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今天,该轮到自己了
第17章今天,该轮到自己了
沈月英的头发被杜月笙扯得生疼,不得不睁开眼睛,透过厚厚的水汽,沈月英看到在汽锅里煮着两只手。
两只人手!
刚刚压下去一场风波,181号那边又出事了。
这几天,杜月笙一直无暇去181号照应。沈月英逗气似地天天在他眼前晃,出去的时间明显少多了。杜月笙怀疑她是不是也察觉到了什么,所以才故意在自己跟前频繁出现。他尽可能地不让沈月英感到不同,依就是过去那样的不冷不热,晚上也还是住在陈帼英房里,只是,每次陈帼英娇媚地依偎过来时,他都忍不住要想到沈月英,立刻就败了胃口。
还没等杜月笙想好怎么把自己头上的绿帽子不声不响地摘下来,又有人跑来敲竹杠。
这天,181号开门不久,从外面走进来三个敞着怀,露出里面的月白衬衫和一柞多宽的板带,铁钉护腕紧紧勒在粗黑的手腕上,加上紧缠利落的一身短打和拧眉立目的表情,让人一望而知绝非善良之辈。
把守在181号门口的几名打手刚要伸手阻拦,伸出去的拳头却立时被人家拿住了手腕上的关节,一阵酸麻就软了下来,对方无疑个个身手不凡。几个保镖一愣神的工夫,三个人抢身冲进了赌场的一楼大厅。大多数赌客聚精会神地守在自己的赌桌边上,几个在赌场里闲遛的散客,冷不防让这三个人吓了一跳,纷纷躲避一旁。
三人进门向右拐,径直朝坐在西南角的马祥生走过来,显然是熟门熟路。
马祥生心里一惊,立即推开手边的茶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从这三个人一进门,马祥生就已经注意到他们了,现在见他们一路朝自己走来,更加断定对方有点来头,绝不是小打小闹地来揩点油、要点茶钱的人。马祥生再朝三个人身后一看,原来守在门口的几个保镖正人外面跌跌撞撞追进来,心里全明白了:这几个人有胆量闯181号,就绝非等闲之辈。
正想着,三个人已经到了眼前。
马祥生用眼神制止了从后面冲上来的保镖。然后,面带微笑,向来人一抱拳。
“请问这位先生,宝方何处,哪里发财,来此有何见教?”
马祥生有意没用青帮的切口,因为对方竟敢贸然闯到181号来,绝不会是青帮的人,因此自然不用青帮的规矩;但看对方的样子,又一时摸不清对方的确切来头,所以索性装糊涂,看看对方下一步能怎么走。
三个不速之客中间的一个也抱拳还礼:“敝帮三合会,请杜先生出来讲话。”
马祥生一听气就不打一处来:凭个小小的三合会,也敢捐名道姓地叫杜先生出来讲话吗?对三合会,马祥生早有耳闻,知道对方属于洪帮,势力也颇为可观。但是在马祥生看来,三合会怎么说也远远比不上杜月笙的势力,更不要说得罪整个青帮。
看着眼前这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马祥生不由一阵冷笑。
“三位,如果有难处,尽可以和在下讲明,杜先生嘛,我看就不必了。”
“我们只担心先生担不了这个责任。”
马祥生脸上像是让人抽了一下,感到一阵灼热。但他还是克制着自己做出一副笑脸,尽力不发脾气,可是话语间已经透出一丝压不住的怒气。
“三位只管说,我定不下来的,自会呈请杜先生。”
“那好。杜先生眼力不错,把聚宝盆埋在了福熙路,一个月少说也有十几万的可观纯利。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说,三合会的弟兄们成天到晚地在街面上行走,保此方平安,个中辛苦杜先生一定也很清楚。我们希望杜先生看在弟兄们辛苦的分上,每月拨5000块辛苦钱,让弟兄们也好安心。三合会拿了这笔钱,可保此地平安,否则,您也看见了,我们三个是最没有用的,倒地能进得来,出得去,这样的地方,闲人太多总归不好吧?”
