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第五章

景永福看着乌金牌匾高悬门楣,那四字御笔亲赐——福惠双修!

景永福不得不佩服燮王。看来他早就知道了一切。惠同蕙音,兰心蕙质,既得福禄又获好处。要紧的是,这字是李易回王都前李和裕就写好的。

他不让李易娶她,原因很简单,因为她太能干了。他自己讨了三个厉害的大老婆,自作自受苦头吃尽,如何还会让儿子继续尝这苦楚?但这样的人又轻易放不得,所以他借李易之口将大福之名名扬朝殿,让全燮国都知道她是太子看上的人,又叫她无法轻易脱身。

但景永福怎么也没想到李易竟为留她,在政梳殿求婚。男人的脸皮比女人厚,皇室的男人脸皮更厚。这是她始料未及的,严格说来,人情世故也是门智慧,而在这门智慧中她还是显得太嫩了!

“好字!好字……”除了赞叹景永福无话可说。

“可我觉得你一副苦瓜样,大福。”李易在她身旁道。

“这个皇恩浩大……风也大。”景永福躬身道,“如若殿下没有要事,请恕大福困乏需要休养。”

她转身,却听背后有人喊:“大福!”

“很抱歉连累了卿,但本宫不会轻易放弃!”

景永福心道,你也知道连累我?她身上忽然一暖,那是李易脱下他宽大的衣袍围住了她。

“仔细着身子……来日方长。”

景永福想拒绝,但李易抽身的速度比她快。她只得暗叹一声,走过“福惠双修”,门在身后关上。

不如称病吧,把事办完了就走人。景永福琢磨着。

穿过一个院子,走过一道廊子,景永福看到阿根正在打一套长拳。九岁半的他身子已不似初来时那般瘦弱。只是,尽管好吃好喝地养着,阿根还是瘦条个儿,不往横里长只往高处蹿。

看到景永福走近,阿根停下了打拳,却惊叫道:“别过来!”

景永福笑了,继续走近,“为什么不能过来啊?”

“别过来!后退!”

但来不及了,她鼻尖一痒,什么味道钻进了骨子里,然后身体一麻,便不省人事了。

醒来后,景永福浑身乏力,听床边小翠哭哭啼啼地将事情的缘由说了一遍。原来今日是水姐检验二人功课的日子,阿根的试练就是打一个时辰长拳,但规定不能走出小翠画的圈。小翠不是用一般的粉条画圈,她用的是隔磨粉,这粉有毒,但毒性有时间限制,时间一到毒性自动挥发。水姐考小翠的就是精确到一个时辰的用药,结果没想到平日从来不看他们练功的景永福今日却无端撞上了。

看着小翠哭得梨花带雨,阿根一副咬牙切齿的表情,还有母亲和水姐关心的神情,景永福微笑道:“我正找不着生病的由头来闭门谢客呢,这下倒好了!”

小翠啜泣道:“是小翠的药叫姐姐倒下的,所以小翠一定会治好姐姐。”

景永福半开玩笑地说:“等着你呢,小翠神医!”

自景永福病后,平大福这个名字开始流传,先是在燮国的官宦氏族的圈子里流传,接着流传到平民百姓口中,跟着是整个燮国,最后传遍三国。由于李易始终没说明得了景永福什么样的消息而剿灭边境匪患,谣言便越传越悬乎……总之大福再次出名,但这回,她一点儿都不痴了。说她是为父报仇的义女,多出于寻常燮国百姓;说她是卖国求荣的叛徒,肯定出自太子的敌对阵营;极少数人知道真相竭力为她辩驳,却同样编织了谎言。

莫名其妙。

几拨太医来过平府,他们开的药方都被伍大厨当了炉引。分明是中毒,偏开些祛风散寒吃不死人的方子,也只能做做炉引。

李易亲自探望过景永福三次,每次她都在昏睡,他知道她不愿意见他,后来就不来了。李菲自从送匾后就失了音讯,确切地说自那日香山陀罗寺后景永福就再没见过他,倒是李泫派人送来不少贵重药材,都是补血养气的,景永福权当他孝敬她娘。而司马秋荻显然被管束了,一直没有出现。

一个月后,李易终于见到了“清醒”的景永福,关于娶她之事的后文终于可以落实了。

“其实卿深知本宫之心,本宫只是想挽留卿,百般无奈才出此下策……但只要卿愿意,本宫亦不会辜负卿。而卿提出的条件本宫已做到了,在大庭广众之下,朝堂之上,本宫向父王请求娶卿为妃。”李易苦笑道,“想来卿早就算计好了,父王拒绝了。”

“但我赌输了,不是吗?殿下还是做到了。”景永福反感李易为了将她留在燮国而不择手段,但也佩服他不惜太子身份在政梳殿上公开宣布要娶她。

“左右都是不肯,但本宫也该知足。卿终究为本宫留在了王都。”

回归起点,景永福也只答应助他登上皇位。

虽然已经开诚布公,但李易对她还是习惯性恭敬地问:“请教卿,接下来本宫该做什么?”

