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照相馆】
【八月照相馆】
章见飞在北海停留了三天。此次来中国除了处理私事,他还有重要的工作要做,虽然已从泓海离职,但他的事业才刚刚起步。
他一向不喜欢经商,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总是被动听命于家族长辈的安排,从未真心实意地把自己的工作当成事业,商场上的尔虞我诈着实令他厌恶。可是在经历这么多事后,加之岁数也不小了,看问题更加客观,也更成熟,章见飞慢慢觉得作为男人需要一份事业,这份事业不光是为了体现自身价值,也是一份精神寄托。但真正让他下定决心开创自己的事业是源于这半年来他与大伯章世德的交锋,当时博宇即将对泓海发动第二次股权收购的消息通过内幕传到槟城,章世德大为光火,在董事会上当着那么多集团高层的面大骂章见飞无能,章见飞百口莫辩,咬咬牙忍了,反正他在这个家族没有地位,从小就备受轻视,他习惯了。
但是在随后的一次家族长辈的寿宴上,章世德又借题发挥当着章家众多亲友骂章见飞,骂他就算了,章世德连带赵成俊一起骂,骂他是章家养的一条狗,还骂已经过世的章世勋有眼无珠养了这条狗来咬人。这话顿时激怒了章见飞,他当时就站起来质问章世德为什么出口伤人,连亡人都不放过。
章世德指着他的鼻子说:“我骂了又怎么样?我就是要骂!当年你爸暗算我,对我赶尽杀绝,这笔账我都记着呢,结果他命里受不住,坐上董事长的位置没几年就归西了,这都是报应!而我对你们父子也够可以了,你爸死后我跟他的旧账也不了了之,我还让你当上总裁,你不晓得感恩竟然还指责我骂得不应该,你个吃里爬外的东西,没有我你流落街头都不知道……”
“大伯!您是长辈,对晚辈教导是应该的,但您怎么可以侮辱我已经过世的父亲,你们之间的恩怨凭什么算到我们晚辈身上?”
章见飞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一直以来他在章家人面前都温善退让,从不计较得失,在长辈面前也始终彬彬有礼,但章世德的欺人太甚让他再也没办法保持沉默,所以当他霍地站起来与章世德对峙时,让在场的章家老小着实吃了一惊。
他试图跟章世德评理:“大伯,您说得很对,这世上是有报应的,我爸遭了报应他泉下也没话说,当年他确实有些事情做得不对,没有顾及兄弟情,但是您自己呢,您不觉得阿俊今日对泓海痛下杀手也是您的报应吗?您对他父亲做过什么您自己很清楚,您和他之间是杀父之仇,而在家父去世后您又将他扫地出门,让他差点在伦敦被流氓混混打死,您难道还指望他对您感恩戴德?”
“混账!你竟然还帮着外人来数落我,赵成俊他父亲自己寻短见关我什么事?我又没有让他去死?他死了就死了,一条贱命!当年他也不过是我手下的一条狗,我们章家待他不薄,他挪用泓海巨额储备基金我没有将他送上法庭已经不错了,他死后你爸收养他老婆孩子我也没说什么,我自认做到了仁至义尽,哪知道他儿子也是一条狗,他们赵家世世代代都是狗!”
“大伯!您连入土的亡者都不放过,您还有没有一点长辈的样子?!”章见飞气得发抖,指着在场一干章家后辈说,“这么多晚辈都看着您,您口下留点德不行吗?”
章世德破口大骂:“畜生,你真是个畜生!我看你比赵成俊也好不到哪去,我没有做长辈的样子,你就有做晚辈的样子?我告诉你,我能让你坐上总裁的位置也能让你滚下去,我明天就召开临时董事会罢免你的职位……”
“您尽管罢免好了,我不在乎!而且我有必要提醒您,泓海好像也不是您一个人的吧,我也有继承权!我是章家长孙,爷爷当年立了遗嘱的,我是章家第三代第一继承人,过去我不争是因为我不在意这些,我不喜欢经商这个大家都知道,但我今天可以很明白地告诉您,我明天从这个位置上下来,哪天我再上来的时候,绝对不会有您的位置!爸爸临终的时候说得很对,人善被人欺,果然如此……”
就在这时,旁边的章嘉铭站了起来,冲过去一把揪住章见飞的衣领,“你想怎么着?你竟敢对我爸这种口气,你活腻了吧!”说着就挥起了拳头。
但章嘉铭的拳头还没落下来,章见飞的拳头就挥了过去,他一向斯文,从不动武,这一拳头把整个屋子的人都镇住了。而章嘉铭就是一纨绔,平日里仗着老子的势力气焰嚣张,但却没什么真本事,章见飞一拳就把他打趴下了。
章见飞指着他说:“这一拳是替阿俊还你的,当年你在伦敦把他打伤,害他差点丢命这笔账我还没找你算呢,有种你就站起来跟我单挑!”
