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杜先生戴上绿帽子……
第16章杜先生戴上绿帽子……
虽然杜月笙早就连碰都不愿意碰一下沈月英,但沈月英永远是杜月笙的女人,这就注定了任何敢于碰一碰他的女人的人都会面临这个教父雷霆万钧的惩罚。
在杜月笙身上失去的东西,沈月英重新在表哥的身上找了回来。
沈月英感到,自己还从来没有这么投入地去依偎一个男人,成为他的一部分,为他疯狂。
杜生笙让沈月英体会到了做一个女人的滋味,但这种体会更多地只是让沈月英由少女走向女人;直到表哥在她生活中第二次出现,沈月英才觉得自己真正成为一个女人。在杜月笙身边,沈月英根本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杜月笙太强了,他也太不注意别人在自己身边的存在了;作为一个万人瞩目的上海滩教父,杜月笙几乎完全忽视了自己之外的其他人作为人的意义和价值,尤其是女人。在杜月笙看来,人只分为两种,那就是有用的和没有用的。这种分法甚至可以包括自己的妻子,因为妻子只是一个可以随时静静等候在床上的女人罢了,从根本意义上讲,成为妻子的女人与别的女人并没有根本的不同。
所以,如果他不喜欢,完全可以毫不吝惜地一脚踢开。女人,杜月笙原本就无所谓。
可惜,一直到表哥闯入自己几乎枯死的生活,沈月英才真正明白这一点。作为沈月英的第二个男人,表哥让沈月英有机会在两个男人之间做一个比较,一个非常细致、具体的近距离的比较,这比较让沈月英大吃一惊。
她第一次发现,自己以前其实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女人。女人应该爱,也应该被人爱。在表哥身边,她才明白了全身心地爱与被爱的含义。现在,沈月英只恨老天爷当年为什么要棒打鸳鸯,错配姻缘,生生拆散了表哥和她这一对佳偶。她已经失去了一次机会,就不能再放过第二次机会了。
不过,在一次又一次甜蜜的沉醉之后,沈月英每每会有一种盛世沉落、末日降临的感觉。她知道,那是杜月笙的阴影在无时无刻地困扰着她。她竭尽全力地要把那影子从脑海里赶出去,可是却发现全然无济于事。相反,越是躲闪、驱赶,那影子越是一步比一步更近地向着自己压过来,压得自己无处可逃,呼吸困难。
终于,有一天,当沈月英又一次从梦中惊醒过来,她突然推了一下身边的表哥:
“快走,你快走!他会杀了你的!”
表哥知道沈月英说的是杜月笙。杜月笙在上海的声威,他自然早就有所耳闻,显然,沈月英的担心绝非杞人忧天。
虽然杜月笙早就连碰都不愿意碰一下沈月英,但沈月英永远是杜月笙的女人,这就注定了任何敢于碰一碰他的女人的人都会面临这个教父雷霆万钧的惩罚。他的门徒遍布上海的各个角落,迟早会有人把沈月英和表哥在外面的事情透露给杜月笙。沈月英和表哥这样小心地偷偷摸摸、躲躲藏藏,只不过是延缓了大祸临头的时间而已,对这一点,无论是沈月英还是表哥,心里都明白得很,只是因为知道躲不开,所以索性不去想罢了。
这是一对彻底把自己埋藏在情感和爱欲之中的男女,眼前的无限欢欣使他们暂时忘却了前途的黑暗与凶险,那凶险与黑暗又因为强大到无可躲避而只有无视它,一心沉入现实的欢欣。他们是用自己全部的生命和杜月笙的权威做一场赌博,结果几乎是注定的。因而这赌博的过程就更加忘乎所以了。
从苏州的淡雅宁静搬到杜公馆的显赫煊天,沈月英一直是一幅大画面、一曲交响乐的一个点缀,当这个点缀终于跳到中心的时候,一切也都快结束了。每次短短的欢乐之后,都是莫大而绵长的恐惧和悲哀。
所以沈月英从心底里愿意永远保持这样的关系,但一旦清醒过来,总是立刻要求表哥离开自己,回苏州去。
可是,表哥已经离不开她了。
沈月英,还有整个的大上海,甚至是在前方隐隐约约的危险,都对他有着魔幻般的吸引力,让他欲罢不能。