“保护好燮王即可。”景永福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却是最重的话。

李易一怔。

“既然推了盘,新开的局若要出其不意,就得换主攻方向。”景永福睡了那么多天,脑袋可没有休息。

“暂时的风平浪静都是为了掩饰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如果上位者被逼急,狗急跳墙的人什么都做得出来。还有一点,殿下有没有觉得燮王龙体是指望不上宫里的太医的?”

李易神色严峻道:“没有证据的话不能瞎说,卿此言有何依据?”

“我的病不是风寒,而是中毒,但太医院的太医来了几拨,没有一张方子对症下药,可想而知,他们不是一群庸医就是被人指使。以燮王的睿智,早该有所察觉。历来帝王对身边的太医都是最谨慎的,燮王为何任由庸医徘徊宫廷?”景永福自嘲地一笑,“不过我的确没有证据,那些药方我都叫我家厨子用去引火了。”

李易沉声道:“卿就是心慈手软,总给人留下活路。卿怎么会中毒?”

景永福随便说了个谎。

李易亲自为她斟了茶,又闲聊了几句,她把该注意的事项都一一说了。如若她所料不差,李易的“推盘”暂时灭了即将蹿出苗头的血腥夺嫡,却酝酿出更可怕的暗涌。弑王杀父,这样的事情每朝每国都在上演。

说得差不多了,李易忽然话锋一转,小心谨慎地问:“卿真的不愿下嫁于我?”

他终究是当面问了,景永福凝视着他,这位堪称一表人才的天之骄子,虽然年轻,尚有许多不足,但已基本具备了一代明君该有的一切素质。可帝王家哪有什么真情可言?若夫人的遭遇早叫她体味到皇家的无情。李菲欺她年幼,曾以色惑她,相比之下,李易还算坦诚。

景永福斟酌后反问道:“请教殿下,对大福抱以何种情愫?”

李易当时的神情和言语让景永福始终不曾忘怀,他一字一句如是道:“那是一种较之男子之于女子更值得珍视的情愫。”

景永福哑然失笑。他倒是聪明,没有拿话骗她。

“这是殿下求贤若渴的情愫啊!”

李易深深地凝望她,“卿真的只有十四岁吗?”

景永福无语。她确实只有十四岁,却与十四岁的孩童不同。李易不知道她与他一样出自于天下最黑暗的家庭,皇室的昏暗和她幼年经历的苦楚,逼迫她不得不早熟,逼迫她不得不拼尽所有来看清周遭世界。

李易忽然抓住景永福的手,印上一吻。

“无论卿信与不信,易愿付出可能的一切代价,娶卿为偶。”

景永福只觉汗毛倒竖,急忙将手抽出。

“卿好好将养身子,易会等卿。”李易深深地再望一眼景永福,她却转过头去。许久后李易才轻叹了一声,这才离去。

李易走后景永福仔细研究了一下自己的手,怎么男子都爱抓住女子的手就亲呢?蒲蒲儿那样对小翠,李易也这样对她。她觉着很不舒服,她不喜欢。而她浑然没有想到的是,面对李易的表白,她竟没有丝毫尴尬。

李泫坐于书房,倾听下属的回报。司马静彦默然站在一旁。

“平大福称病月余,其间太子去看过三次,迪王没有任何动静。平大福病愈后,足不出户,只是遣人置办了若干物品,包括粗制家具十套,厨具三十四套,就再无动静。”

李泫沉吟片刻后问:“你说她原本是在淄留开酒肆的?”

“是。听说是家不错的酒店,厨子手艺好,菜色有新意。”

“难道在王都闲不住打算开酒肆吗?”李泫下令道,“继续盯着。还有淄留那里继续给本王打探。”

李泫下属退下后,司马静彦问道:“王爷见过这个丫头,可看出什么不妥?”

李泫面上惯常的和煦不见,转而沉重地说:“险些被她骗过,送她财物她来之不拒,可听过李易朝殿上的话,本王才如梦初醒。正是这个小丫头看出了淄留什么地方不对,给轩辕不二拔了个头筹。她原是个酒家女,自然消息灵通,本王怎么就给忘了?不过酒家女毕竟是酒家女,看来她闲不住,又打算重操旧业了!”

