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一二三 王伦
片刻后,王伦被冷水泼醒。
“你被罢免了。”朱贵说。语气里不夹带丝毫感情。
王伦愣怔怔瞧了他一眼,然后望了望宋万和杜迁。
杜迁扬着头,看着屋顶的横梁。宋万垂着眼,瞧着自己的鞋尖。前者像不服管教的学生,后者像做了错事的孩子。虽然表情不同,但立场都很明显。
王伦苍白的面色,在苍白的烛光下,犹如出窍的鬼魅。他将那两只越来越紧缩的瞳孔的注意力,慢慢转移到了白月生光秃秃的脑袋上。
那个脑袋,反射着惨白的烛光,似乎没有蜡烛,他都能将整个厅堂照亮。
亮,亮得那么刺眼,那么叫人心神不安。
但他的微笑,却是那么真诚,那么慈悲,那么叫人宁静万分。
犹如一尊世俗外的活佛,高高在上。
从活佛嘴里说出的话,比他的微笑还要真诚,还要慈悲,还要叫人宁静万分。
“王寨主,贫僧有甚冒昧之处,请多海涵。贫僧保证,绝不会抢夺你的寨主之位。我等众人之所以上梁山,只不过是想借贵宝地,安居乐业而已,对于权力,没有半丝非分之想。”
听着这话,望着他再诚恳不过的表情,王伦紧绷的面色稍稍舒缓了一些。
“此话当真?”
“出家人,不打诳语。”
在白月生说出这句话之前,阮小五和阮小七已经听不下去了,早就捂着脸去找地缝了。
“二哥,你说他那嘴,说几句老实话能死过去啊?”
“快别说了,他都敢拿佛祖来起誓了,咱还是离他远点吧,不然佛祖一巴掌拍死他,总得把咱俩给连累了!”
“不行,他不当寨主,总不能让王伦继续当下去吧?肥水不流外人田,二哥,你要支持我当寨主,我以后就不跟你抢肉吃了。”
“那不行!你得明白,你二哥在乎的并不是肉,而是抢肉的那个过程。”
“快别扯了,随贫僧与王寨主,去接哥哥们上山!”白月生不知何时已走了出来,在他二人后脑上,一人拍了一把。
紧随而出的王伦,冲他二人抱了抱拳,呵呵一笑,笑得有些尴尬,尴尬中还隐藏着一些不易察觉的失落。
他转过身,瞧了那三位结拜兄弟一眼。
没人看他。
王伦叹口气,当先顺着小路,向山下走去。
朱贵三人,没人跟王伦走。而是一同抱起拳头,恭恭敬敬对白月生三人施了一礼。
“许大师、二位兄弟,多有怠慢,请!”
“朱兄、杜兄、宋兄,请!”
六人齐头并肩,往山下走去。
寂静的山夜中,传来了王伦略带苍凉的歌声。
词牌名,为当代词人苏轼所作: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月朗星稀。
十余条小船破江而行,王伦站在船头,仰望明月,默默无语。
任江风吹乱了长发,任波涛打湿了衣襟。
千秋功名刘芳梦,因泄题、舞弊、科场混乱,一朝毁于朝堂之外。
满腔忠义报国血,因他直抒胸臆、效古人在试卷上陈治国方略,被考官撕了他的卷纸,撕碎了他的心。
他恨朝廷昏庸,恨世人愚昧,他的心态在落榜之后发生了极大的转变。他占山为王,他要报复这个该死的世界,他要把一切愚蠢的、自以为是的家伙全部踩在脚下。
但,白月生短短的几句话,配合着朱贵三人对他冷漠的言语和表情,让他在一瞬间,犹如那天放黄榜时没有在上面看到自己的名字一样,他的世界,再次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虽然白月生给了他承诺,但,他在朱贵三人的脸上,没有看到任何希望。
明月依旧,白衣秀士的眼中,却没有明月。
繁星依然,白衣秀士的心中,却看不到繁星。
江涛阵阵,寒风飒飒。
王伦闭上眼睛,纵身一跃,跳进了八百里水泊之中。
无情的海水,将他完全淹没。
水花四溅,白月生的心,再一次,被针刺痛。
他突然发现,这个人并没有那么可恨。
翌日清晨。
王伦坐在金沙滩上,低声呢喃。
他像是在对自己说话,又像是在对他身边的白月生诉苦。
“你不会了解,寒窗十年的辛苦。你不会了解,寄情十年的梦幻,在那一瞬间破碎的悲哀。科举,科举!皇帝开科取士,要的是饱学的人才,而并非贿赂的金银。但那些学富五车、把圣贤书读透了的考官,他们把科举,作为了他们发财的渠道。他们不在乎你有没有能力,只在乎你有没有钱财。我没有钱。我要有钱,我还参加什么科举?我直接买官去做,不更痛快?所以,我上了梁山。我承认,在这段时间里,我的心胸变得越来越狭窄,我承认,我曾经那么渴望权利,当我在这里得到了权利以后,我是多么地害怕失去它!你不会了解!你永远都不会懂!”
白月生默默无语。
却听一人说道:“我懂。”
白月生转过头,就见张文远,不知何时已坐在王伦身边。
“我当过押司,当过县尉,还当过知县,——虽然只当了三天。在上任那天,我想,我应该和你当上梁山寨主那天的心情一样。在我被你身边那个秃驴和一个姓时的干倒那天,我想,我和你现在的心情也是一样的。你看那脚下,潮起潮落,你看那天边,日升月落。我们的人生,也像它们一样,有涨就有退,有升就有落,这,算不了什么。我随二百人渡江,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天是黑的,水也是黑的。但是现在,随着朝阳的升起,天亮了,水也亮了,我的心也随之亮了。我不如你,我没有参加过科举。但是,你看这片温柔的水,你看那座巍峨的山,你看那蓬勃初升的朝阳,你看那无边无际的广阔天空,你的心,是不是也该亮了?你只要活着,自有一片天空,去供你翱翔。你只要活着,终能去到比梁山更为广阔的地面,去供你驰骋!”
王伦随着他的声音,在那山,那水,那天,那朝阳之间,面无表情地移动着视线。
最终,将目光落在张文远满是真诚的脸上。
良久。
张文远冲他点了点头。
王伦长叹一声,点了点头。
“愿与君共勉!”
“与君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