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
数日后,毛丽的生日,她意外地收到一个蛋糕,是她最喜欢的巧克力味道的。让她吃惊的是,蛋糕的上层做了个米老鼠的造型,非常可爱,上面用巧克力写着:Mickey,happybirthday!
Mickey?毛丽大为吃惊友们对她的称呼,办公室的同事很少有人知道,而且她从来没有跟周围的人透露过她的生日,连白贤德也不是很清楚,送蛋糕的人怎么会知道?他是谁?
当时是晚上十点多了,几个编辑室都在加班加点审王瑾的书稿,正饿着呢,突闻蛋糕香,嗅觉灵敏的“女狼”们准确地摸到了一编室,得知是毛丽的生日,顿时沸腾起来,嚷嚷着要毛丽许愿。毛丽还在发愣,这蛋糕到底是谁送的?
“管它谁送的,享用呗!”梁子坤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大家争先恐后地插上蜡烛点上,都抢着要切蛋糕,白贤德打掉他们的手,“还没许愿呢!”
“是啊,毛丽赶紧许愿。”
“许吧,许吧,我们都饿着呢。”
“生日许的愿很灵的哦,快许快许……”
毛丽只得闭上眼睛装模作样地许愿。众人齐唱生日歌,又一齐鼓掌,最后由白贤德分蛋糕,基本上人人有份,白贤德还多留了一份,递给毛丽,“给老容送去吧,他也在加班。”
毛丽不大愿意,丛蓉说:“该你去送,今天是你的生日,你是主人!”毛丽横她一眼,没办法,只好端着那一小碟蛋糕去敲副总编室的门。
“进来。”容若诚兴许是连续几天熬夜,嗓音有些嘶哑。
“容总,这个……”毛丽端着蛋糕站在门口,不知道怎么说。
容若诚正忙着,抬头看到她手里的蛋糕,摘下眼镜,和颜悦色地笑道:“谁的生日?刚才听到你们在唱生日歌,不会是你吧?”
毛丽端着蛋糕走过去,恭恭敬敬地递给他,“是我生日,您也尝尝吧,虽然不知道是谁送的。”
“不知道是谁送的?”容若诚客气地接过蛋糕,“肯定是你的朋友吧,谢谢,我可是很久没吃生日蛋糕了。”
这话怎么听起来有点悲凉的感觉。就毛丽所知,容若诚离婚多年,前妻和儿子都在国外,听说已在那边组成新家庭,儿子的后爹还是个洋人。毛丽来出版社两年,从没看到容若诚跟谁交往过,一直是一个人,逢年过节时才回乡下老家陪陪父母。白贤德经常说,这老容,其实挺可怜的。毛丽也这么觉得,挺不好意思地说:“就剩这么点了,他们全抢光了。”
“谢谢,非常感谢。”容若诚端详着蛋糕,笑道,“难得你们还记得我这老人,希望我吃了这蛋糕,可以变得年轻。”
毛丽笑了起来,她发现容若诚随和的样子很耐看,儒雅斯文,很有中年男人独有的成熟魅力,只是他大多时候太严厉刻板,让周围的人敬而远之。社里跟他走得比较近的也就许茂清了,许总编一走,他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了。毛丽越发同情他,又跟他聊了几句才离开副总编室。带上门的时候,容若诚忽然又叫住她:“毛丽……”
“呃,什么事?”
“那个,你……对王瑾成立工作室的事怎么看?”容大人可能自己也觉得这个问题很敏感,支支吾吾的,神色诡异。
“啊,这个……”毛丽没想到他会问这事,而且还是单独问。这真有点难为情呀,自从上次晕倒事件后,两人很少单独沟通,每次在走廊或电梯里碰见毛丽,容大人总是慌乱点个头就逃之夭夭。大概是他觉得这个样子不是办法,于是主动跟毛丽拉近距离,不愧是领导,很巧妙地以工作开头。毛丽挠挠头,缓步走回来,倒是很会装腔作势,一本正经地说:“我觉得挺不错的,王瑾的文笔很好,我也看过她的作品,绝对是有市场的。”
“她的文笔是不错。”容若诚也一本正经地答。
毛丽只觉脸一阵发烫……
这回轮到容若诚笑了,眼底闪烁着异样的神采,“你干吗脸红?”
