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你开始,我在你结束】

【我从你开始,我在你结束】

【我从你开始,我在你结束】

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天,到了晚上也丝毫不见小,还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南宁每到这个季节雨水就格外多。这样一个寂静的夜里,雨点轻轻敲打着玻璃窗,窗檐下滴滴答答,没完没了,屋子里有很重的潮气,让人心情越发低落烦躁,不知道这样阴霾沉沉的日子何时是个头。

章见飞坐在灯影下,仿如一尊雕像。都说人有三魂七魄,他现在仅存一个躯壳。一心想阻止这场悲剧,想让她远离伤害,想让她得到安定和幸福。结果……

这一切真像是场噩梦,如果是梦就好了,醒来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们都安然无恙,哪怕争吵哪怕憎恨哪怕陌路也好过现在这般生不如死。在与小玫吵得头疼欲裂时,在被赵成俊气得失去控制时,他一度以为这真是糟透了,再不会更糟了,哪知道更糟的远远超出他想象。

医院已经先后三次下达了病危通知单,毛丽的伤势非常严重,事发到现在六天了,依然在重症监护室昏迷不醒,她的家人和同事这些天也一直守在医院,听说毛妈妈已经数次昏倒,现在也在医院接受治疗,人非常虚弱,如果毛丽不能醒来,只怕老太太也撑不下去;毛爸爸和毛晋事发当天晚上就从上海赶过来了,章见飞很害怕面对他们,所以他尽可能地都是趁他们不在的时候探访毛丽。每次去医院他都会碰见毛丽的上司容若诚,他一个人枯坐在监护室外的椅子上,样子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神情呆滞,谁跟他说话他都不理。章见飞之所以认得他是因为那次赵玫去出版社闹过后,他以家属身份去出版社道歉,接待他的就是容若诚。

他对这个人的印象很不错,斯文儒雅,温和有礼,当时就觉得毛丽能在这样的上司身边工作很是幸运,因为他感觉得出来容若诚非常爱护毛丽,口口声声说毛丽是无辜的,一定是有误会,他很担心毛丽会因此受打击云云,后来从赵玫那里听到容若诚与毛丽传绯闻的事,章见飞一点也不怀疑这个男人对毛丽的爱慕,只是爱情从来都不是一厢情愿可以成就的,爱情是一个人加上另一个人,这样浅显的道理很多深陷感情迷局中的人却并不明白,比如赵玫。

“你们确定……是太太吗?”章见飞靠在办公室的沙发上闭着眼睛,他唯愿这一切都是梦境,醒来什么都没有发生。

几个属下垂手站在他跟前,相互交换眼色,都不敢出声。

赵玫驾车撞飞毛丽后,已于昨日去警方自首。虽然章见飞在警方的监控录像中看到那辆熟悉的红色跑车时就怀疑是赵玫,但他还心存侥幸,宁愿相信这只是巧合,同样的车在南宁绝非一辆,赵玫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在获知肇事者自首的消息后,他甚至不敢去确认,只派了助理杨剑去了解情况,尽管心理已经有所准备,杨剑带回来的消息还是让他万念俱灰,杨剑说:“的确是太太自己去自首的,据警方说,她很平静。”

章见飞埋下头,捂着胸口,绞心断肠般的痛楚仿佛将他生生地撕裂,这一刻他几乎以为自己会这么痛死过去,他一遍遍地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她疯了,她一定是疯了!是我把她逼疯的,是我,这一切都是我!”

“您看……要不要派律师过去?”

章见飞只觉窒息得透不过气,挥挥手,“你们去处理。”

“是,我这就去安排。”杨剑跟其他几个人示意了一下,又道,“那我们先走了,我让司机在楼下等您,您什么时候走给他打个电话就行。”

一干人鱼贯而出,办公室里很快陷入沉寂。

没有外人在场,章见飞终于放声痛哭,一边哭一边唤着毛丽的乳名,“毛毛,毛毛……”他将手按在胸上,感觉那里像是被什么洞穿了一个孔,有汩汩的血涌出来,已经许多年,他不敢这么唤她,无论是梦里还是现实中,他都不敢,因为她已经不属于他,但他仍然一心想着为她好,遥远地守候着她,不想到头来还是弄到了这般境地。

最让他不能原谅自己的是,他最初竟然怀疑这是赵成俊干的,因为他一直不太相信赵成俊会真心爱毛丽,虽然他口头上说相信,赵成俊与毛丽分手后他还表示过惋惜,但他内心其实对赵成俊十分戒备,这也是他坚决要逼他回槟城的原因。以他对赵成俊的了解,他知道他不是个轻言放手的人,做事狠绝,得不到就毁,哪怕玉石俱焚也不会给对方生机,这是赵成俊一直以来的个性。

所以那天在抢救室外,两人差点发生冲突,当时毛丽还在手术室生死不明,而赵成俊毫发无损,章见飞一下就失控了,痛骂他心肠歹毒,竟然对毛丽下这么重的手,若不是个性斯文,又是在医院,他真会上前揍他一顿。

赵成俊当时浑身都是血迹,并没有为自己做过多的辩解,只是眼眶通红,一遍遍地问他,“你就这么肯定是我干的?”

“不是你又是谁?”章见飞气急败坏,“我不相信意外,也不相信你对毛丽死心,你就是见不得她好,哪怕同归于尽你也不想她好!”

“那我无话可说了。”赵成俊靠着墙壁发笑,都这样了他还笑得出来,笑得眼泪滚滚,“反正你从来就没有真正信任过我,这是我的悲剧,最终也会是你的悲剧,章见飞,你一定会为今天说的话后悔……”

此后章见飞再也没有在医院见到过他,这越发坚定了他的怀疑,只是因为这几天专注毛丽的治疗、忙于安抚她的家人无暇顾及,直到传来赵玫自首的消息,他才意识到他低估了赵玫的疯狂,却高估了自己的智商,他可能真的误会了赵成俊,他的判断离奇出错了。

真相大白,章见飞非常不安,试图拨打赵成俊的电话,却一直无人接听。而在获知赵玫自首的头天晚上,他其实还见过赵成俊的,当时他从医院看过毛丽后返回寓所,赵成俊在楼下等着他,穿了件黑色薄大衣,因为过于消瘦,身影显得很单薄。

“你怎么来了?”他当时颇有几分不悦。

“没地方去,过来看看。”赵成俊面对他的冷言冷语却出人意料的好脾气,因为是晚上,楼下的路灯昏暗,章见飞看不到他脸上是种什么表情,好像隐约还在笑。都这样了,他竟然还笑得出来!章见飞更加火冒三丈,“你没地方去就要来这里吗?你明知道我不想看到你!”

