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0章 番外:后传(一)第二更
一
再美好的爱情也有结束的那一天,所谓的恒久远、永流传,都是在别人的口中笔下,但夜深人静时,拥有过失去了的那个爱情当事人,才是最寂寞寥落的。
隆庆三十一年,大唐明宗陛下病逝于大明宫,终年六十三岁。
太子李准登基为新帝,是为孝宗。
孝宗皇帝登基,尊其母邹氏为太后,原贵妃沈氏为贵太妃,同居兴庆宫;而贤太妃凌氏、德太妃高氏,则随亲子就藩,离京而去。
封太子妃王氏为皇后,原东宫诸人各有封号,并宣布同其父行止,守心孝三年,再行采选。
三年后,采选刚完,东北传来战报:有南疆余孽逃入东北,与极北苦寒之地的契丹族相勾结,隐隐有进犯之势,请朝廷早作准备。
孝宗大惊,急令户部兵部大理寺并中书门下一起商议对策。
对策不曾商议完,八百里加急已经传进了京:幽州刺史邹婓战死,幽州陷落。
朝野震惊。
……
邹太后和沈太妃坐在兴庆宫里发愁。
沈太妃想安慰安慰邹太后——当然是关于邹婓的死,不过邹太后却没有大家想象中的那样伤感难过:“大将难免战前死。老人家一辈子都扔在了幽州,临了不乐意回来,那也由得他。这样马革裹尸,至少没有遗憾。”
叹口气,邹太后喃喃:“现在是幽州陷落的问题……大唐多少年没被人家攻破过边防城池了?那可是跟咱们有血海深仇的南疆余孽和东北胡人——我担心那边的老百姓受不了……”
沈太妃想想就烦乱,皱起了眉头发牢骚:“这群畜生怎么早在先帝那一朝不敢来?这个时候打大郎一个措手不及。”
邹太后冷笑一声:“早?三四年前你阿爷还舞得动刀枪,裘家英国公也还没有病倒!既然是南疆余孽,自然是知道他们二人的厉害,不打听得他们俩都倒下了,便借他们个天做胆,也不敢出来哼半个字!”
孝宗也是这样想,所以立即飞马给西南传信,令自己的表兄裘烈,不必入京,直接去东北,接掌大军。京师这边,则将集结的大军交给了沈家跟着沈迈打过十年南疆的沈成——这是老二,老大沈戈在孝宗一继位便接掌了羽卫。
沈成如今四十多岁,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机,闻讯带了沈家的儿郎,又点起了京城里的几家宗室小郎和旧将们的后辈,名副其实点了一队“少爷军”,悉数打散编入各营,号令一声:“保家卫国!”便轰轰然开赴疆场。
这其中,就有当年瑞王重孙恕郎的儿子和禄王家霍郎本人。
李霍比孝宗大着六岁,却是孝宗的伴读,跟孝宗一起长大,两个人的情谊非比寻常。但李霍跟孝宗说得清楚明白:“陛下去不了,别人去那是别人去,就我这个人去,却是替你去看的。回来你想知道什么,我给你讲什么——尤其是别人不肯给你讲的,我都告诉你。”
孝宗听了这话,二话不说,点头答应。
禄王为这个,专门跑去兴庆宫跟邹太后哭:“我最疼这一个,家里最出息的也就这一个,真没了,可让我怎么活啊?”
邹太后就瞪他:“你再算计我一个试试看?”
禄王鼻涕眼泪:“什么就算计?!那是我亲儿子!”
邹太后哼了一声,道:“霍郎不是都有仨儿子了么?你说罢,大的肯定已经封了世子了,底下那俩要什么爵位吧?!”
禄王自己掏帕子擦鼻涕,小声嘀咕:“怎么也得跟他们哥哥差不多着……”
尹线娘在旁边,气得一脚狠狠跺在禄王的条案前,咬牙道:“禄王爷,您怎么不干脆给一家子把爵位都要了?是不是觉得先帝爷去了,太后娘娘的手段就不好意思放开来使了?”
禄王脸色一白。看看笑眯眯的邹太后,身子一抖,稀稀拉拉的白胡子一翘,一拍桌子:“俩郡公!不二价!”
开国郡公,正二品,爵位里头仅次于国公,按说,应该是亲王的不承嗣的儿子才能封。
可禄王本人也就是个郡王……
邹太后会意一笑,道:“漫天要价啊。不如这样,禄王,我让大郎封你为亲王,这样一来,可就不仅霍郎家的两个,就连你们家其他的那些小小郎们,也有个出身了,你看如何?”