“畜生!畜生!”章世德眼见儿子被打倒在地,更加气急败坏,“来人,来人啊,给我把这畜生拖出去,从今往后不准他进章家的门!”
旁边的人一哄而上,场面顿时乱作一团。后来的情形章见飞已记不太清楚,就记得他回到自己住处的时候,浑身都是伤。没错,他挨了打,是谁打的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从那天晚上开始他就变了个人。
这个家庭的无耻和冷血再次刷新他的底线。他不会再忍了。
当时赵玫还在郊外的一所疗养院休养,恢复得不错,章见飞将她接回家。第二天,赵玫就不知所终,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章见飞通过出境记录查到小玫来了南宁后,一路追过来,他现在什么都不愿再去想,只想与小玫好好重新开始,有没有爱情已经不重要了,因为这世上还有许多东西远比爱情重要。过去他生活得过于理想,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回避世事,他什么都不计较,以为这样就可以自保,可以落一份自在和清静,可是时至今日再回头看,恰恰是他的“避世”让章家人有恃无恐。如若当年他没有去上海追逐自己的爱情,章家不会断了赵成俊的经济还将赵玫赶出家门,赵成俊也不会在英国被街头流氓打得几近丧命。都是他的错啊,赵成俊和赵玫最悲惨的时候他却在上海沉浸在自己的爱情里幸福得忘乎所以,他太自私了,身为兄长却没有保护好弟弟和妹妹,活该他婚姻不幸福,活该他得不到毛丽的爱情。
现在他醒悟了,后悔了,他想要重新开始。不仅是婚姻,也包括事业。他一定要有自己的事业,以足够俯视的高度让泓海臣服!
他为自己的新公司取名“Nirvana”,译过来就是“涅槃”的意思,寓意凤凰浴火重生。新公司迅速组建完成,没有在大马注册,而是直接在南宁注册,也没有举行任何公开的发布仪式,章见飞一向行事低调。
来南宁前他特意给章世德打了个电话,要求他向赵成俊兄妹道歉,哪知章世德不屑得很,还恶意挖苦了他一番,称只要章见飞摇尾乞怜,他看在叔侄的分上还是会给他一碗饭吃的。
章见飞提醒道:“章董事长,您这是在将泓海往死路上逼。”
“行啊,小子,有种你就给我点颜色看啊,你可别让我等太久,我都这把岁数了,还不晓得能不能看到呢,哈哈哈……”
章世德的气焰比往日更嚣张,他认定章见飞是个软面团,没多大出息。在他眼里,赵成俊都远比章见飞有能耐,白手起家能将事业做得这么大,还咄咄逼人地屡次将泓海逼到绝境,这点是他自己的儿子章嘉铭远不能及的。
至于章见飞,章世德则抱着看戏的态度,看这小子能跳多高。他既无资金,也无人脉,人也木讷得要死,能跳起来才怪!
