了几个朋友一块去,记得上次有宋先生、常老掌柜,杨文承那次因为外出没来。

戏还没开,在开场锣鼓声中,人们慢慢坐满了剧场。他们三个的桌子在前边靠左边一点的地方,边喝茶,边嗑瓜子,时不时茶坊还把喷了廉价香水的热毛巾递上来。就在锣鼓家伙的声音变成管弦齐鸣,本戏前头的两个折子戏就要开场之际,一个公事员模样的人走了过来,对着龙定山就说:是隆丰福的龙掌柜吧?我们厅长想请你过去坐一会儿,请赏个面子。

龙定山一愣,这许多年他除了商会会长,现在几乎不和任何官府、队伍上的人来往。多年来的经历使他深知道,跟他们来往甚至仅仅沾上个边,出力赔钱误工夫不说,到后场还可能惹得一身骚!因此,即便有人着意介绍,或者当官的自己寻上门,他都轻描淡写地寒暄一下,买东西的便宜几个钱,不买东西的送个小物件打发一下,反正绝不和他们深交。

定山矜持地站起来笑着说:我跟省府的各位大人从来没有来往,生意人胆小怕事,也不认识厅长大人,感谢厅长大人的盛情相邀,请代为致谢,我就不过去了。

来人有些不悦,以居高临下的口吻说:厅长大人能请你,那是给你的大面子,多少人托人送礼想见厅长一面,厅长大人还没时间。龙掌柜可不要不识抬举哟!

来人的一番话把龙定山说得很不痛快,隐藏在他血液中的叛逆因子被激活了。他感觉自己身子抖了一下,满腔的血好像瞬间冲上了头顶,眼睛都有些模糊了。他随即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而后不软不硬地把来人的话顶了回去。定山说:不错,厅长大人请我的面子确实很大,但人分三六九等,喜好追求各自不同。有些人爱攀扯官府,以壮声威,有些人却不爱跟达官贵人拉扯,图的是自在安然。我就是不爱拉扯的那一等子的人。因此,你认为这是荣耀,是抬举,而我感觉却是负担。

台上的折子戏已经唱开了,“杀庙”的韩琦已经持刀在台上转了半场。见来人张口结舌有些下不来台,常老先生说了一句:定山,过去招呼一下,把人的面子搁住。宋先生也笑着说:和为贵,定山过去敷衍两句。看他们这样说,定山换了一种口气对来人说:看先生你也是一个场面上的人,既然已经说出不识抬举这个话了,我把你的话搁住,识一次抬举,走,我跟你过去见厅长大人一面。说完,绕过桌子径直走到中间靠前面的桌子跟前,对坐着的几位一拱手说:隆丰福掌柜龙定山向各位致意,小铺子还望各位多加关照,有啥需要请言一声,在下一定尽力。今黑儿王玉琴的三娘教子,声情并茂,念唱第一,好戏难得,咱先看戏,后会有期。说罢拱拱手就要离开。

旁边坐的一个人开口道:龙掌柜可是个急性子,叫你过来就是有事找你,没事扯这个闲谈干什么!他用手指着中间一位肥头大耳的官僚说:这位是工商厅臧厅长,是直接管你们商户的顶头上司。九月十七是臧厅长的六十大寿,隆丰福可是个大买卖铺子,龙掌柜可要来恭贺一下呀!说着就把一份请柬甩了过来。

龙定山见这人语言粗鲁,动作蛮横,心里老大不快,就没有拿那份请柬,把拱着的手收回准备离去。还是刚才去请他的那个公事员从桌上拾起请柬,递到定山手上。定山拿了请柬再没说话就回到自己桌边。

宋先生看了请柬说:又是一个巧要钱!

常老掌柜摇摇头叹息地说:达官贵人就是爱娶太太爱过寿,办一次搂一次财,世道就是叫这些人弄得不成样子了。

定山说:我就不明白,他们咋能认识我?这个请柬像是预先写好的。

常老先生说:厅长不认得,他底下还有那么多办事的人呢,想打听你那还不是容易的事情。

宋先生说:定山,不与官府交结对一个生意人来说是洁身自好的法宝,但场面上的应酬还是不可少的,尤其是寻上门的这些明敲暗诈得应付时还要应付。小不忍则乱大谋呀!