在明确地知道了未来的命运之后,反而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一时之间,跑马场、歌舞厅、花会庙会……凡是表哥感兴趣的、好玩的、可乐的,沈月英都陪着他一通足转。上海的光怪陆离,原非苏州古城可以比拟一二,世家熏陶出来的表哥,立刻被眼前的西洋景吸引住了。而最吸引他的,还是上海的跑马场。
上海的跑马业可以追溯到1850年,当时上海瑞麟洋行的老板霍格,牵头倡议组织了“跑马总会”。霍格是英国臭名昭著的东印度公司在上海的头面人物,也是个老牌的鸦片贩子,在驻沪洋人中有可观的影响,所以一经他提议,“跑马总会”很快就建立起来了。
在十几年的时间里,“跑马总会”三次圈定跑马场,所定的范围一次比一次大,到了1862年,他们终于把跑马厅定在了静安寺路南,这个占地面积五百多亩的跑马厅成了无数梦想发财、一步登天的人们倾家荡产、美梦破碎的地方。
起初,“跑马总会”内共有会员25人,而且是清一色的外国人,主要由英美两国驻沪的金融业人员参加。后来,随着申请入会的人员日益增多,“跑马总会”以1896年3月31日登记在册的人员名单为准,将此前在册的会员称为“基本会员”,此后入会者则为“普通会员”。基本会员有权过问跑马厅里经营管理的诸多事宜,其他人则无权干预。当总数300名基本会员因事出缺的时候,经普通会员申请,基本会员投票决定增选哪位普通会员为基本会员。
但它其实是以娱乐体育为名的大型赌博组织,这就是所谓“赌马”。那些非常严密的入会、组织规章,只是为了跑马总会更便于操纵赌局。
跑马厅很像今天的体育场,观众坐在场边一层层高起的看台上为自己看好的赛马呐喊助威,一时之间人声鼎沸。
在环形跑道两旁,设有白色的栏杆,在跑道内界分有不同圈道。一场跑马赛至少有七八匹马,多时有十几匹。马衣上有各自的号码,观众赌马时就靠购买自己认为可以跑头马的马号的马票来试一试运气。马上的骑师身着各色彩衣,跑马的胜负结果如何往往与骑师们有极大的关系。跑马总会的人也常常通过骑师的授意来暗自操纵比赛结果。
比赛前,所有跑马都在场内跑道边的一杆黑色立柱下排成一排,跃跃欲试。随着一声铃响,所有的赛马一齐冲出,沿着跑道旁的白色围栏按事先规定的圈数疾驰。最后,哪匹马跑完规定路程并率先冲过起跑时的黑柱就被判定为头马。中了彩的赌马者欣喜若狂,没有中的自然不免垂头丧气,摩拳擦掌地等待下一场马赛。因为每到周末,赌马赛都不止一场,所以一场的或输或赢都只能刺激赌马者以更大的热情投入到后面的赌博当中。为此,跑马厅专门雇了一批人在看台上现场兜售彩票,尽可能让那些头脑发热的赌客把钱都留在跑马厅。
显然,赌马之害并不亚于在一般赌场里的赌博。
本来,和吸收会员一样,到跑马厅赌马也只是那些洋人的专利,因而跑马厅只是在华洋人的一个俱乐部。但是后来,为了能赚到更多的钱,跑马厅也向华人开放:只要有钱,能赌,一概欢迎。这时的跑马就离它原来的意义越发远了,而完全成了一项赌博。
为了吸引更多的人来赌马,跑马场不单在赛马的名目上花样翻新,在赌马的方式上也新招叠出。
最简单的是“独赢”,也就是赌马者看好哪匹马,就买哪匹马的马票,买得越多,赢得也就越多。当然,要是这匹马没有跑头马,自然输得也越多。
几率大一点的是所谓“位置”,这样的马票有两匹马的号码,只要其中一匹马跑了第一,就可以拿奖。当然,因为这样一来风险小了,所以即使赢,彩金也没有别的赌法那么多。
其他还有一种名目叫“连位”,就是同时买两匹马的马票,买这两张马票不同的先后顺序就意味着赌马者认为这两匹马可以分别跑出第一和第二的成绩。比如跑马者要买“3、7”两号的马票,就是说他押3号马跑第一,7号马跑第二,到时比赛结果出来,即使略有不同,比如说3号和7号马的名次刚好颠倒,也不能赢钱。因为“连位”的难度比其余几种都大,所以彩金也更加可观。
不论难易,跑马场总是给人一种钱财唾手可得的假象,因为似乎只要小心下注,一般不会输掉,更何况可以把马票买得分散一点,堤内损失堤外补、东方不亮西方亮呢?