章见飞也懒得跟章世德斗嘴皮子,因为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公司悄无声息地在中国南宁诞生,然后悄无声息地伸展脉络,别说泓海那边了,就连南宁本地商界也鲜有人知道这家公司的存在。章见飞之所以选择在中国南宁开创自己的事业,除了北部湾的经济规划吸引着他,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他热爱这座城市,喜欢这里的天空,喜欢这里的阳光,喜欢这里的人。这里有他的爱情,有他的梦想,有他失落的过往,他魂牵梦绕,唯愿在这里奋斗终生。
公司目前很重要的一个项目就是在北海发展旅游事业,北海作为北部湾的重要港口,旅游资源得天独厚,章见飞准备对涠洲岛整体开发,被当地官员接到北海后,他就马不停蹄地前往涠洲岛考察,一连数日,他在蓝天碧海间流连忘返,几乎忘了此行的目的。
项目谈得很顺利,章见飞在北海签订一系列的意向书及合约后,终于有了一点私人时间,他抽空去了趟侨港看望前妻毛丽的母亲,也就是他曾经的岳母。
每次来到北海这座熟悉的海滨小城,章见飞都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时光错乱感,总觉得他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座城市,这里才是他的“故乡”。
他屏退了司机和随从,一个人步行。
街道一如记忆中那样宁静,浓阴如盖的榕树遍布大街小巷,不时有摩托车从身边驶过,人来人往的街道两旁开着各类饭馆和门店,空气中有着潮湿的海腥味,风从海边吹过来,带着涨潮的气息,那么熟悉。
无数次梦境中他就走在这样的街道上,穿着人字拖鞋漫步在人群中,惬意地享受着瑰丽的晚霞,风带着盛夏的热度,让他感觉安全而温暖。
梦中有时是他一个人,有时他牵着毛丽的手。那样的生活曾经离他那么近,不过几年的工夫,一切都已面目全非。他常在无边的梦境中奔跑,追逐那样的过去,满头大汗,眼泪横流,也追不回那段远去了的时光。失去的终归已经失去,就是追回来也不会是原来的样子,他必须面对这样的现实。
章见飞找到记忆中的那栋旧楼时,老太太正蹲在院子里洗衣服。她满头白发,躬着身子十分吃力,章见飞在门口站了许久,她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
“妈……”章见飞喊出这一声妈时,眼眶瞬即涌出泪水。
老太太迟疑着回头,在看到章见飞的刹那仿佛疑心自己在做梦,僵直着身子一动不动,直到章见飞再次哽咽着唤了声,“妈,是我。”老太太这才惊觉过来,丢下手中的衣服,忙不迭起身踉跄着奔过来,号啕大哭,“见飞啊,你可是见飞……”
从毛丽她妈见到章见飞到他傍晚离开,老太太的眼泪就没有干过,她拉着章见飞的手,就像是失散多年的孩子回到身边,说不清是惊喜还是悲恸。老太太和老伴在厨房忙前忙后地准备晚饭的时候,章见飞上楼在毛丽的房门口站了许久,他正迟疑着要不要进去,毛丽她妈端水果上来的时候看到了,忙说:“进去吧,楼下油烟大。”
毛丽前两个礼拜回来住过,床头还留着她看过的杂志和没有吃完的零食,梳妆台上还有一支口红,应该是走时太匆忙没来得及收走。章见飞拿起那支口红端详,DIOR的牌子,她最喜欢用的,淡淡的幽兰花香,正是她身上的气息。
熟悉的房间,熟悉的气息,再也不是他该停留的地方。他伫立窗前看着破败的巷弄和照进巷弄的金色晚霞,不知何时泪水已经流了一脸,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过来,旧时的景,是他心上难以愈合的伤,他终究还是错过了她。
晚上,他一个人步行到海天苑,大门紧锁,他尝试着用钥匙开门,却怎么也打不开,他知道,是赵成俊换了锁。那次两人在房子里谈得很僵,赵成俊就直言:“这里已经不是你的房子,我不欢迎你!”他无言以对,只能默默离开。
耳畔传来近在咫尺的海浪声。章见飞回过了神,绕过黑漆漆的房子沿着小路散步到海边,墨黑的天空悬着一轮皓月,海面荡漾着碎银子似的波浪,海水亲吻着沙滩,又是魂牵梦绕的旧景,星空下的大海就像是从梦境中漫出来的,生生刺痛了章见飞的眼睛。
他仰望星空,伫立海边许久,心绪终于慢慢平静下来。他掏出已经毫无用处的钥匙,奋力朝海水扔去,扔掉吧,就这么扔掉吧,老停留在过去有什么用,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属于你,你该珍惜的你该拥有的不是这些旧风景!