司马静彦却道:“不然,拙荆曾亲自领教过。小丫头话中有话,暗示我司马家族不要掺和皇家的事,不然难保司马一族日后的荣耀。”

“哦?竟有这样的事?”

“这本是件丑事,拙荆口舌上不如那丫头,吃了亏后这两日才唯唯诺诺地将此事告之于我。我叫她重复了当日的每一句对话,这才发现这个平大福不简单哪!”

“她是李易的人,犯不着提醒我们。莫非……”李泫笑道,“莫非她有意于秋荻?”

司马静彦担忧道:“我倒宁愿是这样……”他话锋一转,却是面露杀机,“这个丫头洞察局势,耳目聪颖,但不是我们的人,她帮的是太子。纵然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丫头,可碍眼的话绝不能留她。”

李泫冷笑道:“不错,本王的礼物岂是那么好收的?既然收了,就要有为之付出性命的觉悟!”

若夫人在景永福病愈后某日问起了司马秋荻,“那孩子莫非出远门了,一个月过去了,都没有半点儿音讯。”

景永福深知故人之子在母亲心中的分量,何况司马秋荻的确投了若夫人的缘,当下她将司马秋荻被软禁在家的事儿说了,果然若夫人面有忧色,“这么个可爱的孩子,关在家里可不要闷坏了。”

“不妨,我有个主意。虽不能解他禁足之闷,却也可好生抚慰他一番。”

若夫人望她而笑,“看你笑得贼眉鼠眼的,必然又要搞怪!”

“生我者娘亲也,知我者亦娘亲也。嘿嘿……”忽而景永福想到一事,“沛王送的那些药材娘在服食吗?”

若夫人温和地点头,“嗯,都是小翠亲自打理的。”

“好药材不能浪费……”后面半句她没说下去,生怕若夫人担忧——有毒的药材也不能放过。

李泫送来的药材,每一批都是无毒没害的,但世上就有些药材,分开都是良药,放在一起却成了毒药。若小翠不识或不戒备,任由它们堆在一块儿,不管是谁吃进肚子里不死也得去半条命。

景永福觉着李泫棘手了些,连小人物也不放过,只是他小看了她的能耐。她为人处事向来都给人留活路,但也不代表她是个好欺侮的主儿。

数日后,李泫如愿地听到下属回报,平大福再次一病不起,李易为此又数度出入平大福府中。

又数日后,下属又报,平大福竟似逐渐好转。李易招了一批戏班艺人送入府中为其解闷,前些时候置办的家具厨用也派上了用场。

“她倒是命大!”李泫冷冷道。

司马静彦道:“容易府亦有不少能人异士,不死也在情理之中。倒是太子的态度耐人寻味,不过是个其貌不扬的酒家女,他先是将其送入容易府,次而殿上求婚,可见她在太子心中的分量。她若一死,必然牵动太子。”

李泫沉吟道:“这还算事小,陈家那边更紧要。一切都拜托司马大人暗中筹划了。”

司马静彦称是。

门外又传新报,却是平大福看腻了杂耍戏班,又迷上了烟花炮仗。

“真是个扰人耳目的丫头!”李泫不耐烦地打发掉下属后,阴冷道,“此女不可不除!”

司马静彦默然。

回到司马府邸,司马静彦听到隔壁传来的爆竹声声,心中质疑,大白天的玩爆竹,不过是个童心未泯的丫头,真要把她当成是碍眼的除之而后快的对手吗?他看了下关禁闭的小儿子,自隔壁爆竹声传来,他修身养性的平静便荡然无存,一副恨不能插翅而飞的模样。司马静彦去了疑惑顿生厌恶,哪里来的讨厌丫头,勾了太子的魂又迷了自己的儿子,合该被李泫盯上。当下司马静彦将小儿看得更紧,甚至连府内的梯子都尽数收了——就怕他按捺不住翻墙而去。

而这时的景永福,正忙得不亦乐乎。若夫人、小翠、阿根、水姐甚至伍大厨都围在一旁,看她跟制烟花爆竹的卢师傅讨论这个研究那个。

“这白粉放出去是红色的?那放进潢色的会出什么?”

“回小姐的话,小的没这样做过,还真不知道。”爆竹师傅汗颜,从未见过问题那么多且那么古怪的小姐。

若夫人在一旁沉吟道:“作画的话,红色和潢色调和在一起就是橙色。”

“对!就是它啦!”景永福笑逐颜开,“我还要白的、蓝的、绿的,有什么给什么,通通给我就是啦!”