赵成俊当时点了根烟在抽,红色的烟头忽明忽暗,仿佛衰竭的心。他长长地吐出一口烟,“放心,你以后想看我都看不到了。”

章见飞当他是在说回了槟城他们就见不了面了,“你只是回槟城而已又不是去死,我怎么会看不到你?你回去吧,事情现在还没有查清楚,你也不能证明你的清白,不管是不是你干的,我只拜托你离毛丽远点!”

赵成俊弹弹指间的烟灰,顾左右而言他:“见飞,如果有下辈子,你还会跟我做兄弟吗?”

“我不会!”章见飞想都没想就回答他,“这辈子我受够了你,下辈子你就让我清静点吧,你跟赵玫没一个让我省心的。”

这句话清清楚楚,他浑身一震,呆呆地望着章见飞,就像是做梦一样……

默默注视他良久,赵成俊似乎又笑了,“你就这么恨我?你大概从来没有相信过我,是吧?见飞,这世上最不了解我的人怎么偏偏就是你。”

“好了好了,不要说这些没用的话了,我现在很累,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吧。”章见飞根本不愿再谈下去,手一挥,准备上楼。

“见飞,你会想念我吗?”赵成俊忽然在背后问他。

章见飞转过身,不解地看着他:“你今晚怎么了,我真的很累了。我看你的脸色也很不好,你也回去休息吧。毛丽的事……”他顿了下,语气有所缓和,“我也宁愿相信这事跟你没关系,我明天就要去看监控录像,毛丽家人那边我会做好解释的,大家都很累了,真的经不起折腾了,阿俊,到此为止吧。”

“可是我会想念你。”赵成俊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他的话,自顾自说,“哪怕你不信任,哪怕你下辈子不再跟我做兄弟,可我还是会想念你,就像我对毛丽,哪怕她不爱我,我还是会想念她,这份感情已经融入我的血液,哪怕我死了,没有了温度,血液凝固,对你们的感情依然还在。”

他又说:“其实我是不相信有来世的,但是现在我宁愿相信有,这样我就可以在下辈子重新选择自己的人生,起码我会选择与你有血缘……嘿嘿,很贱吧,你都不要我了我还是要缠着你。谁让我与你从小在一起呢,我舍不得割舍这份亲情的牵绊。

“如果有下辈子,我会选择与你出生在同一个家庭,与你共父母,我们是真正的亲兄弟,因为这世上什么都可以了断,唯独血缘断不了,就像我跟赵玫,哪怕我有时候恨她恨不得杀了她,但我跟她仍然是血脉相连的兄妹,这点永无可能改变。

“如果我们之间有血缘,或者说,你知道我们有血缘,你是不是就不会这么对我妄加揣测?你是不是会相信我?见飞,虽然我一直认为我们之间的手足情已经超越了血缘,但是你我都不可否认,我们最在意的还是血缘,所以一直以来你明知章世德是什么样的人,还为他说话,只因你与他有血缘。”

赵成俊当时站在花圃边的树影下说着这些话时,半边脸都罩在阴影里,月光透过树叶漏在他肩头,让他镀上了一层冷冷的清辉,而他月光下的半边脸清晰地印着泪痕,“阿俊……”章见飞那一刻看着他的样子,似乎也动了恻隐之心,他缓步走下台阶,上前拍拍他的肩膀,“我一直当你是兄弟,一直。”他能说的只有这句话。

“那你可以抱抱我吗,我马上就要走了。”赵成俊恍然笑着,朝他伸出臂膀。他从来就不是一个煽情的人,他一直将自己的感情藏得很深,可是那一瞬间他只想要一个拥抱,就像过去那样,高兴时哪怕给对方脑口一拳都可以。然而,自成年后闹得分崩离析,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靠近过彼此,陌生得令人心生绝望,曾经的亲密无间,已经被岁月磨蚀得无影无踪,剩下的,只是此刻相对无言。

章见飞心烦意乱之际也的确没有这个闲心,“你哪里这么多名堂,回去吧回去吧,天色不早了,等毛丽的情况稳定后我会跟你好好谈谈的,不管真相如何,我都要跟你谈谈。”

可是没有机会了,章见飞后来痛悔自己竟然那么狠心地拒绝了阿俊的请求,他只是要一个拥抱而已,他为什么就不能答应他,没有机会了,这辈子都没有机会了……

因为两天后,章见飞获知赵成俊突然失踪。

最初报告这消息的是杨剑,他问章见飞:“董事长,您知道赵先生的下落吗?昨天彼得安来过公司,打听赵先生的下落,说有很要紧的事情一定要找到他。”

“我也在找他,我要跟他道歉,是我误会了他。”章见飞一说到这事就懊悔不已,自那天晚上在公寓楼下跟赵成俊说过话后,他就再也没有看见过他,那天见到他几乎被他的样子吓到,他的脸色白得骇人,绝非一般的消瘦,他肯定是又生病了。这会儿听闻彼得安都不知道他的下落,章见飞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彼得安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是的,他说找了赵先生好些天了,一直联系不上他。”

“怎么可能?你们马上去找!”

“是,我们这就去找。”

结果杨剑前脚刚走,彼得安前来求见了,同时还带来一个人,穿着得体的灰色西装,配丝质领带,戴着金边眼镜,干净优雅,面目亦很和善。彼得安介绍说是赵成俊的私人医生Henson,章见飞心下一沉,私人医生?

Henson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他详细地将赵成俊的病情讲述给章见飞听,从他在英国受伤,到他回槟城后旧伤复发引起多种并发症,在Henson的协助和联系下,他先后做过两次手术,最近的一次手术是在去年圣诞,是冒着生命危险做的,而这个手术意味着他的病情已经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章见飞都懵了,他一直知道赵成俊身体不好,从小就离不开打针吃药,却从未想过他有这么重的病,他茫然地看着Henson,如同五雷轰顶一样,脑中嗡地一响,整个人就像傻了一样,眼神都空了,他好像听不懂Henson说的话似的,这不是真的,这是梦,这一定是梦!