转身离开时,章见飞没有再回头。月光照着他的身影,一路护送他回到酒店,他踩着自己的影子,第一次真实地看清自己在走着怎样的路,谢谢这月光。
别了,爱情。
三个月后。
毛丽很意外,竟然接到赵成俊的电话,约她见面。听到电话里传来他一贯低沉的声音,她有一瞬间的出神,有多久了,两三个月了吧,他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派他的助理彼得安与她联络,她问什么,彼得安都在帮他掩饰,他们把她当什么?这会儿他竟然还想起给她打电话,语气出人意料的平静,没有任何情绪外露,好像他们真的已经毫不相干。他们是陌生人,过去是,现在是,一直都是。
“我就在你们出版社对面的茶楼。”
“好,你等我会儿,我马上过来。”毛丽也很平静,既然他过来了,去见他一面也无妨,都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她不想在场面上输给他。
毛丽跟白贤德打了声招呼只身去了出版社对面的茶楼,赵成俊在二楼靠窗的位置等候她,两人相对而坐,很客气地寒暄着,顾左右而言他,许久都切入不了正题。尴尬是肯定的,好在两人都有心理准备,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地步,没必要让场面更难堪,大家都是心智成熟的成年人,好合好散,再见不是朋友,也没必要是仇人。
赵成俊端详毛丽,发觉她又瘦了些,皮肤越发的白皙通透了,眉眼盈盈,依旧美得惊心,她一定经历过绞心断肠般的哀恸,所以此刻才如此沉静。
此刻的她长睫低垂,看似安然无恙的样子让赵成俊心里隐隐发痛,他忽然觉得这样也好,虽然伤害不可避免,但他起码不用再编谎言,不用再伪装自己,就让一切静静地结束吧,所以在来见她之前他就打定主意,无论她说的话多刺耳难听,他一定不还口。可是让赵成俊意外的是,毛丽自始至终都很冷静,眼神平和,说话温婉,好像这件事对她来说无关痛痒,结束一段感情就像她丢了个钱包一样,“损失”不可弥补,却也没到要死要活的地步。
“我已经尽了我所能相信你,虽然结果不太好,但我对你也没有什么怨言,因为我还是感觉得出来,你也投入了感情,就像你妹妹说的,你确实在我身上用了心,我享受到了你的这份呵护,我不应该怨恨你。只是这样的感情建立在复仇的基础上,我没办法接受,无论是你还是章见飞,我都不希望你们中任何一个受到伤害,所以我只能退出。”
“爱情这东西是很纯粹的,也是神圣的,一点杂质都不能有,否则就是对爱情的亵渎,虽然我不会再相信爱情,但我并不否认爱情的存在,只是我没有那样好的运气碰上罢了。有些人一生都沉浸在爱情中,有些人一辈子都遇不到一份真心实意的爱情,走什么样的路,遇到什么样的人,都是各自的命,我认命了,真的。”
“我劝你也放下吧,放过别人其实也是放过自己,你把章见飞踹到十八层地狱又能怎样呢,复仇获得的短暂快意却要用一生来忏悔和偿还,你是商人,这样赔本的事情你应该衡量得清楚,对吧?至于我和你之间,互不亏欠,我也不怨你,就这样吧。赵先生,我说完了。”
毛丽轻轻放下手中的杯子,眼底不见一丝波澜,想来这样的话在她心里演练过许多次,所以才说得这么云淡风轻。
最后她还体贴地给他说话的机会,“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赵成俊长久地凝视着她,莞尔一笑:“我没什么要说的,因为说什么已经没有意义,我不是无赖,那种死缠烂打的事我做不来。你能这么冷静,这么宽容,我很感谢。这样再好不过了,既然注定没有结果,我就不必对我做过的事做解释了,因为我怎么解释你都不会相信,两个人失去对彼此的信任远比失去爱情要残酷,是我造成了这样的结果,若伤害到你,我很抱歉。”
“没什么,事情都过去了。”毛丽也笑,那笑在她微微发白的面孔上还来不及绽开,就瞬即消失了,不露痕迹,却足以让她露出了些许情绪波动。人心到底还是肉长的,她不过是个凡人,不是铜墙铁壁,她不可能做到百分百的无动于衷。
“那行吧,你还在上班,我就不耽误你的时间了,我也还有事。”赵成俊说着站起身,朝她伸出手,“握个手吧,大家都在一座城市里,今后难免会碰到,你不会当做不认识我吧?”