定山当时还没有从刚才的烦扰中摆脱出来,只是应付地点点头,并没有往心里去,甚至戏散了连那个放在桌子上的请柬都忘了拿,事后把这个事干脆忘记了。现在回忆起来,大概就是这位臧厅长在背后做的醋(使得坏)。之所以风声透出来却迟迟不见动静,一是可能没有拿到能把人整倒的证据;二是想让咱知道,害怕打官司就私下寻他们和解。

文承听了也深以为是。

这件事情看起来不了了之,没想到后来却给隆丰福又造成了一次几乎是灭顶之灾。

尽管齐芳闻在坐月子,可医药批发的生意却一刻也没有停止。每天都有人到瓷器店楼上来看样品、谈进货。拴柱带着几个伙计忙得不可开交。买主在选好品种,算好价钱,在兰馨那儿交过钱之后,拴柱在单子上签个字,伙计们就拿着单子到后头库房里提货,过来交给买主。数量大的,或者帮着买主送到他的店里,或者帮着他们把货送到车站。每天上午和下午分两次,拴柱让伙计把出货四联单中的一份送给齐芳闻,以便她随时掌握公司经营和库存的情况。

拴柱已经算是一个在医药行当里业务非常熟练的人物了。他文化程度不高,对西药更是从来没有接触过,跟上齐芳闻做起药品生意以后,凭着他的勤奋好学,博闻强记,他不但对每种药品的名字、规格、用量、单价、产地了如指掌,还对它的功能主治、反应禁忌、整件数量等也十分清楚。对那些都是洋文的外国药品,他根据齐芳闻教给他的念法和盒子外面的图案记住它的全部要点。买主询问的时候他总是有问必答,对他们提出的其他要求,能解决的尽量帮助解决。这些都得益于他手边一个自制的小册子,他把每个药品的特点和同类品种的区别都记清楚,对那些病有特效也特别注明,让他们卖药时好给病人能说清楚。他还随时记录库存的变化,体现出每个品种当天和几天内发货的情况,同时也把客户进货的情况记录下来,做到对客户心中有数。在敏感的价格上,齐芳闻给的发货底价,他控制和防守是很严的,宁可生意不做,也决不越雷池一步。因此,齐芳闻对他不仅非常信任,而且把业务也放手让他去做。她没坐月子之前,除了熟人和大客户,一般的客户也都是由拴柱去接谈,有时候她一时弄不清的事情还得问拴柱。坐月子之后,拴柱就是药品公司的全权掌柜了。

拴柱这人不苟言笑,才开始跟他接触的人觉得他有点面冷,好像不好接近。真的处过事以后,都能够感觉到他真诚地为人和对朋友的古道热肠。因此,拴柱不但熟悉了业内的不少同行,而且也交了许多业务上的朋友。

齐芳闻对拴柱的人品和能力很满意,但对药品销售情况不满意。她根据在南方看到的药品销售做法,让拴柱组织两三个伙计,在城区内和城门外四大城关、稍门等地,遇到杂货铺,纸烟摊,茶馆等,就给掌柜的送几包药品的样品,再给人家铺子里贴几张药品的宣传画,然后叫一个嗓子好的伙计编成秦腔唱出来,给各位掌柜的做宣传:

头疼粉治头疼头晕那是神速快捷,半炷香立等见效;

十滴水治疗中暑和肠胃不适,那是夏秋一宝,一用就好;

红药水别看瓶子小,小伤口,小疮小疖肿,抹抹就能长好;

戒烟丸让你戒除烟毒,改掉恶习,从此恢复饮食强身健体真神奇;

冻疮膏、蛤蚆油,专治冻疮、脸皴手皴裂子口,保手护脚妙妙妙;