Henson瞅着章见飞的样子直摇头,“你可以不信,但我说的都是真的。他本身的免疫力就有问题,这种免疫缺陷只要医治得当,虽然不能根治但也不至于危及生命,他主要是过劳让身体始终没有得到很好的休息,于是病情日益恶化,发展到后来无法控制。这个病不多见,Brant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我可以想象他父母生前为他的病一定耗尽了心血。我是Brant的医生,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种病的痛苦,每年都要得三四次肺炎,轻则发烧咳嗽,重则咳血、昏迷,Brant因此不得不长期定时静脉注射免疫球蛋白替代治疗,效果不是很理想,后来我为他找了一些进口药物,可以帮他维持身体的基本机能,可是那些药物都有很大的副作用,长期服用严重损害了他身体的其他器官,我再三叮嘱他一定要控制药量,否则等于是自杀,但他全当耳边风……我了解他这个人,他很要强,绝不会在人前显露他的病弱,也非常厌恶同情和安慰,所以他一直对自己的病情守口如瓶,他跟我说过,即便是死,他也希望自己在没有人打搅的情况下体面地死去,这让我很担心……”

章见飞脸上的肌肉突突地跳,空洞的眼神突然迸发出惨烈的光芒,声音不能自控地发抖,“他现在的情况呢,他现在怎么样?”

“很糟糕。他最后做的那次手术是他身体的极限,一旦再复发将回天无力,我之所以着急赶过来是因为我已经跟他失去联络,这很不正常,以往他每有身体不适就会主动打电话给我,告诉我他哪里不舒服,因为我名下的私人医院一直在从事相关的医疗研究,Brant的病情是很特殊的个案,我需要随时掌握他的病情从而获得第一手的资料,他也答应过会配合我的研究,以让跟他有同样病情的人早日获得解脱,而我也答应为他保密,所以我跟他之间从未断过联络,哪怕全世界的人都找不到他,但他一定会告诉我他的下落,这是我们之间的约定,可是现在我找不到他了。我这次过来不仅是担心他的病情,而且是有一个很好的消息要告诉他,经过我与美国医疗机构的共同努力,我们已经获得了一项新的治疗方案,就是采用异体干细胞移植技术,移植后给予抗排异治疗,可以根治他的病,而且我已经为他找到了配型吻合的干细胞,可是现在我们找不到他的人,如果他的病情再耽误下去……”

“会怎样?”

Henson却不忍再说,只低头叹息。

章见飞霍地站起来,“我已经派人去找他了,我亲自去!我必须找到他!”说着就急急地朝门口走,好像赵成俊就在楼下等着他一样。

彼得安叫住他,“章先生您请冷静,该找的地方我们都找了,没有他的消息。”说着他若有所思地看着章见飞,欲言又止,“其实,我很早就想跟章先生谈谈,只是碍于我身份卑微,我说的话您未必信……而我今天来除了打听赵先生的下落,同时也有很重要的事情想跟您说,赵先生交代过不让我跟您说,但我觉得应该说。”

“什……什么事?”章见飞不只身子发颤,连下巴都可怜地抖起来了,但他随即意识到现在不是乱的时候,他必须冷静,一定要冷静,他缓缓坐回到沙发上,深吸一口气,示意彼得安,“你说吧。”

彼得安目光哀凉地注视着他,“您一直误会赵先生,这个您知道吗?”

“这个……可能是有些误会吧,我很自责很内疚,毛丽车祸的事根本就与他无关……”章见飞说着就哽咽起来,“我现在心里很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不知道怎么才可以求得他的原谅。”

彼得安叹息:“恐怕您知道的只是冰山一角,章先生。您之所以误会赵先生还是因为您不太了解他,可能您觉得您了解他,你们是兄弟,从小一起长大,但是章先生,我想这世上最不了解他的人应该就是您。”

章见飞怔怔地看着他……

“先说他跟毛丽小姐的事吧,他在英国留学的时候就喜欢上毛丽小姐了,这个您知道吗?他将毛丽小姐的照片一直带在身边,保留至今。本来他也可以光明正大地去追求毛丽小姐,但因为您也喜欢她,赵先生不得不隐藏起这份感情,直到您和毛丽小姐离婚三年后,他才在Henson先生的鼓励下来到南宁,来到毛丽小姐的身边。为什么他会在毛丽小姐恢复单身后三年才过来呢?您知道原因吗?”

Henson这时轻咳两声,代为回答,“因为当时他的病情已经无法控制,而且没有更好的治疗办法,我对他的保守估计是他活不过两年,所以我鼓励他去跟深爱的女孩子表白,起码应该让对方知道他的这份爱,生命只有一次,我不希望他的人生留下遗憾,因为他实在是个很可怜的人。我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不信任他,纵然他做事的方式有些狠绝,那也是生意场上被逼所致,但这并不表示他没有权利去追求爱情,这对他不公平!”

彼得安说:“还有,章先生,关于博宇被Nirvana收购的事情,其实都是赵先生将错就错的圈套,只不过这个‘圈套’是善意的,因为他自知病情恶化,几次在我面前昏迷,他没有办法了,他创立的这份事业总不能没有人接管,而交给别人他无论如何都不甘心,所以当Nirvana对博宇发动攻势的时候他的对策就是不抵抗,他跟我说,他其实是巴不得Nirvana收购博宇的,这样他就没有了后顾之忧。

“而且您可能也不知道,章世德将名下全部股权转给您其实也是赵先生做的工作,是他说服章世德这么做的,因为他从内心来说也不愿意看到泓海落入苏燮尔的手中,虽然他跟章世德对立这么多年,他其实对章家多少还是有些恻隐之心的,可能他自己不会承认,但这是事实,他是被章家抚养大的,仇恨是仇恨,可若将章家跟维拉潘家族排在一起,情感的天平还是会倾向章家。”

“说到底赵先生是个重感情的人,知恩图报,他跟我说过,他劝章世德将泓海股权转到您名下从而将苏燮尔踢出泓海,其实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报答章家的养育之恩,他不欠章家了,只有章家欠他的。”彼得安说到这里已经哽咽,“章先生,您是他的兄弟,您知道他最有可能去什么地方吗?我们到他的公寓看了,他竟然连药物都没带走,他显然已经放弃了自己,他现在的状况是不能离药的,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Henson也非常焦急,“请务必好好想想,他最有可能去哪里,我对这边不熟悉,所以我没办法猜到他在生命最后时刻藏身的地方。”

章见飞此时整个人已经失了常态,只觉四下里冷得像地狱一样,亦黑得无穷无尽,他脸色惨白,嗫嚅着嘴唇,“北海,他会去北海……”

