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本章免费)
“从本宫来淄留见诸位的事上,她就推算出淄留不久后就会成为箭矢之地而向方大人提出转让天然居。拒绝同行,游历只是托词,她真正是怕跟本宫同行,反遭危险。”
与此同时,景永福在楼下想到一事,不由得跳起两尺高,冲进库房一看,“坏了!坏了!”
伙计好心地问:“咋啦?”
她颓唐地坐在椅子上,一手掩面,低低道:“丢人了!”
伙计摸摸脑袋走了,景永福从指缝里看他的背影,小子,就是你,该好好摸摸你的蠢脑壳了!先头她懒得自己找,叫他拿坛好酒,他问要哪一坛,她说酒封上字的笔画最少的。结果这伙计没找到“一”,却拿个“太”给了她!的确丢人!景永福忽然拿开手,大笑了几声,丢人也是李易丢人!
“本宫用人素来不分男女,无论年龄,与尊卑无碍与身份无妨……”楼上的李易顿了顿道,“诸位大人难道不认为,这位平大福姑娘与众不同?小小年纪就能在你们手下热闹地开一家这样的酒店?猜出本宫身份却面不改色应对自如?”
轩辕不二等人这才悟到,原来太子是打的这个主意。这倒不是他们几个不如李易心思缜密,而是他们的身份地位和李易不同,不曾往这个方向想。
方晓春与景永福打交道最多,点头道:“是个人才,可谁也琢磨不到这小丫头脑袋里转的是什么主意。殿下,怕她是不肯的。”
李易露出雪白的牙齿,“她已经拒绝本宫了,不过本宫不会放弃!本宫看上的,再辛苦也要到手!她不是要来王都吗?本宫有的是时间收服这丫头!”
另一厢,景永福笑罢,走出库房一边打量着天然居店里店外的暗侍明侍,一边吩咐伙计提前打烊,且免所有店客的餐费。店客埋怨的声音不少,他们不乐意,景永福心里也不舒服,但这是最后一天了,她要休息准备一下。
店里李易的暗侍只好表明身份,景永福向他们嘟嘟嘴,“到楼上站成一排!”他们敢怒不敢言,天子脚下也没见过这样的掌柜啊!
至于店外的暗侍就更倒霉,随着天然居的提前关门,门前的小贩自然散了,车马去了。他们无所遁形,尴尬之极,不知脚该落在哪里,人该藏到哪里。
景永福从门缝里瞄外面的风景,后领却被人提起,“小掌柜的在做什么呢?”
原来又是李易。他听到楼下的动静,下楼却见景永福毛着身子向外窥探,再见店内的侍卫对他使眼色,他便知发生了什么,当下好气又好笑地抓住她的后领,提起来问话。
双脚离地,后颈被抓,景永福自己以前也这样抓过猫,那猫被抓后就跟她现在似的,识相地乖乖不动,只为等待反扑时机。
景永福干笑道:“易公子可以先将小的放下再问话吗?”
被放回地上,景永福整了整衣襟道:“小的在想,人挪活树移死,一根脑筋不转弯的人跟树比起来有啥不同?公子的手下若都是树桩子,小的就浇点儿水吧。
“阿甲、阿丙!给门外的几位爷送点儿酒水!”
伙计得令,却见李易一下拉开店门。
“都进来!”
景永福一愕。要知道店门是上了木闩,顶了支木的,李易却一气呵成完成了开门的动作。于是,景永福脱口而出,“殿下好大的力气!”
这话真正的失言不是喊破了他的身份,反正到了这份儿上彼此已经心知肚明,而是后面落下的“力气”两字。李易是功夫好她却赞他力气大,以他的身份就是只有力气大都该赞功夫好。她赞力气大,就是压根没把他当盘菜。景永福猛地捂住了嘴,心道,完了完了,这下子李易该明白了,她非但知晓了他的身份,而且她还藐视他。
两个伙计听景永福道出“殿下”二字,吓得跪倒在地。景永福看看他们,只得暂时委屈一下自己的小腿,慢慢地弯了弯。
“不必了,又不诚心!”李易托起她的手腕。景永福抽回手,笑吟吟地望着他。这人没有架子,那就是同方晓春一样易亲近的人喽?
“倒是个天大的胆子!”
“谢殿下夸奖!”其实景永福也不是胆子大,而是她既然已经打定主意开溜,话又挑明了,豁出去罢了。
楼上几人这时候一个个踱了下来,就在景永福被一群“狐狸”们围堵的时候,救星来了。人高膀圆的水姐从后门进来,洪亮的声音把众人一震。
“掌柜的打烊了也不快点儿回家?夫人正等着你呢!”一身侍女打扮的水姐威风凛凛,恐怕她也是当世唯一能将侍女服穿出将军袍味道的女子!