“但是小姐,有的粉不能混。”爆竹师傅猜测道,“若小姐要制特殊的烟花,不如让小人来代劳。”

景永福沉吟道:“还请师傅多留几日,小女子不会亏待你。”

几天后,爆竹师傅神魂颠倒地回到自己的小店,嘴上犹在嘀咕无人可解的数字,“百一七百二七……竖九二横四三……”

“师傅,您这是在念什么呢?”他的徒儿好奇地问。

却见爆竹师傅一呆,脸色迅速变得青白,“糟了,忘了,从头算过。”又叨咕了一会儿,他颓然道,“我终究没办法计算这些个,可她小小年纪,不打算盘也不记在纸上,这怎么能算得出来?这层铺细叠的火石粉变化繁复……啊,我又忘了……好徒儿,刚才我说到哪个数了?”

卢肆爆竹烟花店关店数月。重开店后成为燮国首屈一指的名店,独占行业鳌头,这是后话,不过这店的红火与景永福脱不了干系。当王都上空升起绚烂璀璨的烟花后,这店就出名了。

司马秋荻很烦,每天身后跟着小厮,连如厕都紧盯着。越烦他就越焦急,隔壁的平大福每天都在耍爆竹烟花,平氏一定很快活,快活到有可能都忘了自己,但他却绝无可能忘了平氏。那张画像中的女子他一直将她当作自己的生母,而与平氏相处的一个月,他更坚定了对平氏的归宿感。虽然司马夫人及众位姨娘都对他不错,却没有那种心意相通骨肉亲情——他在司马一族的地位全仰赖于司马静彦的宠爱。但是平氏不同,他能感受到,她是真心对待自己,视若己出的怜惜。

可能的话,他真想当平氏的儿子,大福的兄长。也许大福只觉得他是个纨绔公子,但和她在一起,他就愿意倾己所有所能,令她快乐。司马秋荻凭本能感受到,大福也是这么想的,无拘无束只是单纯快活地一起玩耍。

现在他凭本能感受到,大福正以她的方式向他打招呼。想到司马夫人气愤却又无奈的神情,他就不禁偷笑,但再想到自己桎梏府中的处境,他又黯然。这几夜他总是很晚入睡,今夜也不例外。

外室看守他的小厮忽然惊呼起来,“公子!公子,你快来看,隔壁放烟花了!”

他忙不迭地披衣而出,只见高空烟花绽放,煞是好看。红彤彤的团花,绿油油的丛簇,千朵万朵在繁星中开放,同过年一般的景致,不禁让他看痴了。

“好家伙啊!比我们府中的烟花还好看!”小厮赞叹道。

司马秋荻没有接话,只顾看那空中的火花,灿烂明丽,璀璨时令人忘乎所以,倏忽流逝时又担心放烟火的人会就此停手,好在一时寂暗后总会再次升起姹紫嫣红。忽然,几束火花同时炫耀,随之烟火的颜色改变了,在束束火花降落时,一团火花夹带爆竹声冲上夜空,散射开来,竟是从来没有人见过的橙色烟花。那烟花散开,形成一个圆球,艳丽无比。紧接着,又一束白光激射其上,宛如一把打开的折扇插在橙球上,神奇又靓丽无比。

司马秋荻笑了。

橙色球花连带白扇落下,又升起绿色球花,依然附带一把状似扇子的白烟火斜插球花。接着是蓝的、紫的,各种颜色的,但每色球花都附带白扇形烟花。

小厮会意地看了一眼司马秋荻。这分明是隔壁家讨好公子来着,只是公子这阵子郁闷,连往日爱不释手的扇子都尽数藏在了柜子里。

司马静彦也看到了,心中反感稍减。这平大福对秋荻也算有情。

同一时间,王都无数人都观赏到了这一系列烟花,赞声不绝。只有卢肆的爆竹师傅还在琢磨,“怎么样才能弄出来呢?高度不难,落点成圆也不难,但横竖的计算……”

伍大厨在边上看着景永福,那表情完全是在看怪物。水姐等人跟她相处的日子久了,都是一脸的笑嘻嘻,阿根也难得有点儿孩子气,在旁边摆弄着景永福所制的爆竹。只有若夫人始终愉悦地欣赏烟花——这可是特制的司马秋荻式样的烟花。

烟花之夜以阿根大放爆竹告终。都城府衙遣人勒令禁止了平府的扰民行径,看在李易的面子上,来人客客气气地说话,没有请平家人上衙门。但是烟花爆竹的动静实在太大,次日李易只好带景永福入宫——燮王召见。

入冬的燮国王宫,长久的殿外等候使景永福无暇欣赏宫廷景致,只顾捂着冻红的鼻子。李易怜惜地道:“也不戴个围脖。”

她憨笑一声,“殿下是恨不能把我包个严实,不让人见着才好吧。”

李易微笑道:“已经藏不住了,我也不后悔。是时候叫父王亲眼见下你这个鬼丫头了!”