“这个不劳几位费心,杜先生既然开买卖,就是要笑迎八方客,只怕人进来的人少,哪有嫌人多的道理?几位的辛苦我心里明白,只是请杜先生额外照应,怕是不妥。”
马祥生还是不紧不慢,三合会那三个人的拳头已经攥起来了。
“马先生真能代表杜先生的意思吗?”
“完全可以!”马祥生说得斩钉截铁,他已经不想再和这三个人纠缠下去了。“如果三位真有难处,待会儿到后面柜上请各封100块钱带上,算我马详生的一点意思。不过,我也请三位好自为之。送客!”
说完,马祥生看也不看这三个人,转头到里边去了。
三合会的三个使者周围已经围上来十来个人,都抱着膀子斜吊着两眼,那眼神让任何一个久经江湖的人都忍不住心跳加速,两腿暗抖。三人眼看不是对手,恨恨而去。
马祥生立刻把电话打给了杜月笙。
“好,详生,你做得对!不管它三合会、四合会的,我就不信,在上海滩,能有人敢骑在我的脖子上拉屎!告诉弟兄们,加强警戒,多长几个心眼儿,防备那几个人来捣乱。等我腾出手来,再好好收拾他们!三合会?我平了它!”
挂上电话,杜月笙重重地跌坐在靠椅上,牙根咬得生疼,两腮上的肌肉一棱一棱地颤动,手里的古巴雪茄被在拇指和食指间捏得粉碎,烟丝洒了一地。
从沈月英给他带来麻烦开始,倒霉事几乎一件接着一件,最让杜月笙不可容忍的是自己居然接二连三地让人敲了竹杠。即使他可以不太费力地把事情一一摆平,但依旧十分恼火,因为他不喜欢,干脆说是无法容忍那种被人牵着鼻子走、听人摆布的感觉—这对他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而这一切,无疑是因为沈月英破坏门楣的丑事和随之而来的晦运进门。这个女人不光险些在全上海人面前丢尽了他的脸,让他抬不起头来,而且,还把不断的厄运领了进来。
杜月笙的眼睛又一次落到前天顾永祥送来的几张照片上,沈月英惊惶不安而又不胜娇羞地斜偎在那个男人身前的姿态、眼神,都令杜月笙如鲠在喉,一团无名火狠狠地咬噬、灼烤着他的五脏六腑最脆弱的边边角角。
他像是一个厚重的瓷坛,大而结实,在炉窑里经过漫长的焚烤之后,眼看就要出窑来接受世人的啧啧称赞的时候,突然在出窑的时候溅到坛肚里几颗水珠,因为瞬间的冷热交进,一道可怕的裂纹却在刹那间横亘了他的胸腹,并且随着一阵阵远远的潮水般的可怕的一样细密的裂纹遍布了内脏的每一寸的面积。虽然外壁依然完好如初、光彩照人,但只有自己知道:可能是最小的一次搬动,就会让它在眨眼之间土崩瓦解;或许就在众人的瞩目与赞叹之中,它就能轰然碎裂,让自己,也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杜月笙能听到自己体内碎裂剥蚀的声音,这声音第一次异常痛苦、却又绝对清醒地提醒他,当年,当他快乐地辗转于林桂生和露兰春坦露之间时,黄金荣是否也曾听到过这样的声音?