其实,只要是下注最多的马,都从来没有赢过。因为马票一卖出去,跑马总会就有专人研究马票的分布情况,然后通过自己控制的骑手,暗中操纵比赛结果,所以比赛的成绩远非赛马与骑手的实力反映,大爆冷门的事也层出不穷。一场马赛下来,看台上有顿足捶胸的,也有兴高采烈的,但兴高采烈者永远比顿足捶胸者要少。跑马总会的钱就赚在这之间的差异上面。
即便如此,人们仍然对赌马情有独钟,每到周末,跑马厅都人山人海。跑马的铃声一响,看台上几万观众都屏息静气地注视着跑道上马匹的一点点细微的领先和落后,等到马匹快要冲刺的时候,更不知有多少人在看台上歇斯底里。因为赌马更富刺激性,而且似乎也更多地依赖于赌马者智力的决断,所以许多人都愿意到跑马厅一试身手。
沈月英的表哥在把上海玩了一个遍之后,也最终把目光定在了赌马上。
起初,沈月英不愿意他到那种人多嘈杂的地方,因为在那些地方常常抛头露面,难免会被人认出来,到时就悔之晚矣了。可是她又毕竟拗不过表哥的坚持:很多时候,男人在爱人面前简直就是个任性的大孩子,况且,沈月英也不想总是提起杜月笙如何如何,那也太煞风景了。
8月间,一个阳光直射的午后,静安寺的跑马场外人流熙攘,摩肩接踵。
在人流最稠密的时候,一辆黑色的老福特缓缓停在路边,老周打开车门,从后座厢里扶出一个三十来岁的华贵少妇。然后,向少妇谦恭地点了点头,重新上车。老福特短短地几声闷响,很快地消失在车流里。
沈月英今天穿了一件紫罗兰色的真丝旗袍,愈发映衬得她肌肤雪白细嫩。她还戴了一架别致小巧的太阳镜,一为保护两眼不受阳光的灼射,二来也可挡人眼目。同时,沈月英又在手里举了一把素白的西湖阳伞,把上半身袅袅婷婷地遮住了大半。即使如此,沈月英今天还是有些心神不定,总担心会不会出什么事情。虽说她几乎每次偷偷出来和表哥相会,都会有这种隐隐的不安全感,但是哪一次也没有现在这么强烈而肯定,她几乎要转身冲出人群,回杜公馆去了。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十来米外的人群之中表哥正挥舞着几张马票伸长了脖子叫她:
“月英—”
沈月英只得重新镇定下来,朝表哥走去,管他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也许是自己一直以来太紧张了,自己吓唬自己。想到这里,她尽力分开人流向表哥挤过去,保持着脸上微笑的表情。不过,她自己明显地感觉到,那笑容有些勉强。
“月英!你看,我今天肯定能大赢一笔!我算准了,4号马没有人押,今天跑头马的一定是4号……”
表哥显然颇为得意,来上海几个月,他对赛马已经摸出不少门道来。沈月英的心思却怎么也无法集中在表哥手里的那一叠马票上面,只是在脸上保持着应付的笑容。
“月英,你怎么了……有些不舒服?还是又想那件事情了……我跟你说过,不要想它,在上海谁也得注意点各方的影响和舆论,漫说事情被他发觉了他也没有太厉害的手段,就说他想怎么样,因为怕我们把这些事捅出去,他也不能不低声下气地求我们,到时候两下里互不干涉,只要我们开口,他什么不能答应下来?说不定,让他知道了,还是件好事呢……”
沈月英无言以对。对杜月笙的为人,她不能说多么了解,做了10年夫妻,她也说不清自己的丈夫究竟如何。但是,杜月笙将如何处置让自己当王八的人,沈月英是不用想也能猜到的。表哥说的未必没有道理,但那些道理可以几乎在所有有声望有地位的人身上行得通,他们的面子比什么都重要;杜月笙的面子也比任何东西都重要,但是他会不声不响地让每一个使他失了面子的人付出终生的代价。杜月笙从来没让人敲过竹杠,从来没有。因此,表哥的想法无疑是太幼稚了。
