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过了两日的下午,大庆的村子里走来一个瘦癯的乞丐。那时父亲和红军正随大庆在香蕉地里享受着收获的喜悦,随着沉闷的一声,这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就应声昏厥在香蕉地旁的村路上,他扑倒下去时激起一团潢色的灰土细尘。父亲听见扑通一声,以为大庆或者红军从香蕉树或者田坡上摔下来,就慌张地左顾右盼。直到晌午太阳悬到中天,大庆启动拖拉机后,父亲这才发现一个七尺乞丐当道昏厥。
父亲和红军上前拖拽这个乞丐的时候,才看清那张贴在灰土上的脸。突兀而孤傲的颧骨,深陷而死灰的眉眼,发黑的嘴唇微微颤动,就连发须也干枯得像一把棕榈皮,这让我父亲断定眼前的这个乞丐是个濒临死亡的人。
而当父亲一把握起他铁锹把一般粗细的胳膊时,这个濒死的乞丐就像触了电从恍惚中猛然激活,弹跳起来。然后他立即恢复了清醒,一眼就认出了一旁我那目瞪口呆的父亲,反伸出一只土灰色的手握住父亲握住他胳膊的胳膊,兴奋地说:“青山,没想到在这里又碰见你了,你可记得十多年前我俩搭班拉煤车吧。你就知道卖力气干活,不知道偷奸耍滑,还一个劲儿嫌弃我们河南佬屎多尿多,屁多话多。”
父亲还呆滞在对这诈尸一般的情形惊诧万分中,他显然没有认出眼前这个形同枯槁的乞丐竟是自己多年前在深圳挖煤时的搭档河南佬,但父亲真切地感觉到他的讲述就像他握紧他胳膊的手一样有力地紧紧抓抠住了他年迈迟钝的心。然后他被这个讲述从惊诧中拉扯出来,变得跟那天的天气一样明朗起来。是的,父亲正如同打开一只紧裹的包袱一样开启尘封的记忆,解开死结,揭开布襟,他就看见了包袱里面那明晃晃的往事。
“满堂呵,你怎流浪到这疙瘩了。你看看你,都成副什么德行了。”父亲就把另一只手也伸出去握住满堂的胳膊,搀着他往大庆家走去。
大庆听父亲这么一说,也就认出了这个满脸抹灰的乞丐,跳下拖拉机边走过来边说:“满堂,真没想到啊,我爹跟你也是老朋友。”大庆知道他六七年前就开始流浪了,所以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惊讶,倒是让他不曾料想的是竟会在自家门口重逢这个与少年的自己有着某种情愫的人,而这个人恰恰也是父亲的故人。
“人呐,就是一坨被打的铁,前一秒还烧得红通通,下一秒就照面一桶冷水,淬得黑不溜秋了。”满堂对这突如其来的重逢表露出一副淡定的表情。流浪的这几年,他饭没吃饱过,倒是悟出的哲理不少。
他见父亲不置可否,就接着说:“那年煤洞子塌方,把长生活埋在里头了。后来你走了,我把脑袋勒在裤腰带上又拉了两年煤车。上辈子功德积得厚,这辈子老天爷光照顾我。两年后煤厂第二次塌方,把东北佬和我刚满十八的儿子活埋了。煤厂赔我十万损失费,外加三万的封口费。但是纸哪儿包得住火,到头还是被查封了。我拿了钱哭丧着脸回家去,我老婆子一开始就哭天嚎地地怨我,说怎么没有把我这个老骨头活埋了,后来我一五一十地把钱递给她,她就一下子断了哭腔,见了钱倒比见了亲儿子还高兴。接下来她闹腾着我,也在平顶山开了一家私人煤厂。她说我以前是个煤铲子,现在就成煤老板了。我挖过煤拉过车,也见过煤洞塌方和瓦斯爆炸,所以安全防范就做得充分。这辈子老天爷也真照顾我,开了两年煤厂子,愣是大事小事一桩一茬也没出过。那年代国家的煤炭资源粗放式开采,有一把镐就能掘出一片天地。恰是那两年,雪滚雪,钱生钱。我这个连数数都数不过万的老文盲,竟然从万元户又成了百万富翁。”
满堂见到了大庆家,就停止讲述,反倒客套起来对着父亲鞠躬道:“青山,今天我这条狗命是托你救下的咧。”
父亲倒也跟着客套起来:“当年是你的一泡屎救下了我哩,要不然多少年前我也被活埋了,后来听报纸上说长生那次塌方是老蒋老窝的地震给震塌的。”
“看来那次台湾那边的动静大得很咧,都震到咱的地盘上来了。”满堂庆幸自己开煤厂的两年,没遇上那么大的地震。
大庆上前将父亲和满堂迎进门,招呼一凡烧些饭菜。满堂一进门就到墙角蹲下,大庆忙问:“怎不坐凳子咧?”
