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一三五 元觉离杭
八月十六的夜,漆黑一片,没有星,没有月。
只有风,只有雨。
娄敏中冒雨走上金山寺。
与他一起来的,还有个年纪相仿的大胖子,面色白嫩,浑身赘肉,走一步喘三下,他跟随娄敏中一路走到金山寺,见到白月生的时候,已经是浑身汗透。若不是他身上冒着热气,若不是他和娄敏中一人打着一把伞,白月生真以为他那一身水是被雨给淋出来的。
“深夜造访,是为了上梁山一事。”娄敏中开门见山,对大胖子介绍道,“这位就是许仙大师,与智多星吴用齐名的梁山军师。——大师,这是我的发小,祖士远,我拉着他一起来投奔你,别看他身子虚,脑子可比我都要灵活。”
娄敏中,方腊的左丞相。祖士远,方腊的右丞相。
白月生瞧着这二位。方腊的左膀右臂都想上梁山,方腊玩什么?
那就让方腊别玩了。
跟祖士远客气了几句,白月生找来纸笔,给时文彬写了一封推荐信,推荐娄敏中、祖士远和邓元觉上梁山入伙。有这封信,他三人去了以后,不至于在一开始就被当成小喽啰对待。
写好后,搁下笔,将信交给娄敏中。
娄敏中瞧着这封信,皱眉道:“大师,是不是我的文化层次太低了?您写的这些字,工整倒是挺工整的,但有不少字,我居然不认识啊!”他指着头一个字,“这个字怎么念?”
白月生听着这话,顿时对娄敏中的学识产生了怀疑:“这个字是‘时’啊!时间的时啊!时文彬的时啊!你不识字?”
“那这个呢?”娄敏中没有回答白月生的问题,而是指着信纸中间的另外三个字。
“‘娄敏中’啊,这不是你的名字吗?”
“哦……这个……是梁山的暗语吗?”娄敏中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不是啊……”白月生突然一拍自己的秃脑袋,老子闲着没事写什么字啊?白月生能看懂繁体字,但别人肯定看不懂他的简体字。写信的时候,尽想着若水柔了,压根就没注意到这个问题,但要让他写繁体字,他还写不上来,只得厚着脸皮道:“你去梁山,把这封信交给宋慧娘,她能看明白。”宋慧娘平日里闲着没事,跟若水柔学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东西,其中就包括简体字。
“大师不一起回梁山吗?”祖士远问道。
“我还有点事,想在杭州逗留一段时间。”
白月生没什么事,可以说,他在哪里都没什么事可做。他逗留在杭州的唯一目的,是为了避开阎惜娇。因为一看到阎惜娇,他就会想起若水柔,她们虽然是同一具身体,但她们不是同一个人,白月生虽然是和尚的装扮,但他的心里并不是和尚,更不是佛,他很怕自己哪一天喝醉了,忘记了若水柔已然离去,而对阎惜娇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于是,他趁机让娄敏中把阎惜娇带回梁山,让她回到她那亲娘的怀里去。她的亲娘,才是她最应该去关心的人。
一夜无话,第二天清晨,当白月生告诉阎惜娇,要让她回梁山的时候,却见她的眼圈红了。
“我不如她。”她说。
白月生摇了摇头,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她望了望雷峰塔的废墟,又转过头,望了白月生一眼,长叹口气,垂下脑袋,不再说一句话,跟随娄敏中、祖士远、邓元觉和小青,走出金山寺,下了南屏山,坐上了开往梁山的马车。
阎惜娇“睡过去”的时候,是在城隍庙中,骑在白月生的腰上,当时白月生的手,被她强拉着抓在她的胸脯上。她的亲娘要把她卖到青楼,她不从,发起了神经,把对生活的不满,发泄到了白月生的身上。五个多月后,当她“一觉醒来”,犹如做了一场梦,依然是躺在白月生的身边。对她来说,南街大爷抓在她胸脯上的脏手,那是发生在“昨天”的事情。但当他从法海口中,知道自己“睡过去”的这五个月中,另一个“自己”与白月生的一些过往后,她的心里,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她坐上马车,掀起车帘,远远地望了一眼站在南屏山顶的白月生,忍不住,泪珠滴落在衣襟上。她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那个男人,似乎不值得她去哭。但是,从昨天清晨醒来,到今天清晨,这短短的一天之内,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占据着她的内心,她说不出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她只知道,她的名字叫“阎惜娇”,而另一个她,她的名字叫“若水柔”,在白月生的眼里,她们的容貌没有丝毫差别,因为她们是同一具身体,但在他的心里,她不是她。
望着阎惜娇哭泣不止,与她同坐在一起的小青,轻轻将她搂入怀中,像个姐姐一般,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肩膀,用柔和的话语,轻声安慰着她。
一个车厢里,坐着三男两女。两个女人窃窃私语,三个男人朗声交谈。邓元觉肯上梁山,可以说是水到渠成,他虽然嘴上不说,但与白月生相处的这一个多月,一起受法海的压迫,一起当法海的野爹,翻身后又一起奴役法海,他们的感情,已经是如同战友,如同兄弟。他与娄敏中和祖士远二人,一见如故,虽然在文学上跟他们聊不到一块儿,但他们三人同样是男人,正直的男人,只需要这一点,他们这一路上就都不会寂寞。
马车在雨中缓缓行驶着,刚出杭州城门,却听到一个漏风的瘪嘴声音远远传来。
“等等我!”