即便与景永福熟络如方晓春者也是第一次看见水姐,所以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珠子,看着那出奇高大的女子从众人身旁走过。她竟是比每个人都高,连轩辕不二都被她比下去了,而景永福仅仅到她的腰腹。
“阿甲你收拾下关好店门,我先带掌柜的回后院了!”
景永福跟水姐走过方晓春身旁,对他伸出一根手指,方晓春惊讶了一下,伸出两根,景永福摇头,还是一根手指。
“玩什么呢?捣蛋家伙,快点儿回去。”但水姐不给景永福时间与人讨价还价,在一群人的默送下,水姐神气地带走了小掌柜的。
直到看不到水姐了,轩辕不二才道:“这女人身手不凡,颇具大将之气!本将怎么从来没见过?”他审视的目光落在地方官屠刚身上,后者低声道:“平大福确实与母亲平氏两人来到淄留,水姐是她报上的丫环,水姐是粗使丫环,另有一丫环名唤小翠,贴身陪伴平氏,此外还有一小厮名叫阿根。入户籍时便只报了这五人,伙计、厨子都是在淄留直接招的。”
轩辕不二还想问下去,却听屠刚道:“这些下人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下官也只见过平氏身边的小翠,这叫水姐的下官也是第一次见到。”
李易冷笑道:“有趣有趣!”转而,李易问方晓春,“她临走前向你比划的是什么意思?”
方晓春倒吸一口冷气答他:“她开价一千两,我嫌低了,给她两千两,她却坚持一千两出让天然居!”
一旁跪着的伙计一时面面相觑,没听过一丝风声,掌柜的就要卖店?
李易握紧拳头,显然是愤怒了。低价卖店,怕是恨不能插翅而飞吧!
“殿下……”轩辕不二唤了声。
李易这才缓和了神情,冷漠地看了一眼此刻店中的侍卫。他们的确不够机灵,若有突发事件,别指望这些人能保护自己。
“尔等留守此店,看住前后门,待明日本宫要好好接见平掌柜母女!”那“好好”二字显然加重了语气。但此时轩辕不二等人都觉得李易处理得对,平大福身上的疑问实在太多!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李易打算破例用一个小姑娘,自然要将她的底细摸清楚!
出了天然居的后门,水姐拉着景永福的手,边走边道:“闯祸了吧!大福,什么人能把你逼到卖店的份儿上?”
景永福摇头,“不是人逼的,形势所迫!要打仗了,我恐怕这地头不妥。”
“什么叫形势啊?形势还不是人做的?”
景永福想想也对,笑道:“水姐越发聪慧了!”水姐平时不显山露水的,这会儿出场拉她回来,自是知道卖店、离开淄留之事已不可避免。
三年前初到厚轮。景永福与若夫人遇到了水姐。
才从摇晃的船上踏到扎实的地面,景永福就看见远处,水姐黯然伫立河边。因她的样貌不同于常人,景永福不禁多看了几眼。其实景永福并不想管闲事,她同若夫人刚获自由,最要紧的无非是找处地方安身立命。可走远后,水姐的模样始终在她心头挥之不去。她终究还是对若夫人说出了她的担忧,“娘,我们过去看看……我总觉得那女的站在河边想寻短见。”
在景永福心里,像水姐这样的女子,不受夫君喜爱,不遭公婆待见。站在河边,还会发生什么好事?
前面两点被景永福猜中了,但她猜错的是,水姐并不打算寻死。水姐只是见水而生感慨,她名为寄水,难道就只能依托男人而活吗?
水姐本是镖师之女,嫁于师兄,而最近十年走镖吃香,男人手上有钱后接连娶了三房娇妾,看她就越来越不顺眼,加之公婆也嫌她多年来未诞子嗣。水姐的父亲尚在世时,两家还勉强着往来,但她父亲尸骨未寒,她就被休了。
“我知道你们是好意,但是你们不用担心我。我不会寻死。我只是在想日后怎么过。”水姐平静地道,“我有手有脚不会饿死,只是那些流言蜚语叫我心烦!”在男尊女卑的燮景两国,若一个女子被丈夫休了,无论什么原因,所有人都只会羞辱那女子。水姐虽孔武有力,不怕找不到活路,但闲话却让她听得每每愤恨不已。
景永福想了想,说:“我叫大福!”