看着表哥满怀信心的表情,沈月英实在不忍心兜头浇一瓢冷水,只得苦笑了一下,上前挽住了表哥的手,随着人流涌进了跑马厅的大门。
不知怎么回事,沈月英总感到身后有一双眼睛在不远不近地盯着自己,这目光让她浑身上下很不自在。可是她又不愿、也不敢向身后看一看,在很多时候,这种证实是可怕的,她只是一个劲地拉着表哥向前走去。直到在西边的看台上找到两个位置坐下来,才惊魂稍定,喘过一口气来。
很快,两个人的注意力就都转到场子里紧张的赛马上面了。
表哥的全部心思都放在场内疾驰的4号马上面。在起跑的铃声响过之后,4号马并没能一马当先,而是跑在第三位,表哥对此不急不躁,在经历了无数次马赛之后,他断定几圈过后,4号马就会脱颖而出,冲到最前面。现在这种情形,只是给那些花钱买了宣传中中奖率最高的马票的人们一个虚幻的安慰而已。相反,要是4号马从一开始就遥遥领先,他倒要担心是不是赛马总会那些人又玩什么把戏了。
表哥的镇定从容,分明给坐在他身边的沈月英一份信心。她也试着让自己心无它顾,全神贯注于赛马。
果然,几圈之后,4号马开始渐渐加速,和一直领先的7号马并驾齐驱了。
场内的气氛骤然紧张,许多原先安然地坐在座位上的观众都忍不住站起身来向场内挥舞着拳头,为马匹和骑手加油。从喊声中,沈月英听出绝大多数观众都是买了7号赛马的票。身旁的表哥也开始有些紧张了:成败在此一举,毕竟他买了500张4号马的马票呀!
在观众潮水般的呐喊声里,4号马自顾自地加快了速度,渐渐超过了7号马一个马头,在激烈的赛马过程中,这已经是不小的优势了。沈月英感到表哥紧紧攥着自己手腕的手稍稍松了一下。
观众的呼喊越发卖力,7号马像是被人在胯上扎了一刀似地猛地一个激灵,又恢复了和4号马并驾而行的态势,甚至略略超出一点。
观众的喊声已经变了调。
表哥的脸色也有些发白。
还剩最后一圈半,7号马越跑越快,已经超过4号马半个马身子。看台上的人们欢呼雀跃,又不无紧张地注视着7号马的每一次腾跃、落地,再腾跃……
一直稳稳当当地坐在那里的表哥“腾”地一下从座位上立起身来:还有不到一圈,他的500张马票就要变成一文不值的废纸片了。
表哥一直用手扶着沈月英靠向自己的一条胳膊,刚才这一下突然站起,情急之间双手还紧紧夹着沈月英的手臂,因此没等沈月英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表哥连提带架地从座位上拽了起来,而且,那样子无疑十分狼狈。
虽然全身心地关注着场上比赛情况的观众们谁也没有注意刚才这小小的花絮,但沈月英还是被表哥的冒失弄了个大红脸。
表哥却浑然不觉。
那条雪白丰腴的手臂索性被他死死抱在怀里。这动作的确是太扎眼了。
在前面几排位子上的一个带着礼帽的记者一样的男青年突然一个转身,把镜头直接对准了正尴尬得不知所措的沈月英。
她本能地伸手去挡,但这样的距离还不足以保证用一只手就可以挡住照相机的镜头。沈月英想到应该用手挡一下自己的脸,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她痛苦而绝望地尽可能把头埋在自己胸前,同时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快门咔嗒一响。
沈月英的大脑里一片空白。
“王先生,再给我来一张!”