他那样微笑着,仿佛刚刚结束一个商务谈判,生意没谈拢,人情还在。
毛丽伸手与他握了握,依然无恙的样子,“不会。”
“那就好。”
赵成俊的车停在茶楼的路边上,这个地方明显是不能停车的,他完全置若罔闻。果然,两人从茶楼出来时,交警刚刚在他的车上贴了张罚单,正对着他的车牌拍照呢。赵成俊真是好风度,站在边上看着交警拍完照才上车,还不忘打声招呼,“谢谢,辛苦了。”
交警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大概没见过被贴了条还这么淡定的司机。
毛丽看不过去了,跟交警说:“这位大哥,我们就停了一会儿,下次保证不停了。”
“下次我还能碰到你吗?”交警不耐地摆摆手,“马上开走。”
说完又去马路对面贴别的车。
毛丽很不好意思,“回头我跟我同事说说,她老公是交警队的,看能不能免了。”
“没关系,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过错买单。”赵成俊这话说得很有深意,他撕下车窗上的罚单,笑了笑,“你回去上班吧,不好意思,耽误你这么久。”
“那再见了。”
“再见。”
赵成俊目送毛丽横过马路走进出版社大门,她穿着青蓝色的大摆裙,裙裾在风中飞扬,衬得她的背影格外娉婷婀娜,乌黑闪亮的头发在她脑后随意地挽起,露出雪白优美的后颈,阳光下有几缕发丝自她鬓间垂下来,发丝随风舞动,无声无息,仿佛一场刚刚结束的默片电影。
谢谢你,还没爱上我。
所以这样的结束反而平静,对彼此都好。
赵成俊缓缓开动车,以为自己很平静,可是当他发现自己双手发抖视线模糊,已经不能掌控方向盘时,不得不停下来。
他掏出手机给彼得安打电话,“Peter,你先放下你手头的工作,帮我叫个司机,我现在开不了车……我不知道这是哪里,周围没有路牌……建筑?哦,我看看,我旁边有个路口,路口过去像是一个公园,很多的树,南湖公园?唔,应该是吧,我就在这附近……”
挂断电话,赵成俊趴在方向盘上感觉异常难受,比那天见到她的那张便条时还要难受。原来所谓的“平静”不过是虚伪的假象,虽然这样的结局早在料想中,但毕竟相处了一场,他不可能全身而退真的做到波澜不惊。而她面对他时淡定从容的样子越发加重了他心里的哀恸,也许从一开始她就有所保留,所以抽身时才这么干净利落,仿佛只是弹掉身上的一片落叶,不费吹灰之力,她没有真心实意地投入,失去时也就没有太多的惋惜,是这样吗?
赵成俊趴着觉得难受,又放下靠背让身体平躺,可是胸闷的感觉没有得到丝毫的缓解,他疑心是不是身体又出了什么状况,他给Henson打电话,说明自己的情况,问他:“你不是说我还能活上一段时间吗?怎么我现在这么难受,像要死过去一样,你的手术到底怎么做的,你是不是在我心上划了口子还没缝好……”
Henson好脾气地听他叙述完,在电话里反问:“你确定你难受是因为身体原因,而不是因为你心理上遭受了某些过于严重的打击?Brant,你好像已经分不清身体的疼痛和心里的疼痛了……怎么,分手了?”
赵成俊诧异:“你怎么知道?”
“我了解你的一切苦痛。”
“但你治不了我。”赵成俊转过脸看着车窗外葱茏的绿色,“Henson,我忽然有些后悔做这个手术,如果我不做这个手术,我活不过三个月的,那我就可以尽早结束这痛苦。真的,我难受极了,比死去还难受千倍万倍,我想死,我忽然很想死。”
“Brant……”
彼得安很快派了司机过来,赵成俊原本要回公司处理事情的,但实在坚持不了,就让司机送他回了公寓。一进门他就上楼和衣倒在床上,打电话交代彼得安替他挡掉所有来访和来电,彼得安在电话里反复说着什么他没听清,因为他很快昏昏睡去。虽然梦境黑暗冰凉,但好过清醒时绞心断肠般的痛楚,梦里至少还有母亲相伴,他宁愿沉睡在那样的梦境中永不醒来。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发觉卧室的落地窗外一片漆黑,看来已经到了晚上。他起床洗了个澡,刚洗完就听到楼下门铃响。是阿莫,给他送晚餐来的。
“是我亲自熬的粥,很清淡。”阿莫说。
“搁这儿吧,我暂时没胃口。”赵成俊坐在沙发上,看都不朝她看,身体欠恙让他越发的难以接近。
阿莫知道这个时候最好不要打搅他,可是她欲言又止,似有话要说,都到门口了,还是忍不住问:“总裁,您有空见小玫吗?她今天来过办公室,说想见您。”
“小玫?”
