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走神

第1章 走神

天色未明。

半空的雪粒还沙沙地下得欢实。

两仪殿近在眼前了,抬凤辇的内侍们不由得都微微松了口气。却不料最前头的一个脚下一滑,身子便猛地一晃,凤辇跟着一侧,辇上端坐的邹皇后也就一歪,凤冠便重重磕在了板壁上,“铛”的一声响。

扶辇随行的侍女们吓得一拥去看皇后:“娘娘,娘娘!”“娘娘您没事吧?”“娘娘,娘娘您说句话!”

凤辇落地,靠着板壁坐在里面的邹皇后手扶凤冠抬头看向众人,眼神里一片茫然。

是梦中么?

怎么回到了三年前?

这分明是兴庆四年元正大朝前的事情。内侍崴了脚,自己痛骂了他一场,后来事情传到皇帝耳朵里,自己反而被训斥了一顿,说刻薄,连新年都不好好让人过。

邹皇后摇了摇头,缓下了声气,漫声道:“无碍的。还能继续走么?”后半句却是问那内侍的,这让众人都吃了一惊。

那内侍早已吓得浑身发抖,听邹皇后这句话,不由感激涕零,哽道:“能走!小人一定让娘娘稳稳当当进两仪殿!”

稳稳当当啊,两仪殿里一场好闹等着自己呢,怎么会稳稳当当?

邹皇后只顾伤感,却没注意到这个“梦”和自己的回忆已经不一样了。

“梦”里的偏殿一切如旧。

坐榻,凤烛,香炉,铜镜,甚至连销帐上的七寸流苏,清晰如斯,邹皇后心里闪过一丝怀疑,怎么自己记得这样清楚?

邹皇后坐在那里任侍女整妆,漫不经心地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十二花树,大花小花,两博鬓,翠眉,眉心的花子,樱唇,腮上的胭脂……等等,那天就是眉心这个花子惹来了第一句奚落,然后才引出的祸事!

邹皇后忍不住皱了皱眉,正细细描画花子的侍女不由得娇嗔了一声:“娘娘!您别动!”

邹皇后又怔了一下,这是采葛的声音!采葛不是大朝后不久就被太后命人送去了宫正司,再也没能回来么?甚至,自己都不知道她到底犯了什么错!

邹皇后忍不住一把抓住了采葛那双清宁宫最巧的手,刚要说话,忽然耳边有人禀报:“娘娘,太后殿下遣余姑姑来了。”

邹皇后下意识地忙道:“快请!”

旋即又一黯。是了,余姑姑是来传太后懿旨的,命众人不必再去兴庆宫……其实,太后只是不想见自己吧?尤其是那样扭曲丑陋的自己,气势汹汹地去“侍疾”,终于引起了一贯自制的太后的大爆发……

邹皇后还在愣神,一名两鬓星霜的宫装女官已经走了进来,端端正正行了礼,温和地笑着说:“太后口谕,皇后请站起来。”

邹皇后方惊觉自己仍坐着,呀了一声,忙站起来,微一躬身叉手,口中道:“妾失仪,请太后降罪!”

这女官正是跟随太后近四十年的的贴身侍女余氏,宫里自皇帝始,上上下下都尊称一声余姑姑。

余姑姑见皇后恭谨行礼,不由微微点头,道:“太后口谕:皇后,哀家今日仍觉得不大好,散朝后你们不必再来。过年的事情多,你自己也好好保养,别打着侍疾的名头来闹我。让我安生歇歇。钦此。”

第二遍听这道旨意,仍旧不客气,不亲近,不喜乐,让人心生懊恼。

当儿媳妇当到婆婆连侍疾都不让的份儿上,真的很失败,也难怪皇帝心里极度不满了。

邹皇后恍惚着,再深深一弯腰,口中按照标准礼仪地应道:“妾领旨,谢太后体恤!”

余姑姑顿了顿,轻声续道:“太后烦了众人,所以一概不见。皇后可明白?”

邹皇后愣住了。

不是因为余姑姑这句提点释放出来的善意,而是因为——梦中的余姑姑怎么可能会给自己解释?这不是自己的臆想吧?!

余姑姑看皇后不接话,面上流露出一丝惋惜,然打量皇后片刻,忍不住再点了一句:“好生娇媚的花子,嫩得像个未出嫁的姑娘!”

邹皇后身子一震。

就是这句话!就是这句话!这句奚落,提前到了此时出现,发话的变成了余姑姑!而且不是奚落,是提醒!

这不是“梦”!

何况!冷宫大火,门窗被从外面锁死,自己和采萝马上就要烧死了!怎么会做起梦来?

这真的不是梦!

邹皇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不由得一阵眩晕。

然现实是需要继续的。

伸手抓住身边侍立的采葛,强撑着稳住身形,邹皇后没头没脑地对余姑姑说了一句话:“姑姑,田田有来日,皆是因姑姑这片慈悲心肠!”说着,又深深福下身去,竟施了个全礼!

余姑姑竟坦然受了这一礼,恢复了温和笑容:“皇后谬赞了。太后等回话,我先告退。”

邹皇后起身,急忙往前迈了几步,扬声命道:“横翠在外面吗?路滑,好好送姑姑出去!”