身后,一个女人的声音娇滴滴地向拿照相机的年轻人叫着—显然,那个记者是在拍摄坐在沈月英身后的那个女人。
即使如此,当快门第二次响起来的时候,沈月英还是迅速撑开阳伞,挡在了表哥和自己面前。
表哥还如醉如痴地盯着场内,沈月英的心却已经跳成了一团。
突然,沈月英听到女人一声惊呼,与此同时是全场的惊呼。她向跑道上一看,一直跑在最前面的7号马突然前腿一绊,连人带马跌到了跑道上。也就是在眨眼之间,在后面紧紧追赶的4号马在人们铺天盖地的咒骂声中,风驰电掣地冲过了终点!
头马—4号马。
表哥差点要拉沈月英从看台上冲下去。沈月英却看到前面的年轻人已经是第三次举起了相机。
不对,这里肯定有鬼!
沈月英一把把表哥从座位上拉起来,向着观众席的出口跑去。全然不顾周围观众异样的眼光。把表哥也弄得摸不着头脑。这么被拉着跑了几步,表哥才如梦方醒地大呼小叫起来。
“月英,月英!我中了马票还没有兑呢!”
沈月英理也不理,着了魔一样地朝外跑,而且那力气也突然大得惊人,表哥被她死死拉住,跑也跑不掉,站又站不住,眨眼之间就被带着跑到了门外。
直到这时,沈月英才敢回头朝后面看一看。身后,并没有可疑的人。
在分乘两乘黄包车在上海的大街小巷转了将近一个钟头这后,沈月英和表哥才先后走进一家中档旅馆的门厅。随后,在二楼拐角的一间包房里,两个人相对无语。
“你到底怎么了?拉着我在场子里疯跑,然后又躲躲藏藏地到了这儿。我那500张马票也都让你给废了!”
表哥最先打破了僵局,语气里可以听出一股压制不往的不满。
沈月英低头无语。
突然,一颗豆大的泪珠从腮边滚下来,砸在沈月英的手臂上。
表哥这才慌了。
他几步赶到沈月英身边,俯下身去,沈月英已经是泪流满面了。
“表哥,我怕。”沈月英像个小孩似地趴在表哥肩膀上,放声大哭起来。
“表哥,今天在跑马厅,前排那个照相的,一定在照我们。不管他是从哪里来的,但是那照片十有要落到杜月笙手里,到那时候,我死不足惜,你,他会把你剁了的……”
表哥在心间打了个冷战,仿佛那砍刀已经劈到了自己身上。但是男人的自尊又让他不可能在另一个男人力量的威胁下表现太多的犹豫和紧张,所以他很快命令自己镇静下来,一面是安慰沈月英,一面也是安慰自己,但无论如何也还是透露出一丝颤抖。
“月英,不用怕,他未必敢把我们怎么样。而且,你不是说,那个男的是在给我们身后的女人拍照片吗?或许你根本就是杞人忧天,人家根本就没有拍我们。退一万步讲,就算他真的是在拍我们,又怎么样?难道表兄妹在一块赌赌马、逛逛街,也犯了王法吗?这种事要是吵出去,上海人只会说他杜月笙小题大作,没有斤两……”
尽管他说得振振有词,但自己心里也明白,这些理由实在没有太大的说服力。甚至,连他自己也没法相信。
沈月英是信服地点了点头。虽然她能听出来表哥更多地是在有意安慰自己,但她也不忍心打碎表哥精心编织的幻梦,既然表哥是在安慰自己,自己为什么不安慰安慰表哥呢?他心里的压力丝毫不比自己小。看着表哥几乎是在一瞬间黯淡下去的面容,沈月英心里有再多的担心也不忍说出口了。
沈月英的担心绝非多余。
就在她和表哥在旅店的包间里大汗淋漓地沉醉在灵与肉的迷乱之中的时候,杜公馆的书房里,杜月笙正双眉紧锁地端详着手里的几幅照片。他有些突出的厚嘴唇这时已经紧紧地闭成了一条缝,两只眼睛也怪异地瞪着,但是从他身上已经看不出素来让上海人闻之色变、谈之色羡的“教父”独有的英武和霸气。
显然,他是被人在脑后狠狠地打了一记闷棍。