“是的,她现在在南宁,在这儿过的春节。”
“不见!”赵成俊断然拒绝,“我这辈子都不想见她,包括章见飞!”
灯光下他的样子实在有些骇人,阿莫不敢再多说什么,低头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幸亏她关门及时,因为赵成俊随手就操起茶几上的玻璃烟灰缸砸过去,“我谁都不见!走!”他咆哮着,烟灰缸在门框上瞬间粉碎,依然没有平息他的怒火,他又将茶几上的水果盘扫到地上,还狠狠踹了几脚茶几。
赵成俊没办法不动怒,肯定是赵玫跟毛丽说了什么,毛丽才会突然决定结束这场感情,她真是多事!本来他多少还念及兄妹情,赵玫流产,后又失踪,都让他心里有些疼惜这个唯一的妹妹,为此还把章见飞骂了顿,可是现在他觉得这个妹妹真是不值得疼惜,从来不体恤他这个哥哥,只会给他添乱,他真的唯愿一辈子不再见她!
发了通脾气后,赵成俊慢慢平静下来,他疲惫无助地陷在沙发中,Henson交代他不能抽烟,他没能忍住。打火机还是章见飞当生日礼物送的,用了很多年了,这是特制的打火机,银色的金属外壳上刻着他的英文名字,他也搞不清为什么一直将这个打火机带在身边,哪怕是两人闹得反目成仇他也没有离开过这个打火机。
习惯了吧,他这样安慰自己。“习惯”是种可怕的嗜好,一旦形成,很难戒掉。赵成俊把玩着手中的打火机,烟雾缭绕中,他的目光忽然落在地上的一张光碟上,是他刚刚扫到地上的,他之所以注意到这东西是因为他从没有看碟的习惯,如果家里有,一定不是他的。
赵成俊像发现了宝贝似的赶紧俯身将光碟捡起来,是部老片子,韩国的,片名叫,这应该是毛丽看过的,她平常在家如果闲得没事就会买来一堆零食,一边看碟一边狂吃,女孩子打发时间的方式从来都没什么新意。
毛丽搬出去时东西清理得很干净,卧室、浴室,包括厨房她买的那些盘子都被她清走了,这张光碟应该是漏掉的吧,她抽身得如此干脆,不会允许自己留一点点东西在他的房子里。这让赵成俊越发将这张光碟当成了宝贝,他很少看这种片子,偶尔看下也是被毛丽拖着一起看,毛丽好像偏爱这种文艺片,有时一部片子会看上好多遍,每次都看得泪水涟涟,赵成俊只觉好笑和幼稚,毛丽却反过来说他,“你这种铁石心肠的人是看不明白的。”
赵成俊此刻想着毛丽的话,真不知道谁比谁更铁石心肠。
他将光碟放入影碟机,最先进的设备,他却是头一回用,捣鼓了好一会儿才弄出影像,正如他事先预料的那样,片子沉闷冗长,没有大起大落的情节,也没有夺人眼球的视觉画面,都是些零碎的生活片段,如果是往常,他肯定坚持不了多久就歪在沙发上睡过去。可是这次不一样,这是毛丽留下的片子,她看过的,每个画面都有她目光的痕迹,他舍不得放弃。
故事大致讲的是男主角正源身患绝症,他开着一家照相馆,明知自己留在世上的日子一天天地减少,依旧对每个来照相馆的顾客笑容满面,他的笑容倒真是灿烂,感染了经常来他店里的一个叫德琳的女孩。他为她拍照,两人相处愉快,慢慢擦出火花。这个女孩是个交警,漂亮活泼,她全然不知正源笑容背后的痛苦和悲凉,她喜欢他,希望走近他,而正源面对德琳希冀的目光却无能为力,因为他的病已入膏肓,医生让他准备后事。可是他仍然希望把自己最好的一面留给德琳,所以他从不在她面前表露内心的不舍和痛苦,他只想让心爱的女孩记住他的笑容。一天晚上,他回到了照相馆,为自己拍了一张遗照,不久就去世了。正源的父亲接替正源继续经营着照相馆。在寒冬里雪花纷飞的一天,德琳再次出现在照相馆的门前,她惊讶地看到橱窗里挂着自己的照片,她嫣然一笑,然后开心地走了,她并不知道那个在她生活中活生生的正源早已经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然后,影片结束。
男女间的爱情,好似一幕电影,没进入剧情前彼此都很期待最后的结局,但是真的到了结局,却发现原来不过如此。毛丽到底还是太骄傲,她始终没有问赵成俊失踪这两三个月是什么原因,她没有问,赵成俊也没有主动解释,于是两个人就这样散场了,在这一点上他们似乎有着匪夷所思的“默契”,隔阂太深,两人都知道什么解释都是苍白的,彼此不信任或许才是他们分手的真正原因。
当然赵成俊不愿意解释也有另外的考虑,他想在她面前保留点自尊,不管能不能抽离这场戏他总不能丢了面子,她骄傲,他比她更骄傲。
“你说的是真的?”两日后赵玫与阿莫共进晚餐时得知哥哥与毛丽已分手,她还有些不相信,“我没听章见飞说这事,你确定吗?”