他不敢想了,但有一点是无疑的:今天,该轮到自己了。
他曾经无数次地醉心于在频频闪动的闪光灯包围之中,在徒子徒孙的簇拥下,在一片又一片的市民艳羡的目光注视下,走过人群,穿过他曾经在最底层爬过、给了他屈辱、给了他梦幻又最终给了他美梦成真的机会的大上海。但是,现在杜月笙才真正体味到一种被展览者的悲哀—所有人的注视之下,你不能有一点差错。
否则,你会得到比原来的称赞和欢迎要激烈十倍百倍的刻薄与低毁。沈月英就是那水珠,顷刻间让杜月笙摇摇欲坠。
杜月笙不得不万般小心地对付自己的大老婆,让这顶绿帽子无声无息地在头上消去。他看看照片上的沈月英和她的表哥:沈月英一如新婚时的娇丽高贵,只是雍容中略过丰腴;表哥则姿态飘洒,神采飞扬,同样是清瘦高挑儿,但杜月笙的高挑儿显然是另一种风格,在稳稳当当地做了几年“教父”之后,沈月英的表哥突然残酷地提醒杜月笙:他还有许多做不到的事。杜月笙最不在乎的就是女人,因为她们太多,而且永远有求必应。可现在,一个在苏州城里读了几天书的人就可以让杜月笙的正房妻子背叛他。
杜月笙又看见照片上那只搂在妻子腰上的手,优雅纤美,绝不是从小拾菜叶、打架、掷骰子的杜月笙可比的。
顾嘉棠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站在杜月笙身后。
“人现在在哪儿?”
“已经回来了。”
杜月笙点着一只雪茄,狠命地抽了两口,然后摁灭在烟缸里。
杜月笙快步来到沈月英的卧房。
对杜月笙的突然出现,沈月英明显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起码有三个月杜月笙没有走进这间房子一步了,因而当他走进屋里时,空气似乎不住地抖动起来。
沈月英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半天,才猛然想起应该让杜月笙坐下。
杜月笙摆手拦住了沈月英,同样站在屋里用眼睛不住地上下打量沈月英,看得她浑身不自在。而且,始终一言不发。屋里的空气顿时压抑紧张起来,瑞兰乖觉地泡了两碗茶端上来,也立刻被杜月笙阴沉的脸色吓得退了回去。
“瑞兰,回来!”杜月笙终于开口叫住了怯退的瑞兰。瑞兰赶紧把茶放到一边,低眉,敛首地站住。
“瑞兰,今天和夫人干什么去了?”
沈月英和瑞兰脸上同时掠过一丝不安,这都没能逃过杜月笙的眼睛。
“和夫人到龙华寺降香去了。”
杜月笙狠狠地看了瑞兰几眼,瑞兰的眼睛始终盯在自己的脚尖上。然后,杜月笙转向沈月英。
“噢,月笙,是这样,”没等杜月笙开口,沈月英赶紧说:“前年我在龙华寺许了一个愿,说愿佛祖保佑你顺利平安,一晃就到了现在。因为这个愿许得虚,所以一直没有去还;昨天我突然觉得眼皮跳起来没完,我想肯定是佛祖怪罪下来,因而今天一早就急急忙忙和瑞兰去龙华寺了。因为看你还没起,我就没让人跟你说。”
杜月笙“嗯”了一声。转身坐到了沙发上,随手拿起一只耳环,在手里摆弄着—那是沈月英从外面回来后刚刚摘下来的。杜月笙明知沈月英说的是瞎话,因为从那天顾永祥送照片来之后,他就授意顾嘉棠24小时不间断地监视沈月英,只是不允许他有任何举动。刚才,顾嘉棠告诉杜月笙说是自己亲眼看见沈月英把自己佩在胸前的一挂珍珠项链送给了她的表哥。
“月英,我记得有一挂珍珠项连,那个坠子很有意思,我想再依着那个样子再打两个,你把那个链子找出来我看看,拿出去让他们看当个样子。”
沈月英立刻紧张起来。