还有人丹,宝丹,大圣丹,还有八卦丹,妙济丹,时疫丹,避温除瘴,行气化瘀,消暑祛烦,防蚊叮虫咬,化风湿疹块,调理肠胃,开胸顺气,须臾不可缺少,效果妙不可言。

这种宣传的方法从来没有见过,掌柜们都觉得很新鲜。听了一番说道,再亲身一试,掌柜们感觉效果和说的差不离,对这些药品就产生了兴趣。伙计们就动员他们铺子代销,一种先在这儿放五包(盒),规定了卖出的价钱和来收款的价钱,告诉他们十天以后再来收钱,卖不完可以退货。有人来就照着我们说的给别人宣传,弄不清的时候就看包包上印的说明。卖一包挣一半儿,不用跑腿不担风险就挣钱,掌柜们心里一算账,这个好事谁能不愿意?几天下来,二三十个铺子、摊子就都有货了。第十天的时候去收钱,绝大多数都卖完了,个别没卖完的也不愿意退货,还要继续卖。有的还嫌来得晚了,一些人用着好还要买可没有货了!

根据拴柱事先的安排,每个铺子摊点各种都再放十包(盒),规定五天来收钱,五天去了,又是大部分都卖完了,还是要货。行,再按照以前的法子来。经过掌柜们动脑筋、想办法宣传,这些药品人们都知道了,药也卖顺了。

杂货铺的来人买盐打酱油,掌柜的告诉他:捎包头疼粉吧,这是中国人造的洋药,抽着疼,拧着疼,钻着疼的各种头疼,一吃就好!

有人来买手纸,掌柜的告诉他:跑肚拉稀,呕吐泛酸,十滴水治肠胃那是一绝,只喝十滴,把你的后门把得牢牢的!

给买烟的找钱,看见来人手上的冻疮,卖烟的说:宁花钱抽烟,不舍得买个蛤蚆油,这东西天天搽一搽,不出五天,你这冻疮准好!

很快,来来往往的人们都知道这些铺子摊点有这种服用方便,价钱便宜,立马见效的“洋药”,有个头疼脑热、腰酸腿痛,泛酸拉稀,就到烟摊杂货铺买上一包两包一喝,好像就是管事。谁要是身体哪块有点不舒服,要去找先生看。有人就说了:到杂货铺问问有什么药,买一包喝了就好了,寻啥先生呢!

从第四回开始,收钱送货,伙计们说话口气就变了:对不起,货可以给,得付现钱。掌柜们先是一怔,接着脑子一转,知道这“不摊水光挣钱”的买卖弄不成了。可都也尝了甜头了,心想有人还想插一杠子弄这事呢,有钱不挣是瓜子!付现钱就付现钱,这货我不愁卖不了。可就一样,你五天必须来送一次货,不能让我断了档了!伙计们响亮地答应:没麻达,五天来一回,保证误不了你挣钱!下回再给你带些新品种。

一些看着眼馋的大一点的杂货铺子也找上门来,要求经销药品。拴柱就派人到他铺子去看,门面宽展,有些实力的,叫他们专门让出一截柜台,最好换成玻璃柜台,里头装上电灯,刷上白漆,把各种药品在里头都摆好,标上价钱,在门口把宣传画贴上,由专人照管药品销售。为了不和小铺子、小摊点争生意,给它们又放了一些新品种,利用它们门脸大,招牌大的特点,扩大一般品种的销售。这样,小品种药品和一般品种药品的销路都打开了。

据兰馨每月的收账和支出统计,入冬以后,药品公司的销售额占全铺子的四成,抛去各种应摊的费用和人员饷钱,净挣的钱是整个铺子的三成半还强。龙定山不能不另眼看待这个行当了。

就在这个时候,彭品岗从广州过来跟龙定山商量一宗大买卖。

彭品岗依然带着那个不算老也不年轻的女朋友住在西北大旅社里。考虑到兰馨的关系,定山没有请他俩到自己府宅去,而是在西安饭庄为他们接风。吃饭时他告诉龙定山:他通过广州的朋友,在汉口搞到一批洋纱,这是一个倒闭厂子的存货,现在急于出手。我知道你一直在做洋纱生意,想跟你一块合作做这笔买卖。

定山说:洋纱现在是和洋面一样是西安两大保值物资之一,很抢手。不知货的成色如何?

彭品岗从提包里拿出一个油布包,打开后拿出一束纱线交给定山。定山拿过来仔细一看,色泽白柔,精纺细支,纤维绵长,粗细均一。应该属于上等的产品。他放下纱线问彭品岗:有多少货?什么价?

