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06年，双水村上演了被人们津津乐道而后又嗤之以鼻的“玄武门之变”，我这个乳臭未干的大学生村官将我的第二个干爹，也就是双水村的老王村长告落下马。顿时，村子上下众口不一，原本晴好的天空也莫名飘起鹅毛大雪，有人说瑞雪兆丰年，也有人说青天白日不见了。反正人们都在唏嘘不已：“这天儿说变就变了。”

一个严冬的午后，我怀着惴惴难安和愧疚不已的心绪奔往熬老太家去，在起伏曼妙的雪地里踏出一串急促而凌乱不堪的足迹，那些深浅不一的足迹仿佛只有仓皇的遁逃者或是火急火燎的赶路人才能留下。然而，事实上我已在几乎与这场突如其来的冬雪降临的同一时日，名正言顺地在双水村走马上任，成了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村长。

熬老太是双水村刚刚卸任下野的老王村长的老母亲，年逾八十的耄耋高龄，算是村子里年岁最长的了，她的腿脚已经不太方便，走起路来踉踉跄跄，但她毕竟还算是足够硬朗的老人了，尤其是她的嘴巴，依旧很年轻。她经常会将她那空洞干瘪的嘴巴一张一翕，仿佛在那个口腔里压缩着讲不完的故事。

当我遇上她时，她正蹲在双水河边摆弄衣服。见我走近，她用双手艰难地紧撑膝盖，颤颤巍巍地起身侧目我，算是对我这个涉世不深的村长的恭迎。她两腿站起来的时候，就好像上学用过的圆规那样只有两只尖细的裹足立在地面，晃晃悠悠。我赶紧跨步上前，搀扶她干瘦的胳臂。然后，我一脸难堪地在她旁侧蹲下，而她也就不作客套，用早已皴裂的手将衣服翻面过来，垂下头继续她漫不经心的捶打。

寒冷似乎刺激了她衰老的神经，让她朝花夕拾了许多久远而无尽的故事。在她一声声跌宕有致的捶打声中，深陷思虑和咎省的我隐约可以听见她同样跌宕有致的讲述，以及间或穿插的豁牙漏风的窃笑和全身发颤的憨笑，她的讲述仿佛是一条引燃的导火索一样掐不断、扑不灭，与那流淌的河流相得益彰，潺潺而自若。

我确定那个下午，她接下去乐乐陶陶地讲述了很多如烟往事，但我早已因那两条不御严寒而瑟瑟发抖的腿脚退避到了她家的烤火堆旁，然后我急切的将自己的双手当成烤乳猪那样地在烟火上翻来覆去地烘烤。可我依然可以隐约感觉到熬老太高分贝的讲述声，和着棒槌一声高一声低的捶打声震荡着我的耳膜。

刚窜进屋时，不觉一阵雪盲，借了火光渐也洞见凌晨消停的的风雪，在门外大地已捂得白皑皑，耀眼的一片。然而，在熬老太这个家徒四壁甚至八面来风的房屋里，确也跳动着一团红亮的火焰，我便像从领口灌进了尖风一样刻骨铭心地感觉到了全身的大小毛孔、血管里酝酿和流窜着的暖流。

在一个我不确定的钟点，她拎着一篓已然冻僵的衣服，扭着小脚一颠一拐地回来了，看上去很吃力，但我没有上去接应。我怕她会因为突然失去如此沉重的重量来不及调整已然驼下的腰背而踉跄狼狈，我当时安之若素地坐在原地就是这么想的。即便如此，她依然很稳健的将竹篓放在地上，坐下来顺手拿过凳子上的碳黑深顶绒帽不偏不倚地戴上，正襟危坐的神情让我当即不觉大胆杜撰了她当年出嫁时高坐花轿的情景。

我正趔着身子贴紧火堆坐着，双手依旧像一只烤不熟烂的红薯一般不停翻来覆去地烘烤，一只老猫带了一丝北风从门缝溜进屋子，跃然一跳，就蹦进了熬老太的怀里，然后傲慢地瞥我一眼，摇晃着尾巴对着熬老太喵喵地叫，好像是对我这个年轻的不速之客如此惧怕寒冷的不可理喻。熬老太用满是老茧的双手爱不释手地抚摸着老猫黑乎乎的绒毛，就像慈爱的老母抚摸着子女那样轻柔、悉心。

我在一旁亲眼目睹了这两个年已至暮的生命是何等地惺惺相惜、依依相恋，她们尊重彼此，老猫不会嫌弃熬老太的手太粗糙，熬老太也不会觉得老猫绊手绊脚。我想，对如此一个孤寂而慈蔼的老人，颐养天年和尽享天伦该是多么美好和奢求的事情啊。而我恰恰是将眼前的这个老人逼得孤苦伶仃的始作俑者，为了掩饰自己你良心的不安，我依旧没完没了地翻烤着我那早已发烫的双手，正如内心刻薄的质拷一样从未停息。

我不作言辞，熬老太安静了片刻，等待老猫停止了撒娇，她接着回忆追述下去，声音明显低沉了好些，显得这个屋子已经出奇的安静。也就是在如此一个北风凛冽的午后，我认知和找回了自己，以至于那个下午我不禁泪流满面。

八三年的冬天，至今已经有二十八年没再逢上过了。记得那年的冬季是在农历十月初来到的，一直赖到次年三月中旬才肯迟迟退去。

至今双水村里上了年纪的老年人都说，一辈子几十载也就那年的冬天算是最长最冷的了，甚至有人说那个冬天是老天爷错发了诏令，五行偏离了八卦造成的。

双水村的村庄，在那个漫长严冬的凌威下，显得有些孱弱，这里成了一片被上天遗弃的土地。村庄的房屋，在漫天雪帘的席卷下，明显弱不禁风，有些人家的茅屋甚至因为不堪负重而被积雪压垮。那些顶着雪帽的房屋，俨然是雪地里一朵朵冒土的蘑菇；几条田塍陌路尽已被雪蒙覆，遥望村路尚可隐约辨识，仿佛是一条飘扬的素练，在双水河堤上、凤凰山脚下蜿蜒；一块块白色的方阵，让庄稼人都忘记了那些豆腐块下面该是星星点点萌芽的绿；只有一口老井周边，没有积雪，井水袅袅地冒着温润的雾气，就像揭开的锅灶那样热气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