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大侯既抗,弓矢斯张
镇莱关被围数十日,人人苦不自胜,今日越军大败而走,关中自然是一片欢声雷动,人人脸上都挂着笑容。楚月儿欢欢喜喜在关口等着伍封,伍封入了官署,放了一只信鸽到主城,去请各族之长和公冶长、冉雍等人赶到镇莱关来。
用饭之时,伍封对铁卫大为夸奖,道:“你们自从随我到中土来,立功无数,这些天尤为奋勇,助我不少。”石芸道:“小人们为大神效力,虽死犹荣!”伍封皱眉道:“不要说这死字,我将你们大老远由扶桑带来,可不想让你们丧身异乡。”
楚月儿小声道:“夫君,你派石朗混到文种身边,月儿总耽心文种是个极精明的人物,石朗只怕难以瞒过。”伍封点头道:“文种的确厉害,本来我还有些耽心,但今日杀了那假文种,成算就大得多了。”楚月儿愕然不解。
伍封道:“我们派石朗救文种一命,是为了干什么?”楚月儿道:“当然是为了让石朗取信于文种,日后好从中取事。”伍封问道:“文种若是死了,石朗这奸细取信他又有何用?你说文种如果怀疑石朗是我们的奸细,他会不会这样想?”楚月儿恍然道:“这就是说,我们要让石朗取信于越人,自然要留下文种一命,可夫君今天假意未认出那假文种,一戟杀了他,文种便不会生疑了。”伍封道:“好就好在我当时下手之际正瞥见文种看过来,见到是我亲手杀的,他想通这点,便不会疑心石朗了。我们给石朗编的一番说辞,譬如他是夫余族人,自小在外,如今回来为兄夫余贝报仇之类,也十分合情合理。何况我还故意伤了石朗,弄得他鲜血淋漓,等他悄悄扯落血包,再服下你给他的药丸后昏迷,文种便以为他血晕倒了。等他睡上十天才醒,文种见他受伤如此之重,更不会生疑了。”
楚月儿道:“文种为人机警,石朗自称夫余宝投他,他怎会不派人到夫余人中间打听,万一夫余人说没有夫余宝这人,岂不糟糕?”伍封道:“这个我早有预料,夫余贝确有个弟弟叫夫余宝,天生神力,但这人从小在外闯荡,不在族中。很多年前夫余宝就已经被玄菟法师杀了,这事连夫余人也不知道。文种如果往夫余族中打听是最好不过,石朗便更加安全了。”楚月儿道:“原来还真有个夫余宝,我还道夫君是随便想出来的哩!”
伍封道:“对付文种怎可大意?退一步说,就算文种疑心也不要紧,他总不能无缘无故因疑心而杀救命恩人吧?我让石朗混入敌营,却没有安排他干任何事,文种就算整天盯着他也无用,因他身为奸细,却不干奸细的事。”楚月儿不解道:“那你派他冒险混到文种身边干什么?”伍封笑道:“你们不是说石朗生得与我有些像么?我让他先到越营之中,士卒看得熟了,哪天我悄悄去将他换回来,你说有没有人认得出我这黄面驼子?”
楚月儿大吃一惊,道:“莫非夫君想去刺杀勾践?”伍封叹道:“眼下敌众我寡,越军又厉害无比,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万一齐国有灭国之虞,我便只好行此下策了。”楚月儿道:“可那剑中圣人支离益在勾践身边,怎能下手?”伍封道:“我正是因为有支离益在越营,我们难以破空而入,只好预先安排,支离益防得了天上地下,却防不了文种身边的人。”楚月儿叹了口气,道:“夫君当真可怕得紧,事情竟想得如此深远!”伍封笑道:“勾践派计然隐身吴国多年,更是厉害,我算得了什么?这派人当奸细、假扮救命恩人混入敌人身边,其实是极常见的计谋。正因其平常,对文种才大有用处。这人自视甚高,又知道我对他十分忌惮,怎相信我会用如此常见的计谋对付他?”
他们二人说这机密事,众铁卫也隐约听到,但伍封并不耽心泄密,只因这些扶桑人视他为大神,忠心不二,他们不懂中土的风俗人情,言语又有些障碍,平时又与其他人说话,是以任何机密事到他们耳中,也不虞会传开去。何况他们根本不知兵法权谋,也不懂伍封的用意,心中只是想大神的做法必是合乎天意,那石朗欣然领命,混入越军之中,也是如此想法驱使。
说话之时,东屠愁入了关署,过来向伍封施礼,笑道:“龙伯的计谋果然妙绝,我们族人只有二十多人受了些许箭矢之伤。”楚月儿笑道:“原来这援军是你们。”东屠愁道:“是啊,我们数千人每人拿了十余火把,文种定是以为我们有数万人呢!”楚月儿奇道:“一人怎拿十余火把?一手拿几个,远远看去岂非如同一个,怎能造弄得漫山遍野都是移动的火把?”
东屠愁笑道:“这就是龙伯的妙计,小人拿样东西上来,小夫人一看就明白了。”他让一个亲随出去,拿了条三丈多长的竹杆来。只见这竹杆上绑着十余只火把,每个火把相距三尺许,火把头尾都按一个方向。那亲随将竹杆扛在肩上,这十余火把便立着,然是点燃,远远看火头便以为有十余人,其实仅是一人而已。
楚月儿笑道:“原来是这么个搞法!月儿先前十分奇怪,正说哪来这么多援军呢!”东屠愁道:“龙伯走时特地安排,让我们得到飞鸽传书,便按书上地点设埋伏,还特地教这疑兵之法。龙伯说了,若是在山上多插火头,这火头不能移动,骗他人可以,却瞒不过文种。只有这活动火把之法,才能让文种深信不疑。我们一路赶来关外,初更时埋伏到两侧山上,将预先做好的火把准备好,一见敌营火起,便点燃火把大声呐喊,假意下山。嘿嘿,我们不过两千多族人,文种定以为我们有两万多人。”
楚月儿道:“哎,夫君委实聪明得紧,这法子月儿可想不出来!咦,那两侧射箭挡住越军的又是谁?”伍封笑道:“那自然是满饰人了,他们最善射箭,我让他们一千族人分在两旁,向敌人放箭。越人营内生火,处处见敌,军心动摇之下,怎辨得出究竟有多少人放箭?他们见了山上的火把,自然以为有许多人了。令子,满饰长老他们怎么未回来?”东屠愁笑道:“长老恨越人久矣,此刻随鲍兴将军追赶上去了。”
楚月儿点头道:“原来如此!夫君,那日我见你将东屠令子、满饰长老和倭人官爷都叫了去,倭人又干什么去了?”伍封道:“文种想逃,我自然要派人埋伏截杀一下,以示我人数众多,不仅能围杀越军,还有埋伏的人数,告诉他我们莱夷已经全民皆兵,让他不敢小觑莱夷,再打主意。是以让倭人在林营城附近埋伏,文种要逃,必先想着林营,等他们陆续往林营逃时,伏兵便大张旗鼓,弄得惊天动地。大凡这逃散之士卒,都是后卒看前卒,逃命要紧,形如惊弓之鸟,只要前面的被袭,便会改道而逃,其余人都会跟了去,是以由不得文种带人入城。而城内少许士卒见大军逃散,还怎敢困守孤城,自然是弃城随大队而逃了,老爷子他们便夺下林营城,再与这镇莱关呈犄角之势,相互照应。”
楚月儿会意道:“这么说,小兴儿是故意让他们逃出营,然后再追杀上去?”伍封点头道:“小兴儿由主城带来的士卒不会超过三千,这些都是莱夷势危时,冉雍先生他们临时招集的士卒,本不善战,越军人数又多,是以不能让小兴儿带人硬堵,只能让他们逃出营,然后远远地大呼小叫追赶,逼得文种的士卒远远遁走而不敢停留,满饰人自愿跟上去,声势就更大了些。”
午饭时圉公阳清点越营回来,报称缴获兵甲、车马、粮草、帐幕、大旗多少,其数极多。晚间时分,鲍兴、倭人武、满饰箭都回来。鲍兴乐呵呵地道:“文种一口气逃到莱安,离我们有三四百里了。小人乘着龙伯的铜车,回来时收复了狐城和西城,另将赢城也夺了回来。”满饰箭大笑道:“今日虽然没赶上去厮杀,却跟在后面放箭,委实痛快,总算出了心头这口恶气。”倭人武笑道:“小人顺利夺回了林营城。”满饰箭笑道:“官爷将我的城夺了回来,下次请官爷和令子吃鹿肉。”倭人武笑道:“你要请吃鹿肉,须得请龙伯才是。若非龙伯的妙计,我们这些不善战事的族人能干什么?”满饰箭哈哈笑道:“这是自然,我早有准备,要请龙伯吃虎肉。”倭人武故意道:“为何不请我吃虎肉?”满饰箭道:“本想请官爷的,但只打到一只虎,龙伯的人多,怕不够吃,只好请官爷和令子吃鹿肉了。”东屠愁在一旁笑道:“长老倒是个老实人。”
伍封笑道:“各位今日辛苦,先去用饭休息,明日等各族长来,我们再商议日后之事。”倭人武三人下去后,小红带了旋波上来,伍封道:“咦,波儿真的跟来了?”小红道:“小兴儿叫婢子带波姑娘一直守在阵后,后来入了越营休息,等小兴儿回来,没让她上阵。”鲍兴咧嘴笑道:“波姑娘娇滴滴的,怎好让她打仗?何况我也趁机免你上阵,万一伤了不好。”伍封点头道:“小兴儿这安排甚好,波儿是越人,怎能让她与越人打仗?”旋波叹道:“龙伯十分体贴人的心思,那展如可差得远了。”
伍封想起那展如来,不禁叹了口气。悄悄向鲍兴说了鲍宁夫妇双双阵亡的事,鲍兴放声大哭,与小红往鲍宁夫妇灵前去了。
次日上午,公冶长、冉雍、吴舟、蒙猎、赵悦和各族之长都赶来了镇莱关,公冶长道:“昨夜我与赵将军和蒙将军先后攻打北口、夜城和晋城,将三城夺回,莱北也尽数收复了。”
伍封曲指算道:“眼下莱夷仅有博城和莱安在越军手中,文种大军在莱安,博城又近琅琊,这两座城原是莱夷齐人的居城,一时间可难夺回来,暂且不用理会,好在各族之城邑收复,九族之人便不必四方逃散。文种大军守在莱安小城,进则重夺莱夷诸城,但免不了又阻于镇莱关下,无趣之极,退兵又能退往何处?无非是琅琊或徐州两个要地。他进而无攻,早晚必退,不必耽心,我们只须在莱夷各城稍驻士卒,这莱夷便大为平安了。”冉雍道:“各族长由族中整顿了些士卒,五百一千不等,昨日全靠了他们的族兵,我们才能一举夺回三城。”
众人统计一下这次收复莱夷之战的双方伤亡,己方死了百余人,伤四百多人,越军死了二千多人,伤者无以计算。
伍封点头道:“文种虽败,伤亡却不大,主要是因为我们兵少,又是乌合之众,实不能战。不过这莱夷总算大致安定下来,各族长自带本族人回城去,譬如乐浪族回居夜城,倭人族回居西城,与以前不变。族兵未经训练,战场用不上,便随各族暂且守城,昨日缴获不少,各族兵甲不足可向小宁儿领用。不过,战后各族要罢兵革,交回兵甲,免得惹人之忌,又兴战事。”众族长齐声答应。
伍封道:“小宁儿阵亡,镇莱关烦公良孺先生镇守,主城请冉先生主持,北**付高柴先生,赢城请吴兄防守,除镇莱关用千人外,每城充兵五百便够了。姊夫守海上之岛,外父总理莱夷事务,各城设狼烟之台,每日派十队哨探,如遇敌军,便以狼烟为号,看不见处派人报讯,其余之城都赶往救援,如此守望相助,人数便不少了,当可支持些时日,等候大军来援。不过我猜越军经此一败,暂不会再夺莱夷诸城,这些小城邑夺下来对越军有何好处?勾践必定在徐州一带与齐国决战,若灭了齐国,各城都是他的,是以越军再伐莱夷的可能性不大,各族长可以安心。”
公冶长和冉雍都点头道:“越军的确不必再攻莱夷。”
伍封叹了口气,道:“战事继续,各族仍然回去,该如何生活便如何生活,就算齐国灭了,各族仍要生存不是?是以决不可因战而乱,农事也不可因战而毁。这次夺了不少粮草,各族都领些回去,日后除非天灾,或是不得已的**,决不能让族人因缺食饿死,如有此事,那就是各族长之责了!”虽然他没说饿死人要如何处罚族长,但众族长均心中凛然。
眼下伍封领莱夷数年,虽然少在莱夷,但身份官爵愈高,名头战功愈剧,威严也日盛,已经在莱夷九族中树立了牢不可破的威信,是以可以说这种恩威并重的话。数年之前他初领莱夷时,对九族之长便不能这么说话,那时只能以笼络人心、名利遂进等法子管辖九族。
伍封道:“过了数日,我便要赶到临淄,助国君与越军决战。此后如有越军过境莱夷,人多便坚守,人少便攻杀,决不可带兵出所辖之境,各位须要谨记。其实各族不露兵革最好,免得招田氏之忌,日后打你们的主意。”
莱夷之事安排完后,各族长都去领兵甲粮草,拟带族人回其城邑不提。