彭品岗撕了一块葫芦鸡的胸脯肉给他女朋友,用餐巾擦了擦手说:数目很大,有五千捆,价钱还比较便宜。他伸出右手到桌子下面跟定山手谈。两人收手之后,彭品岗说:事成之后,我的朋友要拿一成。

定山感觉这个成色的货这个价钱确实比较便宜,就说:朋友帮忙,事成之后提一成理所应当。你看这事怎么操作?

彭品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人家有一个条件。

定山问:什么条件?

彭品岗说:不要金圆券,不要银洋,只要大黄鱼。

定山明白,对方只要十两一个的金条。他有些不解地说:这可就难了,谁能拿得出这么多金条呀!这个生意看来难做了。

彭品岗吃着酸甜酥脆的松鼠鱼,半天才说:不然,这个好事咋能跑到西安来呢!我也是有难处才来找你的呀。你可以找朋友筹措一下。

定山为难地说:时局乱成这个样子,胡宗南在西安都坐不稳了,靠抓人杀人维持着,往后还不知道咋样变化呢。现在商家都把口袋捂得很紧,见面都先哭穷,不是特别知己,谁都不会轻易往外掏钱!

彭品岗说:这时候才是商机!别人都观望的时候你下手,你就占了先机!而且,钱是死的,只有变成货钱就活了,何况这是个紧俏货,在你手里就停不住,一倒手钱又回来了,钱数可是增加了。

定山说:话是对的,做生意可不像你说的那么轻巧呀!盛世古董乱世黄金,谁不知道这个时候要把黄金抓在手里呀。

彭品岗把冰糖银耳桑葚汤喝了几口,用餐巾揩揩嘴,看着定山说:龙老弟,人生难得几回搏呀!我感觉这事情对你,对我都是一次难得的机会,这个机会抓住了,我们都上了一个台阶喽!这个货一翻手最少一倍的利呀。好吧,你回去好好考虑一下,我们明天再谈。说着,站了起来,跟定山握了握手。临上车前对定山说:请代问贵夫人好,我给你的小宝宝还有一个礼物呢,明天带过来。

回家的路上,定山一直在思考这个生意。洋纱目前是最热门的保值和交换的物资,说一声有货要出,金条、美钞立马给你手里塞,银洋更是成箱成摞地抬。彭品岗说的这批货,他倒不是凑不够这么多的金条,也不担心出货有啥问题,他担心这批货一到,树大招风,给自己招惹麻烦。乱世不露财嘛!

晚饭时他给齐芳闻和兰馨谈了这件事,也说了自己的想法。他想听听她俩的看法。

齐芳闻说:这个生意没有什么不能做的,商人嘛,啥挣钱就做啥,隆丰福本来就是一棵大树,招风不招风都看你是大树,生意做成了才是真正的大树。关键我对彭品岗这个人看不顺眼,兰馨你可别介意,这个人老让我觉着不踏实,可不能让他给骗了。

定山说:芳闻,你对他总有些偏见,带着偏见看人,这个人你咋看都不顺眼。他跟咱做了几次生意,从数量到价钱都很讲信誉,这一次汇的药款,人家亲自把货带来了,时间很快的。兰馨,你说呢?

兰馨认真听着,让她说话,她笑了一下说:按说这么大的一笔生意,又是热门生意找上门的确是好事。其实,大铺子就应该做大生意,一年做几个大生意比守着这么多小摊摊辛苦干一年要自在得多。听说南方很多公司就是住在大楼上专做买进卖出大生意的,公司里根本不见货,货在老板的算盘里,货在公共的库房里。然而,这个生意我不敢说能做不能做。

兰馨看着齐芳闻笑了一下又说:我娘刚才说我别介意,其实跟彭品岗分开已经一二十年了,彼此感情都没有了,说他不用顾忌我,他跟一般人是一样的。不过,我知道他很聪明,但聪明的变异就是狡猾,人一狡猾就可能坑别人,害别人。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现在的这个兵荒马乱的时代,害人的人不可避免就多起来了。我只是提醒爸要小心。

