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第一章(本章免费)

未觉秋来秋已深,啼鹃催去语声频。

虽无锦绣何妨写?纵有笙歌不废吟。

聚散莫言俗事苦,悲欢休恨烂红尘。

燮城虽好非故土,明月清风慰我心。

太医早就想摇头告诉那可怜的妇人,她的孩子不可能再苏醒,这时却发现原本重伤气若游丝的人,在长长的一记犹如叹息般的呼吸后,气息逐渐强了起来。

一探脉,太医的声音略显几分惊喜,“恭喜若夫人,这孩子真应了她的名,福大命大!她已经逃出生死关,接下来只要好生调养,不出半年,保准还你一个欢蹦乱跳的大福!”看着妇人破涕为笑的脸,太医心中不禁感慨:好了又如何?倒不如死了干净!一个痴儿一个痴母,若夫人难道不知道这样的孩子活着也是她的拖累?

景永福静静地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后,再次回到人世。如她所料,睁开眼看见的就是她亲爱的母亲。若夫人端着药碗的双手不停地颤抖,泪花在眼中打转。

“福儿……”

景永福仔细地端详她,若夫人真的非常美丽,即便神色憔悴,也难掩风韵。容长脸,眼眉清雅,让人一见就觉得亲切。

不知互相凝望了多久,若夫人终于发现了异常。她的福儿什么地方不一样了。还是平常清秀的小脸、稀疏的眉、小巧玲珑的鼻……啊,是眼睛完全不同了。原本呆滞无光的眼,此刻神采奕奕,漆黑的瞳仁映出的虽是自己,但在漆黑的背后却是难以压制的气势,仿佛要将天地扭转。

“娘!”景永福顿了顿后道,“我想离开这里!”

药碗跌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夫人,怎么了?”门外传来丫头的声音。

景永福对母亲淡淡一笑,飞快地闭上眼。

“没什么,不小心摔了碗。你帮我收拾一下。”若夫人犹带几分慌张,目光一直不离床上的孩子。

“唉,夫人您别太累着自己。”丫环进来马马虎虎地收拾了一下,转头就走了。

听人远去,若夫人轻声唤:“福儿!”

景永福再次睁开眼,“娘……”

“福儿……你……终于醒了!”

“是啊,娘,我睡得太久了。”景永福微微一动手指头,若夫人就握住了她的手。母亲的手很暖和,很温柔。

“十年了,娘,福儿睡得实在太久了!不过现在福儿醒了,彻底地醒了。娘。”第一次说那么长的话,景永福说得很慢,但不再结巴。

若夫人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溅落到景永福手上。这是她有生以来最幸福的一刻。一个她含辛茹苦养育了十年的痴儿,现在平静地告诉她,“我不痴!而且,不会再痴!”

这一天过得飞快又格外漫长。若夫人告诉了景永福发生过的一切。

那个改变景永福命运的夜晚,她被黑衣人挟持,誉王爷下令格杀勿论,刀剑袭来的最后关头,谁也没料到,拯救景永福的居然是黑衣人。他以身体保护了景永福,以至于景永福没有当场身亡。而他一死,侍卫们自然不会上前动手。只是小命虽保,景永福还是身负重伤。这无疑是天大的讽刺,最后救景永福的不是她的至亲,而是原本想害她的人。也许最后一刻黑衣人良心发现,总归是死,就不拉着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白痴了。但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也只有阎王知道了。景永福的生父,誉王爷景申茂只是看了一眼半死不活的她,说:“还真是大福!痴儿福大!”他指派了太医后,就再没来看过景永福一眼。

景永福听完了,心里却没有半点儿愤怒,从誉王爷将她名传天下的那一刻开始,他就不再是她的父亲,而见死不救下令格杀勿论的时候,她就已经还了他们的父女情。

“娘,我没兴趣再听那些讨厌的事情。”景永福想了想后道,“现在的我,只想把十年的光阴追补回来!”人没有多少个十年,再过十年,她就是个大人了。

若夫人欣然而笑。不是痴儿,她早就发现她的孩子是个天才。她再次取来书籍,只念了书名,就听到景永福朗朗不绝的背诵声。

“娘,怎么了?”见若夫人神情异样,景永福停下来问。

若夫人紧紧地抱住她,“好孩子,娘早就知道你不是一般孩子!这些你早就会背了。”

“是啊……我听娘的声音很好听,我就全记住了。”景永福顿了顿道,“但是好多意思我还不明白,要娘给我解释。还有好多发音接近……”说了会儿话,景永福觉得头疼,一摸才发现脑袋后面还裹着布。