“我有吗?”毛丽下意识地摸自己的脸。
“我好像听白贤德说过,看毛丽脸红比看日食还稀罕,我看没这么稀罕嘛。”
这个白贤德,背地里这么说她啊……不过,这话从容大人嘴里说出来才真的稀罕,他竟然跟她开起了玩笑,还这么自然,绝对不同于他往常的严谨刻板。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毛丽一眼,诚恳地道歉:“一直想跟你当面说对不起,那次……都把你吓晕了。”
一听这话,毛丽忍不住大笑起来,“呵呵,您看我是那种可以被吓晕过去的人吗?我是……呵呵,我是低血糖……”
都说一笑泯恩仇,这么一笑,气氛自然多了。
容若诚还不忘表达一下对下属的体恤之情,“毛丽,你要多注意身体,你肯定是营养不良才低血糖的,以后少喝酒熬夜,好好吃饭。”
言真意切,毛丽感动不已,正想表达感谢,容若诚又说:“对了,许总编马上就要调走了,你跟白贤德商量一下,组织个欢送会,这事就交给你们了,我老了,也不知道现在流行什么,你们年轻人兴的那套我是一点都不懂。”
“您有这么老吗?”毛丽这人就这样,要是跟谁熟起来说话就没遮拦,“许总编跟您年纪差不多大,他就从不说自己老,换女朋友跟换衣裳似的。”
容若诚笑了一笑,“老许啊,呵呵,他是这样。不过我哪能跟他比?我们的生活经历不一样,人生观和价值观也不一样。”
“可你们怎么能成为好朋友呢?”
“嗯,这个问题……我们也私下讨论过,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却偏偏很合得来,也许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奇妙之处吧,越是看上去不搭调的人越容易走得近,互补吧,你觉得呢?”
毛丽连连点头,“是啊,比如我跟白贤德,我们俩是属于地球上的不同物种,偏偏相互依存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什么叫不同‘物种’?你们这些年轻人说话就是这么不靠谱。”
“拜托,不要动不动就‘你们年轻人’好不好?说得你就像真有七老八十似的,您要学学许总编,永远把自己放在年轻人的位置,年轻人是时代最有力的推动者,不要刻意将自己和这个群体划开界限,否则怎么‘与时俱进’呢?”
“你还真会贫!让你当个普通编辑还真是委屈你了,要不调你去8楼?”容若诚大有试探毛丽的嫌疑,“老许一走,社里要进行人事调动,你很善言辞,做事也有魄力,社里想调你去8楼……”
“啊,别!”毛丽立马打断,“我还是待在编辑部合适,我跟大家都很熟了,工作起来也得心应手,换个部门……我很不习惯,您知道的,我不擅长跟领导们打交道。”
毛丽可不傻,8楼是领导们办公的地方,她自由散漫惯了,在领导眼皮底下干活可不是闹着玩的。容若诚又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那你怎么跟老许这么合得来呢?还经常在一起喝酒吃饭什么的。”
“这个,因为我们是相近的物种吧。”
“你,你这丫头……”
毛丽敢保证,她今天跟容若诚说的话比平常一个月说的话还多,他们很少这么随意地聊,一聊起来,毛丽发现这位‘老人’其实很健谈,说话还有那么点幽默的底子,尤其是笑声,浑厚动听,用她后来跟白贤德形容的那样,宛如“天籁”。
两人又聊了几句,容若诚举了举手中的蛋糕,由衷地说:“生日快乐!”
毛丽“嗯”了一声,也由衷地回礼道:“谢谢。”
那一瞬间,毛丽忽然有种微妙的感动,那么多祝福她生日快乐的人里,也就容若诚的笑容最诚恳了,那些馋鬼多是冲着她的蛋糕。人是很奇怪的动物,天生敏锐,总能在一群笑脸中分辨出哪些是发自肺腑,哪些是场面上的应付,没有理由,就是能分辨得出,感觉吧,感觉这东西骗不了人。只是,毛丽整晚都在想,到底是谁送的蛋糕?
毛丽做梦都没想到,她不过是给老容送了块蛋糕,麻烦又来了。就在她生日的第二天,她一大早刚进办公室,电脑都来不及开,二编室的刘衍逃命似的扑进来,“不好了,不好了,更年期来了!”
众人异口同声,“马春梅?”