各族长离开关署后,公冶长问道:“封儿准备带多少人去临淄?”伍封道:“这次亲卫军大有伤亡,小宁儿替我挑些精悍的士卒,补充亲卫军满千人,交小兴儿、赵兄和蒙兄统辖,这次我除了铁卫外,就带一千亲卫军去。”冉雍皱眉道:“龙伯大败文种,破了勾践的东路大军,越人必恨入骨髓,就一千几十人去,外有越人-大军,内有田恒的三万多人,只怕极其凶险。”
伍封微微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来,道:“无妨,那个田豹不是带了万人守在高唐么?这人有些靠不住,我自有办法,先闯进高唐夺了田豹的军权。有这万人在手,田恒能奈我何?!何况他连连惨败,无退敌之策,只怕也不敢打我的主意。”
公冶长等人-大出意料之外,无不赞好,一起看着他,寻思这人神出鬼没,心中不知道还藏着多少奇谋妙策。
伍封在镇莱关准备了数日,他大破文种的消息早已经传遍了整个齐国,齐平公先后派了三次使者来,褒赏之余,主要是催促他尽快赶回临淄,商议破越之策。伍封知道这国君老丈人不懂兵战,均道:“整兵数日便动身。”
其实他也可以早些动身,不过一来是莱夷初复,夷民不免混乱,自己坐镇在这镇莱关,可以安定夷民之心,二来文种的大军驻扎莱安,便如猛虎在侧,虽然他未必会进军,但不可不防。
各族长带族兵走了,伍封让赵悦、蒙猎送公冶长和冉雍等人回主城去,伯乐小儿也先送往岛上去,命他们顺便将鲍琴、鲍笛、闾申带来。镇莱关之围已解,关内安宁下来,庖丁刀带着关内善铸之人为铁卫打造金丝甲,都已经造成,分发铁卫,圉公阳、庖丁刀、鲍兴夫妇也各发了一件。时间紧迫,这金丝甲又十分难造,才制出五十一件来,包括预先为石朗造的那件在内,总共五十二件,铁卫和庖丁刀等人发了四十五件。剩下七件伍封本来想给旋波一件,旋波因不必上阵杀敌,这铜甲打造又极难,推辞不要。
伍封见仅余七件金丝甲,亲卫军有千人,给谁也不合适,遂想留一件给母亲庆夫人,还要派人给公冶长送一件去,心忖自己常年在外,这外父为自己打理莱夷十分辛苦,理当孝敬。这么一想,又想起齐平公、玄菟灵这两个外父和周元王、楚惠王两个舅子来,寻思不可厚此薄彼,当留五件下来,还剩下一件送给姊夫列九,以酬他当日赠金缕衣之德。
当日派了二批人,一批人拿了三件往主城和岛上,将两件金丝甲送给公冶长和列九,还一件也交付列九,等田力的大舟到来,便交田力带给庆夫人。既然要给庆夫人送物,各位夫人和儿子女儿也不能少了,楚月儿在越营所获中找些了珍玩,都交人带往列九处。
伍封又欲派人往朝鲜去,给玄菟灵送一件金丝甲,被离也在朝鲜,但无甲可送,便送由越营中得来的铁剑一口。楚月儿笑道:“既要派人往朝鲜去,我们干脆捡几件铁兵器和一些珍玩,让人送给朝鲜王。夫君日后说不定会跑朝鲜去探望法师和被离先生,或是我们在海上游玩顺道到了朝鲜,先结交一下朝鲜王也是不错,这也算是给了法师和被离先生面子。”伍封赞道:“月儿言之有理,就这么办。”又选了些越国的铁刀和宝货,派十余人为使前去送礼不提。
殊不知这些日子他们镇莱关制出的面罩、金丝甲以及送往朝鲜的铁刀,日后对扶桑、朝鲜的兵甲制造影响极大,这是他们今日所未曾预料的。
楚月儿让人制作的数十面战神大旗都已经完备,这赤红的大旗上除了铁色人面之外,还有一个大大的“龙”字,显得十分威猛。
赵悦、蒙猎由主城回来,也将鲍琴、鲍笛和闾申带了来,伍封让赵蒙二人与鲍兴一起,统辖亲卫军。这日探子来报,说文种奉勾践之令,弃博城和莱安,大军尽数东撤盖城,两路军合为一处,欲与齐军在临淄、盖城一线决战。
伍封一跃而起,大喜道:“文种撤兵,我们也该动身了!”派少许人收复博城和莱安,众人立刻整顿兵甲车仗,此次在越营中得了不少革车,铁卫和亲卫军都改乘兵车,鲍兴将伍封的铜车驭来。这车由庆夫人带到扶桑,又由伍封带到吴地、夷州,一直未用上,如今要与越军决战,便要用此车了。伍封因鲍兴是亲卫军的统领,便不要他驭车,让圉公阳来当御者,先派少许人收复驻守博城和莱安,再让庖丁刀往高唐探听消息,看看田豹是否仍在城中,铁卫也各乘兵车,与亲卫军一起随伍封和楚月儿出发。
伍封和楚月儿带着铁卫在前,鲍兴和小红引亲卫军在后,旋波与小红共乘一车,鲍琴、鲍笛和闾申也跟在军中,立时由镇莱关动身,往西进发。一路急行,三日后到了高唐附近,庖丁刀迎上来道:“田豹仍守高唐,听说国君派人催他到临淄,但这人数番推托,大有坐观之意。”
伍封哼了一声,道:“这人私心甚重,他带士卒万人在此,临淄战事有利,便会引军南下助战,若齐人败了,他又会以此为条件,与越人交易以保自身平安。这种犯上作乱之辈,原本就靠不住。”楚月儿问道:“夫君,我们是否抢进城去制服田豹?”伍封摇头道:“田豹善于用兵,对我又十分忌惮,就算我们抢入城,他必定引大军来阻挡,这些士卒都是齐人,我们若杀散士卒来夺兵权,日后还怎能指挥他们打仗?”
赵悦道:“要不龙伯声称是国君派来接掌兵权,诱田豹出城,再制住他。”伍封道:“如此计谋须瞒不过田豹,这人行事谨慎,兵法精熟,见我来了,决不会轻易出城。不过田豹好大喜功,与田逆还要争立功劳,我便由此着手。”
士卒先停下来,伍封由亲卫士卒中挑了个人,让庖丁刀拿来一套铜盔甲,交那人穿上,道:“这人生得与文种一般高矮,胡须又十分像,这套盔甲是那假文种的,穿着是否有些像文种?”蒙猎问道:“龙伯想让他假扮文种?”伍封道:“是啊,我早有计较,那文种的大旗我也拿了两面破损的来,便让他带几个人、几乘兵车狼狈而逃,小兴儿拿我的旗带几十人在后追赶,一直跑到高唐城下兜圈子。我打败文种的消息,高唐的人想必知道了,那田豹见小兴儿追赶文种,你说他会怎么做?”
楚月儿笑道:“田豹见小兴儿将文种追得狼狈不堪,又见是夫君的旗号,必定以为夫君大败文种,手下追赶文种至此,怎会放手让小兴儿立这功劳?”伍封点头道:“这人见了文种落单,便会亲自带人出来擒杀文种,抢这功劳,日后也好夸口。若是我们追赶文种,这人怕得罪我,又怕又何计谋,未必会亲自出城,若只是小兴儿他便不怕,放心出城。等他出城之后,小兴儿便兜到城门处堵住,我们便趁机擒住田豹。”蒙猎点头道:“这计对田豹最为有用,这家伙本就是个贪图名利的家伙。”
安排好后,又叫几个亲卫士卒换上越军衣饰,扮成文种的亲随,他们故意弄得盔甲歪斜,举着破旗,三乘兵车一路前奔,状如逃命。鲍兴率十余乘车在后追赶,车上都插着伍封的大旗。
一会儿间便到了高唐城下,假文种饶城而走,鲍兴大呼小叫追赶:“文种休走!”城中士卒得田豹之令,轻易不开城门,见状连忙报知田豹。田豹闻讯又惊又喜,想不到平白落下这天大功劳,忙带人往城头看时,果见文种丢盔卸甲,十分狼狈。他没见过文种,假文种又低头急走,田豹自然分辨不出真假,见到文种的旗号,又听鲍兴一路呼喊文种之名,不疑有他。心想:“龙伯大败文种,想不到手下还追文种到此处来。哼,这人前方苦战,若被我擒下文种,这大功轻轻松松由我所得,岂不气死?”
欣喜之下,田豹也不及调兵,带了手下百余亲随乘三十乘兵车出城,由假文种前方迎上去,以堵住文种的前路。鲍兴见田豹出城,连忙将车稍稍转向,贴着城濠赶到城门处,以防士卒关闭城门。
假文种见田豹出城,连忙回车转头,这时鲍兴让出追路转到城门,假文种自然是一冲而过。田豹还以为鲍兴怕被抢功,想贴着城墙饶近路赶上文种,不疑有它,心中暗骂:“龙伯聪明一世,怎会有这么个蠢笨的手下,让文种跑了回去?”连忙追赶上来,挥着剑对手下道:“快赶上去,决计不可让文种逃了!”他想,文种一路逃到此处,必定人困马乏,支持不了许久,自己是支生力军,追得一会儿,自然能将文种擒住。
才追去百余步,忽见前方红影晃动,骇然抬头,只见一人由空而落,形如大鹰飞下,手中剑光赫赫,还未看清,这人已经一脚将他的车右踢落车下。这人落在身旁,剑气森森,田豹遍体生寒,惊道:“龙伯?!”伍封大笑道:“田豹,你上当了!”田豹剑才举起,便被伍封由肩到腰点了数穴,动弹不得。
这时楚月儿带着铁卫不知道由何处闪出来,她如一只蝴蝶般左右穿飞,一连点了十余乘车上御者的要穴,剩余近二十乘兵车上的士卒见来人厉害无比,主将又被制服,乖乖地停下了车。铁卫早得吩咐不可杀人,只是用长刀指住了车上人,逼他们下车,并未动手。
伍封先由田豹身上搜出调兵虎符,挥了挥剑,赵悦、蒙猎带着一千亲卫军由远方出现,尘土滚滚,四方拥过来。此时城头上田豹的亲信见生变故,忙令人关闭城门,却被鲍兴挥动大斧,将守门的士卒驱散。
伍封先使庖丁刀往城中传令,就说田豹拥兵自重,不听调度,龙伯特来收其兵权,以赴国难,命军中各将佐到城署议事。伍封和楚月儿带着铁卫和亲卫军押着田豹等人入城,再关城门,带着铁卫直入城署,赵悦、蒙猎带亲卫军接掌四门,鲍兴紧跟着伍封入了城署。
伍封坐在城署之中,田豹被点了穴,被按坐一旁,口不能言,身不能动。不一会儿,城中各将佐急赶了来议事,见伍封正坐案后,而田豹乖乖坐在一旁,垂头不语,他们不知道世上有点穴奇术,自然想不到田豹被点了穴,还以为不得已要奉命交出兵权,心中不甚情愿,才低头不语。
各将佐肃立两旁,只觉伍封雄姿英发,威杀之气如同刀戟,人人都生出敬畏之心。其实伍封由孔子处学得造势之术,如今武技已臻化境,吐呐已至无的境界,自然而然便有如许威势,无须刻意造势。伍封眼光向他们扫过去,哼了一声,道:“眼下越人-大军十万占驻盖城,威迫临淄,正是危难之时,一旦临淄攻破,社稷倾覆,齐国亡之有日!各位身为齐将,当以国事为重,此刻正是身赴国难之时,怎可随田豹困守高唐,坐观齐越之战?”一个齐将道:“小将等也是这么想,国君几番来使催促救援临淄,但田将军命不可轻出,军法如山,我等也不敢违令。”
这事庖丁刀曾打听到,未知真假,这人当众说出来,伍封见田豹确有违背国君之令的事,心中暗喜,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忽听一将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这高唐是齐国五都之一,田将军谨守此城,便是怕临淄被攻破,国君无处可退,有这高唐之城,或可挽救国势。”
伍封斥道:“临淄尚守不住,这高唐岂能为恃?我看这是田豹拥兵自重,别有它图。当年他身为中山司马,便曾谋逆,欲夺中山王之位,这犯上作乱之人,田相居然用之为将,使领大军,如此任人唯亲,简直岂有此理!”他这一顿喝斥,连田恒也骂了进去,既然田恒下手害他,现在也就不必顾及其脸面了,何况他身为天子亲赐的伯爵,比田恒的地位还高,骂之也合乎身份。众将见他连田恒也敢骂,无不心惊胆战,再没有人敢为田豹辨解。
伍封道:“田豹拥兵自重,不听国君调度,身为人臣竟然行此不忠之事。来人,将田豹拖下去重打百棍,以儆不忠不义之辈!”这田豹加害鲍家,又曾谋害自己,伍封恨之入骨,如今揪到其错处,自然不能放过。他伸手抓着田豹的肩头,随手扔了出去,田豹身材矮胖,伍封虽然坐着,仍能将他一抓离地。田豹重重跌在地上,大声道:“龙伯,你……”。原来他一直被伍封点了穴,不能说话,伍封还未及整顿士卒,心知军中将佐必然大多是田豹的亲信,不让田豹吱声,怕众人生疑,导致内乱,遂借此一扔,顺手解了田豹的哑穴。
众将佐见伍封随手便将挺大个人扔出去数丈,如掷小儿一般,无不吃惊。这时鲍兴早已经上前,提着田豹出去,田豹正要斥骂,却被鲍兴重重打了几个耳光,连牙也被打落数只,一时正说得出话来,被铁卫按倒在地,挥棍便打。
众将佐在营内听见噼噼啪啪的军棍击打入肉之声,间杂着田豹凄厉的惨叫,人人脸色大变,浑身冷汗,寻思伍封身为伯爵,威权极盛,以致连田豹这大司寇也当众责打,自己这些军中小将在他眼中又算什么?他要杀自己只怕如拈死一只蚊虫般容易,谁敢为自己出头?