若夫人见状道:“太医说你脑袋后面挨了一下,所以才会昏迷了那么久。”当下景永福隐约明白她为什么会“醒”来。很多年后,景国的太医首辅告诉景永福,她原本脑袋里的淤血封了灵窍,而被打破脑壳后,淤血流出,还了她清明。

接下来的两个月,无人打搅的时候,景永福就躺在床上安静地看书认字。其实书她都能倒背如流,认字就十分简单,有些难度的是理解个别字句的意思。若夫人不是专职的教书先生,很多书她也不明白,比如讲解天文的,推算数理的,这都需要景永福自己琢磨。十年啊,景永福心想她整整空白了十年,所以发狠地想学回来。

若夫人理解她,但怕她太累,夜深了,总要跟她一起入睡让她好早点儿休息。景永福也知道她太急了,她的身体还未康复,很多必备的东西还未准备好,更有很多该学会掌握的还未上手。可是,多一天留在王府,她就多一天不自在。

“娘,我说过,我们要离开这里……”景永福喃喃而语,迷糊地睡着了。若夫人微笑着替她拉上被子。她的福儿正在飞速成长,没什么比这更令她快乐的。

四个月后,景申茂接到府内总管一个奇怪的禀告,说大福伤好大半能下地了,却莫名恋上了王府内醉荷湖的仆人打扫湖面的木船,时常拉着若夫人乘船玩耍。夫人起先不肯,毕竟那是仆人搭乘的小船,但无奈拗不过痴儿,又不放心她一人在水上玩耍,只好陪着去了。

总管在请示王爷,毕竟若夫人和大福再失宠也是主子,哪有主子上仆人的船玩耍的事情?但景申茂长久没有给他答复。

“王爷……”

景申茂想起那夜,大福被黑衣人举在空中,向若儿伸出手,若儿满头是血,毅然决然地奔向痴儿……最后黑衣人更是奇怪地将大福拢在怀中,挡下了大部分的刀剑。

“罢了罢了,不就是对痴母痴女嘛,随她们去了,别再来烦本王!”

后来总管自然没把更奇怪的事情上报。比如说,大福又莫名其妙地弄起木匠,做了几个古怪的小东西后,不过几天转而又玩起女工……因为大福本来就痴,做的东西也无法以常识辨认,所以没有人放在心上。而走近她,她就对人痴笑,若夫人在一旁哀怨地一瞥,下人们自然也就跑开了。

等到大福伤后第六个月的某天早晨,服侍若夫人母女的下人照例去请早膳的时候,这才发现冷院已人去楼空。同一时间,那艘只有夏季才派上用场的木船也不翼而飞。

景申茂伫立在王府北面的水闸前,铁锈斑驳的水闸门还吊在半空,可原本门下拦挡的木栏却被人撞破,留下好大一个窟窿,窟窿那边便是唐河,遥遥可见远处唐河河面宽广起来。

王府内几个有头脸的奴仆跪在景申茂身后,没人敢抬头。有人回报这个窟窿不是一天挖的,是逐渐挖烂了大部分木条,最后一撞而破。

良久,他们才听到王爷冷冷的声音,“一个晚上能跑多远?你们是木头吗?就让两个大活人逃了出去?还跪在这里做什么?”

众人作鸟兽散,只留下景申茂低低的叹息,“往日一缕情丝,今夜当断送。我负情君负我,枕畔红绡凉……若儿。”

当日中午,王府书房,书桌上摊着几件奇怪的物品。三样是木制的,两样是布品,但模样怪异,辨识不出是何物。

景申茂一字字地问:“若夫人带走了一些细软,却留下这几样古怪玩意儿?”

丫头跪在地上,提心吊胆地道:“回王爷,是的。”

“这些是什么?”景申茂手一拍桌面,古怪的物品弹起又落下。

丫头连忙答道:“这是大福小姐做的,奴婢也不知道是什么!”

“大福?”景申茂厌恶地说,“为一个痴儿,做娘的居然敢逃离了王府!来人!”

门外人应声而入,仔细记下景申茂的嘱咐。

“无论她们跑多远,都要给本王把她们娘俩带回来!”他不要的女人和孩子,不代表这个女人和孩子能主动弃他而去。

三天后,在唐河入海口找到了木船。王府引湖的水闸窟窿早已堵上,十几名侍卫将它扛回了王府,放在了宽敞的前厅院落。

景申茂仔细端详,这跟他记忆中的木船稍有不同。一对本该放在船内的木桨被固定在两边船壁上,延伸处还有转轴,而船内也多了几样他从未见过的装置。景申茂猛然想起丫头呈上的那几样古怪的木制品,那是——这船多出来的部分吧!他飞快地跑回书房,取了东西后回奔到船边,一比对,果然如此!