“您是说海天苑?我打过很多次电话,都没有人接,我还亲自过去看过,怎么摁门铃都没有人应,他应该不在那里。”

“不,他只会去那里……”对于章见飞来说,这是种本能的判断,到底是二十多年的兄弟,不管他们之间有着怎样的误会,但心底最深处仍有着一根最隐秘的弦是相通的,这根弦仿佛是连着他们的血脉,生死与共,赵成俊多年来刻意隐藏的伤痛此时传递到他的心上,就像在他的心上撕了道口子,他任由着泪水在眼眶中奔涌,喉咙里像是生了刺,每吐出一个字都连着那道口子,痛得他连吸气都不能缓解,面对彼得安的质疑,他只是凭着这本能做出判断,“他如果存心不想让你们找到,他就不会接电话,也不会开门……”

彼得安和Henson面面相觑,“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彼得安跳起来,马上掏出手机打电话,激动得声音发颤,“马上备车,去北海!马上!”

而章见飞这一刻只觉天旋地转,连起身都没有力气了,他透不过气,他无法呼吸,他真想就这么死过去,“阿俊,阿俊啊,你要等我,等我……”他扶着沙发浑身筛糠似的抖,一遍遍地唤着赵成俊的名字,好像只要这么喊着这个名字,他的兄弟就会来到跟前一样。此刻他脑子里全是阿俊年少时的模样,眉目清俊,不常笑,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与年龄不相称的眼神中透着忧郁;他们一起玩耍,一起长大,分享彼此的快乐和烦恼,可是现在回忆,赵成俊似乎很少有过真心实意的快乐,他一直那么忧郁,无论在多么热闹的人群中,僻静的角落里一定印着他孤单的影子。他们是兄弟,没有血缘,却胜过这世上任何一种骨肉至亲,可是此刻章见飞才知道,他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阿俊,他曾经以为这世上他最了解他,其实他从未走进过他的心。

“章先生,你与我们一起走吧。”彼得安打完电话后说。

章见飞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Henson见状忙起身扶住他,“章先生。”

“阿俊……”他挣扎着向前挪动脚步,结果大脑完全指挥不了双腿,脑子里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身体还在做着可怜的抵抗。他感觉屋子里的一切似乎都在晃动,他身体也随之剧烈地摆动了几下,眼前一黑,重重地栽倒在地。

正是傍晚时分,北海下了场雨,雨后竟然罕见地出现了彩虹。赵成俊站在海天苑的露台上,看着那彩虹只觉心情格外平静,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彩虹了,真美。

小时候听妈妈说过,每当天上挂出彩虹,就表示有人要去天上了,那彩虹就是上帝架的一座桥,专门用来接那些人去天上的。妈妈哄他说,爸爸就是这么被接走的,他去了天上过着幸福的生活,偶尔他也会下来看看他们。赵成俊问妈妈爸爸怎么下来,妈妈说,走彩虹桥呀,彩虹桥不仅可以接人去天上,也能让天上的人下来人间走走、看看。

赵成俊信以为真,每当看到彩虹时就格外兴奋,因为这意味着爸爸要下来看他们了,可惜他一次也没有见过爸爸从彩虹桥上下来……成年后每每想起妈妈的这个谎言,赵成俊就很悲伤,爸爸不可能下得来,而他,倒是随时有可能上去。如今看到这绚丽的彩虹,他明白是时候了,他恍然感觉天上的爸爸妈妈在召唤着他,“俊儿,我们在等你。”

赵成俊是上午从南宁赶回北海的,他已经驾不好车,包了辆出租车赶回来。他在医院徘徊了许久,毛丽依然在重症监护室昏迷不醒,他站在玻璃隔窗外看见她满头裹着纱布,浑身插满管子,只恨躺在里面的不是自己。他诅咒这上天,为什么不是他躺在里面,他横竖是要死的人……

病床的旁边是各类监控仪器,闪动的蓝色小屏幕上是她此时的生命体征,她还活着,只是无知无觉,她倒无知无觉了,可他还站在这道玻璃之外痛彻心骨。她昏迷的样子像是睡着了,长长的睫毛低垂,仿佛在做着一个深邃的梦,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啊,她就是他的一个梦,他飞越千山万水走近这个梦,总不能触及,他应该想到的,既然是梦就终究会碎掉,梦醒后只剩此刻的无助和悲凉,隔着一道玻璃,他与她就像隔着一个世界。

他在心里轻声与她道别,手指轻抚冰冷的玻璃,她的脸颊,她的眼睫,她的唇在他的指间亦仿佛冰冷,他唯愿将自己最后的温度透过这玻璃传递与她,让她重新燃起生命的热度,他要她活着,即便他下到十八层地狱他也要她活着!

……毛丽,我不能让你死在我前面,不能够!纵然是千刀万剐,活着被抽筋死去被捣成灰碾成泥,我也不要忍受这样的生离死别,如果我们有一个必须离去,我愿意代你去。

你留下来,我走。

从南宁回到海天苑已经是中午,赵成俊随便吃了点东西后睡了一觉,醒来已是暮色深沉,他洗了个澡,精心刮掉胡子,吹好头发,换上雪白的衬衣,将自己收拾得很整齐。外面风有点大,他又披了件烟灰色的薄呢大衣,这件衣服还是毛丽去年给他买的,他每次天冷就会穿上。他端详镜中的自己,病容似乎已被掩饰得所剩无几,甚至有些神采奕奕,其实他已经断药好些天了,反正吃那些药已经没有多大用处,他索性停了,没有了药物的作用他还能这么容光焕发,他将这理解为回光返照。

他仔细地扣好袖扣,戴上白金表,动作笨拙,却一丝不苟。然后他缓缓在屋子里走动,毛丽的东西都被清走了,屋子里隐约还残留着她的气息,她收拾过的屋子一定也留有她的痕迹,他每拿起一样东西就要看上好半天,好像她就在眼前,他伸手就可以触到闭上眼睛就能嗅到。

最后他特意在书房停留了会儿,书架上的书明显被翻动过,他并不在意那些书,他的目标是书桌最角落里的那个抽屉,他犹豫着,迟疑着,希冀着,抖抖地拉开书抽屉,一直拉到尽头,果然不见了那个盒子,他如释重负般地微笑。