“正是!”刘衍怪笑着指了指隔壁,“刚从北京回来,正跟老容理论呢。”
大家连忙跑到门口,集体伸出脑袋,听到隔壁办公室传来马春梅慷慨激昂的质问声,愤怒得简直可以把楼板都震垮,“这还有没有天理啊!让这么个小丫头当签约作家!我们这些老的都不管用了是不是?让我们去服伺一个丫头片子!老容啊老容,你再糊涂也不至于糊涂到这地步,如果是为毛丽那样的丫头犯糊涂还情有可原,怎么着毛丽也是生得标致的,可王瑾那丫头……”
丛蓉推了一把毛丽,“夸你呢。”
毛丽拨开同事就要往隔壁冲,白贤德一把扯住她,“你别惹事!”
众人也连忙把毛丽拖进办公室,关上门。可是一墙之隔,马春梅刻薄的数落声还是一字不漏地传了过来,“这阵子我休假,可是社里发生的每件事我都了如指掌,老容你也是为党为人民服务多年的老干部,我马春梅绝对不会相信你会在生活上犯什么错误,怕的是一些居心叵测的人想借着你往上爬,撺掇着别人当炮灰,就想借着给你写情书的机会跟你扯上关系,那情书我可是看了的,哎哟喂,那个酸呐……”
毛丽在家哼唧了两天才上班。比上次晕倒还严重,刚复原又被刺激到内伤。她要白贤德跟容若诚请假,容若诚批了假,还打了个电话过来,“毛丽,你不要听别人胡说八道,清者自清,保重身体要紧。”继而又说:“给你带来困扰,我……我很抱歉。”
容若诚其实已经很注意了,自“情书”事件后没事不会进一编室的门,有什么事就要白贤德传话,如果有别的同事在场,即便在走廊上或电梯里碰见毛丽,顶多点个头,不会多说一句话。毛丽随性惯了,从来没这么憋屈过,好像她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白贤德提着水果来看望精神极度崩溃的毛丽,提醒她,“你以后要注意点,避嫌,懂不?”
“避嫌,避什么嫌啊?我跟他清白得很!”
“你清白,人家不这么认为啊,毛丽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你跟老容现在是社里公认的绯闻男女,每个人见到我都问你们的事,连我到其他出版社办事,也有人问,哟,听说你们容总编谈恋爱了,多新鲜啊……”
“诬陷!纯粹是诬陷!”
白贤德叹口气,说:“人言可畏,就说昨晚你给老容送蛋糕,去得久了点,第二天就议论纷纷了,大家都说你……你处在艰难抉择中……”
“我……我总共才在副总编室待了不到十分钟!”毛丽简直要气得吐血,白贤德安慰她,这事如果不是真的,迟早会过去。
“废话!当然不是真的,我跟谁传绯闻都有可能,跟老容压根就是没影儿的事,子虚乌有!懂不懂?!”毛丽内伤到不行,但这种事一般是越描越黑,她纵然气得吐血也只能安慰自己,清者自清,清者自清,时间久了谣言会不攻自破的,不料接下来的一件事让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还是许茂清调走的事,社里举行欢送宴,许茂清为表示感谢,饭后以个人的名义在一家俱乐部包场请大家跳舞K歌。“受伤”严重的毛丽原本没兴致聚餐和跳舞,但拗不过白贤德的软硬兼施,只得强打精神去了湘府楼。一共开了两桌,社长总编和主任们坐一桌,编辑们坐一桌。让毛丽意外的是,前几天还极力反对成立工作室的马春梅也到了场,好像压根就忘了她说过什么,这正是大妈的特点,想法来得快也去得快,对工作有激情对同事要热情是她常挂嘴边的话。
这不,一见着毛丽,大妈就亲热地拉着她的手说:“唉呀呀,真是画上掉下的美人儿,也不知道老许怎么舍得走。”
周围顿时一阵哄笑。
“不过有老容,你也没啥好担心的。”大妈也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心,话里话外那个情真意切,还真听不出来是假意奉承,“老容这人啊,我跟他共事十几年,没有谁比我了解他,人实诚,做事也认真,待人就更不用说了,跟我马春梅一样,也是个掏心窝子的人,所以啊闺女,你没啥好担心的。”
毛丽横竖死猪不怕开水烫,笑吟吟地说:“大妈,我不担心,真的不担心,大不了找人当炮灰,谁让我这么想往上爬呢,逮着谁就是谁呗,没有关系也得扯上关系,反正这年头流行不正当男女关系!”