满堂不说话,战战兢兢地站起来,弓着腰在父亲、红军和大庆对面的一把凳子上坐下来。他脏兮兮的双手就在比之更脏的衣裤上不停抹擦,仿佛坐在对面的三人是提刑官,而他是一个提案上堂的囚犯。以至于他缄口不言,接着又语无伦次。等他镇定下来,父亲好奇地说:“到底是个怎回事咧?”
满堂这才恢复他素有的语速和语气:“人生呐,就是碾磨,一辈子还是在一个圈圈里转。”他讲述的时候就变得神采奕奕起来。
“我这上半辈子就像在做梦搭船,大起大落,现在沦成个叫花子。下半辈子就只想着再沿来时的路走回去。老婆娃子,种地挖煤。”
大庆知道人生没有回头路,他这是在感慨自己的命运,就宽心他说:“地球是圆的,走着走着就到原点了咧。”
红军和父亲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眼前这个卖关子的满堂,反倒仿佛是在等待眼前这个活灵活现的乞丐的施舍一般。
满堂挪动身体,选择了一个舒适的姿势坐下来,接下去神采飞扬地讲述了他的兴亡史。
2002年,等我成了令人咋舌的百万富翁后,我的煤厂也开始陆续补办一些正规的投保注册手续。那段时日我老婆子一天要上几趟民政局,后来我才知道她是背着我偷人,和那个比她小了一轮的律师在一起厮混。她是一个**旺盛的女人,至今我还不知道自己在深圳挖煤的三年里,她是怎么熬过来的。那个长得眉目清秀的年轻律师活学活用,在和我老婆子一唱一和的诉讼下,我被送进了精神病院。而在我被鉴定成一个间歇性精神病人的时候,年轻律师就光着屁股睡在曾经我睡过的大床上,手头上一边帮我老婆子数着床头的钱,心里边一边谋划着吃独食。
我在精神病院呆了半年就出来了,因为老寡妇医生说如今被送进来的精神病人越来越多,床铺紧张。还说我的间歇精神病间歇的周期太长,断定那老病沉疳是绝根了。我哭着闹着说自己随时都会发作,她就不耐烦地说:“女人半年不来月经,那就断定是绝经了;你的精神病半年不发作,那就肯定是绝根了,一码子事。”
就在我出院的那天,在门口看见我的老婆子正被送进来。她显然没有看见或者认出我,我只见她像一头发情的母猪那样野蛮冲动,挣脱了两个彪悍男人的夹持,就又被扑上前的两个男人在背上反剪双手,但她嘴里还口口声声地喊冤叫屈。那个老寡妇医生就像沮丧的猎人突然发现一只活蹦乱跳的猎物一样眼前一亮,扬手说:“看来这个疯婆子的间歇性精神病今天发作的是时候。”说完,我的老婆子就被押进了一条阴暗而深邃的走廊。老寡妇医生嘴里意犹未尽地说:“刚送走一个半年不发作的,就送来一个照面发作的。”
他讲到这里就作了停顿,眼里闪着泪花。他仰头看着门外明媚的阳光和青葱的草木,还有一望无际的蓝天碧空,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家乡、煤厂,甚至于精神病院,他永远记得出院那天的阳光也是明媚万里。他眨眼的时候,眼泪并没有扑簌而下,却被他一点点吸进了眼眶。
屋内鸦雀无声,满堂就像一个寒酸的说书先生让我的父亲、红军和大庆听得目瞪口呆。满堂轻叹一口气,将他的故事继续重温。
我老婆子是被年轻律师如法炮制地告进精神病院的,她在被押上车离开家的时候,指着煤厂的方向呕心地喊:“煤厂是拿我儿子的性命换来的,我不甘心呐。”
“这话送你到精神病院跟你丈夫日夜诉说。”年轻律师说话间就觉得自己不是趁人之危的小人,反倒是成人之美的君子。但他还不知道,那时我正要出院。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老婆子到头没落个好,年轻律师也因此遭了秧招了祸。争来争去的,最后还是九九归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