“给本王找个制船的奴才来!”

很快结论被制船人证实,这是改良的划桨装置。可以使力气小的妇人,用踏脚的方式驱动划桨!

“不知王爷可否允许小的制作这种划桨?”制船人不是王府奴才,不懂看王爷脸色,犹在那里唠叨不停,“据小的看,制作这划桨的人真是天才,以后划桨的渔人可省下大半力气,将此划桨推广开来……”

“滚!”

景申茂按了下太阳穴,居然有人夸大福为天才?鬼才信是那痴儿脑袋里想出来的,肯定是若儿!

景申茂又找来了制衣坊的能人,证实了那两样不成器的布品,拼在一起是半件男子衣裳,小号的,还没有袖管,算是件实验品。如此,景申茂也免了王府下人三天内没有找到人的罪。原本是找一对母女的,现在变成了一双男子,能找到才怪!

跌坐在太师椅上,景申茂低低地道:“若儿,本王小看你了!”

但是一个月后景申茂收到的消息更是深受打击,消息是由当事人带着物品一起回来禀告的。

还是在王府书房里,书桌上呈着一包首饰,多是大福三岁以前他赏给小孩的,那时景申茂对若夫人还眷恋着。

东晋城的当铺老板跪在地上,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一件让景申茂长久无法回神的事情。

“那日黄昏,小的准备打烊了。一个小丫头匆忙撞进了小的铺子。小的见她衣着光鲜,身上首饰也不像寻常人家的,就招呼了她。那丫头神秘兮兮地从怀中掏出一个艳红色绸缎小包,放在小的面前也不打开,却叫小的先支走旁人。小的以为是笔大买卖,自然把伙计们都支了下去。等人走干净了,门关了,小丫头才慢慢地揭开红色小包。不曾想,红色小包里是个蓝色小包,她又仔细地解开,里面还有个明潢色绸缎包着。看着明潢色绸缎更不像寻常人家的,小的那颗心就被吊起来了……”

“少废话,拣要紧的说!”

“是是!她打开明潢色绸缎,里面是一堆女子首饰。以小的多年经验判断,那些可全是上等货色。小丫头开口就是八百两。我不肯。小丫头却说,这是她家主子吩咐下来的,没这个数不当。小的在商言商,她要死当,小的自要压价。小丫头便生气了,仔细包起小包,口上说,若不是急用,谁来当,还当这个价!

“小的知道这个价绝对划算,这些首饰四千两都不止。但她说急用,小的便吃定了她。当下任由她一层层地包上小包,开了个七百两。小丫头好似不会做生意,不知缠扯,包上小包,来了一句,你家不肯我找别家。小的当时心慌,嘴上还是不肯。那丫头竟摔门而去。小的看实在不行,这才叫了她回来。八百就八百吧,吃个小丫头的亏算我积德做善事了!没想到,还真吃了她大亏。”

“继续!”景申茂忍耐着道。

“是是!小的银票本在怀里,当下取了八百两出来。她却跟护宝似的,把那艳红色小包抓得紧紧的。直到银票到手,这才不舍似的将小包给我。走之前还道一声,老板,谢谢你,你真是好人!直到我再次一层层打开那小包,才知道东西已经调了包!哪里是先前的好货色,她给的,也就值个八百两!”

当铺老板啰唆地说完,也不见王爷发话,只得跪在地上,直到跪得腿都麻了,才听上位者古怪地问了句:“那丫头看上去有多大年纪?”

“这个嘛,依小的看,也就十岁左右!”

景申茂心头一震,“可是眉毛疏散,笑起来有几分傻样?”

“眉毛倒是疏散,但那丫头笑起来甜甜的,半点儿不傻!小的就是看她笑得好看,这才没提防,想不到,她居然是个小骗子!”老板咬牙切齿地说,抬起头来,却见誉王爷脸色不对,连忙止住话头,等王爷发话。

景申茂此刻心中的震撼,难以言表。要他相信大福能骗过脚底下跪着的精明老板,还不如相信太阳打西边出来,但是事实摆在眼前,痴儿大福骗过了老江湖,难道太阳真从西边升起来了?不对,肯定是什么事情在他眼皮底下发生了,他却茫然不知。若儿,肯定隐瞒了他什么!