这时楚月儿上来,在伍封面前铺开了一份竹简,原来这是一份名单。她让圉公阳和铁卫逼问田豹的亲随,问清其在军中安插的亲信,写出这份名单。伍封见军中将佐三十余人,竟有二十五六人是田豹的亲信,寻思要将这万名士卒会收归己用,先得将田豹的亲信尽数逐去。
伍封当下不由分说,将田豹的亲信尽皆褫职,逐出军中,再由亲卫军中能干者充任,这些人在镇莱关一战中立有大功,正该升职。一千亲卫士卒尽数补入军中为小将,有这一千人在军中,又有二十多将佐是自己的人,这高唐万士卒便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了。
此一番他雷厉风行,恣意而为,与以往行事大有不同。一路上他早想得明白,自己早知道田氏早晚成齐国之大患,但始终不能制之,虽然自己能防备,但鲍息一家却因此受害,细想起来,不仅因自己常年在外,也与自己行事太多顾忌,理字当先,讲究名正言顺有关。而田氏却无所不用其极,如今齐国被田氏尽数控制,连田豹也敢公然违国君之令,由此可见君权旁倾。如今非常时刻自然要当机立断,责打田豹虽然是为了惩罚其违国君之令,其实也是因自己痛恨此人,有点公报私仇的意思,同时也可在军中立威,顺利掌握全军,再将自己的亲卫军补入军中为小将,虽然暂没了亲卫军,却将万名士卒牢牢控制在手,日后大可以凭此与田氏周旋。
责打完毕,伍封将昏厥的田豹交给其亲信,尽数逐出高唐,至于他们是否往田恒处告状,伍封才懒得去理会。反正眼下与田氏交恶,多此一举也不当回事。
眼下齐国上下无人不知道伍封的大名,况他新破文种大军,声威正是最盛之时,城中人早见伍封的大旗,知道来人是新近大破文种的龙伯,又惊又喜。原来城中士卒并非田豹的私卒,而是齐国的正规士卒,不少人的家眷都在临淄附近,他们早知道临淄紧张,身为士卒,自有守国之重责,常闻国中各地军情,大有灭国之虞,人人心焦。然而田豹却紧闭城门,守高唐孤城,这人军令甚严,无人敢有异议。如今闻说龙伯来收田豹军权,还责斥田豹不遵君令,重打了百棍,士卒自然是无不敬服,再加上一千亲卫军安插各营,这一万士卒便顺利依附了伍封,唯伍封之令而是从。
全军共一万一千人,兵车一百多乘。伍封用兵经验丰富,在城中整兵一日,将士卒中蠃弱些的一千人编为城卒,交一个亲卫军将领守高唐。剩余万人,编三千人为后军,除负责辎重粮草外,兼为救应,由赵悦统领。让蒙猎领精锐士卒三千为前锋,编为前军,剩下四千人为中军,鲍兴为中军传令使。其余圉公阳、庖丁刀、小红、旋波不算将领,负责主将起居,急时兼充传令之使。
次日伍封率兵车百乘、士卒一万,打着他新造的战神大旗和齐国的军旗,浩浩荡荡由高唐出发,直赴临淄。出发前先派圉公阳和庖丁刀往临淄城中报讯,命他们报讯之后,直接往越军中去打探消息。军中有兵车、步卒、辎重,是以速度并不快,晚间在途中扎营,第三日午间赶到临淄城外,并不入城,却在牛山之下、淄水之侧按五行阵法扎下大营。
自从越军入寇以来,齐人节节败退,士气低迷,民心垂丧。伍封新败文种,齐人自然视之为救星,圉公阳和庖丁刀来临淄城中向齐平公报讯时,依伍封之计,故意四下宣扬,城中人尽数得知伍封引大军来援的消息,欢声雷动。
这是伍封的先声夺人之策,如果田恒此时想仗着士卒数多,向他攻伐,齐民必定视之为卖-国之贼,田氏数百年笼络到的人心便一举丧失,田恒是个聪明人,就算再有异心,越军一日不退,便一日不敢向伍封下手。何况伍封拥兵一万,田氏也不过三万多人,人人皆知伍封善兵,田恒以三万对伍封一万,丝毫没有取胜的把握。
伍封先由闾申处将那块有“闾”字玉暇的玉璧拿来放入怀中备用,命鲍兴、赵悦、蒙猎守着大营,自己未穿衣甲,楚月儿替他包好带着,二人带着铁卫入城,到城门之下时,齐平公、田恒、田盘、田逆、闾邱明、田成、宗楼等人都到城外迎接。
伍封见除了闾邱明和宗楼之外,国君身边全是田氏的人,不禁暗暗叹气。昔日齐国鼎盛之时,除管仲一族未成大家外,其余有鲍、晏、国、高、田、闾、公孙等各大家,如今只有田家一枝独秀,闾家已经是微不足道了,那宗楼更非大族,依附田氏而生,心忖田氏独大,也怪不得田恒敢自划邑地,胜过公家。
他和楚月儿下了铜车,上前拜见齐平公。齐平公两鬓微现斑白,喜道:“好些年没见了,寡人挂念得紧!封儿、月儿风采依然,寡人心下大慰。”伍封道:“国君数番派人到镇莱关催促微臣,微臣因有要事,耽误了数日才来,国君恕罪。”齐平公自然知道他这“要事”是收田豹的军权,寻思你若孤身前来,怎比得上今日带万人赶来的情势?这么回来自然是最好。笑道:“寡人知道。是了,封儿如今是天子亲赐的龙伯,爵位虽比寡人稍低,毕竟是形比诸侯,怎可以臣自称?”伍封道:“微臣爵位再高,始终还是齐臣。”
田恒上来道:“本相正耽心越人,有龙伯回来相助,自是最好。”他满面诚恳,仿佛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一般。伍封对他十分戒备,心道:“我赶回来是为了国君,可不是想助你。”点头道:“国中有难,在下身为齐臣,自当效力。”
田盘上来道:“龙伯这些年奔波在外,甫回齐国便大破文种的东路大军,令齐人士气大振,齐越之战胜负虽在未知之数,但我们的胜算又大了几分。”他说话十分实际,并没有多少虚话,伍封在田氏之族人中,除了田燕儿和田貂儿外,就对这田盘还有些好感,笑道:“右司马将在下看得太重了。”闾邱明在一旁道:“龙伯,前几天国君已升田盘将军为大司马,田逆升右司马,司寇田豹兼任左司马。”
伍封怔了怔,哈哈大笑道:“田家一门三司马,这真是列国罕见的异事,可喜可贺,哈哈!”他语带讥讽,暗斥田氏任人唯亲,众人怎会听不出来?田盘面色尴尬,苦笑摇头,道:“在下这右司马也当得不堪,如今任这大司马,越人-大举入寇,在下却并无退敌之策,委实不堪其任。”
闾邱明道:“龙伯,在下……”,伍封哼了一声,并不理他,却对田逆道:“在下回来得晚,听闻阁下镇守琅琊,怎么琅琊这要城变成了越人之国都了?”田逆脸上赤红,一时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闾邱明见伍封并不理他,恍如没他这人一样,脸上也十分尴尬。
田恒道:“龙伯久未在国,大家接触少了,或有些生分,如今大敌当前,我们身为齐臣,当放下旧隙,共赴国难才是。”伍封点头道:“倘若真是如此,便十分好了。”齐平公上前打圆场道:“封儿远来辛苦,寡人当为封儿洗尘,再议军事,各位还是先随寡人入宫去好了。”
众人各上己车入城,到了公宫之外,伍封与楚月儿随齐平公入宫,圉公阳和庖丁刀并非首次入宫,也跟着进去。鱼儿带着铁卫自然要跟上来,谁知却被宫中侍卫挡住。鱼儿等人立时大怒,他们自跟随伍封,向来是伍封走到哪里便跟在哪里,千军万马之中尚且如是,无人敢阻。他们不懂得中土的规矩,石芸立时用喝骂那些侍卫,她说的是扶桑话,侍卫哪里懂得?
田逆见这些人毫不懂礼,气哼哼道:“这……这成何样子?”伍封淡淡地道:“在下这些铁卫是扶桑勇士,每个人都算得上是一等一的杀人魔头,几番随我强袭文种的大营,未有一人受伤,不可轻易招惹。他们哪懂得中土风俗?”他并没有说不让鱼儿等人进来,田恒又不愿意因这小事逆伍封之意,并未出声。既然无人说话,鱼儿遂带着铁卫,大摇大摆跟入公宫。田逆气得两眼圆睁,跺了跺脚,将那侍卫叫到一边吩咐了几句,这才跟上来。
齐平公暗暗好笑,须知田氏势大,连自己也不敢逆田氏之意,田恒等人向来是霸道惯了。谁知伍封更是霸道,他要带亲随入宫,连田恒也不敢阻止。
到了大殿之前,伍封见殿内殿外都是甲士,猜想宫中侍卫如今多半都是田氏的人,国君恐怕处处受人监视。当下吩咐鱼儿等人在殿外守候,不可带刀入殿。楚月儿身为女子,自然不好随伍封上殿,要去拜见故主田貂儿。齐平公怔了怔,笑道:“嗯,貂儿的确最喜欢月儿,月儿去陪她说话解闷最好。”叫了几个寺人,让他们带楚月儿往后宫去见君夫人,楚月儿往后宫去了。她那游龙剑扎在腰中,形如腰带,旁人也看不出来,眼下情势不明,楚月儿也没有解剑,直入后宫。
田恒有剑履上殿的尊荣,除齐平公和田恒之外,众人都在殿前解剑除履,齐平公笑道:“封儿就不必了,你在天子处尚是剑履上殿,难道寡人的规矩比天子还大?”伍封点了点头。
众人入了大殿,齐平公当中就坐,余人分两列站立。寺人取来席案,齐平公赐各人就坐。齐平公想了想,叫人取酒肉赏赐鱼儿等人,道:“封儿的亲随既是来自扶桑,可算异客,又随封儿立有战功,理合赏赐。”
众人入座,先饮了三爵,田恒道:“龙伯,眼下这……”,才说得几个字,便听殿外叮叮当当兵器碰响,原来是铁卫与宫中的侍卫打了起来。
伍封道:“这真是岂有此理!”起身去看,众人都跟了出来,数十侍卫将伍鱼儿围在中间动手,鱼儿正掉转扫刀,用手指捏着刀身,只用长长的刀柄对敌,指东打西,所向披靡,每一棍下去,必有一人应声倒下,被击倒击伤的侍卫躺了满地,加上动手的约有百余人。其余铁卫却坐在一旁看着,并未动手。
众人都习武技,见这鱼儿招法箭单,要么直击,要么圆抡,每一招都带着劲风,威力奇大,想不到这少年人外表俊美文秀,实则凶神恶煞。田恒的剑术甚高,一眼便看出鱼儿是反过来使刀,只看几眼便变了脸色,寻思这反过来使刀十分困难,稍不好时,刀尖便伤到自己,这人只用几根手指捏着刀身,用刀柄便已经如此厉害,若是顺手握刀与自己动手,自己就算以一化四也必败无疑。
伍封击了击掌,鱼儿收刀回来,那些侍卫见国君等人都出来,都收了手,其实他们也被鱼儿吓怕了,早想收手而逃。
伍封皱眉道:“怎么回事?”鱼儿道:“这些家伙上来捣乱,迫人动手。”叽叽呱呱说了一阵,原来是这百余名侍卫大队上来,要制服他们,好在楚月儿知道今日要入宫,一早便向铁卫说了些宫中规矩,还说万一有人捣乱,自己固然不能吃亏,但切不可杀人,自己才会反转扫刀与人动手。伍封想不到还真的被楚月儿说中了,心道:“幸亏月儿预先向他们说过,否则鱼儿怎知道反过刀身对敌,自然是长刀霍霍,杀了一大堆人了。”夸奖道:“鱼儿的本事又长进了不少,连我也未想到你厉害至此!”鱼儿笑道:“这都是在海中练出来的,父亲,在海中练刀果然比陆上更有效果!”