书桌上的电脑是开着的,他坐下来登录她的微博。

自分手后毛丽的微博很少更新,最近的一次是出事那天通过手机上传的一张照片,应该是她用手机在化妆室拍的,把化妆师的半边脸都照出来了,那个化妆师他认得。因为光线的原因,加之手机的像素有限,照片不是很清晰,上传照片时她还附了一句说明:“曾经以为会在这影楼里拍婚纱照,可惜未能如愿。”她当时拍那张照片时大概想不到,一个小时后她身上的那件白色小礼服裙就浸满了鲜血……

赵成俊拿着鼠标的手一阵战栗,心像是被什么狠狠碾了一下似的,好半晌让他缓不过来,他随即登录自己的微博,犹豫了下,清空了上面所有的内容,连个人信息都删了。当时注册这微博是因为毛丽,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他不需要了。他静悄悄地来,就让他这么无声无息地走吧。

从屋子里出来时已是傍晚,夕阳下的海边超乎寻常的绚烂,天边燃烧着晚霞,将整个海面镀上一层瑰丽的火焰色,海滩上留下很多贝壳,在夕阳下闪着光。毛丽很喜欢收集贝壳,她说每个贝壳都有海的记忆,她小时候每每孤单的时候,想爸爸的时候,就会在海滩上捡许多的贝壳,对着贝壳呼唤爸爸,然后再将那些存有她呼唤的贝壳通通扔回到海里,这样爸爸捡到那些贝壳,就可以听到她的想念了。很幼稚的童话。原来每个小孩子幼年时都会对这样的童话信以为真,就像他也曾相信爸爸会从彩虹桥上走下来一样,那样的天真成年后不会再有,所以成年人的世界永远比孩童要残酷,因为他们不再相信童话。甚至,不相信自己。

赵成俊俯身拾起一个贝壳,也尝试着对着贝壳说话,“毛丽,毛丽?”然后再将贝壳贴在耳朵边上,只听得里边传来奇妙的嗡嗡声,像是海风,又像是海浪,那么他刚才唤毛丽的名字已经被贝壳记住了吧?

“毛丽你听得到我的呼唤吗?

“毛丽,我很想问你,那天你被抬上救护车时你想跟我说什么?你一定是有话要跟我说的吧,你想说什么?

“我后来反复对你的口型,似乎像‘我恨你’这三个字……你反反复复说的就是这三个字吗?你到底还是恨我的,对吧?

“可是毛丽,我爱你,你知道吗?”

赵成俊将手中的贝壳扔向大海,他已经过了相信童话的年龄,可是此刻他宁愿相信有童话,这样毛丽捡到那个他说过话的贝壳时,就一定会听到他临终前最后的呼唤。事到如今,他已经不在乎她是爱他还是恨他,因为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她已经知道了他爱着她,那个手机与盒子里的那些信就是最好的明证,那么她为什么还是恨他呢,口口声声说“谢谢”,心里却恨着他。

想来,毛丽是恨他明明这般爱着她,爱了她这么多年却到现在才让她知道,到如今什么都来不及了,他不怪她心里有恨。

远处不时传来年轻人的嬉闹声,他寻声望过去,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学生,在海边拍照,堆沙堡,看上去似乎很快乐。

赵成俊很羡慕他们。

而那几个学生以及海面上捕鱼归来的渔民后来都证实,赵成俊在海边徘徊到天黑也没有离开,他怔怔地盯着海面上盘旋的海鸥,有时来回走动,有时站着发呆,一动不动,仿如一尊经历着风吹雨打的雕像。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天渐渐黑下来,海边嬉闹的恋人陆续散去,渔民们也都回家了。就像是一个灯火通明的舞台已经谢幕,灯光渐暗,除了海浪和风声,四下一片寂静。今晚的月色很美,那轮并不圆满的明月清清冷冷地悬挂在天幕上,橘灰色的光晕在月亮四周映出一圈淡淡的薄云,赵成俊看着那圈薄云感觉那是被打开的天堂之门,无数的星光坠落深海,海面上荡漾着粼光闪闪的波浪,拍打着,一层层地涌上海滩,撞上岩石的刹那飞溅起美丽的浪花。

这是一个静谧得不似在人间的世界,赵成俊感觉灵魂已经脱离躯壳,他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海浪拍打的样子在他的眼里都是静默的,无声无息。

从前他无数次幻想过死亡会是什么样子,现在他知道了,死亡就是静默地结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惊心动魄,他躲到这里结束无非是希望不被人打搅不被人瞻仰,他的身体发肤都只属于他自己,他不想将自己死去的样子呈现给他们看,活着时他已经受尽折磨,现在他只想保留最后的一点尊严,安安静静地走。

他活在这世间承受了太多苦痛,亲人也好仇人也罢,没有人相信他,没有人爱他,那么他凭什么将自己死亡的样子呈给他们看?他甚至不想他们碰他的遗体,这世间如此冷漠肮脏,他宁愿葬身这大海,身体喂鱼,也不愿意他们碰他。

没错,海就是他最后的归宿。

他不知道自己在海滩上坐了多久,双腿都麻木了,他已经没有力气用脚步丈量天堂的距离,只能静等涨潮的海水漫上来,浸没他。其实他有些怀疑他能不能上天堂,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有资格上天堂,他大概只能下地狱。这辈子他做过的错事太多了,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他最终还是失去了她。来世的路上,他们还能相遇吗?

这时候海水已经漫到了跟前,再过一会儿,海水就会将他完全淹没。即将阴阳两隔,说些什么呢?很无奈,他只想得起他初次见她时的样子,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一转眼,他都要死了。这是什么样的离别啊,他甚至没能等到她醒来!

海水已经漫到了脚跟,他冷得发颤,不想再这么等下去了。他挣扎着站起来,一步步地朝着大海深处走去。海水冰凉,渗透皮肤,让他的血液慢慢冷却,而他的意识依然清晰,脚底的细沙那么的柔软,他感觉自己像是走入一个梦境,多年来他常梦见这样的场景,他披着月光走向星空下的大海,海水温柔地抚慰他疲倦的身体,所有的伤痛,所有的怨恨,所有的遗憾,都被海水冲刷得干干净净,他是这般干净地融入这大海……

“毛丽,永别了。我早该这样结束,如果我早一点结束,你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躺在医院里昏迷不醒。傻丫头,你为什么把我推开,该死的是我!现在我要走了,我才发现我最难舍的还是你,亲爱的,我愿用我的生命唤醒你,这个世界已经没有我的留恋,除了你。”

说着他缓缓张开臂膀,像腾飞的海鸟……

“来,宝贝,让我抱着你,紧紧抱着你,就像过去我抱你的那样。我发誓我再也不会放手,今生今世,来世的来世,我都不放手……听,我的心在跳,此刻仍在跳,每一次心跳都是我在告诉你,我爱你,我一直爱着你……”

轰的一声,一个巨浪掀过来。

全世界至此剧终。

一切都结束了,不是吗?