齐芳闻说:兰馨这话是实在的。小买卖上骗人没有多大意思,大买卖上跌一跤损失可就大了,尤其现在这个时候,还是三思而行的好。

定山笑着说:你们咋都想到彭品岗骗人的问题上来了,以我的眼光,他还不是那种以坑蒙拐骗为手段揽财的人,何况,有你们二位提醒,我肯定会不见兔子不撒鹰,还不至于让他骗了。

兰馨说:现在柜上的钱全部拿出来也凑不够你要的三成,还要留一部分流通费用,另外,这个月的月饷也快发了。

定山说:这个生意不动用柜上的钱,我自己筹措,要拿银洋兑换金条有点麻烦。问题是我去想把麦升带上,他一走,铺子这一摊儿暂时就没人照看了。

齐芳闻说:你放心走吧,我会安排,铺子不要操心,一心一意把那个大生意把握好。

兰馨说:我娘还没出月呢,我会帮她。

定山说:这样我就放心了,你们辛苦一下,我想去的时间不会太长。明天,我再探探彭品岗的底,把细节都搞清楚。

第五天的中午,龙定山带着麦升,在彭品岗的引导下来到汉阳一家公司。在老板的办公室里,龙定山把穿着的狐皮大衣脱了,里头的紫羔小皮袄也让他有些热不可耐,可是不能再脱了,连解开都不能。因为,贴身的衬衣里,带的金条都在里头缝着的小口袋里一条一条地插着。他带着一半,麦升带着一半。

跟老板一谈,一切都跟彭品岗说的一样,看了样品也没有问题,又一起到库房看了大货,然后在一家饭店的包间里,仔细谈了价格、交货方式、付款办法。

定山提出,他必须亲自看着货物出库,点好数量,运到车站办好发运手续再付款。老板坚决不同意,要求付完款再发货。经过彭品岗的两面做工作,先付一半出库装车,办好发运手续拿到货单再付清剩余的一半。双方都做了让步,定山在另一间房子里把应付的金条拿出来,给老板先交了一半。约定下午都在车站验货办手续,定山让麦升先到库房监督装货。

到了车站定山拿到货单一看五千捆洋纱变成两千五百捆,定山急忙问老板怎么回事?老板一指彭品岗说:你问他去。

定山问彭品岗:怎么只装了一半?

彭品岗说:还有一半要给我啦,不然,你都拿走了,我拿什么赚钱呢?

定山见他果然在耍花招,十分生气,质问道:我们不是说好,这个生意一块做,事成之后按四六分成么,你怎么能背信弃义呢?

彭品岗说:不是我背信弃义,而是你的人对你背信弃义了。你不看看你的伙计去哪儿了?

定山一看麦升果然不见了,刚才他说去厕所,半天就没见回来。

彭品岗说:你的伙计已经把你另一半的生意做了,他已经把两千五百捆洋纱用汽车拉走了,款都付清了,他跟我合作了。

定山惊异加气愤,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纱厂老板同情地对定山说:龙老板,这年头,浑身是眼还不够用呢,怎么能对一个下人如此放心呢!算了,等于这两千五百捆货款你已经付清了,晚上就有一趟车,回去再说吧!

定山咬牙切齿地对彭品岗说:连兰馨都提醒我,说你这个人狡猾,叫我要提防着点,这事情是你一手在背后搞的吧?

彭品岗说:兰馨还是了解我的,不过他把我看得太坏了。这个事情你可冤枉我了,是他找的我,要我跟他合作。龙掌柜,你记住,小钱上干净的人,不一定都是经济上靠得住的人,顶得住大钱诱惑的人才是你真正可以信任的人。这个买卖从一开始你就错了。

龙定山失魂落魄地回到西安。

定山回到家正赶上刚出生的小儿子发烧,芳闻姑姑抱着孩子坐着车由两个丫环陪着四处求医。孩子刚吃过药睡着了,齐芳闻张罗着叫人给定山打水洗漱、上茶做饭。定山疲惫地坐在椅子上睡了。晚上,兰馨回来跟定山寒暄了几句就问道:咋没看见麦升?定山含糊地说:他有点事儿。

兰馨首先从公公脸上看出此行的不尽如人意。

第二天早上,定山叫人把永年叫来,把提货大票交给他说:洋纱这两天就到了,勤到火车站去问着,货到立马就雇车拉回来。

齐芳闻让孩子发烧弄得寝食难安,也顾不得问定山去湖北的事情,晚上定山在对面的房子里休息,因此她并不知道洋纱的情况。见永年拿着大票要走,就说:永年,拿来让我看看。

齐芳闻看了一眼数字就问:怎么是两千五百捆,不是五千么?