法海鼻青脸肿,一路蹒跚,一路颠簸着追了上来。
邓元觉掀开车帘,就见法海正手脚利索地往马车上爬。邓元觉一把薅住他的秃脑袋,把他给推了下去。
“干嘛?”
“跟你上梁山啊!”
“你不去伺候你那师父野爹,你上什么梁山?”
“是他逼着我来的!我要不走,他就拿他那九环锡杖捅我,元觉师兄——师叔,行行好!让我跟你走吧!不然他非得弄死我!你是不知道,你们走了以后,他离开金山寺,去到一间酒楼里,抱起酒坛子就大口大口的往下灌,他喝一口酒,哭一声,再喝一口酒,笑一声,又喝一口酒,踹我一脚,拿九环锡杖捅我一下,我本来想陪他说说话,但他跟我说,我要不马上消失在他面前,他就让我永远消失。”
“哦。”邓元觉面无表情道,“那我现在也告诉你,你要不马上消失在我的面前,我也会让你永远消失。”
法海都快哭了,瘪着嘴道:“元觉师叔,我是你可爱的师侄啊!我给您端茶,给您倒水,给您洗脚搓背捏大腿,您就当可怜可怜我,带我走吧。”
邓元觉撇嘴道:“你说的那些事,我女人都承包了。你还是回去伺候你师父去吧。”
法海正想再说什么,小青从车厢中探出头来,捅了捅邓元觉的后背,笑道:“就让他跟我们一起走吧,我姐姐会照顾许仙的。”
“你姐姐?若水柔?”
小青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邓元觉皱了皱眉,没有再说什么,让法海上了马车。
阎惜娇掀起车帘,探出头去,望着朦胧烟雨中渐渐消失在视线中的杭州城,任凭雨水淋湿了长发,双眼逐渐模糊了起来。
秋风秋雨,弥漫杭州。
白月生进入酒楼的时候,是白天。
从酒楼中摇摇晃晃出来,已是深夜时分。
冒着大雨,在泥泞中醉步前行。
自从若水柔闭上眼睛后,一种莫名的孤独,涌上了他的心头。只有酒,烈酒,才会让这种孤独稍稍减轻一些。虽然沙悟净说,她一定会回来,但是,白月生不知道,他要等待多长时间。就算她回来了,喝下孟婆汤的她,还会不会记得他是谁?就算她回来了,她已改变了容貌,他们擦肩而过,他还能不能认出她?
等待,是漫长的,是痛苦的,邓元觉不会懂这种滋味,法海更不会懂这种滋味,只有酒,可以懂得这种滋味,只有酒,可以陪着他一起等。
烈酒,陪了他整整一天。
他踉踉跄跄,最终倒在了断桥之上,倒在了狂风暴雨中,哭了哭,又笑了笑,闭起眼睛,昏睡过去。
一位白衣飘飘的佳人,打着一把油纸伞,缓步走上断桥,来到白月生身边。
她俯下身,望着白月生沉醉的脸,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将油纸伞遮在他的头顶上,她探出手去,想要摸一摸白月生的脸庞。
但她那双白嫩的手,尚未触到白月生的皮肤,却见锦襕袈裟金光大作。
白衣佳人尖叫一声,似是被蝎子狠狠地蜇了一下,油纸伞撒手落地。
锦襕袈裟,五毒不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