马春梅的脸瞬时僵住,如果不是白贤德把毛丽拉开,还指不定这丫头会闹出什么事。好在马春梅同志到底是久经考验,心胸开阔如大海,从来不跟年轻人计较,她没事似的打起了哈哈,“没关系,没关系,年轻人有上进心是好事嘛,我们应该多鼓励……”
白贤德把毛丽拉到一边,“别发神经。”
毛丽怒极反笑,“我就是一神经,你才知道啊!”这事还没完,真正的“战火”还在后面,吃完饭到了俱乐部,大家顿时闹腾开了,跳舞唱歌,气氛相当热烈。尤其是许茂清和毛丽的一支配合默契的探戈,让全场沸腾,俊男靓女翩翩如仙,真正是绝配!毛丽当晚穿了条白色真丝小礼服裙,头发在脑后松松地绾了个髻,除了胸口一个Tiffany碎钻别针,浑身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却是全场最亮的星。在被许茂清带着转圈时,裙裾飞扬,裙子的真丝面料在灯光下竟是流光溢彩,露出的小腿线条极美,脚上那双CHANEL水晶细高跟鞋,也反射出炫目的光芒……
梁子坤看得都傻了,捅了捅白贤德,“看毛毛跳舞,我才知道我们都是凡人,就她一个人是仙。”
一曲奏毕,毛丽气喘吁吁地下场喝雪碧,不愿再上场跳了。舞厅里灯光碎如星片,一片紫,又一片红,蓝的光、黄的光……迷离不清,毛丽只觉头晕,想是方才转太快的缘故。刚歇口气,前方礼台传来马春梅的喇叭嗓门:“刚才许总编的舞跳得真是太好了!毛毛也跳得好!但他们都是舞林高手,跳得好不稀奇,我们都没见过老容跳舞吧,如果让老容和毛毛共舞一曲,不知道是什么效果哦,大家鼓掌,请他们上场!”
全场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敢动。
容若诚坐在灯光最暗的角落里,也是纹丝不动,灯光之外的他表情模糊,不知道在看什么,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一副超然世外的神情。但是隔着数米的距离,大家都感觉到了瘆人的寒气……这个玩笑可开过了!
在出版社谁都知道,有两个人的玩笑是开不得的,一个是汪社长,一个就是容若诚,两个人都是出了名的铁面人,尤其是容若诚,从来就是不苟言笑不凑热闹的,永远跟人群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他能出来跳舞?这马春梅的胆子也忒大了点吧?
但是马春梅,到底是块地道的老姜,眼见下不了台了,迅疾把矛头对准毛丽,“毛毛,你是舞仙呢,你该主动点嘛,大伙都等着你们哦。”
这马大姐还故意加重“你们”的语气。
满包间的人不由得都望向毛丽。兴许是整晚笑得太久,毛丽的脸发僵,也仿佛真的是喝高了,她竟然想都没想就站起身,迈着小碎步,娉娉婷婷地朝容若诚走去,全场屏息以待。
马春梅大约想不到,她无意中戳到了毛丽的软肋,毛丽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受不得别人激,天生的逆反心理,别说是请副总编跳支舞,发起傻来要她拿刀捅人都不在话下,就因为这个性,她吃过亏受过伤,吴建波就是血淋淋的例子,她偏不长记性,总是伤疤没好就忘了疼。
想看我的笑话,没门!毛丽当时就是这么想的,但是当她走到容若诚面前,朝他优雅伸出手做出个“请”的姿势时,她只觉背后的汗径直往下淌……这时候她已经在想,莫不是上了马春梅的当,她还就等着看她的笑话?