他们用扶桑语说话,齐平公等人面面相觑,也不知道他们说些什么。田恒将田逆扯到一旁细问良久,瞪了田逆数眼才回来。
伍封问道:“眼下宫中侍卫是受谁所辖?”闾邱明道:“右司马田逆。”伍封心下明白,知道先前鱼儿等人硬要入宫,田逆气恼不过,再加上与自己有杀子之仇,便将那侍卫叫到一边吩咐,还以为他叮嘱侍卫不要招惹,谁知道这家伙始终不成大器,反要侍卫纠合起来对付铁卫,定是见伍封先前将铁卫夸得厉害,要让铁卫吃个大亏,使伍封大为丢脸。
伍封冷笑道:“右司马指使侍卫故意挑衅,是存心要驳在下之面了?”田逆暗骂侍卫不争气,口上哪里肯认,道:“非也非也,这怎是在下指使?”田恒也道:“龙伯不必在意,想是因言语不通,贵属又不大懂宫中之俗,以致与侍卫误会冲突。”伍封摇头道:“田相可说错了,宫中侍卫各有所司,就算是巡哨之队,最多也只是二十人一队,眼下这百余侍卫出来,是何意思?”田逆强道:“这个……定是侍卫搞错了,这……”,伍封打断他的话,道:“既然并非右司马指使,便是侍卫的不是了。哼,这些侍卫不守本位,百余人纠合闹事,坏了宫中规矩,理合重惩。眼下大敌当前,军令律法更要严厉执行,田相你说是不是?”
田恒心中暗恼,伍封由入城开始便处处瞧田氏不顺眼,寻机扰事,而这田逆偏又不知道大体,如此时刻还睚疵必报,胡乱搅局,更兼这些侍卫也太不争气,百余人居然被伍封的一个铁卫打得伤了大半,要来何用?恨恨地点头,道:“龙伯说得是!”
伍封悄悄看了看齐平公,见他微笑点头,便道:“既然如此,伤者就算了,没伤的马马虎虎打二十棍,田相以为如何?”田盘在一旁道:“眼下国事为先,龙伯千里迢迢赶回来助战,这些侍卫居然多生事端,二十棍太少,当打三十棍,连受伤的在内,都逐往军中为卒,为国效力!”他一声令下,当下有人将这些未伤的侍卫拖下去责打不提。
伍封大感愕然,旋即恍然:“当年田逆与田政沆瀣一气,要加害田盘,使田政为田氏之嗣,后来事败,田逆被谪,田盘为田氏嗣子。想是田逆因为曾得罪田盘,怕日后难过,必然多番生事,上次田盘无嗣,族中有改立嗣子之言,想必这田逆也脱不了干系,怪不得田盘会不给田逆面子。”又想:“田盘的儿子田白其实是我的儿子,若是田盘有何伤损,恒素在田氏族中无甚权势,白儿便日子难过。”
闾邱明等人见伍封一到临淄,便公然剃田恒田逆的眼眉,暗暗心惊,寻思眼下大敌当前,伍封又与田氏敌意甚深,日后怎能联手对敌?
伍封将鱼儿叫上来,对齐平公道:“国君,这鱼儿是我们在扶桑收的义女,是员极难得的猛将。”鱼儿向齐平公拜倒,齐平公喜道:“原来是封儿的义女,果然好生威猛!”田盘愕然道:“这鱼儿竟是位女子,想不到厉害至此!”伍封笑道:“扶桑女子与中土不同,在下这四十铁卫有半数是女子,前些时与文种大小数战,每人杀敌都在三四十人以上。”众人更是心惊,心想强将手下无弱兵,伍封手下这些女子也非同小可。
齐平公让寺人取了若干珠宝赏赐鱼儿,权为见面之礼,再带众人回殿入座。伍封举爵先敬齐平公,道:“国君,微臣这次赶来是以国事为先,虽然私底下与田相有些误会,但微臣不会因私废公,误了国家大事,国君尽管放心。”齐平公正耽心他年少气盛,威权又重,会与田恒大打出手,被越人有机可趁,听他这么说,立时心下大慰,笑吟吟饮了这爵酒。
伍封由袖中取出一件金丝甲献给齐平公,道:“国君,此甲是微臣新造,名曰金丝甲,穿着轻软,又有防备刀箭之效,可穿在衣内,打造甚是不易。”众人见这亮晃晃的衣甲叠起来甚小,伍封竟能放在袖中,可见其轻软。齐平公让寺人拿过来,提着展开在身上比一比,见大小合适,大喜道:“封儿孝心可嘉,寡人最烦着甲,但这金丝甲是件异物,如此轻便,穿在内里也无妨。”让寺人收好,此后每日服侍穿上。
伍封又向田恒和田盘敬酒,道:“田相和大司马是否觉得,在下甫一入城便处处针对田氏,有意寻事?”不仅是田恒和田盘,在座的人无不这么认为,此刻听伍封公然说出来,无不纳闷。田恒愣了愣,道:“本相倒没有这么想。”田盘道:“龙伯此刻提起这事,想必是另有用意?”他为人老实得多,这么一问,是自承心中有此疑惑。
伍封摇头道:“在下决非有意针对田氏,而是就事而发。眼下都在宫中,并无外人,我们的话当传不到军中去,是以恕在下直肠直肚实说了。譬如这次越军入寇,齐国只所以连连惨败,一来是用人不当,二来是用兵有失。我们有长城济水为凭,南面只要扼守琅琊,越军大军便难以调度,西入济水便要惊动宋卫,东进琅琊,我们派大军负险地而战,再以水军相助,越军怎能轻易入我齐国重地?可敌人-大军前来,只派了右司马领万人守琅琊,太过轻敌。而右司马身负重责,居然不战而逃,以至琅琊失守。眼下勾践将国都迁往琅琊,就像在齐国胸腹间插了一把刀子,令齐国要地尽失,国势大倾。”
田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敢说话。田恒不住点头叹气,田盘道:“龙伯说得是,本来父亲想要重责右司马,但大敌当前,军中需要用人,临阵换将是兵法大忌,才没有追究。况且在下父子都曾领兵与越人恶战,越人来去如风,箭矢又利,委实厉害无比,是以右司马之败,也情有可原。诚如龙伯所言,琅琊一丢,齐国便凶险得很了。”他提起越人时,脸色不断变幻,禁不住露出惧意。
伍封心道:“你和田恒也败于越人之手,所以不好责罚田逆。”向田恒等人瞧去,只见众人垂头丧气,脸上都显出畏惧之色,显是对越人十分害怕。伍封心道:“众人心生惧意,意志颓丧,这个可不大妙。”说道:“本来事情还有可救之处。按理说越人夺下琅琊,迁都于此,毕竟是新得城池,民心未附,不足惧之。若是强力攻打,未必不能夺回来。”虽然他语中仍有责怪之意,语气却缓了许多。
田盘道:“可勾践分兵两路,自取平陆、盖城,文种却取即墨、莱夷,围镇莱关,我们疲于迎敌。”伍封道:“勾践派文种东进,并非要夺齐东,而是以围关之举,牵制我们,好巩固新都琅琊。文种围镇莱关数十日,越军的粮草辎重恐怕是源源不绝运往琅琊,眼下琅琊城池坚固,粮草充足,越人的水军也赶到琅琊海上,这都城已经是固若金汤,真正成了齐国的心腹大患了。就算我们打败了勾践的大军,他只须退守琅琊,这长城之险与我们共而有之,我们就算有二十万大军,只怕也夺不下琅琊来。”
田恒道:“本相也有此耽心,是以曾派田豹率万人支援镇莱关。”伍封哼了一声,道:“这就是田相用人不当了。先前命田逆守琅琊,已是鸡当牛用,以致琅琊失守,后来还用田豹引大军为援。田豹虽擅兵法,但他私心甚重,竟然引军坐观,继而干脆退保高唐,引大军不回,不仅未助镇莱关一臂之力,反而将临淄的大军分了一万去,势力大弱。”田恒长叹了一声,道:“这田豹委实可恶,本相对他如此看重,这人居然会如此自把自为,丢了我田家的脸。”
伍封冷笑一声,道:“可前几天田逆和田豹还升为右司马和左司马,如此有过不罚,反而升迁,又算怎么回事?”田恒叹道:“本相又不是年老昏聩了,怎会胡乱赏罚?这事怪不得本相。只因这田豹拥兵自重,大军不回,又不能派兵捉拿,唯有升其职以安其心。然而他是司寇,只有授军职才能合他心意,鲍大司马亡故后,大司马空缺,是以升盘儿为大司马,田逆也升一级,让出左司马来,由田豹充任,一来是鞭策盘儿、田逆为国立功,二来是安抚田豹之心,想让他乖乖回来。”
伍封叹道:“以我齐国人材度之,息大哥不在了,军中能为继者唯田兄而已,是以让田兄当这大司马十分恰当,在下并无异议,但田逆、田豹升职委实不当。田逆畏敌而逃,那是天生懦弱,倒还罢了;田豹却是公然抗令,大有谋逆嫌疑,便不能不追究,是以在下鉴于情形,先往高唐,夺田豹兵权,又责打百棍,以儆不臣之辈,事先未向国君启奏,国君请恕微臣专擅之罪。”
齐平公点头道:“封儿处置得当。若非是封儿出面,这事还不能这么顺遂。”伍封道:“其实在下处置田豹、今日又存心责罚这些侍卫,还有其他用意。各位试想,眼下敌军势大,国事不可预计,难保齐人中没有人生出投敌求荣之心,那伯嚭身为吴国百官之长,尚卖-国投敌以保荣华,齐人中未必便无伯嚭之流。是以非要杀一儆百,以镇摄人心不可!今日在下看似针对田氏,实则心含此意而为,田相不可多心。”
在座的人人点头,寻思原来如此,都放了心。田恒却心下雪亮,伍封说不是针对他田氏那自然是假的,但他处罚田豹、责骂田逆,偏又维护田盘,便显得公私分明,心想:“数年不见,这人行事老辣得多了,不可不防!他对盘儿的维护之意似乎出自真心,倒是奇怪。”
田盘见伍封对田氏其他人、包括田恒在内都没好声气,唯对自己却十分看重,不知何故。正想着下殿之后问一问,便听伍封道:“唉,在下上次离开齐国,还是为田相送亲,将燕儿送到晋国去,这已是五年前的事了。这五年之间事情多多,人事全非,燕儿却香魂归天,公子高、息大哥先后病故,委实令人伤感!”说着眼中泪光涌了上来。
田恒和田盘听他提起田燕儿,心中自然伤痛。齐平公也是摇头叹息,伍封又道:“燕儿常说,平生与大司马最是相得,临死时反复叮嘱在下相助大司马。日后大司马有何难事,尽管吩咐在下便是。何况当日在下与田相有约,如果有人敢与大司马为难,在下当守旧约,誓杀此人!”
田盘心下忽地明白,田燕儿死前牵挂的未必是自己,而是儿子田白,想必是临死托孤,要伍封尽力照看田白。伍封爱屋及乌,是以才会对自己一力维护。田盘点头道:“在下早就想过,等龙伯回来,便请龙伯收了白儿为徒弟,让白儿向龙伯学些本事。”伍封点头道:“这事好办,在下便收他为徒,只要有时间,便会教他本事。”
田恒和田盘见他答应得十分爽快,愕然之下,均想:“这么多年,这人还是重情之性,一个燕儿便让他与我们田氏永远割舍不开!”田燕儿爱恋伍封之事田貂儿是知道的,眼下田燕儿已死,田恒和田盘自然也知道了这些往事,虽然伍封与她并无任何婚约,但伍封却始终记得这一份情意。
田恒这么想着,悔意大生,暗骂自己当初不该听信田豹的田逆的撺掇,让展如加害此人。那田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趁自己不在对付鲍家,迫得自己向伍封动手。其实对付伍封只须重加笼络,这人妻妾之中,楚月儿和春夏秋冬四女均出自田府,再加上他与田燕儿的交情,足以令此人无伤害田氏之心。如今害他不成,变成了敌人,委实不值得。
田逆被伍封不留情面地评价了一番,羞惭无地,低头不语,闾邱明等人见伍封一回来,齐国朝堂便大生变数,也添出了许多心事来。
齐平公也大有感触,见众人都满怀心事,叹道:“今日便这么着,明日再议军事,共商破越之策。”
众人各退,齐平公将伍封留在宫中,先让人安排铁卫就在宫中安居,酒水美食决不可缺,再带伍封到后宫说话。齐平公将寺人宫女尽皆逐走,道:“封儿,妙儿可好?”伍封点头道:“公主很好。”他将扶桑的情形向齐平公细细说了一遍,道:“扶桑民风纯朴,少有争战,微臣那六百里地虽不算大,民众也只有数万,好就好是十分安心,上下各安其位。”
齐平公道:“封儿以家为国,远征海外,实属难得。当年先祖子牙公初封齐国,只有二三百里地,后来发展成东方大国。封儿如今有六百里地,要平服整个扶桑也不难。”伍封点头道:“国君说得是,不过眼下扶桑人少,农耕低下,得地无用。”齐平公叹道:“寡人天生疏懒,便没这份本事,眼下连祖宗之业也守不住,委实惭愧。”他们是外父与女婿一家人说话,是以齐平公想说什么就是什么,不像平时要端个架子,专说面子上的话。
伍封道:“国君是否要微臣在破越之后,剿灭田氏?”齐平公摇了摇头,道:“这事寡人也想过,但齐国之事,由景公始便变坏了。景公用严刑、多赋税,而其时田氏大量出、小量进,数代下来,民心渐依田氏而不在公室。如今齐国被兵,田氏数番开仓放粮,又广设食场,由流民就食,齐国上下更是望风景从。寡人也曾放粮,但齐民心中,寡人放粮是理所当然,不以为贵,田氏放粮却是爱民如子,并不相同。越人若真的退了,田氏更杀不得,如果封儿向田氏下手,只怕百姓都会造反,说寡人过河拆桥,杀戮贤臣。你想,田氏先后加害齐君孺子荼、悼公和简公,依然安稳如山,势力越来越大,便知道齐人对田氏的爱戴。隶人庶子怎知道田氏笼络人心、威逼公室?”