待外面传来横翠和余姑姑的笑语,邹皇后已经颓然坐倒在凤榻上,手脚俱软,脸色惨白。

自己这是,是,真的重新回到了三年前!!!

采葛早在一侧跪倒哭求“没想到不是故意的”,邹皇后此刻哪里顾得上理会她?挥挥手,机械地下令:“重新梳妆,快些。”

旁边忽然伸过来一双手,猛地推开了采葛。一个声音清朗响起:“小娘,我来。”

邹皇后偏头,看到了已经冲到面前的两个侍女。

是采菲和采萝!

是被发配到司制司缝衣服缝到眼睛瞎了的采菲,和大火中紧紧抱住自己头脸的采萝!

采菲一伸手,扶起邹皇后,利落地脱掉她深青色的袆衣外袍;而采萝则快手快脚地端来了洗脸水,拿大毛巾掩住她的素纱中单,开始给她净面。

邹皇后在这片混乱中看着二人充满活力的脸,泪水终于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了下来。

采菲一看她哭了,以为是因余姑姑传话中太后的冷淡心灰沮丧,怕她又本末倒置,便连忙哄道:“小娘有委屈也先憋着,快收拾完。若是老夫人她们来得早,不免要来偏殿先看看您的。那时节红着眼睛,夫人又要跟着哭起来没完了!”采萝则转头边骂着采葛:“也不看看时候!这是出风头的日子吗?大朝会上皇后都不循规蹈矩,你想让满天下的人怎么说我们小娘!”

陪嫁的丫鬟怎么也改不过来,小娘小娘地喊不停。如果花期在,又要把这两个一顿好骂——亏得今日她留在清宁宫看家。

邹皇后想着仍旧活得好好的四个陪嫁丫鬟,破涕为笑。

活着就好,都活着就好!大家都要活下去才好!

直到坐在两仪殿正殿的凤榻上,耳边响着悠扬的雅乐,内外命妇们在丹陛下随司赞引导叩拜跪兴、口颂新春的时候,邹皇后也还没从“重生”的冲击中完全清醒过来。

因此,当满殿寂静了十息,单等皇后发话的那一刻来临,即便邹皇后迅速开口,声情并茂地勉励众人需恪尽职守、相夫教子,同时热情地回贺新正,也改变不了“邹皇后元正大朝走神”这个事实了。

邹皇后不由在心里苦笑。

还是不行么?还是在大朝上授人以柄了。还是躲不过去啊!

果然,先帝元后的嫡女,大长公主长宁公主第一个开口:“皇后刚才在想什么呢?竟然专注到可以无视这一殿的内外命妇,自顾自地发呆走神。说出来,大家一起乐呵乐呵!”

这是在骂她骄横!

邹皇后勉强稳住心神,正要辩解,贵太妃所出的二长公主福宁公主笑嘻嘻地接过了话头:“大姐别逼皇后了!宫里有规矩,初一十五皇帝必要去看望皇后。大约是皇后想到今日初一,激动了一些,所以想出了神罢!”

邹皇后被这轻佻话羞得满面通红,又急又怒,却又无可分辨,顿时张口结舌,心乱如麻!

皇帝的冷落,要传得天下皆知了!

怎么办?怎么办!?

殿上有人轻笑。是宝王妃。

“二位姐姐说笑惯了,忘了这是元正大朝呢!圣人昨夜和宝王驸马他们喝酒喝到后半夜,皇后大约是跟着没睡好罢?”

似乎是在说合。可为什么要向满朝命妇明示公主不敬?为什么要对长宁公主这位寡-妇提驸马二字?为什么要让邹皇后想起来皇帝宁可和宗亲喝酒也不去清宁宫过除夕?!

宝王虽是长子,先帝却未选他。

竟怨怼到不加掩饰的地步了么?

“敢问皇后殿下,今日太后殿下可有谒见懿旨?”一个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殿中的诡异气氛。

邹皇后眼睛湿润了。事到临头,只有娘家人,才是最心疼自己的。

“邹老夫人问的正是我刚才在想的事情。今晨太后传旨,身子不爽快,今日谒见全免。且不让咱们去侍疾,连我去也备好了闭门羹。我一时担心,有些恍惚,怠慢各位了,休怪休怪!”

邹皇后勉强扬起了一个笑脸,解释了缘由,也道了歉。

可全殿上下,竟再无一人出声应和。

一片安静。

除了邹府,所有人都冷冷地看着独自强笑的邹皇后。

邹老夫人瞥了一眼身边的二儿媳,示意她接自家女儿的话。

可这位当今皇后的生身母亲,却讷讷不知该如何开口,只会羞愧地深深低下头去。

邹老夫人心底长叹,却又无可奈何,只得硬着头皮自己圆场:“新正最忙,还请皇帝和皇后也保重身体。我等恭祝太后早日康复,福寿绵长;祝皇帝皇后身康体健,琴瑟和谐!”

大殿上仍然一片沉寂。

邹皇后紧紧握着拳,咬牙不让自己哭出来,目光从太后娘家、公主郡主、诸王家眷等皇亲国戚,看到勋贵、文臣、武将、言官诰命,还有内命妇那一列——所有人,不是面无表情,就是微有得色。

邹皇后在心里狠狠地痛骂自己:邹田田,原来你早就众叛亲离了!你为什么到死都没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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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后重生:权倾六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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