她不敢看他的目光,勉力打趣道:“我就这么见不得人?”虽然话早就挑明了,可该羞涩的时候她不能表现得太过轻松。

李易刚想开口,姗姗来迟的宦官尖着嗓子宣旨见驾。于是换了风凉的外宫,景永福跪到了冰冷的殿堂地上。

“民女平大福参见陛下。”

老皇帝没有叫她久跪,“起来回话吧!”

她恭敬地站起。

“听都府衙上报,昨天夜里你放了半宿烟花爆竹?”

她道:“正是。民女大胆,想在新年来临之前,给太子殿下做点儿新鲜玩意儿。昨天算是大功告成,只此一次,以后断不会再无缘无故弄出声响打搅街坊邻里。”

李和裕定定地打量了她许久,才道:“花样挺新鲜的,新年到宫里来耍耍。”

她忙道:“民女哪能弄出那些个,民女不敢贪功,都是王都卢肆烟火店的货色。”

李和裕说了几句,就打发她回去了。他只字不提当日李易殿上求婚之事,正合她意。

景永福走后,李和裕留下李易说:“她若是景国那个大福再生,倒是件好事。”李易后来转告了景永福,他以为是他父王松口,景永福却不禁咋舌。燮国的统治者未必洞穿她的底细,而是从燮国利益出发,若燮国太子娶的是景国公主可谓门当户对,于时下局势于燮国好处无尽。那句新年来宫中耍耍,绝非无的放矢。李和裕在暗示要她进宫,她当然拒绝了。

李氏父子言谈良久。一场宫变就在他们的言谈中慢慢滋长,而景永福能做的想做的该做的,都已做完。剩下的,已然不在她能力范围,更有甚者,超出了她的想象。

新年到来之前,景永福的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如果不算某日后院突然走水,某日盗贼光临,某日司马静彦的突然来访。

放火没烧死半个人,盗贼也不是一般贼人,所以司马静彦亲自找上门来,看看景永福究竟是何方妖孽。但叫他失望了,世上没有这么平凡的妖。

司马静彦打着谢景永福关照过他儿子的幌子,带礼物上门,实则一探平府深浅。这倒没有让他失望,他看到了水姐。

因为已接近新年,景永福顺便也回了礼,亦是一些珍贵药材,祝司马夫人长命百岁。

这天晚上,带回“珍贵药材”的司马静彦铁青着脸出现在沛王府。据说他离开后,沛王也沉默了半宿。这是容易府回报的消息。

新年在无数人的期待中终于来到。

平家人聚集在院子里,场中的烟花爆竹多得几乎堆了半个院子,多是卢师傅答谢的厚礼。

小翠欣喜地问:“这些我们可以从今年放到明年了?”

“是啊,其实只一天。”景永福忽然坏笑道,“今天晚上你跟我娘一起睡,就等于跟她睡了一年,这下一年就全归我了。”

众人莞尔。

水姐笑话她,“真是长不大的孩子,这么大了还缠着夫人一起睡觉,真不害臊!”

“我就是喜欢嘛!”景永福扑入若夫人怀里,“谁叫小翠老跟我抢!”

若夫人摸着她的头,眼却望向远处。景永福恨恨地想,还有个家伙跟她抢娘,这个家伙不在若夫人身边,他在隔壁。

胡闹了一阵,平家还没有正式大放爆竹烟花,倒是隔壁司马家开始乱放一通了。

卢师傅的烟花经过改良后供不应求,但即便货物紧张,他还是送了景永福许多。景永福不好意思明白地告诉卢师傅,其实她自己做得更好。

“到底什么时候开始放啊?”伍大厨忍不住问了句。

景永福笑道:“不急不急!好东西总要最后登场!要不,伍大厨你先拿个大炮仗玩玩?”她翻了个大号的递给他,小翠却连连摆手,“不要不要!炮仗太响,听得我心慌,还是等会儿放烟花好!”

景永福想了想道:“这样吧,还是给你们先分好,每人放自己的。”她把爆竹炮仗多给伍大厨和阿根,小烟花给小翠,轮到水姐,水姐会意地接过一支巨大的烟花。伍大厨瞪眼道:“大福偏心,给水姐一个最好的!”自从来到王都,他不再叫小掌柜的,逐渐也叫起了大福。

“一会儿再分吧!”景永福笑道,“多得是呢!要不你们一会自个儿选?”