定山没有说话,齐芳闻知道其中有问题,但没有说什么,只是对永年说:这些货,永年你入库后另外堆放,把库里原来存的洋纱数字给我报一下。

永年说:明天我报过来。说完就拿着大票走了。

晚上吃饭时定山才把麦升的事情说了。

齐芳闻听罢就哭了。她伤心地说:这个人看起来很正派,一直都像是忠心耿耿的,没想到在这么大的钱数上把我们坑了。铺子少一半的资产让他拿走啦!

兰馨说:小心眼儿的人随时贪小便宜,大智慧的人等机会劫豪财。这个麦升城府极深,不露声色,平时兢兢业业,深得信任。逮着机会他就狠咬一口。这种人能成大事,也可能要遭横祸。

同麦升的行为在定山心里成了一个难解的谜。

永年在听了齐芳闻要他报库房里洋纱账的要求之后,认为她肯定知道自己什么事情了,心里早就有准备的他,从定山府宅出来之后就去了洪青枝家。尹三在烟馆没回来,他告诉洪青枝他从库房里拉洋纱和其他东西的事情败露了,人家要查账呢!

洪青枝一听惊慌失措,抓住永年说:这可咋办呀?咋办呀!

永年安慰她说:不要紧,我早就防顾着呢。现在你要听我的。

洪青枝望着他点点头。

永年说:你把自己的东西和娃的东西收拾一下,放在顺手的地方,不要让尹三看见。我去再弄一回洋纱变成钱,就过来接你。咱俩抱着娃一块到外地去。好好过咱俩的日子。凭着我,保证不叫你再受恓惶。

洪青枝说:那尹三他,他咋办?

永年说:现在还能顾上他!有他还是个累赘。他命大叫他好好活去。你千万可不能给他露出一点要走的意思,我随时都可能过来接你。

洪青枝心情复杂地点点头。

永年安排完洪青枝就去找收货的人,一切谈好,趁着中午人休息的时候,他叫了一辆车到库房把剩下的五十五捆洋纱拉走了三十捆。这时,常怀德过来问他:这是给啊达发货呢?有条子没有?

永年见了他心里一惊,但他还是大着胆子说:老掌柜叫给杨文承掌柜先把洋纱送过去,条子随后再补。

常怀德说:杨掌柜平时只要个一捆两捆,这次咋要这么多?

永年勉强地笑着说:人家掌柜之间的事,咱闹不清楚。

常怀德没有说话,只是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满头大汗装车的永年。

一车洋纱顺利出手,拿了钱的永年立马跑回加工场,在门口偷看了半天,没有看出有什么异常,才向自己的房子走去。他简单收拾了东西,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往被褥里一卷,用绳子把被褥绑好,把那张提货大票放在桌子上,然后假装上茅子出去转了一趟,正好看见一个新来的小伙计在里头蹲着,心里一喜说:继槐,一会邑完了,帮着我把铺盖卷扛出去,叫人给拆洗一下。

继槐答应了。他出来还没走到房子门口,继槐已经跟在身后了,把他还吓了一跳。他让继槐把铺盖卷扛到门口老槐树底下等他,他立马就出来。他出来后正好一辆洋车过来,他上去就走了。

继槐回来,常怀德问他:你把魏掌柜的铺盖卷扛出去了,他说啥了?