“那挂项链有一次去陈太太那打牌,回来在南路转了一圈,就不见了。找了半天,也没找着,因为怕你知道了不高兴,所以没告诉你。”
“这么说,你没告诉我的事还挺多呢。”
沈月英明显地哆嗦了一下。
“是呀,那天街上人特别多,我跟太太怎么找也找不到,因为反正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所以……”瑞兰赶紧在一边帮腔。
“没你说话的份!”杜月笙两眼一瞪,几乎要喷出火来。
瑞兰吓得头也不敢抬,托着茶盘退了出去了。沈月英大气也不敢出,惴惴不安地在那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完全是世界末日的感觉。她肯定地感觉到,事情已经败露了。她不知道杜月笙会把自己怎么样,也不想知道,她已经无所谓了。
“算了,丢了就丢了吧,只是可惜那条链子。”杜月笙轻描淡写地把事情抹过去,倒背着手,又出去了。
沈月英莫名其妙地看着杜月笙出去:“难道,仅仅是自己多心,什么也没有发生?”正疑惑间,从门口闪身进来一个老婆子,膀阔腰圆。
“老爷说,让我在太太身边打个杂役,有事您随时叫我。”说完,老婆子点了一下头,又退了出去,并把房门轻轻地带上。一切都无懈可击,但却让沈月英感到恐惧,她想拉开门冲出去,告诉表哥让他赶快逃,可双脚像是被钉在地板上一样,寸步难移。推开门后又怎么样呢?虽然沈月英看不见,但她敢肯定自己已经走不出这个房间一步了。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沈月英一把扶在桌子上,才没让自己摔下去;然后,她颓丧地坐回沙发里,一点力气也没有。她想喊,却一声也喊不出来,在这幢大房子里,她要被压死了—这是一种怎么也冲不出去的悲哀。
顾嘉棠轻轻敲了敲门,把瑞兰一把推了进来,然后小心地把门关上。
屋里,只剩下杜月笙和瑞兰。
杜月笙足足看了她5分钟,仿佛要把她身上的衣服拿眼睛一件一件剥掉一样,瑞兰局促不安地喘着粗气,丰满的胸脯一起一伏。
已经这么大了—杜月笙出神地想,瑞兰刚到杜公馆时,还是个瘦瘦小小的小丫头,现在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风韵动人,沈月英刚嫁过来时,也是这么个样子,楚楚可怜,让你不忍心去碰一碰,又忍不住一定要去碰……
杜月笙又想起那只沈月英腰间的手。
“夫人今天到底干什么去了?”
“回老爷的话,夫人今天真的去龙华寺了。”
“我是问你她到龙华寺干什么去了?”
“降香还愿。”
“还有呢?”
“没有了!”
“真的没有了?嗯?”
杜月笙上前一步,突然用右手食指抬起瑞兰的下巴,让那张略带惊恐的脸完全暴露在自己的注视之下,瑞兰的眼睛忙乱地躲闪着杜月笙的灼人的目光。杜月笙心头一热,一阵冲动让他想要把几天以来的无名之火全部发泄在这张脸上。他可以毫不费力地把这张精致的脸击碎—太美了,美得一触即破—这感觉十分美妙。
“瑞兰,你知道骗我的结果是什么吗?”
“瑞兰不敢。”
“那你就告诉我,你和夫人去龙华寺究竟干什么去了?我是说,除了降香之外的!”
“没,真的再没有别的了。”
“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呀,那好—”杜月笙“啪啪”地拍了两下巴掌,侧门一开,走出两个彪形大汉。
“这个小丫头交给你们了,你们两个把她拖下去,扒光了干一阵,然后交给你们的手下的弟兄,让大家伙痛痛快快地乐一乐,要是到时她还有口气,就送到堂子里去!”