阿根瞟了一眼水姐手中的那支,瓮声瓮气地道:“谁不知道那个是你做的,给了水姐却叫我们放卢师傅的!”

景永福大笑着掩饰尴尬,倒是水姐瞪了他一眼,“师傅的你也敢抢!”

“算了!”阿根假装大方地走开。

“这放出来会是个什么样呢?”伍大厨凑近水姐,醉翁之意不在酒地问。

“放出来就知道了。”

一旁的阿根开始放爆竹,小翠捂住耳朵喊:“先别放这个,太闹了!”

喧闹之中,水姐不急不忙地撕开手中烟花穗头,引了火石点燃导线。阿根和小翠起先没注意到,等两人发觉,一道白光已随鸣镝般的声响冲上夜空。

这声响虽不尖利,却是与周遭的声音都不同,这白光起先倒也寻常,直线上天,但后来就不一样了。白光于空中幻化出烟花,没有其他色变,依然是明如昼光的白,只是升得比寻常烟花都要高。

水姐举着烟花,沉声道:“小翠、阿根、老伍都到我身后来!”三人依言,而景永福早在她点燃烟花的时候便拉着若夫人站到了她身后。

白色烟花升至最高点,开始变出花样。纵然明知家中来了歹人,但每个人还是被头顶上的烟花吸引。

一个圆亮的白环,拖着一竖,两旁各自伸展两道斜线。这是景永福进行了多次计算后的心血。

“呃!”阿根第一个毫不客气地收回目光。如此巨大的烟花放出来的不过是简单的白色线条,阿根的巨大期待落空。

水姐目视前方,还不忘嘲讽景永福一句,“我怎么就忘了,你某些方面就是大福,离开了卢师傅,只能整个……”话没说完,她已纵身一跃,和闯入平家的一群人缠斗在一起。阿根护住众人,大声道:“别怕,我保护大家!”

景永福依然注视着那坠落的白色烟花。做的时候,她不假思索就做了这个图案,正是当日迪王李菲的“人物画”。只是她不知道李菲看到自己的“画像”做成了烟花放到了天上,会作何感想?

烟花很快消散,夜空依然星星点点,那是王都更多人放的烟花。

水姐打到一半,忽然后退,同一时间,阿根蹿到了景永福身前,砰的一声他倒在她怀中,眼前一个黑衣蒙面人与随后赶到补位的水姐缠斗了起来。

“哥哥!”小翠惊呼道。阿根口中流出鲜血,艰难地道:“不怕……我保护大家!”随即昏死过去。

景永福禁不住流下泪来,阿根生生地为她挡下了对方的致命一击。对方显然算计了水姐的身手高强,正面吸引了水姐的注意,然后从背后偷袭她,如果没有阿根,这会儿她就去见阎王了。可阿根还是个孩子啊!

伍大厨替她接下阿根,惊慌失措道:“怎么会这样?怎么……”

原本缠住水姐的一群人向景永福扑来。若夫人慌忙从背后抱住她,却见小翠奇怪地不躲反而上前,一双小手往空中一扬,一层青雾弥漫在院中。

“你们杀我哥哥!我……我……我要你们死!”那娇弱怨愤的声音不大,却刺人心扉。

花鼓声声金缕轻点,瑶阶粉香绰约百态。除夕之夜朝露之台,燮王家宴,皇亲国戚皇子命妇汇聚一堂,正是觥筹交错笙歌鼎沸之时。

李泫依着排行坐在李菲左侧,一热一冷的两人之间,仿佛有道无形的鸿沟。令不少人心生感慨,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同样是王爷,沛王叫人一见如故,迪王却是拒人千里。太子固然不错,但较之沛王,总少了点儿亲近,更多的是未来帝王的尊威。

李易紧挨燮王而坐,眼中却时不时地发出凌厉,扫过空缺的隶王之位。李献白天就得了燮王恩旨,巡夜王都可稍迟入宴,但戌时已尽,仍不见他入席归位,证实了平大福未雨绸缪的预见。

——隶王掌握王都禁军,此外他陈氏一族还控制着京畿附近约为五万的军队。如若隶王迟归,必生不妥。

李易只觉心头越发紧了,不防脚背被人轻踩。那是他的父王李和裕的提点。有点儿大不敬了,李易暗叹,姜还是老的辣。

这时候,远空上的烟花映入众人眼帘。虽然之前也不断有烟花冲上夜空,但都没有这束火花蹿得那么高,且如此怪异。

平大福的话犹在李易耳畔,“当殿下看到一怪异烟花,那就是大福的信号。”当时他还问了,究竟是何样的烟花。“肯定是殿下生平从未见过的样式,与众不同的样式。”

现在见了,果然如此。李易望天而叹,这样的烟花难为她能做得出来。

李菲抬头,面无表情地看着白色烟花逐渐消散。朝露台上的炭火灼热,宫灯明亮,场中宫女婀娜多姿,偏生他的心却清凉无比。

李泫在一旁轻笑道:“今年的烟火不同于往年,六弟你说呢?”

