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宇文拓在躲落。
这是神农鼎事件发生后，落所感到的。
落以指扣额，微笑。她的笑容在近一段时间内似乎总带着浓浓的讥诮，就好像一个看热闹的人，当看到事态的发展越来越偏离原先的轨道时，突然觉得异常有趣。
而那笑容里的自嘲，是因为自己也不小心被卷进这场热闹里了吧。
“不管怎么说，能让大名鼎鼎的一朝太师绕道而行，退避三舍，我落还是很了不起呢。”落曾这样玩笑说。
显然，落并没有对这种拒绝有丝毫的在意——当荡漾人心的清风温柔地拂过，或渌水的碧波粼粼闪耀时，深窈的目色中那一抹笑意仍旧温馨如往日。
这是否是因为落这次已决心要采取主动？
“拓，你应该明知我不喜欢你的太师府的吧。不过这样的情势下，我也不得不牺牲一点小我了。”落站在太师府门口，诮然微笑。
“郡主远道而来，可有何贵干？”太师凉凉的语气，仿若面对一个完全陌生之人。
落笑着打量他消瘦的面颊。长锁的眉峰，以及眼下淡淡的青黛，无不显示出了宇文拓的心力交瘁。尽管如此，那双眼毕竟还因其中燃烧着的骄傲而明亮着，且没有丝毫熄灭的趋势，嘴角的一丝坚毅，也仍旧为落所熟谙。
虽然有点陌生，宇文拓毕竟还是宇文拓——落感觉很满意。只是这态度也未免有些过分了。
“好冷啊。”落笑着抱住自己的肩，“这太师府里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冷呢？”
宇文拓丝毫没有欣赏这玩笑的意思，冷哼一声。“那么请郡主尽快道出想对本座说的话，然后就请回吧。”
落凝视着宇文拓。
春已暮，夏正初。院子中已有蝉的鸣声，自得地此起彼伏。
落倾听着，静静地会心微笑。
“太师可有什么事情难以决断？”落柔声问，“只要落能帮得上忙，一定在所不辞。”
“郡主多心了。这里一切如常，并无不妥。若没有什么事，本座就暂不奉陪了。”太师竟似已要站起。
连一点基本的礼节都没有……好歹得客套性地留客人吃饭吧。落叹气。
“太师就那么害怕见到落吗？”落幽幽微笑，“况且太师明知落是亲眼看见过事情的开始的，现在说这种话来敷衍，岂不像个笑料？”
宇文拓的双眼埋在额发的阴影里，看不透其中隐藏着的神色。他沉默着，似乎在考虑怎么回答。
“……本座之事，似乎和郡主毫无关系吧。”片刻后，似乎很是下了一定的决心而说出了这句话。
区区几个字，似欲勾销两人从前的一切友谊。
往事，如日照下的紫烟，淡淡散开，飘去。
余留下一片无际的岑寂。
“难道我们不是朋友？”良久，落笑了。
“郡主，本座以前与你貌似熟络，只是因为不愿因此开罪圣上而已。”太师冷然道。有了适才的话作为开始后，接下来似乎什么都无须再顾忌。“本座向来排斥好管闲事之人。郡主大概并不了解自己平时是如何自以为是吧，几乎所有的事情都好管上一管，本座已忍了好久了。现今郡主又欲插手
本座之事，恕本座绝难再容忍。”
这话自是伤人已极，无论谁都会不禁真的怀疑起从前种种的真实性。
落只是笑了。
“……落知道了。原来落从前竟带给太师如许的麻烦，实在抱歉。”落就这样轻轻地笑着，优雅地起身告辞。
她的脸色似有些发白。当背过身去的时候，忽抬手紧紧按住了胸部，似在忍受什么剧痛。
宇文拓不由一惊。“你怎么了？”
“胸口有些痛，不过没有大碍。落自己回去休息一下就好。”落微笑摇头，但那虚弱的样子看起来随时都会倒下。
宇文拓忽急急站起，拉住落，发现她此时异常的无力。
自从上次的暴雨后，落和贺伯伯都没有说什么，但他已隐隐感觉到落的身体其实并不是看上去那么健康。此时突然想到，是否自己刚才的一番话竟会深深伤害了这少女，进而引发了她的旧疾。
“落，你感觉怎么样？快到我房里歇息一下。”宇文拓急切地问，看着落有些勉强的笑容，不禁悔意大盛。
“不敢再麻烦太师。”落努力想挣脱他的手，可是虚弱得没有一点力气，不禁露出些许自嘲的笑意。