伍封怔了怔,也觉得甚是为难,如不杀田氏,早晚必成国君之害,若杀了田氏,又怕激怒百姓,何况田氏势力极大,自己就算杀了田恒,也未必能尽数将田氏势力剿除,叹道:“想不到这专权弑君之人反会被百姓爱戴,这真是……”,脸中忽地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既然民心归附,若是田氏为君,齐国是否更好些?”此念一生,立时按捺下去。
齐平公道:“寡人多番思索,田氏既然勤政爱民,重视名声,便不会弑君为恶,自坏了田氏这么多年的名声。”伍封道:“可先君简公……”,齐平公点头道:“寡人与简公是不同的。简公宠信阚止,而那阚止又作恶多端,民皆怨之,以致简公被齐人所恨。再加上简公与阚止又一心要除田氏,当先发乱,乃至被杀。寡人怎会如此?要说寡人的宠臣便只有封儿了,而封儿又爱民保国,美名远播,连天子也宠爱无比,齐民对封儿十分敬爱,何况封儿是寡人之婿,谁敢说寡人宠爱错了?是以寡人在齐民心中并不算坏,田氏要加害寡人,多半会让齐人不悦。”
伍封道:“那么国君之意究竟如何?”齐平公叹了口气,道:“只有过一日是一日,寡人也不愿意对付田氏,有封儿在外,田氏也未必要对付寡人。封儿这次来,能退越军最好,若不能退越人,齐国亡了,寡人无非是带了积儿随封儿到扶桑去。”伍封愕然看着他良久,心中暗叹,自己这老丈人委实不是个雄才大略的人。以前自己在齐国,又有晏缺、公子高、鲍息在旁,那时齐平公还有些斗志,如今晏缺、公子高和鲍息先后亡故,自己又常年在外,他身边没了个可倚仗的人,再加上本性恬淡,是以全无上进之心。他既然如此,自己便有倾天之力,又能如何?
齐平公苦笑道:“在封儿眼中,寡人只怕是好无大志吧?”伍封长叹一声,道:“微臣在成周之时遇见老子,蒙他收为弟子,学了些道。国君并非胸无大志,而是颇合道者之清静无为。其实人生在世,所求无非是日有数食、夜有软枕、身旁有妻室、膝下有子女,无论是英雄毫杰还是凡夫庶子,百年后终归一死,生前金珠高爵又有何用?譬如那伯嚭贪佞无耻,富贵数十年,家积宝货百万,还不是被微臣杀入府去,一刀两断?国君这么想也是不错的,虽然无桓公之业,百姓却能安居,却总好过夫差、勾践引军争霸,以致天下百姓奔走流离、生死不知。”
齐平公听伍封之言,正说在他的心底里去,点头道:“能知寡人之心者,天下间唯封儿和貂儿二人而已!”伍封早闻他这些年对田貂儿十分冷淡,见他提起田貂儿,问道:“君夫人……”,齐平公摇手道:“别提她了,这女人算是聪明之极,也体贴人心,然而总是偏向外家,对寡人极不忠心。”
伍封大感愕然,道:“以微臣所见,君夫人可不是这样的人啊?”齐平公道:“封儿哪里知道!寡人在宫中所作所为,每每传到田恒耳中去,有些事发生时,只有貂儿知道。譬如上次那太史朴死了,寡人饮了不少酒,与积儿在后院玩,以自身为马,让积儿骑坐在颈上,乐不可支,当时只有貂儿在旁。谁知道这事第二天便被田恒和田盘知道了,田恒还没怎么说话,田盘却觅个机会悄悄向寡人说起,说朝廷有臣属亡故,寡人身为一国之君,表面上还是要深表哀痛,以安抚臣下之心,如此云云。封儿你想,这种事情都能传出去,寡人还怎信得过她?诸如此类的事有好些,寡人说出来也无趣。”
伍封沉吟道:“传出去的事,是否都是国君痛饮、不理朝政之类的事呢?”齐平公愤然道:“就是这些子事,哼,好事又不说,专挑寡人的毛病,让臣属看笑话。那田恒老奸剧滑,睁只眼闭只眼,田盘却每每找寡人说话规劝,似乎他这大舅子当得挺是过瘾一般!”齐平公说话向来文诌诌的,今日气愤之下,便随口这些民间俗语来,其实他在夷维城时,与百姓混在一起,就是这么说话的,只不过当上国君后,说话便十分注意,眼下在女婿面前便毫无顾忌了。
伍封忍不住笑道:“国君可误会了,君夫人其实是想保护国君,免国君被外家所害,才会如此!”齐平公怔了怔,问道:“这话怎么说?”伍封笑道:“假如君夫人常向田氏说起,啊,前日国君提及仓廪,昨日问起三军,晚间问政一夜,诸如此类,田恒会怎么想呢?田恒必然会想,国君如此勤政,又或如此有才干,是否会对付我田氏?必然深为忌惮。他有了这心结,早晚会生出加害之意。”
齐平公沉吟道:“嗯,以田恒的为人,这倒大有可能。”伍封道:“君夫人专挑些国君无伤大雅的荒唐事说出去,时间长了,田恒便觉得国君胸无大志,得过且过,对国君便全然放心了,是以无论君夫人怎么说,他也不会理会,心里却高兴得紧。在田恒心中,巴不得国君每日醉卧才好,如此便保全了国君,田恒便不会生出异心来。”
齐平公恍然点头道:“原来如此,这么说是寡人错怪貂儿了?”伍封道:“自然是错怪了。不过由此可见田盘与乃父不同,按理说国君越荒唐不理事,田氏便越高兴,耸恿还来不及,怎会规劝?田盘数番规劝国君,直谏得失,那是因为视国君为君,心中还未有谋逆之意,才会如此。”
齐平公想了想,笑道:“寡人以前可想错了,每每思及此事便大为不悦。若非封儿提醒,寡人只怕会耿耿于怀,终身不乐。咦,封儿对女人的心思了解之极,怪不得连王姬也能娶到手,这事寡人还得学学!是了,那王姬生得很美貌么?”伍封见他说话全没个国君和老丈人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他对齐平公一直放心不下,但听他这一问,便知道他生性豁达乐观,笑看人生,如此之人,任何逆境也能承受,笑道:“微臣终于知道,公主这性子是由国君亲传的,当真是乐天知命,实在难得!”
二人相视大笑,登时将田氏、越军之事抛在脑后。伍封与齐平公在一起说话时,每每被政事所累,旁边又有人在,从未如今天般直抒胸臆,今日这么说一说话,双方均觉得从未如今日般了解对方。
此时已经是晚饭之际,齐平公心情大好,叫来宫女,道:“去将君夫人和月公主都请来,我们一家五口一起用饭。”回首对伍封道:“说来惭愧,寡人已经有两年多未与貂儿一起用饭了。”
一会儿田貂儿牵着姜积,与楚月儿挽着手一起进来,齐平公起身笑道:“貂儿,寡人这几年错怪了你,幸得封儿解说,才知道你一番好意,这些年让你大受委屈,委实对不住。”田貂儿闻言眼圈一红,道:“国君说哪里话,都是貂儿不好。”
伍封见田貂儿消瘦了许多,起身向田貂儿施礼,道:“君夫人。”田貂儿道:“龙伯,都是自己家里人,无须多礼。”让姜积上来,道:“积儿,快叫师父!”伍封猛地想起自己还有个太傅的官儿,这姜积算得上自己的徒弟,连忙蹲下身来将姜积抱起来,笑道:“这就有些难办了,积儿是公主的亲弟,若叫我师父恐怕不好吧?还是叫姊夫好些。”
姜积眼下有六岁左右,并不太高,捧着伍封的脸,响亮地叫了声“姊夫”。伍封哈哈大笑,由怀中取了一对绿色的玉璧挂在姜积腰带上,道:“这对玉璧便送给小舅子当见面礼好了。”他早有准备,这玉璧是他由伯嚭的家财中挑出来的,大凡玉璧以白色为多,绿玉也有不少,但这对玉璧却与众不同,夜间熄火时,玉璧自身的莹光中能看出一对熊来。
田貂儿笑道:“龙伯有心了。”由伍封怀中接过姜积,坐在齐平公身旁。齐平公又对楚月儿道:“月儿,今日寡人无暇与你说话,勿要见怪。”楚月儿嫣然笑道:“国君正事要紧,月儿入宫本来是想看看君夫人。”
齐平公让二人坐下,这时寺人奉上铜鼎木案,摆上美酒佳肴,五人用饭,席间甚乐。伍封多年未在齐宫用饭,今日十分开怀,觉得菜肴极精,样样皆好,没口子称赞。他每赞一肴好,齐平公便让人再烹一鼎送给铁卫,对铁卫礼遇甚厚。
用过饭后,伍封道:“微臣先得向国君和君夫人告罪,田逆、田豹二人我早晚要杀了,看在国君和君夫人面上,田相我便暂且放过。”齐平公道:“田逆、田豹委实不像样子,封儿怎么对付他们也无妨,貂儿你说呢?”田貂儿怔了怔,叹道:“龙伯是想为鲍息报仇?”伍封点头道:“正是。所谓鲍琴杀闾申之事,纯粹是田豹的陷害。”齐平公愕然道:“原来闾申并非鲍琴所杀,那凶手是谁?”伍封道:“死的并非闾申,那闾申被微臣找到了,眼下在我营中。”他将事情细说了一遍,齐平公怒道:“原来如此!鲍息有功于社稷,田逆和田豹竟然以卑鄙手段加害,简直是罪无可恕!”
田貂儿默然良久,问道:“龙伯对相国为何也有敌意?”伍封道:“这一点君夫人便不知道了。田豹和田逆二人这么做,其实是逼田相与微臣为敌。田相见他们害了鲍大哥,知道微臣日后必来报仇,是以先下手为强,收买微臣一个家臣展如,悄悄用田氏的人将微臣大舟上的浆手换下来。展如将微臣、月儿、公主、王姬等人抛在大海上,自行将大舟驶走了……”,齐平公和田貂儿不知道这事,大惊失色。
齐平公听说妙公主也在一起,大怒道:“这展如当真该死了!妙儿如有失,寡人宁愿割舍大邑,以求展如之首级!”楚月儿叹道:“我们自造木筏,在海上遇了不少凶险,狂风暴雨巨浪不说,单是大鱼、鲨群便弄得我们极为狼狈,好不容易飘到陆地上,也因此到了扶桑。”
齐平公道:“寡人先前听封儿说起,还以为你们乘大舟到扶桑,原来是海上飘过去。”伍封道:“是啊,若非如此,微臣早就回齐国了。当日微臣与田相、大司马立誓,互不相害,言犹在耳,田相却趁心加害,微臣要说不想杀之报仇,那自然是假的。”田貂儿脸上变色,寻思这仇可结得大了。
伍封道:“眼下国难当前,微臣当以大局为重,田相只要不再生恶念,在下也无暇计较。田豹田逆二人于国有害无益,杀之无妨。本来昨日在高唐杀了田豹,但他是齐国重臣,微臣未禀告国君,不敢擅杀,只是因他公然违国君之令,责打百棍而已。”田貂儿咬着嘴唇,低声道:“若只是找田豹田逆算帐,貂儿怎敢阻拦?”