白色烟花已经消失,李菲依然仰望夜空,清冷的声音低低道:“木不可秀于林,烟火亦是如此。”即便简陋,那也是天下无双的烟花。

“木不可秀于林?”李泫目光中闪过一丝戾气,转瞬即逝,依然是温煦如风的笑脸。那个叫平大福的小女子,就如同一场烟火,绚丽也就一时。原本也只是个小人物,却几次三番叫他意外。他送去的药材被她识破,将那几味合在一起有毒的药借司马静彦之手奉还。他使人纵火,雇人谋杀,不想她身边还有刘寄水那样的人物。但小人物终究是小人物,到底忍耐不住先掀了自己的底牌。平大福仗着刘寄水向他示威,将那些毒药送还,的确令他沉郁,原来她先前都在装病……可为什么不直接装死?死了一了百了,他还可以少杀她一次。

宫外隐隐传来爆炸声。台上的舞乐缓了缓,李和裕一挥手,宫女鱼贯而退。被炭火包围温暖如夏的朝露台与被烟花爆竹的硝烟染成紫色的夜空仿佛分隔成两个世界。

景永福没有想到,卢师傅送她的烟花爆竹还能派上这样的用处。小翠用了毒雾后,来敌立即倒下一大半。没被当即毒倒的人,纷纷掩了口鼻。不知是哪个不慎将火石丢进烟花爆竹内,随后噼啪声响,烟花乱窜。毒雾被巨大的烟雾一冲,倒是稀薄了不少。

“小心!”伍大厨急喊,他手上抱着阿根,眼却一直盯着水姐,“太子的人呢?都要出人命了,怎么一个都不过来,难道都是死人吗?”

水姐身上已然挂彩。她武功虽高,但来人也不弱,且还有一群喽啰帮衬着。

景永福忽然想到:莫非李易也要她死?不,以李易的性格和人品,他还不至于如此。下一刻,她立刻猜到了是谁——燮王。这种事情也只有燮王做得出来。千算万算,忘了在李易阵营的背后,还有个燮王。

若夫人环抱她的手在颤抖,她轻轻地拍拍母亲的手,从母亲怀里挣脱出来。

她既然能在十岁那年彻底苏醒,既然能带母亲离开景国,就绝不会死在这里。

“小翠!接着!”

一把匕首落到神情悲愤的小翠手里,正是当日蒲蒲儿所下的聘礼。小翠一直不肯接受它,景永福却将它带在了身边。

缠住水姐的黑衣人,因有手下助攻,抽空硬冷道:“小小女孩,做什么困兽之争?乖乖上路可少些苦楚!”

小翠接了匕首后杏眼圆瞪。

“就看你的天分了!小翠,近身之术加上这把匕首,可助水姐一臂之力!”

犹在苦战的水姐精神为之一振,喝道:“拼一线之利!”生死关头,她也没有多余的话。

匕首出鞘,光华逼人。于硝烟青雾之中,声声爆竹和节节火花下,一个娇小的女孩,义无反顾地冲入了恶人群中,却是以命相搏。

匕首原是一寸短一寸险的武器,水姐说的却是“一线”。而小翠素来只喜药草不喜武术,只学了套近身搏击之术,她紧握匕首灵巧地穿插于众敌之间,确是只争一线。

景永福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后悔,她虽无法修炼内力,但学些武功招式还是不难。可她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瘦小的小翠在刀光剑影中奋力拼杀。刀锋擦过小翠稚嫩的脸庞,划出血痕,剑尖洞穿她的衣襟、她的袖管,每次堪堪在对方的刀剑招呼到她的要害前,她都狠准地先给予对方致命一刺。

“小翠……”若夫人早就泪流满面。伍大厨气息渐粗,他到底是个男人,看到眼前舍命抗敌的只是两个女子,一个尚且不满十岁,叫他如何能控制胸腔内的热血。

景永福凝望伍大厨良久,忽然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硝烟之中还裹着毒雾,偶尔飘来的一丝一缕,嗅了也叫人胸腔为之一窒。

伍大厨仿佛也察觉了她的注视。景永福黯然道:“算了……”

他怔怔地望着她,嘶哑道:“为什么?”