全场静得——突然,出人意料的,容若诚笑了,和颜悦色地站起身,拉过毛丽的手,牵着她步入舞池……用梁子坤事后的形容,火星撞地球也没这般震撼!编辑们一个个目瞪口呆,滚落一地眼珠子,他们,他们竟然真的跳了起来……
灯光渐暗,缓慢而优美的舞曲响起,是一首英文旧歌,音乐中还有淙淙的流水声,舞场中央的大追灯宛如一轮圆月追着他们,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恍惚起来,耳畔只剩下慵懒的女声低低吟唱:“Pleasetakehomelongleave,Foreveryourfeet……”(请你带我回家,求你立刻出发,永远与你相随……)
多么令人沉醉的夜晚,模糊的灯影,惆怅的歌声,这个世界是如此静谧,又如此单纯,只剩了“圆月”下的他们踏着缓慢的舞步在旋转,旋转。而毛丽自始至终不敢看容若诚,目光飘忽,想着不着边际的心事,耳畔的歌声仍然在一遍遍低声呢哝:“Abriargrowstwainwithroses,Comerid,Foreveryourfeet……”(我是生长在玫瑰园的野蔷薇,挣扎着默默祈祷,我只要与你永相随……)
这样好的时光真想就此停住,容若诚的表情渐渐放松,空气里流动着莫名的花香,应是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他强迫自己不要分神,仔细地分辨音乐的节拍,专心致志地跳舞,而歌声比花香还让人心神荡漾,飘渺悠远像是来自很远的地方:“AndIhopethatyouwon’tmind,myouseeeyesarelie……”(希望你不要介意,亲爱的,那天你凝视的是我眼中的谎言……)回到公寓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毛丽摸进门,踢掉高跟鞋,连灯都没开就疲惫地滑坐在过道上。背后冷汗涔涔,她的心直直地坠下去,坠进望不到底的深渊里。她按住胸口,心还在怦怦直跳。
跳完那支舞,她差不多是逃出了舞池,将如雷的掌声统统抛在脑后。她跑得飞快,像是有什么追着她一样,一路飞奔……因为是深夜,街道上的车并不多,毛丽感觉自己像在迷离的雾气中穿越,其实根本没有雾,路两侧都是树,南方城市特有的小叶榕在夜间显得尤为浓翠如墨。
从踩住第一个节拍开始,她就慌了,一切是那么的熟悉,多年前的那个夜,她和章见飞的婚礼上,他们也是这般跳舞。他紧贴着她的鬓角,热热的气息喷在她脸上,不知为何倒叫她有点难过,她当时的确是难过的,嫁给他,并不是因为爱他。三年的相互折磨,她必须承认,她要负主要责任,尤其是她打掉孩子那件事,成为她今生最沉重的枷锁。
如果可以,她多想跟他说声对不起啊。三年来混乱不堪的生活,都是因为这枷锁,一声“对不起”改变不了什么,但至少可以让她心里好过些……这么一想,心底牵出深切的痛楚,一直痛入肝肠,痛入骨髓,痛得五脏六腑都扭曲了……
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开了灯,光着脚走到客厅,拉开了客厅通向阳台的玻璃门,夜风微凉,带着树叶的清香迎面拂来。她在阳台上站了许久,黑丝绒般的夜,温柔地包围着她,树叶的清香忽而浓烈,忽而弥漫得无痕无迹,仿佛一场梦境,醒来时只有无声无息的黑,一切繁华都已陨落。
她看了看腕表,十一点半。
深深地吐口气,她像是下了最后的决心,走回客厅拿起了电话,害怕自己犹豫,径直拨了过去。嘟嘟响了几声后,电话那头传来赵成俊低沉的声音,很清晰,他显然并没有睡,问:“是毛丽吧,这么晚了,还不睡?”
她的手心里沁出湿濡濡的汗,听筒在手里滑腻腻的像是拿不住了,她的声音也不像是从自己口中发出的,嗡嗡的在耳边响着,“我想见你。”
“现在吗?”
“是的,现在!”
“恐怕不方便,我正在跟朋友谈事。”
“我不管,今晚我必须见到你!”
“什么事情这么急?”
“见面说。”
“如果是为章见飞,我不会跟你见面。”赵成俊一点也不含糊。毛丽更不含糊,早料到他会拒绝,狠狠地说:“如果你今晚不见我,以后我也不会再见你!”
电话那边一阵沉默。
赵成俊似乎在笑,终于说:“你果然是够狠。”
“你知道就好!”
