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言书(6)
隔着迢遥的#小说时间的乡愁,童年的种种,已经褪淡成永恒静止的画面,没有色彩,没有声音,像一张张泛黄陈旧的老照片,在岁月沧桑之后,从一切纷华嘈杂中澄链出来,装镶了黑木的边框,郑重地悬挂在空白的墙壁上。这样郑重,因为它已升高成为一种符号,隐喻着,或暗示着生命底层最不可解的、神秘的,近于梦魇的经验。它比任何语言更高,不经由解析的、说明的方式冒险去曲解生命的价值与意义,相反地,却是以绝对的、超越理知的方式尊重生命破碎的、不相连续的状况,陈列着生活现象的片段。它和生命若即若离,触动着我们内在沉埋的共同记忆。那些欲望、伤痛、喜悦、小小的诡计与恩情,纠缠牵连,共同结构成一个大而无声的世界,使我们忽然看到了自己。原来是这样一个自己啊!有着和众人没有什么不同的欲望、伤痛、喜悦、小小的诡计和恩情。在俗世的对错之外,在是非之外,在人间的道德与律法之外,看到一个真正的“我”,背负着不可解的宿世的因缘,牵挂着、眷恋着、挣扎着、坚持着。而这一切,只是因为这片段、破碎背后,还有许多我们不能连续的环节,使生命,回看起来,似乎是一堆散乱各不相干的偶然与意外,却又冥冥中隐隐暗示着、隐喻着那宿命注定的线索啊!
对许多艺术家来说,童年像一个永世的符咒,以它不可勘破的原形,不断在作品中出现,好像命运的手势,涂鸦在斑剥的旧墙上,一个接一个,指向那深邃幽黯的生命的终结。
《长河》、《湘西散记》、《边城》,沈从文一生的作品几乎都是另一个形式的“自传”,重现着那小小的湘西边城,沿河两岸的种种。那山川的美丽和人的杀戮,都没有理由。那坐在吊脚楼前刮痧的白脸妇人也毫无理由。她却一再重现着,看着脚下悠悠流水,用两个铜板在眉心揪出一道红……。她在沈从文的小说、散文、自传中到处出现,与整个情节毫不相干,却是那湘西长大的少年心中不可解的梦魇,纠合着性的欲念,母亲的、大地的原始悸动与神秘,无所不在地成为一个艺术家内里最永恒而巨大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