两个大汉答应一声,上前老鹰抓小鸡一样地把吓得瘫作一团的瑞兰一把拎了起来。朝外就去。瑞兰绝望地一声惨叫,杜月笙把身子背过去,看也不看一眼。
“老爷—”
在即将被拉出去的瞬间,瑞兰不顾一切地用一只手扒住门框,回头向杜月笙求救般地喊了一声。
“慢着!”杜月笙缓缓地回过头来,嘴角挂着一丝冷笑:“我以为你真的没什么好说的了。怎么样,又想起来了?”瑞兰痛苦地闭上眼睛,点了点头,泪水从交织着的睫毛中一滚而下,被拖在半空中的身体因为恐惧和耻辱一阵阵抖动。
“好了,放下来吧。你们俩可以出去了。”
两个大汉不无遗憾地迅速退了下去。
杜月笙踱到瑞兰跟前,她已经斜倚在关住的门上抖成了一团。
“说吧。”
“早上太太让我陪她到龙华寺,名义上是降香,主要是去见她的表哥。那挂项链就是早上太太在龙华寺的时候送给她表哥的。”
“太太这样有多久了?”
“……”
“那两个人就在门口,他们肯定比我更喜欢你……”
“我说!我说。”
杜月笙满意地俯视着衣衫散乱的瑞兰,他知道了。
“太太是几个月前和表哥在南京路上碰上的,从那儿以后太太就常和他一起出去。太太还说……”
“说什么?”
瑞兰迟疑了一下,下了极大的决心似地,把头垂得更低。
“太太说让她表哥在外面包中档旅馆,一天换一家,因为万一让老爷知道了,他们就全完了。太太让他走,可是他一直没走,太太早就说会有今天,没想到……”
杜月笙点了点头,他不需要知道再多东西了。
“好了,你过来。”
瑞兰忐忑地走到杜月笙面前,始终不敢看杜月笙的脸色。站在杜月笙跟前,她忍不住地浑身发抖,偶然地向杜月笙脸上看了一眼,杜月笙的眼睛正贪婪地盯在自己的胸前。瑞兰觉得脸上一热,突然意识到自己前胸被撕碎的衣服还胡乱地半敞着,少女动人的曲线几乎是一览无余地暴露在一个四十多岁的老练男人面前,这一发现让她在一直以来痛苦的昏迷中顿时警醒起来,她慌乱地伸手想要把那几块布片挡在胸前。
“不用……”
瑞兰的手被杜月笙在半空中捉住,失控的布片又一次垂落下来,无奈地在那里晃动。
“不!老爷,求求您,我求求您!别……”瑞兰绝望地向着眼里已乏起红丝的杜月笙哀告,那眼神有一种东西让她害怕,提示着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
“啪”的一声,杜月笙的一个嘴巴打在瑞兰苦苦哀求得变了形的脸上,用左手死死地卡住了她的脖子,右手不顾瑞兰疯狂地挣扎,一把扯断了她的腰带,把豆绿的绉纱外裤拽了下来。瑞兰痛苦地弓起了身体。
“婊子,你跟你的主子干的好事!我劝你还是放明白一点儿,让我好好地痛快痛快,不然的话,我马上把你交给外面的那些人,让他们好好调教调教你!”
瑞兰最后的挣扎扭动也停止了,她绝望地感到杜月笙撕掉她身上最后一缕布片,然后把她摁到写字台上。
外滩长长的防堤上,沈月英的表哥正焦急地踱着步子。按他和沈月英的约定,沈月英已经迟到5分钟了。本来他们之间的约会晚几分钟或早几分钟都不是多么大不了的事,特别是他这次到上海又见到沈月英之后,发现她从小在家里的娇惯不但没多少改变,反而变本加厉。在杜公馆里的种种不如意,让沈月英越发要在表哥面前展示自己的娇宠,这几个月来,每次迟到也是常事。
但是,今天,他却感到极度的不安。若干天来沈月英对他的提醒,和一直被他当耳旁风的劝告,都在这一刻袭上心头,让他感到一阵寒意。会不会是表妹出了什么事?
他不愿意再想下去了,而是抬头向着长堤的两头漫无目的而又十分焦急地张望着。
一辆黑色雪弗莱在身边戛然而止,车门一开,从车上下来一个头戴黑呢礼帽的人。
“是在等沈小姐吗?”