“好吧,”赵成俊叹口气,“你到听雨轩来,我在这等你。”
出人意料,他等她的地方并非时髦的咖啡厅或茶室,环境非常古雅,宽阔的院子里假山、凉亭一应俱全,包间很大,有一张古香古色的屏风在中间隔开,赵成俊就坐在屏风旁边的檀木沙发上等着她,茶几上清茶袅袅,似乎是刚沏的。
赵成俊将一杯清茶移至毛丽的跟前,“喝点茶,解酒。”
毛丽心下一颤,他竟然知道她喝了酒。
赵成俊没有穿西装,淡米色的条纹衬衣,袖口扣得严严实实,一如他的严谨,这男人穿什么都好看,优雅得体,含蓄内敛的光芒叫人无法忽视。他见毛丽露出疑惑的神色,微微笑道:“我想如果你没喝酒,是不会在这个时候打电话要见面的吧?你一进门我就闻到了香摈的味道,而且……”他端起茶轻啜了一口,有意无意地打量她,笑容意味深长,“你这裙子也很漂亮。”
好细心的男人!毛丽顿时不自在起来,急着出门,没来得及换下真丝裙,裙子的领口开得很低,她努力端正身体,以免胸口春光乍泄。她低低地说:“这个,赵先生,我也是想了很久才有勇气约你见面的,多余的话就不说了吧,我……”
“打住!”赵成俊抬起手,刚才脸上还挂着笑,顷刻就变得阴沉冷酷,“我早说过,对于你想问的问题不会做任何回答。”
毛丽微微发怔,她早料到这个男人难以对付,没想到会这么难对付,她是茫然的,所以也是无畏的,既然已经来了,她就没想要缩回去。她仰起面孔,薄薄的嘴唇中吐出一句,“好,你可以不回答,就听我说吧,这总可以吧?”
他皱起眉来,冷笑道:“你觉得这有用吗?”
“我不管,我就要说,听不听由你。”毛丽直视着他凛冽的目光,嘴角的倔强也是毋庸置疑的。
赵成俊“呵”了一声,脸上表情错综复杂,一瞬间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仿佛想起了许多事情,也仿佛什么都没有想。但他终于还是颔首了,“OK,你说吧,我就当是听戏好了,反正今晚我没打算早睡。”
他讽刺起人来是很刻薄的。
毛丽无惧于他的讽刺,长舒一口气,“谢谢。”她闭上眼睛,耳畔的淙淙流水声渐渐让她的心绪平静,“三年了吧,这事该有个了结了……”
她睁开眼睛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从心底泛起阵阵酸楚,她硬是把涌到眼眶的泪给逼了回去,很沉重的话题,她竟然还能笑着说:“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竟然可以用三年的时间去惦记一个人,而他已经不在我的身边,是我将他从身边赶走的,也是我亲手撕毁了这段感情……其实现在说这些已经毫无意义,三年来他音信全无,就像从这地球上消失了一样,于是我知道我们终于是完了。对于这个结局我已经接受,只是……只是我始终亏欠他,这种亏欠让我痛苦纠结三年不得解脱!我也知道事到如今我什么都还不了他,但是起码,我是说起码……我应该跟他说声对不起吧,哪怕他只是在我面前停留两分钟,让我可以亲口跟他说声对不起,我心里也会……也会心安一点。我知道过去是我不好,太年轻,不懂爱,不懂珍惜,以为感情可以经得起摔,可是现在我明白了,感情这东西是脆弱的,碎了的东西怎么拼凑都恢复不到原来的样子了,事已至此,我只希望我们都能放下过去,好好地生活……他躲着不肯见我,我知道他还没有放下,哪怕我们注定形如陌路,我也希望他能过得比我好……”
说到这里,毛丽已经虚弱不堪,脸色因为疲惫越发苍白,泪水模糊了她的眼帘,他终于还是推开她,不要她了,不听她的忏悔,哪怕是她发自肺腑的“对不起”,他也不愿听。哀莫大于心死,他必是心死了才这么决然吧。
赵成俊听她说完这段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包括他的姿势,仿佛真的在看一场不相干的戏,戏里的人痛断肝肠,戏外的他无动于衷。
“你觉得跟我说这些有用吗?”他瞅着她,目光像是渗了冰,冷冽而刺人,“而且,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她静静地抬头看他,“因为我知道你是他身边的人,至少是跟他有交集的人友的身份跟我在MSN上聊了一年多,然后又租我的房子跟我正面接触,我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但我知道你是他的‘眼睛’,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你,不,在他的‘注视’之下,是不是?”