水姐猛然抬起头来。
若夫人紧紧地握着景永福的手,景永福凝望着水姐道:“我不在乎别人如何看待这个名字,因为我大福就是大福自己,不是别人!”
水姐眼里闪出明亮的光。
“我不会改掉我的名字。”景永福如是道。
见过若夫人,景永福将发生的事和决定的事对她说了。她沉思了片刻,忽然笑问:“这次是不是又要溜走?”
景永福理直气壮地说:“娘,这不叫溜,这叫抽身!”
其实景永福有十几种方法从“重兵”包围的天然居抽身而去。此非彼时,她早非当日那个只能依靠母亲的大福。三年厚轮一年淄留的岁月,她更没有虚度。
景永福在想象,李易一大清早杀过来却只见人去楼空,方晓春傻乎乎地先看一眼伙计转交给他的契约(名曰管理费,五年后景永福不回来天然居才是他的),然后恨不能撕了它……
景永福笑了笑,呷口清茶,放下杯盖,想象是美好的,但现实是无情的,李易和方晓春正儿八经地坐在她面前。她将店契放在他们面前,对方晓春道:“给我一千两,我把店给你。给我两千两,我再多送你条财路!”
方晓春的双眼明显有了变化,“你怎么知道我身上带了两千两?”
其实他真正想问的话是:“你怎么知道我打算出两千两买下?”景永福斜眼看着他,并不回答。
“什么财路能值一千两?”一旁的李易冷冷地问。
景永福眯眼而笑,“这个不是卖给殿下的,只能说给方大人听。大人,你附耳过来……”
景永福在方晓春耳边如此这般一说,方晓春双眼的变化越来越明显,眼珠子简直要跌出眼眶。李易虽身怀上乘武艺,要运用内力听清景永福的话也容易,可他身为太子的尊荣和骄傲却不允许他这么做。
只见方晓春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两张大面额银票,匆忙对李易施了一礼,“恕在下失礼,此事关系重大,在下需要尽快去办!殿下,告辞!”就大步流星地去了。
“你对他说了些什么?”
景永福再次端起茶杯,悠然道:“殿下既然打算起程回王都,这淄留地面上的事就不用理会了。何况,如果小的所料不差,殿下应该是来找小的兴师问罪,然后无论小的肯与不肯,卷了小的铺盖,打包小的一同去王都。”
李易终于问出了他的疑惑:“平大福,你难道一点儿都不怕本宫吗?”
景永福眨眼道:“听闻殿下素来礼贤下士,而大福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殿下岂会与大福一般见识?”
李易眼神闪烁,表情变化,最后却稳稳道:“平姑娘,我只是一片好意。你拒绝也就罢了,何必处处激我?”
景永福一怔,她确实对他不敬,他还自称“我”而非“本宫”。她现在只是个十四岁的普通小老百姓,而他乃燮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这份宽厚令景永福汗颜。感动之下,她说了一些本不该说的大话。
“殿下仁厚,只是我乃景人,不便为燮效力。但我有几句话想对殿下言明。世人只见燮国争储的表象,却不知其背后蓄谋已久的一场国家变革。燮国四大世家,三家入宫为外戚,而外戚夺权一直是每位帝王的忌讳,燮国的帝王并不昏庸,为何成全了陈、司马和杨三家入主后宫的心愿?四大世家,哪个是好惹的主儿?燮王非但惹了,还娶了仨,娶满了能娶的世家千金。”
景永福顿了顿,这时候的李易目光更亮,“继续说,不要打住!”
景永福莞尔,“如此,殿下就是觉得大福讲得还不错,那么殿下要记住了,出了淄留,这天然居就再没有平大福!殿下也自然没见过此人!”
李易皱起眉头道:“说完再论!”
“好吧!”有些话景永福早就想找个人说了,母亲、水姐她们都很好,都很聪慧,但并不适合这样的话题,而李易适合,且非常适合。她身体里流淌着誉帝的血脉,传自誉帝的对政治的敏感,使她一直很关注时局。
“燮王娶了三位贵妇,却立一个三代书香的文臣之女为后,其用意世人恐怕都误解了。不是一见钟情,帝王家原本就少有真情,也不是忌惮三位妃子背后的世家,怕哪个坐大了,另两家就不好交代。要是燮王真的担忧外戚之患,当初就不会娶,更不会接连娶了三位。”
景永福凝视李易问:“殿下觉得您的父亲是个胆怯的人吗?会患得患失,优柔寡断吗?”
李易摇头。
“但是,很有野心是吧?”