第一张照片上,一个肌肤雪白的女人正被身边微近中年的高挑儿男子从马厅的观众座位上拉起来,确切地说,是被“挟”起来。女人胳膊纠扯在男人胸前,无法挣脱。被扯起来的女人肯定是让这突如其来的窘境困扰住了,正拼命地想要把胳膊抽出来,但从她脸上又羞又急,似嗔还娇的神情来看,这两个人的关系绝非一般。
虽然,女人是低头、侧身地挣扎着,但杜月笙还是一眼就可以看出:照片上,女人是沈月英;那个男人,似乎是她的表哥。杜月笙当年曾陪沈月英回过一躺苏州老家,在沈宅见过一面。
第二张照片上,沈月英已经撑开一把伞,把一幅照片挡住了大半,但杜月笙仍然注意到了伞边上搭在沈月英腰上的那只手—那是只男人的手,很秀气,和沈月英一样的白皙,修长而灵活。全然不同于杜月笙自己那双十指略短,指甲也又短又粗的手。这里是一双世代读书的手和卖了不知几千斤莱阳梨的手的差别,白皙的女人最终被同样的白皙的手搅在怀里。
杜月笙浑身一阵燥热。
剩下的几张照片,只是几个越来越小的背影,正朝着观众席的出口跑过去。其中的一张,被女人拉着跑的男人还依依不舍地回头向什么地方张望,没被拉着一只手胡乱在空中挥着,仍然是那么修长好看。
片刻死一般的静默,书房里沉闷而压抑,仿佛能听到空气颤抖的声音。连杜月笙自己也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他立刻想到了黄金荣。
那个盛极一时的老头子,终于在女人媚力四射的打击下一点一点地沉落,最后彻底地退出舞台的中心,一天到晚在黄公馆里“颐养天年”。虽然在外人看来,“黄金荣”三个字依然是块高不可及又威力无边的金字招牌,黄金荣也还是上海滩上响当当了不起的大人物,但是无论是杜月笙,还是黄金荣自己,都知道他已经威风不在了。他仍然是大亨,但他在上海滩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弱、越来越有限了。辛苦经营半生的黄家的大堤,最终果然是溃倒在几只蚂蚁身上。
这一切都是因为女人,因为露兰春。
女人,一个女人就足以把上海滩一度的教父从宝座上打下来,灰溜溜地滚到一边去,让你永远失了元气,永难东山再起;而且,只要她存在一天,你出门时就永远有异样的目光抽你的嘴巴,让你无论爬得多高,都依然只是个更加便于让人观赏品评的可怜虫!即使她死了,她的影子也会跟你一辈子,让你永远摆脱不掉。
至于你的对手,他们会像狼狗一样循着腥气围过来,远远地、冷冷地盯着你,冷笑。他们会远得让你根本够不到他们,更不用说施展你的拳脚;但是,他们却可以通过你身边的女人,一拳接一拳的擂在你最致命的地方,直到你再也爬不起来为止。
杜月笙自己,不是也曾经通过露兰春把拳头伸向黄金荣吗?
太快了,快得你无法想象:被击倒的对手还没来得及爬出拳台,新的拳手已经跃跃欲试了……
杜月笙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体会过什么叫彻骨的寒冷了,甚至于父母接连地去世也没能给他如此之大的打击。一瞬间,杜月笙老了10岁。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挨得最重的一刀,来得这么近,近得无从躲闪,直奔要害。
黄金荣刚被他从何丰林的公馆里接出来时那张虚弱得有点浮肿的老脸,不停地在杜月笙眼前晃来晃去……
杜月笙猛然间打了一个激灵,仿佛是刚做了一场噩梦,突然吓醒了。
手里那几张照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攥成了一团。
不!他杜月笙绝不可能成为第二个黄金荣!