那天赵玫难得心情好,约阿莫吃饭,地方是阿莫选的,地王大厦之巅的云顶饭店,两人乘观光电梯上去的时候赵玫问她为什么选这里,阿莫揶揄道:“我琢磨着这里环境好,配得上你这身行头,你不是一直很讲究这个嘛。”
赵玫刚刚从巴黎回来,身上穿着件Givenchy的黑色连衣裙,流线型裁剪非常衬她窈窕的身段,她手上挽着HM的限量包包,Tiffany的钻石胸针在餐厅的灯光下闪闪烁烁,十足的贵妇派头。赵玫不满阿莫的挖苦,愤愤地说:“哎,我没给你带礼物吗?”
“拜托,你光芒四射的,我跟你在一起有压力!”阿莫跟赵玫见面总要相互挖苦一番,可是丝毫不损两人的亲密友谊,好不容易谈到正题,赵玫还以为阿莫在拿她寻开心,“我哥两三个月都不肯见人,不知道去了哪里,一回来就分手?”
阿莫说:“这还能有假?你哥这两天情绪很不好,动不动就发脾气。我跟他助理彼得安交情还不错,彼得安说他们确实分了。”
“那就是真的了。”
“这下如你所愿了吧?”阿莫打量赵玫,“你最近气色倒是不错,看样子跟章先生和好如初了,这可是件大喜事,难怪你今天要请客。”说着举起酒杯,“来,我敬你一杯,祝你跟章先生甜甜蜜蜜,白头到老。”
赵玫扑哧笑出声:“臭丫头,你倒是很会哄人。”话虽这么说她还是很高兴的,祝福的话谁不爱听?她举杯跟阿莫轻碰,“你呢,是不是觉得人生又有了盼头?”
阿莫知她所指,顿觉不自在起来,这是她深藏的心事,最忌讳被人提及,而且还是被最熟悉的人当面提,这让她很难堪。
在公司里,同事们都看得出她暗恋老板,这早就是公开的秘密,因为自博宇创立之初她就在老板身边工作,很多猎头公司都动过她的心思,博宇总裁首席秘书的资历在业界也是不俗的,但她从未想过以此资历获得更好的职位或发展机会,在旁人看来,除了爱情,实在找不到更好的理由可以让她七年如一日守在公司。高强度的工作,喜怒无常的老板,都未曾让她有过动摇之心,这不单单是职业操守,而是令人生畏的固执。
但除了对赵玫偶尔袒露心迹,在外人面前她是决不会承认的,太过在意所以格外吝啬,自己的心事自己品味就可以了,容不得别人品头论足,她在公司人缘不佳的原因也就在这里,工作六七年没有一个可以说知心话的朋友,她一直很抗拒与人深交,永远都与人保持着最安全的距离,彼得安因此说她,“看上去温柔娴静妥妥帖帖,其实笑容背后裹着铜墙铁壁,谁都走不进你的心,一定要这样吗?”
是啊,一定要这样吗?