可是赵成俊并不知道六天前车祸发生时,其实还有他误解的谜底,毛丽最后说出的那三个字并非如他想的那样。这场灾难来得太突然了,毛丽推开他时完全是出自本能,没有时间犹豫,她想要他活着。当她被赵成俊抱起时她已经不能动弹,意识渐渐游离,但她还是感觉自己在哭,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上天没有给她更多的时间,哪怕一分钟也好啊,她就差说出那三个字,车就撞上来了。其实说不说已经没有多少意义,她马上要离开这座城市,他也马上要离境,今生今世他们未必会再有交集,可是她心里很清楚,他是希冀着她说那三个字的,就像他在那些信中说的那样,他飞越千山万水来到她跟前就是希望她能感知他的爱,并且也回应着他的爱,他们应该像琴与弦那样,因为这份爱,他们会奏出这世上最动人的乐章。

可是到如今,一切都是惘然。毛丽觉得这是上天对她的惩罚,她不相信爱情,不相信他,于是注定会失去他。这么好的爱情,这么好的人,曾经那么靠近她,她偏偏错过了,她不怪他,她只怪自己,其实心里早就对这份感情有着模糊而坚定的认可,却一直没跟他说,最后想说时,上天却不再给她时间。

赵成俊不知道,在毛丽看到那些信的那天晚上,她一个人在海边徘徊了许久,捡了许多贝壳,她对着每个贝壳说话然后扔进海里,这是她儿时玩过的游戏,她深信当她想念的人捡到那个贝壳时,就会听到她说的话。虽然自成年她不再相信童话,但那天晚上她却祈祷儿时的童话是真的,那次她跟章见飞请求,希望他能把房子卖给赵成俊,就是希望他可以时常去海边,只要他捡到那些贝壳,他就会明白她的心迹。

“阿俊……”在她被医护人员抬上救护车时还残存着最后的意识,眼前晃动着人影,她感觉视线越来越模糊,却仍努力辨别着他的方向,她拼尽全力想说出那三个字,反反复复,嘴唇翕动,喉咙里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赵成俊俯身贴在她唇边倾听都没有听清。

但她的口型他应该猜得出来吧,她分明就是在说:“我——爱——你——”

露台的玻璃拉门是开着的。

白色纱帘被风高高撩起,露台远处是一线碧海。

阳光从露台上照进来,照亮了半间屋子。彼得安和Henson他们在屋子里四处翻找,试图找到赵成俊过来的蛛丝马迹。一同来的还有警察,一个警员在边上给上级打电话,大约是报告现场情况,赵成俊的身份特殊,突然失踪引起这边警方的高度重视……章见飞站在卧室的露台上,脸色惨白如蜡像,呆滞地看着他们在忙碌,好像这一切与他不相干,与赵成俊不相干,他们还是兄弟,他们还在一起……可是空空的屋子哪里有他的踪影,浴室倒是有他换下的衣物,洗脸台上的剃须刀也像是用过的,显然他离开之前很用心地收拾过自己,露台上的搁架上有个烟灰缸,里面留有半支烟,似乎也是他抽过的,章见飞拿起那半支烟,心如刀绞。

他想起了那晚在公寓楼下与阿俊的最后一别。当然,他并不知道那是他们的永诀。如果知道,他决不会对他那样不耐烦,也决不会放他走,他悔,悔得肝肠都撕绞在一起……

阿俊,我的好兄弟!

章见飞此刻想着那晚赵成俊伸出来又缓缓落下的臂膀,只恨时光不能倒流,如果时光倒流,他一定紧紧拥抱住他最亲爱的兄弟,他一定不会放开他,今生,来世,他都要紧紧拽着他,他们生要在一起,死也要在一起,阿俊!

“章先生,章先生!”彼得安这时突然从隔壁书房跑过来,“你快来看看!”

章见飞立即跑过去,发现大家都围在书桌上的电脑前,刚才不知道是谁在翻东西的时候触动了鼠标或者键盘,原本处于睡眠模式的显示器突然亮了,章见飞凑过页还是打开的,但他有些看不大明白,他络上这些时髦的东西,页是什么意思。

“这是微博,章先生偶尔会在上面发布个人信息。”彼得安解释说,怕章见飞听不明白,又打了个比方,“就跟Twitte络互动的平台。”

章见飞点点头,“这我知道。”

旁边的人将椅子让给他,他坐下来急切地查看赵成俊的微博,上面空空如也,似乎被清理过,彼得安指给他看,“赵先生将他之前所有在微博上发布过的东西全部清空了,只剩一条微博,也是他最后发的一条,你看,发布的时间显示是十一个小时以前。”

章见飞盯着那条微博,上面只有一句话:我从你开始,我在你结束。

他当然知道这条微博是发给谁看的,那个人现在还躺在医院里昏迷不醒,她若看到该作何感想?章见飞心如刀绞,他错了,他的确是错了,赵成俊一直深爱着毛丽,爱得如此悲凉绝望,这份爱耗尽了他所有,到最后还是被周遭误解,他已竭尽全力,他的精神和肉体,一切一切的承受能力,到此为止了,他再也无力解释,也不需要解释什么,眼前这句话足以表达他对她情深似海的爱恋,够了,这已经够了。

“阿俊,对不起……”章见飞捂着脸泣不成声,旁边的人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显得十分无助,这时隔壁有个警察似乎又发现了什么,进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递给他一封信,“章先生,这是赵先生留给您的,麻烦您快看看,上面写的什么。”

章见飞满脸是泪地抬头,瞬即夺过信封颤抖着打开来,的确是赵成俊的笔迹,只是写得有些潦草,下笔轻重不一,特别是最后的句子,因为着墨不够几乎看不清……

见飞吾兄:

当你看到这封信,我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对不起,我以这样残忍的方式留下来,我喜欢这座城市,这里有我最温暖的记忆。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写完这封信,我觉得很吃力,有些握不住笔。本来我可以用电脑来写,但我觉得那不够诚意,平常除了工作上用电邮,我很少用电脑写私人信件,这是我固执的习惯,所以还是用笔吧。那日与你匆匆见面,说了不到几句话,真遗憾,那其实是我们的永诀啊,我们都没能最后拥抱一下,或者给对方一拳,过去我们每次见面或者分别就常这样,不是吗?虽然你始终不信我,不信我爱着毛丽,不信我可以为她去死,但这改变不了我们是兄弟这个事实,我是以自己的生命在爱着她,你现在信了吗?