来人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睛,举止言谈彬彬有礼,一望而知是一位儒雅严谨、办事精细的人。
“您是……”
“这么说您是在等沈小姐了。请赶快跟我来,事情有变,沈小姐让我火速来接您,她安排好了去嘉兴的船,和您在兆丰公园碰头。事不宜迟,请您赶快动身。”
来人的神情让他不可能有任何怀疑,急切地想要见到表妹的心情让他更不能有丝毫的犹豫。他俯身钻进雪弗莱,汽车一溜烟消失在车流里。
沈月英心神不定地坐在靠窗的椅子上,两眼紧盯着墙上的大钟。装饰华丽的巨大的黑色秒钟每次艰难跳过一格,沈月英的心也随着一下一下的紧缩。10分钟前,她就应该出现在外滩那个造型优雅的欧式路灯下面,可是现在她还坐在自己的卧房里寸步难行。她想找瑞兰,可这丫头说是出去叫老周,此后一直没见人影,老周更是没露过面儿;她试着拨了好几个电话,终于确认自己房里的电话已经拨不出去了。至于自己出去,沈月英想也不敢想,她可以肯定杜月笙正等着她不顾一切地冲出去。现在,沈月英还是不想双方抓破脸,那样她倒不在乎,可表哥肯定完了。沈月英甚至还抱着这样侥幸的幻想:只要自己克制住不做出失态的事情,杜月笙虽然影影绰绰知道了一点她和表哥的事情,但抓不住切实的把柄,最后也只好不了了之。
她已经晚了一刻钟了,沈月英只希望表哥不要出什么事情。
大钟打响了整整七下,沈月英被突然的钟声一惊,下意识地往墙上看了一眼,巨大的表盘上竟然映出了表哥痛苦的脸色,她像被蛇咬了一口似地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心里狂跳不已。再仔细看看,仍然是那张表盘。沈月英轻轻舒了一口气,暗骂自己疑神疑鬼地太不吉利。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坐回到椅子上。
一直紧紧关闭的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顾嘉棠毕恭毕敬地往门口一站。
“夫人,先生请您下楼用晚餐。”
沈月英猜不准杜月笙的用意,但是又不得不去。虽然她心里始终挥不去对表哥的担心,根本没有心思去吃饭,但是也不得不应付一下。而且,不知为什么,沈月英总觉得今天会发生什么事情。
沈月英站起身走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把自己稍事整理一番,也借以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随后,她回身向欠着身子等候在一边的顾嘉棠点了点头,顾嘉棠转身走在了前面。
也许是心理作用,沈月英总感觉顾嘉棠今天的神色有些异样。
从沈月英的卧室到杜公馆豪华考究的餐厅,要走过一条不短的廊道。顾嘉棠在前面走着,沈月英隐约听到路过的一间房门里面传出女人的呻吟和哭泣,可能是因为哭喊的时间太久了,那声音已经嘶哑变调得让人难以置信,在空荡荡的长廊里幽惨惨凄厉得怕人,时断时续地在沈月英身边飘来飘去,让她不寒而栗。
“嘉棠,那是什么声音?”
“是个骗了师父的下人,不值得夫人替这种东西操心。”
顾嘉棠仍然保持着原来的速度,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似地照直往前走。沈月英向后看了看,她觉得那声音是从贮物间里发出来的,可又不敢确定。这声音让她听得很不舒服,她看了一眼顾嘉棠,不由得脚下加快了速度,逃一样地通过了走廊。
一进餐厅,沈月英就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今天的餐厅里没有一点晚餐应有的气氛,宽大的加长餐桌上没有任何东西,只平整地铺着雪白的桌布,顶灯的光从天花板上直射下来,让桌布白花花地反射回来,仿佛是一间大大的手术室,张着空空的大嘴等待着下一个病人。
杜月笙一动不动地端坐在长桌的那一头,屋里的一片白光让沈月英一下子看不清杜月笙脸上的表情。沈月英迅速地扫视了一下餐厅,发现偌大的房间里只有杜月笙、顾嘉棠和她三个人,这让她感到阵阵逼人的寒气,联想到刚刚在走廊里听到的痛苦得有些怪异的惨叫,沈月英的小腿一阵阵发抖,要不是赶紧扶住了桌子,说不定会一头栽倒在地上。
“扶你师母坐。”
顾嘉棠一把扶住摇摇晃晃的沈月英,把她搀到杜月笙的旁边,坐了下来。
“好了,你先去吧,有事我再叫你进来。”
杜月笙向顾嘉棠挥挥手,顾嘉棠点头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沈月英和杜月笙,杜月笙又取出一只雪茄来,在烟盒上磕了几磕却一直没有点着。沈月英摸出手绢不停地擦拭着额头渗出的虚汗。
“月英,现在这屋里就我们两个人了,你不想说点什么吗?”