打发了当铺老板后,景申茂再次细细地查问了冷院的下人,越发觉得有异。他亲自去了冷院,看到书房里种类繁多的书,听到下人禀告,七年间,若夫人每晚念这些书给大福听。景申茂不由得自嘲,长年的冷落倒成全了若儿的博学苦读吗?想起昔日那个顾盼神飞、精通诗文的女子,景申茂更加确定,所有的一切都是若儿一手策划的!

景申茂搜索大福母女整整三年未果,不得已对外宣布,大福过世,其母悲痛欲绝一病不起,也一起去了。若夫人“死”后没有追封,到“死”依旧是誉王爷的卑贱妾室。

又过了一年,原先的景国太子被废,景申茂毫无悬念地继承大统,定年号仁德,史称誉帝。

仁德元年,夏末。出景国国境,嘉临关以西,燮国东部最大的边陲重镇淄留,城内最繁华的街口,最近一年红遍淄留的酒肆天然居上,雅座“三国”里,有五位锦衣男子正入座。

这五位都是前呼后拥的主儿。居主位的是燮国委任于淄留的镇国将军轩辕不二,也是轩辕世家当今的家主。他的身侧,左边是淄留府县主屠刚,右边是淄留富甲一方的财主方晓春。屠刚身旁是轩辕不二的长子轩辕则,最后一位是面生的年轻男子,只看轩辕不二命轩辕则亲自侍候的情形上,此人非富则贵,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景永福一边打量着一边推测,这年轻男子的真实身份是燮国的太子也不无可能。不过他是何方神圣,她并不感兴趣。现如今已成为掌柜的景永福,多少要给轩辕一族一点儿薄面亲自来伺候下——也就是站在一旁看看伙计递上菜单送上茶水,然后寒暄几句,接着就可以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轩辕不二是个爽快人,每次来,都是大手一挥,一句“你看着办”就可以打发了,当然,是他打发掌柜或小二。可这一次他却规矩地接下了伙计的菜单,递给了那最后一位年轻贵人。景永福这才真正端详起此人。只见他年龄二十上下,面容俊朗,只是眼神太过犀利。身上穿的虽是寻常的燮国月白袍,但却不是一般公子少爷穿得起的,那可是燮国贡缎所制,而腰间佩玉更是晶莹剔透碧光滟滟,更要紧的是他的气质非同一般。看他的举止,显然是长期位居上位之人。

“易公子还是第一次来天然居吧,这是去年新开的店,酒菜虽比不上王都,但有几分新意,还请公子自己随意点上几个。”

景永福忽然笑不出来了,易公子,哎哟,娘啊,还真让她随便给猜中了。燮国太子名讳不就叫李易吗?

正在景永福盘算如何加速脚底抹油的时候,李易却将菜单推还回去,笑道:“既然掌柜在此,不如就由掌柜的给我介绍一下。看这东西好生无趣!”

所有人都在看景永福,她只好清了下嗓子,开始介绍,“天然居上客,客上天然居。其实正如店名,小店推崇自然饮食,尽量保持食材的本色原味,略加辅料……”

“就简单介绍几样菜肴即可。”李易打断了景永福的话。

“哦,是是。”早说嘛,景永福笑道,“小店厨子最拿手的菜肴有二,一是酱汁牛肉,二是茶树菇烤肉。”

“不错,不错。这两个菜口味甚好!”轩辕不二附和了一句。

李易却双目炯炯地盯着景永福问:“是吗?不知好在哪里?”

景永福也盯着他看,这人多少有点儿找碴的意思了,一般像这样“巨头”聚会的场面,掌柜这样的小人物应该是越早打发下去越省心,哪里会被问个不休?

“只知好,不知好在何处,岂不是很可惜?”李易瞟了一眼轩辕不二道。

“这倒是。”轩辕不二岂会不知李易的脾气,大声道,“小掌柜的,赶紧说给我们听!”

景永福暗叹一声,难道年纪小就吃亏吗?她嘴上却笑着答:“回公子,这酱汁牛肉是同数十种蔬菜一起烹制,但烹制之中,用纱布将蔬菜尽数裹了,是以牛肉烹制好了,有菜味却不见菜影!”

在座四位老客不约而同地点了下头。正是这个味!

“茶树菇烤肉呢?”

景永福不慌不忙地反问:“诸位大人、公子可以回想一下,一般在其他地方吃到的茶树菇是不是味同嚼蜡?”

方晓春向来给景永福面子,这时候接口道:“不错,晒干后的吃起来涩涩的,一点儿都不好吃。”

景永福笑道:“是啊,可是新鲜的茶树菇有股子怪味道,吃起来口感更差对吧?