多年前在伦敦,和你一样,我从看到她的照片开始就中了她的魔咒,不明原因地爱上她,我至今仍不明白,我为什么会那么爱她。只因你是我的兄弟,所以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投入你的怀抱。这世上并不只有你才懂得爱,大约是我自小性格冷僻,落了个冷酷无情的坏名声,让你不相信我也会爱。其实我和你唯一的不同是,你比我勇敢,懂得去争取,千方百计去证明你的爱。而我,只能在默默的等待和思念中,让自己变得越来越铁石心肠。

很多的事情已经无从说起了,我知道无论我怎么做,都改变不了你对我根深蒂固的看法,不是我干的事,你也会认为是我干的,这正是我的悲哀。但我们还是兄弟,至少在我心里是。很奇怪,此刻我竟然很平静,我的人生已经快走到终点了,那些纠缠我半生的爱恨竟然都淡漠了,我只是有些不舍,我舍不得你,也舍不得毛丽。至于小玫,我已经麻木,纵然是骨肉血亲,她做的这些事已经让我心灰意冷。她走到这个地步我要负很大的责任,你也有责任,我们都太宠她,没有让她学会宽容和体谅,她的悲剧也是我们的悲剧,而且是最大的悲剧。

我个人是赞成你离婚的,你们的婚姻根本就是个错误,只是她没有生存的能力,所以我还是要将她拜托给你,离婚后还请你多照顾她,直到她找到新的归宿。我想你现在应该已经知道毛丽的车祸是她干的吧,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却不想说,因为说什么已经没有意义。但她到底是我的妹妹,我拜托你为她找个好律师,她在中国触犯法律必将受到法律惩罚,你尽心即可。还有博宇,也交给你了,这份事业耗尽了我的心血,我相信你不会让博宇没落。至于泓海,我想你可能怀疑过,章世德不会无缘无故地将股权转给你,没错,是我去说服的他。我完全可以不管这事,但说不清为什么,总觉得心里这道坎过不去,泓海这么大一份家业如果落入苏燮尔手里,我看不下去。但这并不表示我原谅了章家原谅了章世德,他这样的人就是下到十八层地狱也赎不清他的罪,他落到今天这个境地,都是他咎由自取!

永别了,兄弟,请原谅我以这种方式离开,因为我实在害怕你见到我死去的样子,我不想听到你们的哭声,虽然死去的人未必有感觉,但我还是希望自己能死得体面些,我愿意将自己葬身大海,海是多么的宽广,就像母亲的怀抱,宽容地接纳我的一切。我相信我死后一定可以与毛丽意识相通,我会将她唤醒,送回到这人间。最好是不要寻找我的遗体,万一让你们找到了,请务必不要让毛丽看到,拜托了!如果你还当我是兄弟,每年到这海边看我一两回,点根烟放到海滩上,我就心满意足了。

请相信,在通往来世的路上,我一定在最显眼的路口等着你,无论我们活着时如何呼风唤雨惊天动地,死后都要经过那样一条路,谁都逃不掉死亡,只是早晚。见飞,我们若在那个路口遇见,我依然会对你伸出臂膀,你欠我的拥抱那时候一定记得还。我们这辈子的恩怨这辈子就这么了了,只欠一个拥抱。

赵成俊

2月25日

汹涌的海水漫上来,海滩上被冲刷得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任何他驻足过的痕迹。章见飞面对着大海嘶声哭喊,“阿俊!阿俊!你回来……”

当他看完信就直奔这海边,彼得安和Henson也跟着追过来,警察随即在附近展开搜救,明知可能是徒劳,但谁也不愿放弃最后的希望。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彼得安强忍悲恸再三跟警方说着这样的话,他配合警方在海滩四周寻找目击者,唯有Henson伫立海边,似乎在沉思。

此时的天空像是一块巨大的蓝宝石,蓝得不带一点杂质,那绝无仅有的蓝通过阳光反射在海水里,于是连海也变成了蓝色,但并不是天空那样纯粹的蓝,因为海水里还浮着绿色的海藻,海水真正的颜色其实是蓝绿色。

海滩也不是明信片上常有的那种白色,至少不是单纯的白色,而是浅黄中泛着银,所以北海这一线海滩被誉为银滩是有道理的。

海岸上的红树林非常茂密,树叶在耀眼的阳光下闪闪的,树枝随风摆动,不时惊起白色的海鸟,鸣叫着盘旋在海面上。

真是美极了……

眼前的景象让Henson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脑子里像是劈过一道闪电,他忽然想起了曾经给赵成俊做过的心理问答……

在槟城某处隐秘的院落里,有一个通透的玻璃花房,Henson的VIP诊室紧连着那个花房,视野极佳,日光照得屋子里亮堂堂的,各种热带植物蓬勃地生长着,满室都是深深浅浅闪着阳光的绿色,置身其中,再焦灼的情绪也会变得平静,再沸腾的血液也会慢慢流回心脏。但这间全医院最好的诊室并不对所有的人开放,Henson是这家私人医院的投资人之一,也是某个研究项目的发起者,他只接待与他研究项目有关的患者,而这类患者也不是人人有机会可以接受Henson的诊治,这中间有个严格的挑选过程,涉及很多方面,在此不一一赘述。

说来Henson和赵成俊的相识也算得上是缘分,他们并不是在医院认识的,而是在吉隆坡的某次上流社会的高级宴会上,赵成俊那天的状况非常不好,被朋友灌了几杯酒后更是脸色惨白,于是躲去洗手间,Henson刚好也在洗手间,他亲眼看到赵成俊昏迷在里面……后面的情形大约就是顺理成章的,Henson对赵成俊进行了紧急救治,赵成俊缓过来后感激不尽,Henson问及他的病情后递给他一张名片,要他有空的时候可以去医院看看,他会为他提供帮助。

但是赵成俊直到半年后才去医院找Henson,那时候他的病情已经很严重了,Henson看了他之前的详细就诊记录,在征得他本人同意后将他列入了临床研究对象,因为赵成俊的情况刚好与他的研究项目吻合。赵成俊差不多每个月都过去接受治疗,不仅包括身体治疗,也包括心理疏导,这点很重要,当生命机能日益衰竭,病人的心理会起着什么样的变化,一点一滴,Henson都要记录在他的研究课题中。

记得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赵成俊又过来了,他显得很疲惫,一躺在靠椅上就要睡过去。Henson一边放舒缓的曲子,一边问他:“Brant,好些日子不见你来了,最近你感觉怎么样?”