李易眼中猛地闪过火一样的光芒。燮王李和裕虽然年过半百,身子骨日见衰老,可其心志同二十岁的青年一样。他不肯躺在龙椅上苟延残喘,每天都要坚持去百菜圃活动筋骨。
百菜圃是其三十岁的时候在御花园里捣鼓出的一片菜圃,说是要与民共享种田养菜的甘苦。
同样关注燮王的景永福曾经感叹,单凭李和裕只吃自己种的蔬果,这一点誉帝就无法与之相提并论。她充满敬意地说:“您的父亲是个了不起的帝王!他为了让您成为一代明君,给自己铺设了艰辛的前半生。切莫辜负了他!您要知道,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他都是站在您这一边的,虽然,这本来就是他自己的一边!这一边就是燮国的国祚。只要利于燮国的,他就会义无反顾地去做,相反,有碍的,他就会坚决铲除!”
说到这里,景永福多少有点儿妒忌,李易的命真好,她是没法比!他生来就有个皇帝老子安排好了一切,只等他长大成人,时机成熟后就把一切交接给他,当然立他为太子老皇帝肯定也观察过几年。
李易即便成为燮王之路艰辛,但笃定了李和裕的后台,还有什么可怕的呢?而她呢?她父亲给她的是一个名满天下的名字。嘿嘿,大福!
景永福遐想着,李易一下抓住了她放在桌上的手。李易神情复杂地道:“大福,我可以不强求你同行,但请你日后不要装作不认识我好吗?”
景永福怔了怔,示意他放开她的手。
“大福,你对我燮国局势如此明了,那天下局势呢?”李易慌忙地放开了她。
景永福吸一口气道:“这是个三国时代。花落何家,未定!不过,你燮国若平安度过四子争储,将是天下最有势力的争夺者!”誉帝虽强,但景国不是一人之国,而常年来景国官员,隐患叠伏,国力日渐衰弱;契蛮虽强,然国制不改,休想染指中原;只有燮国,国强民富,去了世族的权势,再出现几位名将,天下可定!
李易沉声道:“请教大福,若四子争储尘埃落定,接下去该如何成就大业?”
景永福心中又是一暖,他用“请教”,但嘴上却平淡地道:“等尘埃落定再去想别的事,何况殿下,在下身为景人!”
“我只是想确定你的能力。”李易赔罪不成,干脆挡住了想溜的家伙。
景永福手心里忽然沁出了汗,她都说了些什么?她忽然觉得她就似一个无知的顽童,奢望以螳臂之力去舞动沉重的轮盘。可是她的天性里,这股渺小的力量却顽强地不依不饶地存在着……
“其实你说的,以前我虽不算十分明白,但还不至于一点儿都看不透。”李易深深地望着她,“父王是想要一举铲除燮国潜在的不安定因素。”
景永福试图推开他的手臂,果然如蚍蜉撼树。她开始后悔,毕竟她太年轻血热,被李易的平易近人打动,可是帝王家的人能信得过吗?
“可是对我李易来说,哪怕此刻身陷囹圄,也要做好长远的打算。不能为眼前的困惑而乱了最终的方向。”李易说话呼出的热气吹到景永福脸上,年轻英俊的脸上流露出远大的抱负。
“你不想说就不说。你不想跟本宫走就自己走。但是,大福,你不要当作从来没见过我,从来没跟我说过今天的话!”李易收回手,让出路,笑着吐出两个字,“休想!”
景永福低下头思索了一会儿,抬头笑道:“好啊。”
他以退为进地忍让,不再坚持同行,但她还是决定从他眼皮底下溜走。对他的宽厚,她已回报过高。
“现在可以告诉本宫,你究竟对方晓春说了些什么,他怎么跟兔子似的去了?”
“也没什么,就要离开了事情总要交代的,何况要交代的……”一看他的眼色景永福就知道她应该挑要紧的说,连忙道,“我说要他在淄留、厚轮沿线多开当铺,完了!”
李易疑惑地问:“为什么?”
“很啰唆的,殿下要听吗?”景永福摇头晃脑,并不想说下去。
这时候的李易也很年轻,只以为是“财路”,所以没有追问下去,而更年轻的景永福,一心只想逃开他。结果一件本可以避免的事情发生了,至于它对景永福的命运来说是好是坏,难以评价。
离开一个地方后来却很少怀念,这样的人是冷酷还是坚强?