方晓春不住地点头,“是啊是啊……可你天然居的……难道用的是新鲜的茶树菇?”

“方老板果然好美食,不错,您说准了,我们天然居用的正是新鲜的茶树菇!”

“这怎么可能?你家厨子如何做到的?如何能将那股子怪味去掉?”

景永福故作高深地一笑,“独家秘方,不可外传。要想吃这一口鲜,还请大人以后多到小店来捧场!”

方晓春一愣,随后大笑道:“好你个小掌柜的,拿我开涮!”

在众人的笑声中,景永福借故告辞。李易也没再为难她,只是火辣辣的目光直到景永福离开“三国”雅座,还在她背上烫着。

流年不利!景永福暗自嘀咕了一句,吩咐伙计小心照应,那一桌子,单挑出哪一个都惹不起。

景永福走后,轩辕则问李易:“易公子为何会问起那掌柜的?”

李易英眉一挑,“诸位别告诉我,你们都没瞧出那是个小丫头来着?”

轩辕不二第一个大笑起来。屠刚在一旁低声道:“易公子有所不知,这小掌柜的是女孩子,我们早就知道,而且还是她来淄留开店前就亲口告诉我们的。”

轩辕不二仿佛在回忆,“这小掌柜的很有意思,开店前亲自送来拜帖,说是有什么规矩不懂的还要我多多海涵。分明就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啊……”

屠刚笑道:“她对我说的话却是,她与母亲相依为命,身为女儿家实在不宜抛头露面,要假扮男孩开个小店来养家糊口。我准了她开店,不料却是这么大个店!”

李易顿了顿道:“原来如此!”

方晓春问:“不知公子为何借着菜名盘问那丫头?”

李易正色道:“开始我也只是随便一问,但听那丫头口音,实在不像我们燮国人,也不像景国西部的,越听倒越像是景国京都人氏。我一时起了疑心,毕竟此时乃多事之秋,淄留又是我国边境之重,加上她的小店刚开一年,难免不往那个方向想!”

轩辕不二也正色道:“不错,公子心细了。这小丫头倒非奸细,但我淄留的细作实在不少。前天本将还在军中捉获了一个,可惜没留下活口!”

屠刚接着道:“因她年幼开这么大个店,我便对她的事情一直留心。她与母亲两人来到淄留,说起来确实相依为命。只是像她年纪那般小,却颇有手段的人物实在太少。而她们母女能有钱财开天然居这样的店,必定来历不小。我一直疑心,直到见过她母亲,我才确信她不是奸细……”

屠刚说到这里打住,李易怀疑地向他瞟了一眼。边上方晓春笑道:“因这小掌柜的娘,是个绝色美人!”

那小丫头的模样顶多只能算个中人之姿,她母亲能美到哪里去?李易正想着,却听方晓春又赞道:“美人清雅不与世同流,听说这小掌柜的爹不是个好人,乱七八糟娶了好多老婆,美人遭不待见,这才带着小掌柜离开了家乡。”

这些当然是景永福杜撰的,从十岁那年离开景国京都后,她扯谎的水平逐日递增。不过这一段倒有一半真实,真真假假半真半假,才是扯谎的最高境界。

李易前后琢磨了一下,忽然笑道:“果然好手段。要不是把诸位都一一说圆了,她小小年纪如何能带着美貌的老娘在淄留立足?”

众人相顾而笑。笑声中,却听李易问道:“还不知道这小人精叫什么名字?”

轩辕不二豪迈一笑,另两人齐声答他:“她自称姓平,名叫大福!”

景永福打了个喷嚏,听见楼上“三国”雅座里爆出惊雷般的笑声后,她的心底立刻流过一阵寒流,肯定是某个老家伙向那太子报上了她的名字!

李易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轩辕则强忍着,只听边上的方晓春悠悠道:“我估摸着,她娘俩的确不招人待见。不然这么机灵的丫头好叫不叫,偏偏叫一个跟他们景国誉王那有名的痴儿一样的名!大福大福!嘿嘿!害得我们都不好意思叫她大名,只好叫她小掌柜的!”

屠刚点头道:“是啊,誉王没什么好叫人佩服的,也就养个大福整整一十三年,直到去世都没不待见她!”