赵成俊虚弱地说:“很难受,都恨不得死。”

“不要说这种话,记住,任何时候你都不能对生命失去信心。在你烦恼缠身,在你疲倦不堪,在你觉得自己撑不下去的时候,你不妨放松心情,想一些比较愉悦的事情,哪怕想象一下你最想去的地方也可以,对了,你有最想去的地方吗?”

“我最想去的地方?”

“是的,那个地方是你心中最隐秘最安全的一个角落,当你想要放弃自己的时候,你选择在那里呼吸新鲜的空气,在那里沉淀自己,在那里理清思绪,慢慢让自己获得平静。除了你自己,没有人知道这个地方,Brant,在你心里有这么个地方吗?”

赵成俊缓缓点头,“倒还真有这么个地方。”想了想,又补充,“事实上,我最近就去过一次,在那里住了几天,虽然病情没有缓解,但心情确实平静了许多。”

“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可以描述下吗?”

“嗯……那里有很蓝的海,那种蓝很特别,蓝得有点泛绿。那里的天空很低,特别是晚上,感觉星星随时都会掉落到海里,周围有很茂密的红树林,还有许多的海鸟……这种风景坦白说在大马就有很多,但为什么我独独对那里心生向往呢,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有很多的因素在里面,与人与事都有关吧,那里住的人不多,却是鸟儿们的乐园,总之是个非常安静美丽的地方。”

“你是怎么找到那个地方的?”

“很多年前偶然上去过一次,哦,忘了告诉你那是个小岛,小到地图上几乎找不到。我去过一次就铭记到现在,非常难忘的记忆,感觉一上去,整个人都静下来了。将来条件成熟的时候,我或许会买下那个岛,我喜欢那个地方,死后如果能埋在那个岛上会很不错,听着海浪声,看日升日落,我觉得死亡也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Henson马上打断他,“Brant,我说过任何时候你都不能放弃自己的生命,所以我不希望与你谈论这个话题。但是我很好奇,你说的那个地方就没有别人知道?”

“认识我的人里没有人知道,我不会让他们知道的。”也许是音乐的作用,也许是Henson值得信赖的语调,那一刻的赵成俊十分舒展,他是真的放松了,嘴角似乎还露出了笑意,“当然我可以告诉你,但你要为我保守秘密。”

“没有问题。”

赵成俊说了一个地名。

Henson颇有些诧异,“哦,那可真够遥远的。”

“嗯,你要记住这个地方,如果哪天我突然消失,或者我活不下去了,所有的人都找不到我,你一定知道我就待在那个地方,我会在那里等你,只有你一个人。”

“好的,那个时候你应该很需要我吧。”

“不然呢,我干吗告诉你那个地方?记住,你不能告诉任何人。”

“你应该相信我的职业操守。”

“那就没问题。”

“但你也必须答应我,任何时候你都不能放弃自己,生命只有一次!这就算是我们之间的约定了,如果你擅自结束生命,连上帝也会看不起你,明白吗?”

赵成俊笑出声,“你这话说得好像我马上就要去寻短见了似的。”

“我是医生,必须要对病人的生命负责。”Henson当时说得很认真,又故意开玩笑,“当然我不愿失去你这个朋友也是很重要的原因之一,你每次来都带上好酒,我都喝上瘾了,你要不在了,我上哪去弄这些酒,这可都是你私人的藏品。”

“敢情你也是酒色之徒。”

“酒是肯定的,色嘛,当然不及你这个情圣啰。”Henson对赵成俊的感情世界了如指掌,赵成俊最隐秘的心事都告诉了他,两人早已超出普通的医生与病患的关系,是朋友,更是知己,当初也正是Henson鼓励赵成俊勇敢地向自己心爱的女孩表白,这会儿他不免又心生疑问,“Brant,我还是不太明白,你若消失不见了,你怎么就肯定别人不会找到那个地方呢?只要是这个世界上真实存在的地方,就一定有人找得到。”

赵成俊缓缓睁开眼睛看着Henson,目光慢慢聚拢,深邃的眸底闪闪烁烁,好似幽蓝的星芒正在溅出,他莞尔一笑,“不会找到的,他们大约以为我死了。”

此刻,Henson凝视着宽阔的海面,原本焦灼的心境慢慢放松下来,他转过脸看着身边几乎要昏厥过去的章见飞,拍拍他的肩膀,“不要难过,他兴许去了一个安静的地方调整自己,以我对Brant的了解,他不会走到这海里去的。”

章见飞此时已虚弱不堪,摇摇晃晃,“你凭什么这么认定?他都在遗书里写了……阿俊,阿俊,纵然我对不起你,你也不该用这种方式惩罚我……阿俊啊,刚刚毛晋打来电话,毛丽已经醒了,她一直在叫你的名字,你知不知道?!阿俊你听到没有,你回来……”

“毛丽小姐醒了?”

“是的。”

“那就好。”

“可我怎么跟毛丽交代啊,我还不了她一个完整的阿俊!”章见飞捶胸顿足。

Henson摇头,却似乎胸有成竹,“他很怕黑,你想想,这海底有多黑,又冷,又寂寞,这绝对不是他最后的选择。而且他答应过我,任何时候都不会放弃自己的生命,你们是兄弟,你应该很了解他这个人吧,他从来不是一个言而无信的人。”

“谢谢你的安慰。”

Henson耸耸肩,“不能算安慰,我能跟你说的就这些。”他背着手踱步走了走,目光直视着前方,碧蓝的天空下,海天一线的那边是什么呢?这世上总有一个地方是我们最后的归宿,所有的爱恨退居幕后,还原生命最本色的样子,褪尽繁华,获得安宁。这不是抛弃,不是避世,而是一种重生。生命不息,爱就不灭。

Henson嘴角浮出释然的微笑,转过头问章见飞:“这附近有没有一个岛?”

全书完

2011年4月15日凌晨最终稿于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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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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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你开始,我在你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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