一直紧皱着的眉间渐渐舒展开了。
“墨林。”
片刻之后,万墨林低着头小心地走了进来,垂手站在书房门口,静候杜月笙的吩咐—从他把那几张照片送到杜月笙手里开始,他就从杜月笙严峻的表情里预感到风暴前夕的压抑和沉闷,于是赶忙知趣地退到走廊里去了。现在,虽然杜月笙的表情已经非常平常,但凭着在杜月笙身边多年的经验,万墨林还是能感觉到空气里浮动着的紧张,显然,那几张照片非同小可。万墨林甚至有些感谢那两个送照片来的人:幸亏他们把照片封进了一个大信封里,否则,搞不好自己也会跟着吃亏。
“墨林,把照片交给你的那两个人究竟是什么人?”
“回老爷,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是一男一女,男的三十出头,女的二十多岁,都挺精明的样子。他们只告诉我信封里的照片是老爷预订的,急用。我想老爷的事我应该知道,本不想给回,但看那两个人的样子又不是在开玩笑,所以我就把东西拿进来了。”
“你怎么知道是照片?”
“回老爷,是他们告诉我的。”万墨林身上出了一层冷汗。
“噢。”杜月笙也意识到自己才刚刚问过一遍,感到有点失态,语气立刻又和缓了许多。
“那一男一女现在在哪儿?”
“都在客厅里面等着,他们说您会对那些照片感兴趣的,所以,要是您另有什么吩咐,他们愿意随时听命。”
杜月笙气得双手微微发抖:妈的,想敲老子的竹杠!我让你们白吃这二三十年的白米饭!
他依然用不紧不慢的语气说:“既然这样,你告诉他们,他们的东西我很有兴趣,我会给他们一笔公道的价钱的。不过,你还得提醒他们,这东西万一给别人看到了,就不好卖了。只要他们把底片一并卖给我,价钱好商量。就说杜月笙请他们好自为之。”
“是,老爷。那……老爷就先不见他们了?”
杜月笙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万墨林赶紧到客厅里去了。
20分钟以后,万墨林又回来了。
“他们走了?”
“走了。”
“说了什么没有?”
“男的说他们不过是偶尔碰上,没有别的意思,请杜先生不要多心。不过,那东西他们明天就要卖,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说着,万墨森双手递过来一张名片。
名片上写着:“顾永祥,私家侦探。”此外,就是一个电话号码,再没有别的什么了。杜月笙反反复复看了两遍,又交回给万墨林。
“他要多少?”
“一张底片1万元。”
“5万?”
杜月笙虽然早就料定对方不是善主,但没想到会这么狮子大张口。可是在没有保证万无一失之前,他决不会轻举妄动。
“墨林,你去准备5万元的现款,要旧票,装在一个手提箱里,待我吩咐。”
万墨林点头下去了。
随后,杜月笙叫来了顾嘉棠。
第二天午后两点,昨天那个年轻人如约前来,只是那个女伴不见了。年轻人进院门的时候,杜月笙在二楼看得清清楚楚,他知道,年轻人一定把他的女伴藏在某个被认为是安全的地方,一旦他有什么意外,那个女人同样会把照片公之于众:这些人有点小聪明,但也只是“小”聪明而已。看着年轻人登上台阶时信心十足的样子,杜月笙不由一阵冷笑。当年大名鼎鼎的汪寿华,也没能走上台阶之后逃脱厄运,何况是没名没姓的顾永祥这样的鼠辈呢?上海滩可不是几个人凭着点小聪明就混得下去的。
顾永祥已经坐在了客厅里。
接待他的是万墨林,杜月笙根本没有出现。
“杜先生呢?”
“我是杜公馆的管家,找我,一样的。”
顾永祥怀疑地看了看万墨林。他今天到杜公馆是一招险棋,也许杜月笙不在场,成功把握还大一些。
“那也好,钱在哪儿?”
“货呢?”
“我要先看钱!”
“看了怕你也拿不走。货在哪儿?”万墨林没有丝毫退让的余地。
“如果你们那么没有诚意顾某只好告辞了!”
“慢!”