李易擦了擦眼角的泪,“到底如何养那痴儿,谁都没见过。都是些谣传,皇家的事儿,听起来总有点儿玄!”他身在帝王家,对皇家之事,领悟比在座的几人都更加深刻。但话在众人舌边转了几转,他对大福的疑心也就去了。要知道眼前这几位,哪一个不是人精?就说相貌粗犷的轩辕不二,心思却绝不似外表那样,不然他岂能继承轩辕家族的家主之位?轩辕世家百年来在燮国屹立不倒,始终掌握着对一个国家一个王朝来说最重要的军权,这可不是一般世家能享有的尊荣能承受的重责。连轩辕不二都放心的小丫头,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菜送上后,伙计退下。五人开始说正题。他们说什么景永福没听见,可她在楼下,又随便猜了个不离十。

燮国除了太子还有三位重要的皇子。分别是贵妃之三子李泫,德妃之长子李献和淑妃之六子李菲。不按照长幼排序,按尊卑排的。贵德淑娴四妃,当然是贵妃的儿子排在前面,不对,应该是皇后的儿子太子李易排在最前面。

李易不会无缘无故来到淄留,他是来拉票的。轩辕不二这一票他铁定拿下了,除了拉票,还同最近嘉临关附近不太平有关。奸细就像虫子,轩辕不二接连捉了几个月的虫子,前天好不容易捉到一条,却是死的。死虫子也是条命,却被吊在城门上了。

景永福东想西想想了一大堆,忽然想到一事,面色不由一变。未雨绸缪,她该带着母亲离开这里了。虽然眼前还没有半点儿战争的预兆,但一边是景王新立,另一边是燮国争储,没大战,小战是逃不过的,而那些皇族最喜欢找理由来掩饰真正的目的……恐怕没什么理由比别国挑衅更佳吧?

多年以前,景永福的生父以她是个痴儿为由,将一个国家逐渐掌握在自己手中,皇室的虚伪她再清楚不过了。

景永福沉思片刻,作了决定。

雅座里,李易将该说的都说完了,忽然问:“这雅间是谁起的名?”

轩辕则在一旁搭腔,“能命名‘三国’,起名者必定不凡,而且颇有胆气……”

轩辕不二和方晓春又大笑了起来,屠刚低声道:“还有谁?自然是那小掌柜的,平大福小姑娘了!正因她把雅间起名为‘三国’我才对她疑心了多半年。”

李易和轩辕则一愣,显然没料到“三国”如此大气的名字竟出自一个小丫头。

轩辕不二笑罢沉声道:“现在时局,正应了‘三国’鼎立的格局。我燮国与景国百年来明争暗斗,元气各伤,而北面的契列萨却悄然崛起。契列萨骁勇善战举国皆兵,若南下入侵居庸关,后果不堪设想。所幸的是,契列萨是个游牧王国。它攻下城池容易,守住战役胜利果实却百倍艰难于战役本身。只是,我们仍不可不防……”

屠刚接着道:“景国誉帝新立,我燮国君主却日渐老迈……所以,更需提防的依然是景国。”他当中停顿的意思众人都明白,那就是燮王衰老,争储将不可避免。论起排行,李易是燮王的五子,上有号称“燮国猛王”的长兄隶王李献、八面玲珑的三哥沛王李泫,下面还有精怪的迪王六弟李菲,而每位皇子的母妃都出自名门,占据了燮国四大世家之三。

李易之所以与轩辕一族示好,正是因为轩辕世家是百年间唯一不嫁女入宫,不做外戚的世家。这也是轩辕一族几朝几代都受君王重用的原因之一。

李易担忧地说:“隶王战功显赫,其母妃背后陈氏一族多骄横跋扈,这几年更是不把本宫放在眼里。”谈及要事,李易不自觉中不再自称“我”而换成了“本宫”,东宫太子之势微露。

轩辕不二道:“殿下大可宽心,陈氏还不成气候,即便隶王打了几个胜仗,但在本将看来,那不过是儿戏。”隶王的几次战役都是对契列萨,契列萨攻下边境城镇,并不善守,换了别的将士,夺回失城也不难。

李易摇头道:“将军远离京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隶沛二王暗地结盟,陈氏和司马一族联手。隶王屡屡挑衅本宫,只是试探。”

轩辕不二等人一惊,连素来沉稳的屠刚面色也变了。燮国两大世家联合,起码掌控了燮国的小半势力。

李易又道:“本来这上位有能力者居之,我两位兄长能力都佳。但景国誉帝新立,局势有变。在此动荡之际,万一我燮国同室操戈,岂不是给外人可乘之机?”