伍封道:“这就行了,微臣也不会随随便便杀这二人,自当公事公办。唉,微臣总是不明,微臣对田氏不说有啥功劳,却从未有加害之举,怎么田相便忍心加害微臣呢?要说权势,微臣常年在外,也没向田相分权。要说邑地,田相多微臣十余倍。田相竟然这也不放过,非得逼微臣与他为敌,何苦来哉?这些年微臣周游列国,经历的事也不少,心下也懒了。如果换在五年之前的性子,早就杀入田府,来个鱼死网破。”
田貂儿听得心惊胆战,不敢说话。齐平公叹道:“封儿这是越来越成熟之故,要说杀人报仇,单是你那四十铁卫,便足以在临淄闹个天翻地覆了。何况你只用一千亲卫军便打败了文种,如今有一万大军,真要对付田氏也未必不能得手。”伍封心道这是传闻夸大了,他破文种之时不止一千亲卫军,还有镇莱关的数千人以及各族之兵,只用一千人便破文种的大军,只怕连孙武也做不到。
伍封道:“国君,眼下越国大军在近,国势紧张,但我们可不能有丝毫慌乱,微臣底下里运用兵革,表面上大可以慢慢悠悠,国君还是一如既往,该醉就醉,该卧就卧,众臣见我们不甚在意,也会安心,如此方能群策群力,免得如今日一般,一提起越人便人人惊恐。唉,微臣在镇莱关与越军交战,虽然侥幸获胜,但越人的确厉害得紧。”
齐平公笑道:“越人再厉害,怎么也敌不过封儿。嗯,封儿言之有理。貂儿,今日封儿所说有关你外家的事,可不能说过田相知道,没的大生祸乱。”田貂儿不悦道:“貂儿怎会如此不知分寸?”伍封道:“这话君夫人还是向田相实话实说的好。今日微臣回来与国君长谈,田相不免心里嘀咕,明日定会向君夫人打听。君夫人要瞒他也不好,不如照实说出,让田相心里有数,免得心下猜忌,疑心到国君身上去。何况微臣这性子田相也知道,君夫人如果说微臣没点牢骚怨气,田相也不会相信。”齐平公想了想,点头道:“这话也有道理,貂儿便照实说吧。”
其实伍封是故意让田貂儿将话传出去,暂安田恒之心,免得他又行加害之举,以致生出内乱,让勾践有可乘之机。眼下大事,还是破越为主,报仇之事宜暂时放开。
当晚伍封与齐平公都饮得大醉。伍封在宫内醉卧一宿,正睡得朦朦胧胧,便觉有人在扯他耳朵,先还以为是楚月儿,旋又觉不对,楚月儿从不吵他睡觉,睁眼看时,原来是姜积这小子正在床边捣乱。伍封哈哈大笑,道:“积儿着实顽皮。”这时楚月儿进来,见状抿嘴笑道:“这可对不住,先前我教积儿练剑,正好田盘来了,月儿与他说几句话时,被积儿溜了进来,吵你安睡。”
伍封笑道:“我也该起来了。”看看天色,问身边宫女,原来已经是辰时,伍封忙道:“这可糟糕,只怕耽误了朝上军议。”楚月儿笑道:“无妨,国君还睡着哩!田相和田盘来往后宫数次看视,说群臣都在殿上等着,但也没可奈何。就算他们敢请君夫人叫醒国君,也没有敢来打扰你。夫君昨日一闹,又有大军扎在城外,齐臣谁不害怕?”
伍封笑道:“可积儿便敢吵我。”闻说齐平公仍在睡,笑道:“田恒是否与君夫人谈了许久?”楚月儿道:“或是吧,国君昨日宿在君夫人宫中,月儿见田相将君夫人叫到侧宫,大半个时辰方出来,田盘在这儿探头探脑好一阵,似乎想找你说话。”
宫女服侍伍封盥洗后,拿上早饭,伍封要楚月儿一道用饭,楚月儿笑道:“先前我和积儿与君夫人一起用过饭了。”伍封问道:“鱼儿他们可用了饭?”楚月儿道:“先前我去看过,国君和君夫人赐了他们许多东西,他们已经用过饭,正闲坐无事。”
伍封慢慢悠悠用过饭,然后在院前使了路拳脚,舒展一下筋骨,这才让楚月儿替他穿上战神之甲,外面罩上西施为他造的红色大氅。昨日他进城入宫并未着甲,盔甲一直由楚月儿拿着,今日既要军议,盔甲整齐便合道理。
姜积见他极为威武,吓得躲到楚月儿身后去,伍封大笑,蹲下身将姜积抱起来,往上扔起丈余高,又用手接住,反复数次。初时姜积还觉害怕,扔两次后便觉刺激有趣,高兴得哇哇乱叫,乐不可支。伍封与姜积闹了一会儿,吩咐楚月儿去营中将鲍琴、鲍笛和闾申带来,这才往前宫去。
伍封到了大殿后面,由殿后之室穿过去,本来这殿上许多人正七嘴八舌说话,伍封猛地由殿后转出来,如一座小山似地往那里一站,挺拔不凡,殿上立时鸦雀无声。
田盘迎上来道:“龙伯这盔甲甚是奇异,似非凡品。”伍封道:“这是蚩尤着过的战神之甲,在下于夷州遇到蚩尤的后人,蒙他相送。”田盘羡慕道:“这真是难得之极。”
田恒上前道:“龙伯,本相思索一夜,想是龙伯与本相有些误会。”小声道:“展如加害龙伯之事,是田逆和田豹所为,本相的确不知道此事。”他见伍封不大相信,又道:“我们田氏家业甚大,本相和盘儿国事繁忙,不能面面俱到。想不到田豹施下诡计,田逆与展如勾结,竟然用人换下龙伯大舟上的浆手,暗下毒手。”他这话说得也似模似样,伍封哪里肯信?皱眉道:“非是在下多心,那展如在鄙府甚受器重,如要害我,必然有人许以重酬,给他极大的好处。如果田相不开这口,单是田逆或田豹,展如怎会相信?”田恒道:“可本相问过田逆,这节骨眼上他自然不会瞒我,听说那展如无任何要求,既不要官爵,又不要金帛,这一点本相便有些不解了,说来似乎无甚道理,但的确是如此。”
他这么一说,伍封反而容易信些,因为田恒想要瞒他,便要说得合情合理,大可随意说展如如何如何又什么天大的要求,如今说展如毫无所求,这自然是毫无道理,然而田恒照样说出来,反而觉得可信。
伍封大感愕然,沉吟道:“展如这人倒不像为官爵金帛出卖在下的人,难道说他私底下对在下有些难解之仇?这怎有可能呢?”真是百思不得其解,田恒叹了口气,道:“如果龙伯不信,本相也没什么办法,说起来,田豹田逆之所为,终究也是田家的事,本相脱不了干系。不过这事情盘儿更是蒙在鼓里,丝毫不知。”伍封点头道:“这一点在下明白。在下与大司马交往不算太多,却还是信得过大司马,以他的性子,怎会用这龌龊手段对付在下?就算真的要对付在下,大司马也会明刀明枪,公然而为。”田盘本来这是这么想,闻言大喜,便觉伍封这话正说进心上去,赞道:“龙伯果然是在下的知己!”
田恒叹道:“这几年国君与貂儿又些误会,幸好龙伯回来开解,使国君与貂儿前嫌尽去,其乐融融。唉,本相年纪大了,这些天每每想起貂儿、盘儿、政儿、燕儿,心中便觉酸痛无比。政儿行事无端,自己招祸而死便罢了,燕儿远嫁晋国,本以为赵无恤是其良配,谁知道竟会……,唉!”田盘道:“其实赵氏灭代,与燕儿无甚相干。燕儿何以要自杀呢?”
伍封叹道:“燕儿自杀有三个缘由,一是自觉对不住赵大小姐,二是怕在下杀了赵无恤为赵大小姐和任公子报仇,还有最要紧的一个,便是以此举让赵无恤立其子赵浣为嗣。”心道:“还有一个原因自然是因我之故。”他见田恒和田盘有些不解,道:“赵氏与田氏为晋齐两国的大家,难保日后国政上不会有何冲突。万一晋齐有隙,燕儿便不好做人,只怕赵氏族人又会因此迁怒于赵浣。燕儿以身自殉,迫在下立誓不杀赵无恤,赵无恤感激其爱护之心,立了赵浣为世子,日后赵无恤不管有多少女人,只怕在他心中,无人能及燕儿万一,是以赵浣的地位便稳如泰山。”
田恒和田盘不大了解女人心思,此刻方才明白,田恒长叹道:“原来如此!早知道会有今日之局,本相还不如将燕儿嫁给龙伯,就算当个小妾,燕儿只怕也是快乐之极!”伍封心内猛地一痛,眼中泪光涌上来。
田恒见一说起田燕儿,立时便打动伍封,又道:“其实本相并无加害国君、谋夺齐国的心思,若真这么做,列国怎会容忍如此谋逆篡位之举?再说国君是本相女婿、世子是本相外孙,国君与田氏本是一家人,我这做外父、外公的怎好意思夺女婿、外孙之位?”伍封心道:“列国兄弟相残、父子相争也不少,你这外父、外公又算什么?”不过有一点田恒倒说得对,眼下晋国四家分国,鲁国三桓势大,但无人敢逐国君而自立,便因为如今列国之势,暂不会容忍有此情形出现,天子也不会授篡国者诸侯之位,否则此例一开怎么得了?只怕天下大乱,列国之君人人要提心吊胆。
伍封知道田恒恕恕叨叨说这许多话,便是想宽解自己,免得自己向田氏动手,这也说明田氏对自己不仅是忌惮,而且还有些惧怕。他与田恒交往这么多年,彼此也联手过,也暗斗过,但田恒一直是高高在上,从未如今日便低声下气,可见这情势逆转,非人力所能抗拒。
伍封点头道:“田相放心,在下不会弃大局不顾,眼下最要紧的是对付越人,其余的事以后再论。不过田逆和田豹……”,田盘道:“那田逆、田豹委实可恶,田豹被龙伯责打后,并未回来,田逆昨晚带了百余亲随出城,一直未回,或是怕龙伯找他算帐,是以弃家而逃。”田恒摇头道:“龙伯可不要见疑,这田逆竟然会出逃本相并没有想到。”伍封也感有些愕然,寻思田恒一力要与自己再修旧好,以他的性子,以田逆之性命换自己的信任大有可能,犯不上为了个声名狼籍的田逆来得罪自己,田逆想是也猜到这点,才会弃家而逃。
伍封冷笑道:“他们想逃便由得他们,等越军退后,在下自会去找。哼,就算他们逃到天脚底,在下也能将他们揪出来一剑杀了!”他说得凶狠,嗓门也大了些,不仅是田恒父子、连周围众臣也听见,人人脸上变色,心中惊惧。
众臣见快至中午,齐平公仍没有出来,无不心急,田盘忍不住道:“眼下大敌当前,国君莫非还在高卧?”伍封笑道:“大司马勿急,国君多睡睡也是好的,虽然越军势大,但他们长驱千里之外与人争胜,士卒又非只是越人,其中吴人、夷人占了大半,未必无可趁之机。”
众臣见前些天齐平公还每日早朝宴罢,与众臣商议军情,自从伍封昨日赶来便一反常态,变得如此悠闲,莫非他与伍封有了破敌之策,才会如此放心高卧?
伍封对众臣道:“这样好了,微臣到后宫去瞧瞧,如果国君醒来,便请他来,若仍是睡着,便请君夫人赐宴,我们在宫中用饭。诸公也许久没有轻闲过了,今日轻松一下,岂非更好?”田恒和田盘毕竟是精于用兵,此刻明白伍封和国君这是故意好整以暇,以宽众臣之心。田恒笑道:“如此最好,不如让本相去看看,龙伯与诸公久未见面,正该多多亲近。”
田恒往后宫去后,田盘小声对伍封道:“在下昨日回府,与素儿说起龙伯回来的事,素儿听说龙伯愿意收白儿为徒,大为高兴,今日在下将白儿带进宫来,龙伯是否去瞧瞧?”伍封怔了怔,旋想别人要带子入宫万不可能,但田白是国君和君夫人的侄子,其实应该是外甥,田盘带田白入宫是正常不过的事。
伍封喜道:“在下便去瞧瞧。”这田白是他的儿子,很难见上一面,有此机会,伍封怎会放过,忙不迭跟田盘出去。到了殿前廊下,两个宫女携了田白过来。这小孩儿只四岁许,却十分壮实,果然名如其人,生得肌肤甚白,蹦蹦跳跳过来。田盘道:“白儿,这是你师父龙伯。”田白上下打量着伍封,扑上来要伍封抱,大声叫了声“师父”。
伍封心内大喜,又略有些伤感,寻思这明明是自己的儿子,却要呼别人为父,自己这生父却只能是师父。当下由怀中取出齐平公赐他的那块龙伯金牌,挂在田白胸前,道:“白儿,这是师父给你的见面礼。日后如果有人敢欺负你,便拿这牌儿找我,我必定为你出头。”
田盘在一旁大喜,寻思田白挂着这金牌,便如一道护身信物,就算父亲田恒要责打这孙子,见了这片金牌也会有所顾忌,更不用说其他人了。
田白看着伍封,稚声问道:“听娘亲说师父是很厉害的,你有什么本事?”伍封微笑道:“你说呢?”抱着他轻轻由地上飘起来,离地丈余,缓缓移开数丈,落身下来。田白击掌叫好,道:“原来师父会飞的!”其实伍封和楚月儿的飞行之术甚怪,百余斤的大戟拿着无妨,但只要带了人便不能飞起,田白虽然极轻,伍封也不能抱着他飞高,只能纯借脚力弹跃而飞,使不出真正的飞行本事。
田白却是从未有如此经历,只觉极为有趣,一迭声问道:“有趣,师父还会什么本事?”伍封将他放下来,顺手往一块垫脚石上抓去,便听轰然一声,大石碎裂,石块四溅,田盘在一旁看见,大惊失色。便听身边也有人惊呼连声,侧头看时,原来殿上众人无聊,踱出来看,见伍封指力惊人,都感惊惧。
田白大叫道:“这个好,白儿要学!”伍封将他抱起来,点头道:“便教你这个,晚间你留在宫中,我教你这法诀。日后每日勤练,不仅能助力气,还可延年益寿,等你长大后,学什么武技都要快。”
田盘见他对田白的确是发乎内心的喜欢,甚是感动。他还以为这是因为田燕儿之故,哪知道这田白其实就是伍封的儿子,伍封怎会不喜欢?