景永福对景国京都王府那个生她养她十年的地方没有留恋,对厚轮三年深居简出的宅子也没有留恋。不管怎么说景国都是她和母亲的国家,背井离乡已经够凄惨了,再远离故土就更悲凉,所以起初景永福和若夫人选择的落脚点是景国边境厚轮。
可是天不遂人愿,来到厚轮的第三年,某个多事的大婶串门后将若夫人的美貌吹上了天,眼见平静即将被打破,景永福和母亲不得不离开景国。虽然景永福早就做好打算,一旦景申茂找到厚轮,她就潜往淄留,但她想不到驱使她离开的力量并非皇权,而是出自平民百姓悠悠之口。这件事也让她感悟到,有些事情是盖不住的,更是躲不了的。韬光养晦无用,是明珠本身就会发光。于是,景永福到了淄留后决心干点儿事情,坐吃山空她本就不喜,反正燮国没有一个人认识她们母女的。结果她成功地经营了一家酒肆,还大大方方地用起了“平大福”这个名字,不错,她本来就叫大福。
景永福开天然居一点儿都不盲目,上上下下她都打点了,对上她利用了轩辕不二等地方官的怜悯,对下她着实显露了一手。当她如数家珍般,报出所买物品的单价、总价和消耗情况——精确到一枚铜板时,让所有伙计都瞠目结舌。她折服了所有人的时候,若夫人就在她身后掩嘴而笑。
可惜更多时候景永福却是个无能的人,比如有一件非常可笑的事她就羞于启齿
她不会烹饪!
身为一家大规模的酒店掌柜,居然连最简单的蛋炒饭甚至蛋炒蛋都不会。在阅遍无数本菜谱后,奢侈地烧焦了无数只锅子后,景永福放弃了。天然居的厨子更郁闷,掌柜的只说不练,却偏偏懂得比厨子还多,因此厨子也坚定了此生跟随掌柜的决心!——到哪里去找这么精明又厉害的老板?不过景永福觉得厨子对她死心塌地另有原因。她怀疑,厨子相中了水姐。
那日水畔邂逅后,水姐就留在了景永福和若夫人身边。景永福不敢想象没有水姐的生活。生活不是逃亡,它需要柴米油盐,而她与若夫人,一个做了十年痴儿才苏醒,一个是生来就被伺候的美人,别说淘米煮饭,连衣服都没洗过半件。所以水边劝慰水姐的景永福,实际的模样比水姐更不堪。
粗制的男装,大半月未洗已经发黑的领口、袖口,还有因为要掩人耳目而涂黑的面庞,与虽神伤却一身整洁的水姐比起来,恐怕还是景永福更显落魄。
偏生就是这样,还非常有气势地扬言名叫大福,回想一次景永福就汗颜一次……
刘寄水眼力不错,早就识破这是一对母女,半是好奇半是怜悯与之结伴同行。一路上三人交谈,景永福也对她脾性,到了客栈,她才发现这对母女某些方面的能力实在叫人惨不忍睹,于是,她就自告奋勇地承担起“生存大计”!因她的加入,景永福和若夫人才得以永远告别客栈,幸福地步入了小家小园的生活。
厚轮的日子起初是非常恬静的。景永福努力钻研着各类书籍,刻苦地学习所能掌握的、所感兴趣的任何知识。但书籍之外,她却对人性更加好奇。十年的噩梦使她更加冷静地观看世人,她知道这世间恶人再多还是有好人的,比如她最敬爱的母亲。她也知道有些人恶不代表他一辈子都恶,比如最后关头舍身救她的刺客。
令若夫人遗憾的是,景永福对艺术方面毫无天赋。琴棋书画都只会欣赏,跟厨艺一样,只能动口不能动手。而稍微跟淑女沾点儿边的女工也是一样,景永福认为花那么长时间来制作一幅作品,太浪费宝贵的生命,何况衣服的主要作用是保暖和保护身体不受伤害,女工就好比非要在优良的弓箭上精心刻画花纹,多余!所以除了十岁那年为逃离王府她拿过一次针线,后来再也没有碰过。
景永福也没有学武,因为她早就过了最佳的习武期。但是这并不妨碍她喜欢武学,不可以学,还可以看,而水姐就是她看得最多的实体武学书。水姐的基本功异常扎实,可惜的是没有名师指导,所学的只是粗浅的功夫。所以有段日子,水姐练武的时候,经常看到景永福在一旁直勾勾地盯着,脸上羡慕和惋惜的表情并存。
在景永福终于能写出一手比较像模像样的书法后,她给水姐写了整整三十页的字。那是景永福看了水姐有段日子后,总结自己所看过的武学宝典,为水姐量体裁衣设计的新的武学修炼方法,不过当时水姐没有看懂她的“天书”。直到十天后,景永福掌握了基本的绘画技巧,给水姐画了二十幅动态图,水姐才勉强看懂。而从那二十幅图上,若夫人也彻底死了对她艺术才能的期盼之心。