她自己也解释不清为什么要这样,工作上她素来条理清楚,事事苛求完美,很少出纰漏,所以老板才留用她这么多年,她这么理智的一个人唯独在感情上做不到洒脱自如,她完全可以挥挥衣袖就走,潇洒地给他一个背影,可她偏偏做不到。
这会儿被最好的朋友提及心事,她陡然悲从中来,默默转动着剔透的水晶杯,暗红色的酒液滑过杯壁留下一颗颗晶莹的珠子,在灯光的映射下仿如红宝石,她盯着那些珠子出神,幽幽地说:“小玫,我跟你不同,我怎么可能有机会?我在你哥身边六七年,要是有机会还用等到今天?没戏,根本就没戏!”
仿佛是渭叹,她仰起脖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她其实也是极美的女子,五官生得玲珑精致,喝酒后脸颊透出淡淡的绯红,餐厅灯光柔和,越发衬得她面若桃花眉目生辉,这样标致的她却不知为何就是得不到那个人的青睐,她自嘲地笑:“你知道的,我是个理想主义者,如果不是两情相悦的爱情,宁愿不要。我很满足现在的状态,可以在他身边工作,得不到至少可以远远地看着他,感受他的存在,我不敢奢求太多。”
赵玫瞅着她直摇头:“还说我死心眼呢,你也比我强不到哪去。你是在嘲笑我吧,你明知道我跟章见飞不是两情相悦……”
“打住!我说的是我自己,你又想哪去了?”阿莫给她斟酒,“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既然是自己选的就是错了也轮不到别人来说,不管是我还是你,我们都是自作自受,女人在感情上大概都是如此,一旦爱上哪个男人,就再也找不到自我。”
“你这话听着怎么这么懊丧呢?”
“不是懊丧,是认清现实。”
“认清了又怎样,能改变得了现实吗?”赵玫转过脸看向落地窗外璀璨的南宁夜景,心绪又变得起伏不定,“我是改变不了了,但也不会就此放弃,反正日子就这么过呗,他到哪里我就到哪里,我不会给那个女人半点机会。”
“章先生现在对你如何?”
“还行吧,他舍得给我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除了爱情。”
“……”
“很可笑吧?”她自嘲地耸耸肩,“我跟他谈什么都可以,就是要他上天摘星星他也会毫不犹豫,唯独不能谈爱情,一谈就崩,我试过很多回了。”
“这是他的底线,小玫,我劝你不要再钻牛角尖,好好跟他过吧。章先生人不错,你上哪再找这么好的人,不能给你爱情那也是因为爱情这东西不是想给谁就能给谁的。他爱毛丽,但是毛丽爱他吗?好像未必吧?”
一听到这个名字,赵玫的脸色顿时变得阴郁:“那女人爱不爱章见飞关我什么事?难道我很希望她爱上他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看你,怎么跟个刺猬似的。”
“我更年期到了!”赵玫没好气地一口喝完杯中的酒,她已经喝了不少了,这会儿已经有几分头晕,再看向落地窗外,只觉那些霓虹闪烁的高楼都摇晃起来。盛世繁华就在脚下,她看似拥有一切却又觉得什么都抓不住,仿佛随时都会坠下这万丈红尘摔得粉身碎骨,她口齿不清地嚷嚷道,“你以后能不能别选在这么高的地方吃饭?每次都选这里,我看着这下面就晕。”说着又要去拿酒瓶,阿莫抢先夺去,“你喝多了!”
“今天是我请客好不好?”
“那我更不敢让你喝多了,要出什么事我可没法向章先生交代。”
“拉倒吧,他才不在乎,我就是即刻从这楼上跳下去他也未见得有多伤心,阿莫,你不晓得他有多烦我!他对我再好不过是把我当个神志不清的病人,前天跟他吵,他居然劝我去看心理医生,你说他有多恶毒,他这不明摆着说我是疯子吗?我就是疯子,那也是他逼的!”赵玫闭上眼揉着太阳穴,头晕胃也难受起来,一睁眼又瞄到四下里通透的玻璃幕墙,越发觉得像是悬在半空里,“我说阿莫,以后我不来这儿吃饭了啊,这什么地方,你明知道我是个没有安全感的人,存心跟我过不去!”
阿莫耸耸肩,“你哥喜欢这里。”
“你怎么知道他喜欢?”
“他经常跟毛丽在这里吃饭,每次都是我帮他订的位。”
赵玫脸一板:“你能不能别提这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