与田白玩了好一阵,田恒出来,说是君夫人在侧殿赐宴,伍封这才将田白放下来,交给宫女。
众臣到侧殿安坐用饭,闾邱明定要坐在伍封身边,伍封对这人虽然没甚么好声气,但也不会避而移席。田貂儿还遣了宫中女乐来,为众臣歌舞助兴,众人酒觥交错,言笑甚欢。
闾邱明借向伍封敬酒,侧身道:“龙伯对在下似乎大有怨气,这都是在下的不是,得罪了龙伯。龙伯大人-大量,还请海涵。”伍封皱眉道:“司空并没有得罪在下,但息大哥之事与司空有莫大的干系,在下怎会不恨!”闾邱明道:“这事在下也是不得已,申儿被鲍琴所杀,在下……”,伍封大怒,斥道:“此刻你还要胡言乱语骗人!”
众臣正饮酒观舞,忽听伍封斥喝闾邱明,大为吃惊,都转头看来。田恒挥手让歌舞退下,问道:“龙伯何事动怒?”伍封哼了一声,由怀中取出一块玉来,拍放案上,道:“司空请看此物。”闾邱明见这块玉质地甚差,然而玉上有暇,隐约是个“闾”字,正是他闾家的宝物,大惊失色,道:“龙伯,此玉……此玉由何而来?”
伍封道:“在下斩杀伯嚭,在伯府上擒到一人,不仅身上怀有此玉,还用子剑一路的剑法,他自称是令公子闾申,在下见是司空之子,遂由吴地将他带来。既然司空一口咬定闾申被鲍琴杀了,那在下在吴地擒来的闾申便是假冒的,这人骗在下许久。等在下回去将他杀了,这块玉便还给司空。”
田恒原不知道闾邱明假说其子被鲍琴所杀之事,以前还以为真有其事,一早与田貂儿说话,才知道闾申并没有死,全是田豹与闾邱明串通好的。寻思闾邱明连他也敢骗,委实可恶,此刻见伍封发怒,便道:“龙伯言之有理,闾申既然已经被鲍琴所杀,这个闾申必是假冒!这人敢欺骗龙伯,正该杀了,按我齐律,庶人假冒大夫之族者,当处以烹刑。”伍封点头道:“那么在下便烹杀此人好了。”
闾邱明满头满脸大汗,出案跪倒,痛哭流涕道:“龙伯、相国手下留情,这人既有此玉,必是犬子闾申!”殿上一片哗然,众臣都知道鲍琴杀了闾申、以至鲍家没落之事,不料这中间竟然大有隐情。
伍封道:“你不是说闾申被鲍琴杀了么?怎么又出来一个闾申?”闾邱明迫不得已,这才将他借修长城之际贪括金帛被鲍息发现、自己与儿子闾申吵架、闾申离家出走,而田豹又如何胁他嫁祸鲍琴的事一一说出来,又说田豹借此要胁,不仅逼他吐出所贪金帛,连他闾家的祖业也被勒索了大半。
殿上众臣无不叱骂,均道堂堂大臣竟然如此无耻,居然用上嫁祸、勒索的卑鄙手段,委实可恶。他们这一顿斥骂,一来是为了巴结伍封,二来是借此表示与闾邱明无甚关系,反正这闾邱明今日说出这些事,他闾家便算完蛋了,得罪了也无妨。
宗楼叹道:“在下早觉鲍家世代清名,鲍琴要真是杀了人,鲍大司马肯定会绑缚上殿向国君和相国请罪,怎会一力维护其子?”田成也点头道:“鲍家的确十分冤枉,闾司空大有责任。”
一个侍卫走过来,向伍封说了几句话,伍封点头道:“带他们进来。”不一会儿,鲍琴、鲍笛、闾申都进殿来。闾申见其父正跪在殿中,叫道:“父亲!”抢了上前。闾申一把将他抱住,父子二人抱头痛哭。鲍琴和鲍笛到了伍封身边,气愤愤看着闾邱明。
正在这时,侍卫来说国君升殿。众人立刻起身上殿,田恒让侍卫将闾氏父子押上殿去,又叫鲍琴鲍笛跟了上殿,站在众臣之尾。齐平公正在殿中坐定,田恒自然是赶忙上前,奏知鲍家之冤、闾氏之贪、田豹之害,群臣七嘴八舌,无不显出义愤填膺的模样,均道一定要为鲍家洗冤,还要追擒田豹、重惩闾氏。
齐平公点头道:“各位所言均有道理,相国和封儿以为如何?”鲍息原是大司马,眼下这大司马已经由田盘当上了,伍封怕田恒有所误会,道:“鲍家自当洗冤正名,但鲍大司马亡故,二子鲍琴、鲍笛既不谙军事,又无军功,自不能继任大司马之职。依微臣之见,国君还是另外赐爵,以嘉奖鲍家数百年之忠义为国。”
田恒正合心意,道:“田逆、田豹畏罪而逃,右司马、左司马二职空缺,眼下大敌当前,军中除乏主将,龙伯和鲍氏正好任右司马和左司马,鲍琴为长子,便由鲍琴任左司马吧。”眼下他是一力拉笼伍封,又碍于情势,是以甘心让出了左右司马来。
众臣均道:“相国所议极当。”伍封摇头道:“鲍家世代为国,鲍琴可任左司马,右司马暂可空缺,微臣便不必任职了。微臣今日便向国君辞归,将下卿之爵和征夷大将军这官职并皆辞去。”众臣大感愕然,想不到这人年纪轻轻,竟然甘心退隐,虽然他是天子所封的龙伯,但毕竟是个虚爵,并无实地,怎比得上在齐国为官?他们都以为伍封是谦让之辞,纷纷道:“龙伯是齐国柱石,年纪轻轻怎就能辞归?”伍封道:“诸公一番好意,在下心里怎不明白?不过各位放心,在下是国君之婿,国中若真有事,自然是万死不辞,如今越人入寇,在下自会等到退敌之后再走。”
齐平公却了解伍封的心意,伍封唯有在外面,才能牵制田氏,若长年在国,早晚与田氏冲突,何况今日先辞了官爵,田恒便不会耽心他与田氏争权,能放心与伍封联手,决战越军。齐平公这么想着,点头道:“封儿是天子所赐的龙伯国之君,再在齐国任职也不合适。不过那莱夷六百里地是妙儿的嫁妆,也是封儿邑地,封儿仍食齐粟,还是我齐人,当忠于齐事。”
众臣这才听明白,原来伍封的确是辞去官职,只在齐国保有六百里邑地,算是个闲散贵族,日后不再参与国政。其实伍封本想连莱夷之地也不要,免得两地牵挂奔波,后来想着莱夷之民好不容易才和平共处,自己抽身一走,不知道又成何结局,才没说交还邑地的事。
田恒点头道:“这样也好,龙伯身为伯爵,与郑、秦等国之君相若,何况龙伯在扶桑平定诸夷,为天子创立了龙伯之国,实则已经是一国之君了。再与我们站立殿上,委实令吾等汗颜。眼下对越之战,当以龙伯为主将,吾等不论是大司马还是上卿,都不如龙伯一国之君的身份高贵,是以该奉龙伯之令。”他是个聪明人,伍封摆明了说打完这仗,齐国的事便不管了,还怎会与田氏争斗。既然伍封话说到这份上,自己投桃报李,也该放手让他打这一仗。话说回来,眼下越人厉害无比,自己父子与勾践前后十仗左右,尽数大败,齐军伤亡惨重,谁还有破越之策?伍封新破文种,锐气正盛,或者只有他才能破越退敌。自己此刻还斤斤计较的话,齐国一灭,田氏一家也就完了。勾践灭吴之后,原来的吴臣无一被任用,尽皆褫夺邑地,贬为庶人,又怎会善待田氏?是以出言,将齐**权尽数交给伍封指挥。
众臣心道:“原来这人真的在海外创立了家国,怪不得不在乎齐国右司马这样的高官了!”一时间羡慕有之、嫉妒有之、好奇有之、崇拜有之,各有其不同的心态。不过还是以羡慕者居多,须知伍封本来只是个虚爵,不料真被他找了块地当上诸侯,不管地域大小,就算只有数十里,也是一国之君,好过在任一大国当臣属。
田恒又道:“闾邱明父子太不像话,理当尽灭其家。”这也是世间常事,虽然闾申无甚罪责,但其父罪责甚大,做子女的也跟着受过,不灭其三族、九族已经算是天大的恩惠了。伍封忙道:“这事情得分清楚些,闾邱明为恶在后,闾申离家出走在先,是以闾邱明之罪算不到闾申头上。闾家怎么说也是齐国大夫之家,为国效力多年,闾邱明也算是为国征战过的,尽灭其家也不好。”
连齐平公也想不到伍封还会为闾家说好话,奇道:“封儿以为该如何处置?”伍封道:“眼下大战在即,军前需要人手。以微臣之见,闾邱明罪不可恕,念他为将出身,便罚在军前为一小卒,为国效力。如果有功,便视其功减其罪责,立了大功,便免了其罪罚。闾申出身大夫之家,多少学过兵战,又向子剑学过剑术,可继承闾氏。然而闾氏没落,闾申如果想重兴闾家,便随微臣到军中去任一伍长,如果有功,国君便因功授职。”本来闾氏因此便没了,伍封此议,实则给了闾氏一条重兴的出路。
众人见伍封不计私仇,连闾氏父子也放过,尽皆感叹。齐平公问田恒道:“相国以为如何?”田恒也觉得伍封仁厚,心道:“此人表面霸道,实则宽厚,怎能在朝堂之上长盛不衰?以他的性子,就算我不算计他,早晚必被他人所害,怪不得他要退避海外了。”点头道:“龙伯言之有理。”
齐平公道:“既然如此,寡人便赐鲍琴为左司马,鲍氏邑地尽皆赐还,令市中诸吏传言百姓,为鲍氏洗冤。闾邱明贬为小卒,闾申任军中伍长,由封儿安排军中差事。”鲍琴、鲍笛、闾邱明和闾申都叩头谢恩,鲍笛和闾氏父子退了出去,鲍琴是新任的左司马,便留在殿上议事。
齐平公道:“眼下越军入寇,战事避免不了,便由封儿任齐国三军主帅,相国和大司马田盘、左司马鲍琴同参军机,田成、宗楼任军中之将,各位务要奋勇破敌,击退越人,保我大齐社稷。一切以战事为先,其余众臣或负责粮草调度,或负责兵甲武具,俱听候封儿调用。”众人齐声领命。
伍封又请齐平公封赏镇莱关之役立功的将士,其余临淄的将士几番苦战,虽然战败了,但杀敌立功的仍须奖赏。齐平公让伍封和田恒各呈上立功者的名单,一一封赏,譬如公冶长、冉雍封城大夫,鲍兴、赵悦、蒙猎封为城司马,鲍宁立功最著,可惜夫妇阵亡,追赐为大夫,由其子伯乐继承,其余阵亡的将士如公输问、墨爱、慕元也都追赐司马,赏金无算。田恒所报之人也都有封赏,大致与公冶长等人相同。
齐平公道:“越人-大举入寇,泗上诸国尽降,寡人见数战不利,分派使者前往宋、卫、鲁、郑、燕国、中山求援,又派使往楚国去,望楚王能守旧约,共破越军,晋国与齐国向来不睦,寡人仍派了使者去求援。按理说列国如派援军,也该赶到齐国了,然而至今无一兵一卒前来,不知何故。”田恒道:“鲁国自顾不暇,困守曲阜,一时来不了便罢,卫国出公得齐之力甚多,竟然也不派援军来,委实可恶。”
伍封道:“当年卫庄公死了,卫人立般师,我们攻卫执般师,却不等卫出公回来,另立了卫君起。其后卫国石圃逐起自立,卫出公回国逐石圃复位。卫出公定是恨我们不迎他回国,而立了卫君起,是以不愿意派援军助齐。”田恒道:“或是如此,那郑国与我们也有旧约,此约还是龙伯从中周旋,为何郑君也不怕援军来?”伍封苦笑道:“郑君与齐立约,是鉴于晋国势大,我们又与楚国有约,才会如此。它是想借齐国来助它,眼下越国势大,郑国地小兵少,轻易怎敢前来?”
齐平公道:“那么宋国、楚国、晋国呢?”伍封道:“宋国有桓魋之事,得罪了赵氏,晋人不动,宋国必不敢出;晋国四家争权,情势极为敏感;楚国是此战最大的变数,楚若助越,情势便有些不妙,楚能助齐,越人必败无疑。然而越国却不理会楚在其后,起倾国之兵北上,或是与楚国有何约定。”
众人脸上变色,均觉不妙。田恒皱眉道:“是了,中山之王受龙伯大恩,如果龙伯派使相求,当会派援军来吧?”伍封叹道:“最麻烦的便是剑中圣人支离益在越营中,中山王的丈夫是柳下跖,这柳下跖是支离益的弟子,怎敢与乃师交战?”田恒长叹一声,道:“如此说来,列国都眼巴巴瞧着我们与越人决一死战了?”伍封摇头道:“不然,齐越大战,于列国都是可趁之机,秦国、巴蜀远不可及,自然不会在意,其余各国必定心下盘算,都想着如何从中取利。是以就算我们没有援军,越国未必没有。勾践以得胜之师,久驻盖城发,想必是无一举灭齐的把握,待其援军。这列国之事十分复杂,我们能够派使者出去,勾践未必不会,说不定他会以齐地与诸国交易,约伐齐国。”
这一次连田恒也脸色大变:“越人还有援军?”伍封道:“以在下之见,列国不动则已,真有大军出动,中山、卫国必助越人,燕国、郑国当助我齐国。”田恒道:“可燕国、郑国的援军并没有来。”
伍封道:“这并非使者不力,而是未得其法之故。燕国向来依仗齐国,齐国有事,一般会南下相助。燕国之政,世子克最能说得上话。他与在下交好,原知道有人欲加害在下,一直未得在下消息,是以疑心齐国内政不睦,就算引军相助,只怕齐国也败,是以不敢来援,以免越国破齐之后,北上燕国。在下回莱夷之际,立刻派人往燕国找世子克,只要他得知在下平安,便会说动燕君,派遣援军。”齐平公喜道:“幸亏封儿与燕世子交好!”