沈月英一言不发,她的脑子确实是在飞速旋转,却什么也想不出来。在这种时候,还是没有任何表示为好。
静默了三分种左右,杜月笙把那支雪茄重又放了回去,烟盒的盖子被他用力一压,“啪”的一响。死气沉沉的房间里这声音显得特别刺耳。沈月英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自己最后一次机会了,她心里不由一动,旋即又黯淡下来:作为杜月笙的妻子,已经发生的事情无疑都是不可挽回的事。她比谁都了解这一点。每一个让杜月笙感到窘迫一时的人,都付出了自己一生的代价,除非,是那种永远也不可能让杜月笙捏住把柄的人—而她,显然不是这种人。从嫁给杜月笙那一刻起,她就注定了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而再也不是自己。甚至,还不如杜月笙身体的一部分:沈月英只是一个随时候用的妻子,闲下来,也完全可以放在杂物间,仿佛根本没有这样一个人一样。
现在,沈月英终于让杜月笙知道了自己还是一个不从属于任何人的人,可是,这代价未免太大了。
“来人!”杜月笙咬了咬牙,向门外喊了一声。
从外面走进来四个壮汉,一起抬着一张被单,四个人一人抓着一角,被单里的东西挺重,还在动。
四个壮汉把被单一撒手,里面一团白乎乎的东西滚在地板上。
“瑞兰—”
沈月英失声叫了出来,刚要从座椅上站起来,却让杜月笙一把摁住了。
瘫在地板上的瑞兰已经没有了人样,一丝不挂地暴露在这么多男人的面前,却没有一丝一毫羞怯和躲闪—她瞪着空无一物的眼睛,直直地仰望着天花板上的顶灯,已经认不出人来了。
沈月英往瑞兰身上一看,心里更凉了半截,白皙的身躯布满了一道道青紫、暗红的抓痕。
沈月英像一头受了伤的母鹿一样,突然回头瞪着杜月笙:
“你,你把她……怎么样了?”
杜月笙满意地看着沈月英,这样的反应让他有一种复仇的满足。
“这个奴才不守家规,为了儆诫旁人,我把他赏给底下的弟兄们了。”
四个壮汉脸上挂着控制不住的笑。
“好了!”杜月笙一挥手,“太太看够了,你们把这堆烂肉给我抬下去,随便找个堂子卖了,得的钱就留给你们喝酒了。去吧!”
四个人重新提起被单的四角,拖死狗一样把瑞兰拖出去了。
沈月英浑身不住地抖动,两眼几乎要喷出火来。等几个人消失在门口,她突然对着皮笑肉不笑的杜月笙嚷了起来:
“是我!都是我!事情是我做的,有什么事情你冲着我来!她还是个孩子,我嫁给你,你凭什么对她这样!你如果有气,你杀了我好了!”