厚轮次年,水姐感叹她年纪已大,即便得到景永福这样的“高人”指点,与武学的巅峰也已无缘。景永福随口说了句,那还不好办?找几个小孩来从头教起。结果水姐就跑到厚轮的街上等啊等,等了两个月,捡回一对五岁的孪生兄妹,把景永福佩服得五体投地。怎么捡才能捡到一双没父没母的孤儿,而且还是双胞胎?水姐答,等的,补充说明,等了两个月。
这一对兄妹男孩叫金根,女孩叫玉翠。其实是水姐某天在青楼附近晃悠等到的。当时老鸨不肯买下男孩,正与人贩子纠缠,两群人吵了一半才发现一双孩子不见了。
景永福嫌金啊玉啊的太俗,就各抽掉一字,男的叫阿根,女的叫小翠。当时平阿根冷着小脸,平小翠如受惊的小兔一样走进了平家宅子的大门。门关上后,水姐一手拉着一个向景永福走来,如是介绍道:“她叫大福!可一点儿都不大福……”景永福笑到一半的脸僵了,这个形象从此就印刻在两个孩子心中。
李易果然守信,没有再来打搅。景永福与若夫人、水姐、阿根、小翠,还有个拖油瓶——淄留土生土长的伍大厨子不肯留在家乡,信誓旦旦地说要追随景永福一生,但人却不进马车,追随到水姐身旁看她驾车去了。
屠刚亲自来送,伙计们也神情伤感。走之前,屠刚隐晦地对景永福说:“轩辕将军托我谢姑娘了。”
景永福“嗯”了一声,马鞭落下,马蹄扬起。她心想:估计方晓春这会儿忙死了!最近流寇四起,淄留和厚轮是大城市不会被波及,但两城之间的景燮两国的城镇却时常遭受劫掠。轩辕不二每次得了消息发兵围剿,总是功亏一篑。奸细难除,流寇难清。现在她教他们的一招就是最好的除虫子方法。流寇得了财物总要出手吧,边境不太平,当铺能关门关店的早关了,哪里还有收钱财的地方?无论组织多么严明的队伍,都会有老鼠屎,正如无论多么清廉的朝廷,都会有贪官污吏。她要方晓春开当铺就相当于放了老鼠夹,总会有老鼠主动送上门来。只要顺藤摸瓜,逮了当赃物的人自然就能追查出流寇的底细。到那时候,就可清除细作一并端了流寇老窝。
西出淄留,一行人一路游历。倾华湖、南山十三峰、古城盛京一路赏景。
约摸半个月后,一行人来到青莲山黄龙洞。景永福忍不住在山道上卖弄了下自己的好记性,背了段前人的游记,“江郡北三十余里,青莲山石峰突兀,洞穿峰半。先从北麓上折坂,东向穴南,岩石色黄而形如龙,故曰‘黄龙’……”
眼前半山洞门岩石赫黄,勉强能算“形如龙”。
若夫人、水姐包括阿根、小翠习惯于景永福“老练”的解说词而吝于赞美,好在伍大厨给足了面子,“想不到掌柜的不但精通烹饪,还熟悉地理风土啊!”
“厨子!”景永福拍拍他的肩,“其实我也是第一次来。”
“啊?”伍大厨张大了嘴巴。
中午时分,一行人在青莲山脚下休息。景永福不会算错路程和时辰,更不会叫若夫人露宿山野——他们推进的速度堪称龟速。若换了李易,也许用半个月就可以赶回王都,而景永福正是为了避免跟他赶到一起,才特意游山玩水的。
景永福对李易说的话已经暴露了她的内心。这天下,这三国,她其实是有兴致的。当日梦醒之际,她曾想向她的父亲向这个世间讨回她应得的。她体内汩汩流淌的皇家之血,脑海里所剩不多却皆是不堪的回忆……没有人生来就会是强者,没有人生来就该被抛弃。景永福不欠景申茂,但他欠她,欠她的不是一个童年,而是一个名字。
既然大福之名名传天下,那就让这个名字真正地名动天下!她曾这样想过,但看见母亲担忧的眼神,她放弃了。
这世上母亲最重。
傍晚,马车进入宽城,停在了水姐早年曾住过的锦山客栈前。只听车前的水姐嘟囔了句,“怎么几年不来,这客栈的生意好到这份儿上了,连停个马车都这么难。”
一人接她的话,“这位大姐,我们马上就搬完了,麻烦您再等等。”
景永福掀开帘子一角,几辆华丽的马车停在他们的车前,看仆从忙碌地从车上搬运物件,应该是家有钱的主儿入住客栈了。
水姐“哼”了一下,算是默认等他们了。就在景永福打算放下帘子的时候,两双小眼睛凑了过来。景永福一乐,就没收回脑袋,陪他们看了。
是时斜阳西下,一树一石都镀了层淡薄金光,一位少年翩然出现。他手持一柄扇子,华服鲜丽容貌精致,年纪在十五上下,与他贵公子身份不般配地亲自跑来对水姐道:“这位姐姐劳烦你久等了,晚些时候请你们吃茶!出门在外,本想图个安逸,倒将东西带多了!”