所有人立时肃然。
楼梯上不紧不慢地脚步声,一下一下敲击在客厅里每一个人心上,虽然人还没有出现,但这脚步声已足以昭示他的无上权威。杜公馆里每一个人都屏息静气地等待着,顾永祥虽然不敢确定来人究竟是谁,但从周围人的神情推断,也猜出了大半。尽管他竭力想继续保持刚进来时的轩昂气度,但在无形的压力之下,尚未出现的教父还是让他的心控制不住地狂跳不止。
终于,脚步声停在了顾永祥的面前。
顾永祥下意识地向后蹭了小半步。
“顾先生”,杜月笙发话了,全场立刻静得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在回荡,“究竟是我们没有诚意,还是顾先生你没有诚意呢?如果顾先生真有诚意,请把东西拿出来,杜某愿意再奉送5万!只怕……顾先生没有带在身上吧?”
顾永祥的脸上一会白,一会红,半天说不出话来。
杜月笙有兴致地欣赏着顾永祥的窘态。就在几分钟前,他没有决定下楼来见一见这个胆敢敲他竹杠的毛头小子:这点事,只要万墨林出面,就足以摆平了。可是,杜月笙突然心血来潮地要亲自下来玩一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看一看他濒于绝望的神情。杜月笙喜欢欣赏自己的挑战者—无论是以何种方式,向哪一个部分挑战—在自己面前弹尽粮绝地倒下去。这给他莫大的愉快。
顾永祥还在那里变颜变色,杜月笙却已经失去了继续说下去的兴致。
“不错”,顾永祥像决定了什么似的,猛然抬头起来,坚定地说,“我的确没有把底片带来,但请杜先生想一想,从来只有以大欺小的,没有以弱凌强的。杜先生把钱给我,我决没有不把底片交给杜先生的道理;相反,如果杜先生是我,平白地把底片交来,杜先生凭什么保证不会杀我灭口呢?”
“好!痛快!那顾先生的意思呢?”
“杜先生把钱交给我,三天之内,自然有人把东西送到府上。那时,杜先生和我各得其所,有什么不好呢?”
“顾先生说的对,但我请问,顾先生凭什么让杜某相信我一定能拿到那东西呢?”
“笑话,上海滩谁敢跟杜先生开这么大的玩笑?如果我骗了杜先生,难道我还能逃出杜先生的手心吗?”
“哈哈哈哈!顾先生既然知道这一点,为什么还要来呢?”
语音刚落,杜月笙突然目露凶光,死死地盯着顾永祥的脸。
顾永祥立时打了一个冷战。
“杜先生,您的意思该不是说……”
“为什么不呢?顾先生,您很聪明,只是不够高明。如果昨天您是一个人来的,我也许真的没有办法了。好在您太着急了。”
“您是说,她……”
“这个不用顾先生费心,我想,您会很快看见她的。”
说完,杜月笙转身向楼上走去,把绝望的顾永祥留在了客厅里。顾永祥还没来得及喊出来,身后一左一右上来两个大汉,架住了他的胳膊,同时,一团破布麻利地塞进顾永祥的嘴里。
杜月笙坦然地走进楼上的书房,顾嘉棠已经等在里面了。
“事情办的怎么样?”
“还好,那个小娘儿们让我们一吓唬,就把东西乖乖地交出来了。”说着,顾嘉棠讨好地把一个信封交到杜月笙手里。
信封不大,杜月笙把信封倒过来,从里面倒出来五张底片。
“嗯,”杜月笙满意地点点头,把底片重新装进信封,“人呢?”
“按您的吩咐,己经扔到江上了。”
“连同楼下那个,都交给你了。你应该知道怎么办。我不希望再看到他们了,你明白吗?”
“是,我立刻去办。”
书房里又只剩下杜月笙一个人,一场风波转眼间又恢复了先前的风平浪静,杜月笙轻轻地吁了一口气,随即刚刚舒展开的眉头又轻轻拧紧。他把那几张底片放在左手心上,用右手拿指拨来拨去,然后,手一扬,几张胶片缤纷地飘进身边的壁炉。
引着的底片翻卷着倏然一闪,立刻就泯没在熊熊的火焰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