伍封苦笑道:“国君将微臣看得太重要了,燕国怎会因微臣与世子克的私交而决定兵革之事?其实燕国上下一定十分矛盾,它并不愿意得罪齐国。如果派兵南下,又怕齐败后被越国相攻,不派兵来,又怕齐国胜了,追问其不救之责。燕国的世子克对微臣还算有点信心,只要得知微臣回了齐国,便能助他下这个决心。”
田恒点头道:“这就好了,龙伯又怎么知道郑国一定会派军来援?”伍封道:“其实越国能否灭齐,郑国并不在意,只因齐国、越国与郑国相距颇远,中间有鲁、卫、宋、楚之地隔绝。只要不得罪晋楚,郑人对其它各国并不怎么在意。是以无论是齐国还是越国派使去,他都不会出兵。在下也派了使者往郑国去,不过这使者不是求见郑君,而是求见郑国的君夫人。郑君夫人是胡姬,她被立为君夫人,在下算是少有绵力,另外在下与她外家也有交情。各位试想,胡姬能使得郑君立她为夫人,想必是十分有手段,在政事上能说动郑君。在下派使向她求援,她必定会说动郑君,派援军前来助齐。就算此战齐国败了,郑国也不怕越国会攻伐,一来隔了鲁、宋、卫等国,二来他处在楚、晋之间,这两个大国怎也不会容忍越国灭了郑国去,勾践也不会蠢笨至此,为一郑国而得罪楚晋。再加上郑宋旧仇甚深,郑弱于宋,宋人助越,郑人正好借齐人之人报仇。在下派人向郑君夫人细说此中利害,是以必能成功。”
齐平公问道:“为何中山、卫国会相助越国?”伍封道:“中山向来与齐国交好,中山王夫妇颇重情义,未必愿意与齐国和微臣为敌。可惜中山王夫中山君柳下跖是剑中圣支离益的弟子,只要支离益派了人去,中山便会起兵相助,他们助的是支离益,实则也助了越国。卫国本来不欲对付齐国,然而那卫君起被石圃逐走,养于齐国,卫出公心有猜忌,总以为齐国会派兵助卫君起,是以会派兵助越。”
田恒沉吟道:“如果我们杀了卫君起,是否能退卫国之兵?”伍封摇头道:“大军发动,就算我们杀了卫君起,卫出公也不会退兵。何况这么一来,齐国失信于卫君起,连一个人也保不住,传出去日后便没有人信得过齐国了。”
齐平公道:“其余之国如何?”伍封道:“其余之国,全看晋楚二国的态度,或随晋、或依楚。晋国多半会助越,是以宋国也会看晋人脸色,随晋伐齐。”田恒吃了一惊,道:“本相专派了人去说动晋国赵氏,按赵氏与齐国之亲,就算不助齐国,也不必助越国去。”伍封摇头道:“晋齐之间并不相睦,常有战事,晋事又在于四卿而非赵氏一家。赵氏灭代,仍不及智氏势大。事情也坏在赵氏灭代之举上,眼下赵氏实力大增,智、韩、魏必定不悦,如今齐越有战事,智、韩、魏三家多半会以晋师助越,借此使赵氏与齐国交恶,减赵氏之外援。赵氏一家怎敌三家?晋定公亡有三年,晋人三年未动,眼下便可派士卒攻伐。晋师一出,定会派人往宋,约宋同进。宋国与晋国结盟以抗楚国,自然是唯晋之命是从,也会派兵跟随。”
众臣叽叽喳喳地小声议论,其余各国尚好,这晋人委实势大,有他们助越,齐国便大为凶险了。
伍封看了一下众臣,道:“齐国还有一个外援,便是楚国。在下也派使者往楚国,因齐楚有约在先,楚王与在下又有亲,当能说动楚国助齐,何况楚晋向来敌对,晋若助越,楚人便会助齐。唯可虑者,楚王年轻,战事多委于叶公子高,想必会让叶公为将。这叶公是个极狡猾之人,行事不尚信义,全在实利。这人有些尾大不掉,如果是他引军,多半会引大军观望,就算是楚王相催,他不会轻易参战。如果这人死了,楚王便会另使人为将,如此楚师参战便容易得多。”田恒愕然道:“莫非龙伯有刺杀叶公之意?”伍封点头道:“在下原有此意,但就怕这么一来,激起楚人之怒,反助越国。只盼楚王亲自领兵,在下才有把握说动楚师相助。在下也派人往成周求见天子,请天子派使斡旋,勾践如果想争霸主之名,便请天子赐他衮冕、彤弓、圭璧、弧矢,如果能用个虚名而缓其兵革,天子固然有面子,齐越两国之民也因此少了骨肉离别之苦。”
众人听他分析列国之情,头头是道,寻思此人这些年游遍诸国,对列国之事十分了解,又与列国有些交情,如此推断大有道理。又见他甫回齐国,便自出金帛,派了若干使者往各国去,忠君爱国之心委实令人叹服。
伍封道:“援军这些日或会来,不过齐军当先作防备,在下一路上盘算过,越军占据盖城,深入沂淄,使齐国呈分裂之势,便如人的手掌心被刺穿了,再难握拳。越人深知此地之要,是以决不会另寻它为驻兵。我们要与越人作战,当先占要地,逼迫盖城,使越人与我们决战。”
田恒道:“眼下国中有二议,一说尽早与越军决战,一说死守临淄,各有其理,悬而未决。龙伯赞成何议?”伍封道:“出城决战!”
田恒皱眉道:“临淄城高墙厚,池深濠阔,又有牛山、淄水为凭,我们如果死守临淄,越军未必能攻下,为何定要出城迎战?”伍封心道:“原来你赞成死守临淄。”叹道:“勾践伐吴,夫差便是死守吴都,越军在吴都之南建一越城,再四下掠地,吴人守城三年,终于城破国亡,是以守城之举甚是被动。越军如果大军围城,派人四下夺取齐地,就食于齐,齐国就算支持十年,终也会城破国亡。越军迁都琅琊,本就不怕齐人据险死守。”
田盘道:“既然如此,我们大军出城,越军又怎会出城决战呢?在下也觉得尽早决战为好,就怕勾践会以灭吴之法,慢慢相攻,作为长久之计。”
伍封点头道:“大司马所言极有道理。不过越军人多,齐军人少,是以勾践此刻决不会着意一城一地,他虽不怕我们据险坚守,但早一日灭齐总是好的。何况他灭吴而来,连战皆胜,锐气正盛,不免视齐人如无物,就算他以前有围城之意,如今也不想旷日持久拖下去了。而且鲁在其背,楚在其后,勾践多少也有些顾忌,只要楚人一动,他非要觅我们决战不可,以在下之见,楚人必然早就动了,只是还未及来,勾践在楚国必有细作,怎会不知?我们预先出城,他正合心意。越人与齐国决战,他们如果一战而胜,齐国亡之有日,反之他们败了,我们再夺盖城,便可列境收兵,集大军将越人尽数逐离齐境。”
众人都不住点头,伍封道:“不论我们是决战还是死守,于双方各有利弊,久拖之下,最受损失的便是齐国。我们士卒虽少,也必须尽快将越人逐走才是。”齐平公点头道:“寡人以为尽早决战最好,田相以为如何?”田恒沉吟良久,点了点头。齐平公道:“既然如此,诸公便不必再有争执,一切以决战为虑。”
伍封道:“越人兵驻盖城,大有地利。我们要迫他交战,唯有大军南下,夺取徐州。”田盘击掌道:“龙伯此议极合兵法!徐州被越人所夺,齐国南线尽归越人。如今勾践大军在盖城,徐州必然空虚,我们若是夺下徐州,再得长城之利,越人便断了后路。”田恒点头道:“越军比齐军人多,我们若能夺下徐州,便有两城之利,大军由临淄到徐州,不过半日行程,人少也足以破敌。”
伍封道:“勾践、范蠡、文种精通兵法,就怕这徐州不易拿下,我们需得有个照应。临淄、徐州和盖城之间,其要害之地莫过于龙口,此地离临淄只五十里,形如咽喉,左依山、右傍水,进可攻、退可守,便于用兵。何况此处是在下昔日之居伍堡,构建甚奇,在下当年新立都辅军,将都辅军大营设在伍堡四周,将伍堡包了进去。这座大营是在下设计、闾邱明所建,一直未能用上,如今便可驻扎大军。越人要由盖城而上,龙口的伍堡和都辅大营是其必经之地。国君,微臣想与鲍琴率万人前往龙口,策应临淄、徐州二城,勾践如果回军救徐州,臣便在背后邀击。更要紧的,是怕勾践东退琅琊,臣在龙口,正是东往莱夷琅琊的大道之旁,只要勾践东退,臣便能赶上击之,受他不能安然进琅琊之城。”
齐平公点头道:“这伍堡是令堂依伍子胥遗法所建,寡人曾经去过,果然是坚固无比。封儿居此多年,周围地形熟悉无比,大占便宜。”伍封道:“在下想请国君移驾伍堡,勾践亲率大军前来,国君亦当亲临前阵,以振齐人之心。”齐平公怔了怔,点头道:“封儿既为主将,寡人便遵令往伍堡。寡人是否可带貂儿和积儿去呢?”
众人不禁微笑,伍封笑道:“这是自然。微臣之所以要请国君移驾,便因为越营中支离益、颜不疑二人之故,这二人是天下间最厉害的刺客,万一战事紧张,勾践说不定会使他们行刺国君。国君如有闪失,齐军士气急堕,此役不战而败。”齐平公与众臣都大吃一惊,伍封道:“伍堡中构建颇奇,不熟悉堡中情形,决难闯入,就算支离益进去也难得手,是以国君非得暂居此堡不可,田相也可将令孙田白移居堡中,一来与世子积为伴,二来可安大司马之心。诸公也可将幼小移入,以防支离益、颜不疑到临淄偷取小儿,要胁诸公,逼各位效仿伯嚭。”
田恒点头道:“龙伯果然仔细,本相倒忘了支离益和颜不疑二人,便让白儿到伍堡去,本相才能放心。”伍封又道:“微臣由高唐带来的一万士卒,可使鲍琴为将,列为中军,随我往龙口。临淄三万余人可分为三军,每军万余人,请田相引一军守住临淄,大司马田盘领其余人为左右二军,南下夺徐州。”
齐平公怔了怔,道:“越军人数比我们多,我们分兵为四,岂非犯了兵家之忌?”田恒笑道:“在勾践眼中,我们是犯了兵家大忌,须不知我们大军分扎三处,看似为三,实则为一。有龙伯的中军在龙口、盘儿的左右二军在徐州,三军互相照应,再有本相的万人在临淄为外援,便如三支长矛指住了越人,勾践非惊不可。”田盘点头道:“有我们四军在,勾践若想在半日内攻破临淄、龙口或徐州任一地都不可能,任一地半日不下,接应便至,越人自不能得手。”
伍封笑道:“微臣正是想四军来往接应,环环相扣,一击而四动,等闲不可攻破。造成勾践三面受敌之势,进退两难。”
田恒、田盘、鲍琴尽皆领命。众臣见这三人之间,以鲍琴最弱,他并无战阵经验,胆气也弱,不过他领的是中军,有伍封在侧,这中军实由伍封亲领,自然无妨。这是伍封故意为之,须知这鲍琴虽任左司马,并非因为他是军中宿将,而是看在鲍息之面才获此职。日后鲍氏要在齐国兴盛,除了伍封交给他的这支人马外,鲍琴也要立些战功才行。到时伍封巧作安排,让鲍琴立几个功劳,鲍氏这左司马方能长久当下去。
伍封又安排其余诸臣,何人负责兵甲器具、何人负责粮草转运、何人准备犒援之金帛、何人专事列国外交,又道:“齐军人手不足,微臣有个主意,想请国君和田相下一道令,由国中死囚中挑一些精壮之人,依闾邱明父子的方法发往中军帐前,论功减罪。这些人奋进则生,退则受死,或能奋勇。”田恒点头道:“龙伯此计甚好,便这么办。眼下莱夷一带打通了,本相派人往各地收兵,或者还可以招集些士卒,发往阵前供龙伯使用。”
众人依伍封之令,准备一日,当晚伍封仍宿宫中,教田白巫氏秘技口诀,这口诀甚短,伍封逼他背得烂熟方让他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