景永福也猜到他是这几辆马车的主人。华服层叠,手上还拿把装饰性的扇子,这样的人出门能少带东西才怪!等他的仆从们将东西搬完,水姐才有了空间将马车停进客栈里,奇怪的是店家到了这时候还没露面。
伍大厨打开车门,抱下两个孩子。景永福随后跳下车来,搀扶母亲,当母亲站在地上的时候,地面发出一声轻响。景永福回头一看,只见那少年手中玉扇落到地上,一双比女子更美上几分的杏圆眼直直地瞧着若夫人。
景永福心中一寒,提起嗓子喊:“店家呢?这么大个店,没一个人招呼吗?”
几个伙计样的人跑了过来,但站到那少年身后尺余却没了动静。景永福继续喝问,却见那少年收回目光,弯下腰拾起扇子,握在手心对她抱拳道:“这位小哥儿,莫怪招呼不周,现时这店属我管事!”
景永福睁大眼。少年腼腆地道:“我父亲是店东,掌柜的是我家包奴,今日我出游到此,他们自然以我为大。怪不好意思的,才到这儿就给各位添麻烦了!”
“原来如此。”景永福暗忖,这少年身上的用度和气派绝非一方商贾之子,而除了失态跌落玉扇,他的言辞举止无不流露出温文的谦和——此子必出自于燮国大世家。
果然少年自我介绍道:“在下司马秋荻,不知小哥如何称呼?”
“我姓平。”一听他的姓氏,景永福不由得想到沛王李献,李献的母妃正出自司马世家。她的声音不免冷了几分,“我们萍水相逢,公子不要客气,速速安置我们休息才是个当主人的理。”
司马秋荻忙吩咐伙计引平家人去客房。
掌灯时分,司马秋荻遣人邀请平家人赴宴,景永福拒绝了,她家自备伍大厨,那可是天然居的第一掌勺。
被拒绝司马秋荻并不意外,他嘱咐伙计送去几道小菜,便安生吃自己的小酒去了。吃到一半,仆从却端来了一笼点心,说是景永福回赠的。一笼白嫩嫩粉丝丝的玉兔糕,每个都憨态可掬。
“糯米制,实心无馅。只是看着好看罢了!”另一场合,景永福边说边往嘴里丢了一个。
“那还送给人家?”伍大厨不明白,他烧制的好东西多了,她却送出个中看不中吃的。
“我就是送给他看的。”
小翠歪头不解,若夫人在她身后微笑。景永福懒懒地道:“因为那位司马公子根本就不会吃!”
他就跟那玉兔糕似的。
宽城往西是袁家荡,再往西就没了风景区,回了西上王都的官道。但到了袁家荡后景永福无法再西进,隶王的手下封锁前路,说是契蛮来袭。
景永福的心底涌起不安,而当天下午又遇司马秋荻,她再也无法压抑住繁杂的思绪。
李易出事了!景永福能感觉到空气里弥漫的肃杀。
司马秋荻依然彬彬有礼持着玉扇施礼道:“平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是啊!”
方晓春开的当铺肯定抓到了内奸,接下来呢?
“萍水二度相逢,不知道这算不算有缘?公子上次送的玉兔糕秋荻可着实喜欢……”
“喜欢就多吃几个……”
轩辕不二审问了奸细,发现了秘密。
“秋荻舍不得吃,放了一夜就失了成色,可惜可惜……”
“那就不吃喽!”
会是什么秘密呢?
司马秋荻仿佛发现自己被敷衍了,停了停问道:“平公子是不是有心事?”