宇文拓使劲拉着她，微微有些发怒。“不要逞强！每次都是这样，你有什么理由如此不珍视自己的生命？”
“多谢太师好意，落愧不敢当。”落似乎终于难以维持那笑容。她忍受着痛楚，咬牙挤出这一句话，同时迅速撇过头。——那眼波粼粼的，竟似有泪泫然。“反正落的事，从此也和太师毫无关系了。”
柔柔的秀发波浪般泻于肩头，此时的落，无法控制地显露着从未有过的娇弱，却是一副强忍着泪水，不愿示弱的样子，实令人无比的心痛与怜惜。
那亦是宇文拓第一次看见落这个样子——初时的笑容所营造的浑不在意，此刻似已全然倾颓于刹那间。
是否只是因为她实在太在乎这个人，而不自禁地流露出真实的感情？
宇文拓突然放开了手。
“郡主，收起你的把戏吧。”冷冷的声音。
落怔了怔，忽而银铃般笑起来。
笑声中，她已站直身子，甩甩头发，开心地望着宇文拓。
“佩服佩服，竟没让落把戏演到最后呢。不过太师现下应该知道了吧。”落笑叹一声，“毫无关系……如果我们两个人都能够这么想，哪怕只有一个呢，也就好了。”
宇文拓冷冷地道：“郡主似乎误会了本座的意思。本座只是顾虑皇上如果知道郡主在本座的府邸出了意外，会有所怪罪而已。”
“拓，刚才你的手……好温暖呢。”落幽然微笑，以耳语般的轻轻的声音说了这一句似乎毫不相干的话。她抬起头，清朗的眸温柔地注视着宇文拓。“看来正如太师所说，落是一个麻烦的女孩子。耽搁了这么久，大概影响了太师的正事吧。那么落先告辞了。”
落转过身。身后一片寂然。
当刚刚要踏出门槛时，忽然听见熟悉的温暖声音。
“落……如果我做错了什么事情，你会原谅我吗？”
落猛然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她的眼里带着深思的神色，深思中竟有着淡淡的悲哀。
思考了许久，她徐徐开口。
“我并不了解你即将有怎样的错，但我唯一可以告诉你的……也许别人会忘记这个错误，不把其放在心上，自然不会深思地去考虑过，那么也就无从说是原谅。也许会记住，则即使以为是原谅了，那个错误还是一直会像芒刺般鲠于深处，在特别的时刻显露出来，不仅刺伤自己，也伤到他人。所
以，在这个世界上，本没有任何一个人在犯下了错误的时候，能够奢求别人的原谅。”
落能感觉得到宇文拓惨然笑了笑——脸色苍白，目光却是义无返顾的坚定。
她微笑。
她知道宇文拓本也没有想过会得到任何人的任何原谅，只是一直在懦弱地期盼着什么——隔着一层薄雾看到的真相，似乎总并不那么残酷。如今自己已将这薄雾无情地驱散开来，反而会使他在剧痛中抛除犹豫，坚定起一直未能坚定的信心。
宇文拓先前因犹豫二字而生的那种食不甘味，夜不能寝的难熬的痛苦，大概也就可以结束了。
作为挚友，落完全知道自己应该给出什么答复。而且那本是她所秉持的事实，她不想欺骗他。
只是今后……即使自己仍愿意接近宇文拓，他会接受吗？
落突然转过身。
宇文拓坐在那里，静静的。他的头深深埋在双臂间。
那孤独的身影，看起来异常的寒怆，而与此同时，宇文拓特有的傲然之气，却是奇异地强烈，让人的呼吸不由一窒。
落凝视着那身影，许久许久。静谧在凝视中蔓延，绵亘……
然后她走向那身影，盈然如浮云般悄无声息。
她轻柔的手轻轻揽住宇文拓的肩。
宇文拓抬眼，触到落温柔而轻松的微笑。
“什么都不告诉我也没有关系的。只是你看起来实在不大好……很疲惫吧？是否需要我在这里陪你一下？”
宇文拓一震，一丝混合着欣喜与凄凉的神色初露于眸中，复在即刻间消逝。
他轻轻推开落的手。
淡淡而绝望地微笑，映在一蓝一黑的双瞳里，潮水般，很温柔的，将人的心静静吞没。
“我懂。”落缓缓地点点头，站起来。“请自己保重。”
落的身影隐没在太师府的宅门之后。一声钝响后，那精铜炼制的沉重而高大的门冷冰冰地隔在了两人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