轩辕不二肃然站起,屠刚等人也随之起身。只见轩辕不二斟满酒,双手递给李易,庄严道:“殿下以国家为重,不二敬你一杯!”此时,李易只是太子,并非天子,他轩辕不二还不能跪拜,但凭李易适才一番话,轩辕不二已彻底归顺了太子。

屠刚等人以轩辕将军马首是瞻,每个人都斟满酒,众人碰杯而饮。

复座后,几人简定对策。正说到一半,有人叩响雅座外门前的垂铃。

景永福亲自端来一坛佳酿,约摸十斤的分量,从库房提留上来,她的小脸已通红。

“诸位大人,这是小店自酿的美酒,还请大人们赏脸。”

李易再次端详,国色天香或娇或媚的女子见多了,反观这丫头,倒更像一碟清粥小菜,不觉莞尔。散淡略显几分慵懒的眉,似笑非笑的上翘嘴角,别有一股讨人喜欢的味道,也难怪淄留地界上的大人物都对她另眼相看,也不计较她带着孩子气的张狂。

方晓春打趣道:“什么样的好酒,要你掌柜的亲自来送?别一会儿结账,叫我们成了你的冤大头。”他时常也与景永福做点儿小买卖,干货柴薪什么的,知道她厉害,见平白送来的酒水自然要问个清楚明白。

景永福笑道:“方大人要肯多给,小的自然收……”

众人嬉笑。

“不过啊,小的是真心送酒,这酒不要大人的钱。”

方晓春指着景永福的鼻子笑道:“不要钱,估计比要钱更狠啊!”

景永福向他眨眨眼,他微微一诧,然后会意不再多言。

景永福在雅座外等了一段时间,方晓春借着如厕溜了出来。景永福引他到一僻静地儿,对他作揖道:“小的要把天然居让给大人。”既然主意已定,景永福便不愿多耽搁一天。也许有些仓促,毕竟李易还在店中,但方晓春此人她最为欣赏,绝不是乱嚼舌根的人,也承蒙他照料,天然居才有今日的规模。

“啊?”方晓春张大了嘴巴。

“小的承蒙诸位大人关照在淄留开了个店,但毕竟小的年纪还小,见识也短。听长辈说王都繁华,能人异士藏龙卧虎,小的也想多历练历练,见识见识。再说了,小的毕竟为女儿身,年纪小还雌雄莫辨,等到大了迟早是会被人看破的,徒招人闲话,到那时候只怕给各位大人添堵。这天然居终究难守下去,既然迟早要走,不如早些离去。”

方晓春环顾四周。景永福知道他在想:这样一个店,说不要就不要了吗?

难得的匠心独具的设计,更难得的人气鼎盛,其实景永福也不舍得。天然居是她的心血,花了一年才经营到如今这个地步。当年离开景国不得已,离开时也没有想过今天会开这样的一家酒肆。可是处事需当机立断,景永福不喜欢纠缠。她的母亲若夫人早年对誉帝就没有干净利落地了断情分,才会受到伤害。不喜欢就不会受伤,分明不是个好男人,何苦委屈着喜欢呢?

回忆如潮涌……

四年前的夜晚,小船砰的一声撞开了木栏,与此同时,三更的更声在远处敲响。景永福用满是血泡的双手拾起漂浮在水面上的朽木,丢开,将小船平缓地引出窟窿,划入唐河。小船划离王府大约五米的时候,她与若夫人不约而同地回头,只见黑糊糊的一个洞口,不见王府内景致。景永福脚下不停,踩踏着自制的划桨,嘴上却道:“娘,你能想象到明日天亮,誉王爷站在这洞口往外望会是种什么心情吗?”

若夫人回过头来,远望前方愈见开阔的河面,道一句:“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这是我们的感受,而他,应该是耻辱。”

夜风吹得景永福身心舒畅,连日来的操劳一扫而空。一切她都预计好了,先是混淆王府内下人的视线,借由他们之口迷惑景申茂,结果只是第一步,他就没兴趣理会。而见到总管制止若夫人后跑去上报却徒劳而返,景永福便知她和若夫人已经波澜不惊地踏上了轨道,逃离景国的轨道。

可接下来的木匠活和针线活却苦了景永福,她和若夫人从库房里找到了一柄匕首,虽谈不上削铁如泥,可勉强破破木头还是可以的。至于针线则与景永福彻底无缘,是若夫人亲自缝制了两套男装,景永福做的不过是失败的半成品,甚至连袖管都没留出拼接的地方。