景永福看了看他手中的玉扇,又看了看他标致俊美的面容,突然一下子想通了。李易大概遇刺了!轩辕不二抓获的奸细送不上王都,因为这个内贼根本就是隶王甚至沛王的人。所谓的边境流寇根本就是他们派人假冒的。流寇不是景人,全是地道的燮人!也许司马秋荻本人并不知情,但他出现在此,已经说明司马家族的涉足。
“公子是否在担心滞留此地,耽搁了行程?”司马秋荻琢磨着,他手上有块临行前其父给的金牌,说是路上受隶王下属之阻,可出示而过。要多带几人想来也无妨吧?
景永福莫名地说:“我只是有些愧疚。”
“什么?”
景永福转身回到车里。即便遇刺,李易也没那么容易死,但他此次遇刺本可避免。如果她当日肯多动动脑筋,往下仔细想想,多想几个方向,例如,抓的流寇是景人如何?燮人又如何?若燮人是普通流寇如何?不是又如何……
司马秋荻还在斯文言语,“公子不如与秋荻结伴同行,秋荻家父与隶王也有几分交情,看在家父的薄面上,会放秋荻先行离去……”
“多谢。”景永福关了车门,“我们与公子道不同,我们要去烨北平原!”
马车已经远去,司马秋荻还站在那里。他的仆从小心提醒道:“公子,时候不早了!主子还在记挂着呢!”
司马秋荻却苦笑道:“去烨北平原吗?怕是她不想跟我同行。”
“娘,大福的头很大。”车里,景永福依偎在母亲怀里。
“发生什么事了?福儿?”若夫人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
“我不知道是错还是对,但是,我觉着内疚。一件分明可以预料到的坏事,却被我疏忽,让它发生了。”如果她真是李易的谋士,那么她还没为他谋划就险些要了他的命。她只想着自身安危,没有顾及他的安危。虽然流寇真相的揭发只是其一,也许没有此事,李易的回程也不会太平,可那样宽厚的太子,如果因为她的疏忽而送命,她就真对不起他。
但她不该找借口。“这是大福的错,是吧,娘?”只有弱者才会以借口搪塞过失。
小翠不解,目不转睛地盯着景永福,阿根面无表情。
若夫人的手抚过景永福的头,宽慰道:“我只知道既然已经发生,就不要再去追究谁错谁对,而是该如何处理现在的事。”
景永福在母亲怀中点头,“所以我要去烨北!”
李易遇刺,回王都之路重重封锁。如果她是他,就会选择与轩辕不二会合。淄留会合可不是个好选择,现在潜伏在淄留的两王势力已全部活络,相反,一直不太平的燮契边境烨北平原倒是个好选择。平原开阔,敌人无所遁形。轩辕不二拥有正规的军队,既不怕契蛮更不惧不可见光的小股势力。从烨北往西走水路折返王都,时间虽然长了些,但尽在轩辕控制范围。
马车外伍大厨嘀咕道:“烨北,那里可没什么吃食!”
“有你在还怕弄不出可口的东西?”水姐冷笑着道。
“是是!我没啥本事,就是会做吃的!”伍大厨干笑。
烨北的确没啥吃食,平原上人烟稀少,不像城镇到处是饭店酒肆。但烨北又多吃食,平原上食物资源丰富。
伍大厨聚精会神地翻烤着两只野兔,阿根坐在一旁认真观看。若夫人和小翠摊开包裹,取放餐具。神情恍惚的景永福给马喂了把精粮
这天的景永福,不知道为什么破天荒地换了女装。这是自逃出誉王府后她第一次穿女装,有些怪异和不自在。
若夫人温柔地给她插了支珠钗。小翠只笑不语,阿根扭头看了会儿,然后摇摇头就走了。水姐则说了句:“跟我当年一样俊俏……”伍大厨视若无睹,依然招呼道:“小掌柜的,咱们吃烟熏味重的,还是焦脆香嫩的?”
景永福笑吟吟地向他走去,走了一半忽然惊觉,她即便穿着女装,厨子也压根没把她看成女的。
景永福幽怨地想,你们不赞我貌美如花,至少也要夸下衣服吧!
马不安地踏了下蹄子,景永福从它的大眼珠里看到她身后的汉子。一刹那,后背掠过一个激灵,危险涌上心头。
她转过身,紧绷的神经更加紧张。娘啊,好凶悍的男子!这会儿水姐取水去了,不在附近,只剩一群妇孺,外加一个中看不中用只会拿菜刀的厨子,倘若这人有什么歹意,就得全家抱团死了。
景永福勉强对他笑着招手,“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