景永福苦笑道:“你真能帮水姐和我们吗?”

伍大厨那惯于掌菜刀的大手,微微颤抖,握紧成拳后,最后还是无奈地松开了。

两处战场都分出了胜负。小翠面前所有的敌人全部倒下了,但她一身血污,人似风中残烛,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黑衣蒙面人惊呼一声,一个小女孩竟将他的手下全部击毙?水姐乘机一拳打中他的胸腹。黑衣人捂住胸腹后退一步,压抑着道:“我还会再来领教的,刘寄水!”随后他狠狠地看了一眼小翠,目光扫过景永福后,飞身离去。

来敌退去,伍大厨终于冲到水姐身旁,支撑起其实已是强弩之末的她。

匕首落地,小翠慢慢地跪在血泊中,放声大哭。她一向善良,今天却大开杀戒,毒杀数十人,手刃十四人。

水姐道:“哭什么哭?还不去看看阿根?”小翠张大嘴,哭声卡进了喉咙里,也不顾身上的血污,跌跌撞撞地跑来。跑到一半似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撒出粉末,解了先前的毒雾。

若夫人擦去泪花,“现在不是哭的时候,福儿,太子不来,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景永福回望众人,三个会武的人一个昏死一个重伤,还有一个杀了人后神魂不在,她心中不禁越来越冰凉。枉她自以为看穿人性,枉她自以为了解皇室黑暗,她终究不够资格,算了小的漏了老的,这才玩火害了身边的人。

这就是真正的帝王,能为己用,留之,不能为己所用,也不会叫他人用去。她不肯入宫,燮王必在那时就存了杀她之心,哪怕她在助李易,哪怕她实际也在顺着他的心意破除夺嫡凶事。可景永福忘了,她太出挑了。

她的筹谋已定,所以才激沛王李泫杀她。结果真正触动的危险,却是来自燮国最高的统治者。他委实老谋深算,只需暗中撤掉平府中李易的人,就可借李泫之手除掉她。到日后李易追问起来,杀她的人也是李泫,与他毫无干系。

景永福转望若夫人,慎重地跪在她面前。

烟火爆竹的燃势侵蚀院墙,火光熊熊,夹杂着声声脆裂。

她握住母亲的双手,沉重道:“大福不孝,险些害死水姐、阿根和小翠,连累母亲担忧。是大福愚钝了,这燮国死人,与我们何干?哪怕燮国亡了,我们亦可寻个世外桃源安居过活。是大福年少轻狂,耐不住要试试单凭一己之力去改变什么……现在大福明白了,那不过是痴心妄想。与历代各朝各国的皇室一般,妄图粉饰出一个个太平盛世,实际上都是盖不去的血腥杀戮。”

“福儿……”若夫人把她拉起来,她坚持不起,将话说完,“大福想通了,再不管那些,哪怕他们打得不可开交,战火荼毒,民不聊生,那都是正常的改朝换代。伤亡是不可避免的。正如母亲以前时常劝说小翠的话,她能救下一条生命,如何能救下所有的生命?物竞天择,强者生存,国家亦是一样的。”

火势越来越烈,景永福的心越来越冷。

“我们离开这里……”

隶王行色匆匆而来,身上的月白袍带着几处乌黑,显然为硝烟所染。他跪在台下禀告:“父王,请恕儿臣来迟,今日普天同庆,都城处处在燃烟花爆竹,儿臣怕哪家哪府不小心走水,故而巡视了多次来得晚了。”

“献儿辛苦了。”燮王问道,“只是不知先前的异响是怎么回事?”

李献犹豫片刻,又望望李易,面似难言。

“有什么话快说,别吞吞吐吐的!”燮王一向最反感有人在他面前惺惺作态。

“是!有处民居不慎走火,烟花爆竹堆得太多给炸飞了屋子。那家正是早先父王御赐牌匾的平大福家。”

李易一下站了起来。

“儿臣知道太子殿下与平大福多有走动,所以亲自去看了。这大过年的,说她家屋子的事还真不吉利……总之儿臣尽人事了。”李献话说到后面,脸上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一丝嘲笑,“儿臣安排妥了,这便赶来,到底是晚了几分。”

李易知道那声爆炸绝非来自平大福的宅院,以他的修为可以判断,响动出在王都南面,而平大福的宅院居于王都西侧。果然王都四门,南门被入的概率最高,司马静彦到底小心谨慎,鼓动了陈家,从南门入城——南门的守将出自陈族偏支。

上一章书籍页下一章

公主大福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玄幻奇幻 公主大福
上一章下一章

第五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