匕首在景永福的日日摧残下磨折了,折断之前它完成了它的艰巨任务——将水闸下的木栏划得差不多了。为了那一撞成功,景永福还特地在船头包上了棉布,掐准了三更的更声。

如她所料,一晚顺风,小船乘风破浪,天才刚亮,就到了罗琦山。她们在山脚弃船,此时风向有变,景永福便让船随风而去,与她们真正的目的地南辕北辙。

罗琦山往西是东晋城。景永福在城里“卖”了些首饰,然后与若夫人搭乘了前往嘉临关的商船。若夫人的首饰比景永福的值钱,有些并非景申茂所赐,具有一定的纪念意义,所以景永福做主“卖”的是自己的。

景永福天生能成为一个“奸商”,这与人的年龄无关,她成为“奸商”的天赋在东晋当铺初显锋芒。事后景永福也想过,那老板会骂她小骗子,可她骗他什么了?分明就是八百两的东西,没多卖他也没少卖。如果不是他想占便宜,这笔生意如何会成交,她没给他一堆石头就算很客气了。

船泊厚轮,景国西境。过了嘉临关,便是燮国……

“回神!回神!”方晓春一根指头轻点景永福额头。

景永福这才惊觉,心下一乱,面上却漾开笑容,“是不舍啊,追忆过往的点点滴滴,能到今天的地步,确实不易,所以还请方大人给小的一个合理的价钱……”

“怎么?不是送给我的吗?”方晓春开玩笑说。在景永福陷入回忆的时候,他也算好了出多少银两接收天然居。

“大人难道想叫小的孤儿寡母的远上王都连盘缠都没有啊?”景永福挤眉弄眼地道。

背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你们在说什么?”李易不知何时来了。

景永福一惊,被人逮个正着,麻烦啊。少年行事总不稳,若夫人也不知说过她多少回了。

景永福转过身,已是一脸阳光灿烂,“易公子有何见教呢?”老实说这个太子殿下长相不错,可景永福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

“你想去王都?”

“是啊!”景永福心里却在烦躁,都被他听见了还问。她又不是奸细,早点儿离开他的视野,省得被这个多疑的太子琢磨来琢磨去。

“我带你上路如何?”

李易终于看到他想看的神情,她刻意堆起的笑容下,闪过一丝慌张。

在方晓春的惊诧中,景永福微笑道:“多谢公子好意,但男女有别,怕是不太方便……小的还是自行上路。”开玩笑,景永福呸一声,跟你李易上路才叫危险,躲得了隶王的明枪躲不了沛王的暗箭,到时候你李易随便抓起她和她娘在身前一挡……

“小掌柜的,不要先拒绝。我此次出行,随行中有位女侍卫,小掌柜与母亲可与她食住同行……”

景永福眼睛一亮,女侍卫,也就是会武功的女子喽?十岁逃离景国王府,她错过了习武的最佳年龄,所以景永福羡慕所有会武功的人,特别是女子。

李易以为景永福心动,又道:“如此一来,一路上无须花费一文钱,到了王都我的地头,我还可以为你安排落脚的地儿。所以小掌柜的,我说你不要先拒绝嘛!”

方晓春打量着他们,也在琢磨:太子莫非看上这丫头了?

景永福最终还是轻轻地摇头道:“再次感谢易公子。公子与小的今日才相识,就肯如此帮忙,小的真的很感动。但小的心想公子行程一定不同于我等寻常百姓,小的与母亲虽到燮国一年,却只限于淄留,燮地诸多风景胜地只有耳闻未饱眼福,所以小的打算一路游历,恐怕与公子行程不同。”有武功的女子,与其羡慕人家不如自己有。景永福还是很清楚,少跟燮国王室扯上关系比较好。

李易眉头一皱,他很少被人拒绝,何况他提供的条件非常优厚。“三国”雅座里另几位大人物也走了出来,景永福连忙对方晓春道:“那就这样说定了,方大人明儿见。”说完就兔子似的闪了。

轩辕则最为年轻,在景永福离开后听李易一说,忍不住问道:“殿下为何会心生带她同行的念头?”

众人回到雅座,李易望着桌上景永福送来的酒坛,良久后低声问:“诸位有没有觉得这丫头已经猜到本宫的身份了?”

轩辕则顺着李易的目光,第一个发现了酒坛上的封字,那竟是一个“太”字!

李易将酒坛转了一圈,在一片寂静中道:“她小小年纪已有如此才干,周旋我等之间游刃有余,看似精明贪财,实则是种掩饰,掩饰她身上的一种才干。以四字来概括此才干,正是——审时度势!”

李易叹道:“第一次见本宫,她还笑着说,想尝那道茶树菇烤肉就来她的天然居。本宫可以断定,这时候的她还没有想离开淄留卖掉天然居的打算,但她下去后回头一想,离去的念头就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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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大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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