禄王心里快速地计算了一番,胖胖的脸上笑容浮现,站了起来,躬身施礼:“成交!”
就在这个时候,外头有人通传:“回禀太后娘娘,陛下采选所纳新妃徐美人,有要事请见太后。”
……
禄王走了,总不能大喇喇地见皇帝侄儿的妾室吧?
邹太后觉得很莫名,这回采选的人不少,不过封的位份都低,美人已经是最高的了,所以她们其实没有权力自己直接来求见太后——这是个甚么人,怎么这样不懂规矩?
但其实来见她的徐美人很懂规矩。
规规矩矩地行礼,规规矩矩地低头说话,只是,哪里,有些别扭……
尹线娘上上下下地在打量这位美人,总觉得她的感觉好生熟悉,回头拧着眉看邹太后,忽然脸色一变,咬紧了牙,死死地盯着徐美人,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恐惧。
邹太后也觉得哪里不对,但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和煦地令:“坐吧。来,赐茶。”
宫人上了清茶。
这是当年从达王府里悄悄流出来的饮茶的方式,唯有宫里偶尔能见到。煦王私下里告诉过妻子,这是当年温王教给达王的。
而岳氏,则悄悄地将所有与温王相关的事情,都告诉了当时的邹皇后。
邹皇后一开始不以为意,但等到人上了年纪,对一些花草茶不再有心情摆弄时,反而对这种清茶开始热衷起来——至于煎茶,邹皇后一直就不喜欢。
徐美人恭恭敬敬地坐了,瞥了一眼茶盏,眼神一变,亮了起来,微微笑了,情不自禁地问:“这茶有趣,太后娘娘是从哪里听说来的这样饮茶?”
邹太后心中一动,下意识地偏头去看尹线娘,却发现了尹线娘的惧色,再一看,她的手脚都在微微地抖。
邹太后忽然想起了温王的来历——
温王,不是现在的人,至少,不是正常的人,他不是重生之人,他是另一种拥有奇怪来历的人……
邹太后的笑容温和,面色不变:“徐美人年幼,大约不知道,当年国朝有过一位温郡王,生而知之——这是他当年留下来的法子。徐美人也喜欢?”
徐美人垂下眼眸,轻声道:“婢妾听说过一些,不过知之不详。婢妾今日来,是另有一事想要请太后的示下。”
徐美人的姿态,无懈可击。
邹太后却发现她的双手僵硬地放在双膝之上,并不是寻常妇人们的习惯——大家都是双手交叠于小腹之前,若是坐着,会拱手脐前,笼在袖中。
邹太后心中肯定了三分,便又微微笑了:“但说无妨。”
徐美人似乎有些惊喜,便有些沉不住气,大胆地抬起头来看着邹太后,眸中甚至露了一丝犀利出来:“婢妾生下来就对兵书战策极其有兴趣,小时候更是把咱们大唐所有的战例都看过一遍,生平最希望的事情就是上战场杀敌。现在大唐有了战事,正是婢妾施展的机会——我想出自己的一份力!请太后娘娘批准,呃,望太后娘娘俯允!”
邹太后眨了眨眼,忽然问:“请问,什么是扑街的穿?”
徐美人随口答道:“就是给主角当了陪衬的穿越者,一般来说穿越都自带主角光环,不过有些……”
徐美人忽然噎住,脸色一变。
这边邹太后已经手指唰地挥出,直指徐美人那张苍白的脸,厉声喝道:“立即扑杀此妖!”
尹线娘在邹太后问出那句莫名其妙的话的时候已经想明白了,早已狠狠地盯住徐美人蓄势待发,待邹太后格杀令一下,随身匕首已经狠狠挥出,直奔徐美人的颈项!
徐美人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急中生智,顾不得形象,落地一滚,先躲开了尹线娘这一击,方嘶声大叫:“我愿效劳,娘娘饶命!”
邹太后听着她这声线忽然粗了许多,眉间的煞气更重,喝令:“拿下!我要烧死她!”
徐美人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惶急地颤声道:“我能解大唐现在的危局!只要你饶我性命,我愿意尽全力!”
邹太后这才微微抬了抬手。
尹线娘的匕首准准地停在了徐美人的脖子旁边,纹丝不动。
……
邹太后看着神情缓下来眼珠儿就不由自主地转了一圈的徐美人,冷笑一声:“线娘,赐药。”
尹线娘二话不说,抖手一枚药丸丢进了徐美人来不及合上的嘴里,抄起茶盏灌了一口水,一捏她鼻子,龙眼核一样大的药丸便被徐美人咽了下去。
这应该不是含笑半步癫,这是特么的三尸脑神丸!