赵成俊的眼眸里平静无波。令人窒息的沉寂。
他又笑了,“你很会猜想。”
毛丽脸上的泪痕在灯下令她有种别样的楚楚动人,她仍旧微笑,明亮的眸子似有星芒在闪动,凝视着他说:“从我第一次跟你见面,我就怀疑。因为你在我面前表现得太无懈可击,这不由得让我生疑,你说话的语气,你的神态,你穿衣服的风格,甚至包括你身上的烟味,都让我觉得似曾相识,准确地说,跟章见飞非常相似。也许你又会说我太敏感,但是如果你三年来日夜惦记着一个人,就会对他的一切都很敏感,一丁点的气息都可以捕捉,所以我才能在你身上闻到章见飞的味,你骗不了我。”
赵成俊的笑意加深,“你不仅会猜想,还很果断。”
毛丽也笑了笑,“你可以不承认,但是改变不了我的判断,我的英文名Mickey在出版社没几个人知道,这也是我MSN的注册名,你以尘的名义跟我在MSN上聊了一年多,你当然知道我这个英文名。而且我生日收到了一个米老鼠形状的蛋糕,同事没人知道我的生日,我只在头几天跟尘透露过生日的信息,你能否认吗?”说到这里,她深深吐了口气,“没有必要的,真的,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都玩了一年多,你不觉得厌倦吗?但是,我还是很上跟我聊了这么长的时间,你给我的感觉很温暖很安全,有时候我也跟你说些真心话,想必你会把我的话都转告给章见飞吧?你替他‘盯’了我这么久,想必也很辛苦……”
赵成俊往后舒展身子,深深地陷在沙发里,他跷起腿,忽然换了种眼光打量毛丽,“看来你很想见他,但是他现在可能不太方便见你,他得照顾他太太。”
他是故意的,故意说出“太太”两个字,观察她的反应。还好,她看上去还算平静,静默了会儿,咬着嘴唇,居然还能“笑”着问:“他,有太太了?”
赵成俊“嗯”了一声,继续观察她。
“这很……很好,他能重新开始……”毛丽说得很由衷,但赵成俊还是看到她的眼底有泪光闪烁,她极快地转过脸去,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嗓子眼似的,声音发哑,“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真的!那他现在……”
“他现在很好,跟太太生活得很平静。”赵成俊果断地打断她,不容她有刨根问底的机会。毛丽这才释然地点点头,“他能过得好我就心满意足了,无论过去经历了什么,他都要过得比我好才是,这是我的真心话。”
“你也终于可以解脱了。”
她点点头,“没错,我也可以松口气了,这几年实在是……唉,不说了。”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一切到此为止吧。
赵成俊起身坐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因为冷气太足,她的手冰凉,他宽厚的掌心覆着她的背,想给她多些温暖,“别哭,我不喜欢哭的女人。”这个时候的赵成俊已经不见了方才的冷酷,大约是她瑟瑟发抖的样子让他动了恻隐之心。
毛丽的魂魄回来了,悬着的一颗心也着了地。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欣慰的事情!她原来有过很不好的猜想,以为他可能已不在人世,这实在是她最不敢面对的。还好他活着,哪怕他忘了她,他们从此不再相见,她注定要回归日后的寂寞与宁静,她还是极度喜悦和欣慰,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真……真好,他有了新的生活。谢谢你,赵先生。”
赵成俊淡淡一笑,“谢我什么?”
“谢谢你告诉我上跟我聊了这么久。”她抬起头来看他,端详他好一会儿,轻轻摇了摇头,“你跟我想象中的太不一样了,尘,你干吗要把自己装得那么老,害我以为你至少有四十上装得像个人,见了面才发现是恐龙,不过你是我见过的最接近人类的‘恐龙’,呵呵……”说着她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赵成俊的笑容有些模糊,微微地眯起眼睛来,那一瞬间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毛丽觉得他的表情很奇怪,“你干吗这么看着我?”
他反应很快,“你是我见过的人类中最美丽的‘恐龙’。”他微微歪着头,想了想,又说:“不过,既络,最好还是称上用,如何?”
“可以啊,反正尘跟你名字里的成同音。”
他眼中又掠过一丝异样,缓缓地说:“你的想象力……真是很丰富……”
毛丽这时候感觉到很疲惫了,于是忙起身告辞。
赵成俊不放心,送她出门,招呼守候在大堂的随从送她回家。一直看到她坐的车消失在夜色中,他才回到包间。他在毛丽坐过的沙发上坐下,清淡的香气仍弥漫在周围,他好像真的是疲倦了,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养神。
半晌,他才将目光投向沙发对面的古典屏风,冷冷地说了句:“你都听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