继槐不解地说:他说叫人拆洗去了。

常怀德说:走,到他房子看看去。

来到房子,只见里头狼藉一片,只有一张提货大票端端正正地放在桌子上。常怀德意识到有麻达,立马带着继槐出去追,哪里还有个人影儿!常怀德给几个摊头交代了一下,给继槐说:你在这儿看门,无论是谁,一个柴火棍棍儿都不准放出去!说完就出去找了个洋车给老掌柜报信儿去了。

经过查库对账,库里应有洋纱八十七捆,现在只剩了二十五捆了。白布少了五匹,蓝布少了九匹,成衣棉衣少了两捆共二十套。

定山心里暗暗埋怨自己:因为是自己亲戚,太相信他了,没有人能管他,给他监守自盗创造了条件,才让他给铺子弄了这么大的乱子,幸亏他还没敢动这提货大票的心思。他为铺子这短短几天出现这两个自己最信任的人背叛自己而痛心疾首,也为自己自大掌柜之后疏于管理而深感后悔,他太需要一个像大掌柜这样精于管理、善于知人善任的人了。他想赶快把这两千五百捆洋纱出手,把损失的那一半金条挣回来,这趟买卖就算打个平手罢了!

他把提货大票自己拿上,准备明天亲自去车站提货。

当天晚上,后半夜时分,一个黑衣人背着绳子从加工场库房后墙攀上去,费了,顺墙溜下来。他刚落地,一只黑狗顺着墙根就奔过来。黑衣人就地一坐,双手在狗来的方向不停地做着一种类似缠线的盘绕动作,黑狗见状就不跑了,而是慢慢地走过来,听到黑衣人嘴里咕噜着什么,乖乖地在他跟前卧了下来。黑衣人掏出些东西放在地上,黑狗闻了闻就吃起来。黑衣人嘴里又发出一种类似狗叫的声音,不一会儿,又一只黄狗也跑过来,安静地卧在黑狗旁边,也吃起来。东西吃完了,都趴在地上似睡非睡地把头贴在地上。

黑衣人轻轻起身,贴着仓库墙溜到一个窗户下面,掏出一副像爪子样的东西戴在手上,攀着砖墙三蹬两扒就上去了,推开窗户钻了进去。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他从窗户又钻出来,还没落地就被两个巡夜的抓住了。

巡夜的不见狗在院子里跑了,叫了两声不见动静,在院子里寻狗的时候走到这里,正赶上黑衣人从窗户里出来,抓个正着。

两个人把黑衣人拉到房子里先审:钻进去干啥去了?

黑衣人说:想偷东西,一看没啥拿的,就出来了。

问:叫个啥?

答:叫永年。

问:你也叫永年?俺这儿的永年都跑了,可又逮住你这个永年!怪咧。

答:不怪,就是他叫我来的。

问:你跟他认得?

答:不但认得,而且有夺妻之恨,他把我老婆跟娃都拐跑了。他偷了你库房的东西换成钱,有钱就来弄我老婆,我恨死你这库房了,恨死隆丰福了,我活不成也叫你们好过不了!

巡夜的一听这个家伙麻达还不小,心想这事他们自己处理不了,刚想商量办法,就闻着一股焦煳的味道。一个跑出去一看,库房里头着火了,赶紧喊叫了一声:失火了,失火了!另一个一听也失急慌忙跑了出去。尹三一看没人管他了,从地上站起来,一转身就跑出去了。黑狗和黄狗这时也醒了,听见喊叫跑过来,看见一个陌生的人影在跑,它俩同时扑了上去。

两个巡夜的急忙把睡在加工场外边的伙计们喊叫起来,常怀德光腿只披了一件棉褂褂就跑了过来,他立马派人先给老掌柜送信儿,接着组织人担水,拿家伙撬门进去灭火。

常怀德气咻咻地问巡夜的咋回事?

巡夜的人说:放火的人抓住了,在房子呢!

他们急忙往过走,还没走到房子,只见两只狗围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在咬,翻过来一看已经气若游丝了。

春天就要来了。春天是万物复苏,是万紫千红,是新希望的开始。在这个新旧交替,红红火火时代即将到来的时候,作为一个几十年声名显赫的大商号,隆丰福偏偏咋就灾祸连连呢?

人们想起了礼泉黄临终时说的几句话:一朝一代兴替的时候,很多世事包括有的人也跟着一块就兴起来了。当这个朝代快要绝灭的时候,其中不少世事和有些人也必定跟着它一块绝灭,这是天道必然。我就是跟着绝灭的那一伙人里的一个,西安还有一些大脑系大字号也要跟着绝灭!

隆丰福接连几起祸事是不是绝灭的前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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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吟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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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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