“啪!”的一声,杜月笙一巴掌打在沈月英脸上,沈月英向后一仰,差点从椅子上栽下去。
“贱货!你还有脸说!你做的烂事,以为我不知道!杀了你……没那么便宜。无论如何,你还是我的大老婆,我杜月笙宽宏大量,不会和你计较的。我要让你活着,看着,让你明白什么叫规矩。当了我杜月笙的老婆,应该守什么样的规矩!当初我说过,我要让你一辈子过好日子,这点我说到做到!你睁大了眼睛看着,你不仁,我不能不义,说出大天去,你也是我杜月笙的人。我不让你死,你就死不了……我要让你好好活着……”
沈月英颓然扑倒在桌面上,动也不动一下
“嘉棠,给你师母上菜……”
顾嘉棠捧着一只紫砂汽锅走了进来,把汽锅端端正正地摆在沈月英的眼前。
“请你师母尝了。”
顾嘉棠绕到沈月英后面,轻轻一躬身。
“师母,这是师父特地吩咐厨子做的,吃了大补。”
沈月英趴在桌上一动不动。她知道,自己已经彻底完了,这辈子也别想再有出头的日子。杜月笙会让她生不如死地度过后半生。现在,沈月英什么都无所谓,只希望表哥快点逃,听她的劝告快点逃走,逃到杜月笙鞭长莫及的地方,她全部的心愿也就算是实现了。她不用听杜月笙的,也不用不听,因为听与不听都是一个样。
“嘉棠,再劝。”
沈月英仍然没有反应。
杜月笙一把抓住沈月英后脑勺的头发,死命把她的头往上提,沈月英叫了一声,脸离着那只汽锅只有半寸多远。
“嘉棠,把菜给你师母揭开!”
顾嘉棠应了一声,一团热气直扑沈月英的脸上。
沈月英的头发被杜月笙扯得生疼,不得不睁开眼睛,透过厚厚的水汽,沈月英看到在汽锅里煮着两只手。
两只人手!
沈月英大叫一声,伏在桌上吐了起来。
杜月笙又一次揪着她的头发把她的头拎到汽锅的上面,又狠狠地向着那两只煮熟了的人手按下去。她什么都清楚了,因为,在汽锅里同时煮着的,还有自己的那挂“丢了”的珍珠项链。
“你看看,你好好看一看。这两只手多美呀,嗯?它摸过你的腰,还有屁股,嗯?你那时候不是挺高兴吗?那现在哭什么!我本来不想这样,可是这两只手太过分了,它们去过的地方太多了,所以我只好把它们留下来了,这难道不正是你想要的吗?现在,它们是你的了……你记着!是你把他的手剁下来的,是你!你哭吧,你哭的时候还多呢。”
顾嘉棠在旁边连大气都不敢出。
“嘉棠,你师母不喜欢这道菜,拿出去喂狗吃!”
沈月英挣扎了一下,想要说什么,突然眼一翻,歪倒在一边。杜月笙踢了一脚,沈月英像一包棉花似的瘫倒在地上,昏过去了。
顾嘉棠端着汽锅正要往外走,杜月笙叫住了他。
“嘉棠,这次让你受累,帮了不少忙,不过我知道你从来是个在人前不善表功的人,所以我才特别地器重你,你师母是偶感风寒,又突然让噩梦一吓,才那么一直晕晕乎乎的。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是,我一定听师父的话。”
“好了,你去吧。”
当夜,沈月英被杜月笙送到了搬家前的老宅,由几个丫环婆子照顾着过起了长达10年的禁闭生活,断绝了和外界的联系,杜月笙对这个突然从上海的社交圈子里退出去的元配夫人,最大的关心是每月按时送来的500元生活费和一盒鸦片烟膏。
给沈月英开车的老周,在沈月英被送往老宅的前一天,从车库里一出来,突然被两个人从后面捉住,不由分说地刺瞎了双眼,然后,杜月笙养了他一辈子。
几天后,人们在浦西的一片乱树丛中发现了一具肉球一样的尸体。尸体的四肢都被人砍去了,浑身剥得赤条条的,根本找不到任何可以用来证明死者身份的东西。尸体的两眼都被挖掉,生殖器也被割下来塞进了嘴里。这具尸体就是沈月英的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