徐美人的眼中闪过一丝恨意。
邹太后冷冷地看着她,森然道:“说吧,你的来历。”
徐美人这才有些后知后觉地忽略掉邹太后的问话,反问道:“太后娘娘为什么断定我是妖孽,还要立即取我的性命?”
邹太后的眼神冷漠疏离:“哀家从来不信‘生而知之’四个字。但有这样人,必定即刻让他死。”
徐美人的神色多少有些怪异:“温王就是这样死的?”
邹太后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看向尹线娘,摇了摇头:“只怕是同一个来历的人,留不得。”
尹线娘点头,匕首又擎了起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徐美人的脸色立即又变了,这一回乖顺极了,连忙竹筒倒豆子:“如果温王和我是一个世界来的,那他活成那样就是咎由自取了。我绝对没有替他报仇的意思!而且,我有求于太后娘娘,一定会乖乖地听太后娘娘的话,尽力维护大唐的安宁局面!这一点请你们放心,我是个爱好和平的人!”
尹线娘拿着匕首,面上犹豫:“有求于太后?是什么事?”
徐美人的神情悻悻:“你们听得出来我的声音不对头吧?”
尹线娘愣了愣,看着她,偏着头,试探:“我听着,你应该是个男子……”
徐美人的神情更加怪异,一副倒霉到家的样子:“我是魂穿,就是灵魂穿越——好了你们不用懂这个,你们只要知道,我虽然是女人的身体,内芯却是个男的……真tm哔了狗了……”
尹线娘的眼中恐惧再现,咬着牙低喝了一声:“妖孽!”
邹太后却只是皱了皱眉:“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你想要哀家做什么?”
徐美人精神微微一振,声音也略有急促:“我听皇上,呃,圣人和皇后说话,好像说南疆跑去东北的那个余孽,是个巫!我能不能……”
邹太后冷淡地看着她,一言不发,却把她后头的话瞪了回去。
尹线娘此刻忽然岔开了话题:“你是什么时候过来大唐的?是不是夺舍?徐美人本人呢?!”
夺舍是修真类的名词诶,这个老宫女怎么知道?
徐美人有些惊诧,仔细地看向尹线娘。
尹线娘瞪她:“看什么看?修道的话本多得是,全天下都知道!”
徐美人伸手挠了挠额角,神情沮丧道:“徐美人的哥哥简直就是个畜生,我来的时候徐美人已经被折磨死了,所以,我不算夺舍,只算是借尸还魂。”
尹线娘下意识地追问:“那她哥哥……”
徐美人翻了个白眼,痞里痞气地翘了个二郎腿:“自然是没过多久就意外坠崖了——唔,当然,死要见尸,我不会给他什么被摔成肉酱看不出来脸然后再来找我复仇之类的机会的。”
邹太后沉沉颔首,冷道:“这种人,的确死得好。”
徐美人嘴角一翘:“当然,还有我们家那几位知情的人……”
邹太后和尹线娘只觉得心底背后均是微微一凉。
徐美人微微昂了昂头:“他们恰好去了幽州,所以城破之日,我全家都葬于战火了。如今婢妾就是因这家仇,所以来请求太后,准许婢妾随军出征!”
邹太后眼中杀气顿时一盛:“我知道你是徐州人,相隔千里,你怎么知道幽州何时会破城!?”
徐美人唇角一勾,微微摇头:“请恕我要卖个关子——这个是我跟太后您讨价还价的砝码,我要是说了,对您来说,只怕就没用了——所以,太后娘娘肯不肯跟我做这笔交易?拿一个巫师,换大唐边关安定?”
邹太后的腮上似笑非笑:“徐美人,你好像忘了,你刚刚吃了一丸药?”
徐美人的脸上顿时一僵。
邹太后摇了摇手指,然后摇了摇头:“不要耍花样,我会把缓解的药让人带给裘烈,而想要根治的药,却在我的手里。”看着徐美人闪动的眸色,邹太后好整以暇:“我知道,你们这类人,聪明,见识广,鬼点子多。可是,你莫要忘了,只要在大唐的国土上,我想杀你,易如反掌——一句不祥之人、妖孽附身,足够天下人对你敬而远之、侧目以视。”
尹线娘的匕首忽然冰冰凉地在徐美人的脸上拍了拍:“所以你最好乖乖听话,好好地打了胜仗,再好好地跟着阿烈回来,然后,咱们再谈。”
……
徐美人沮丧地离开了兴庆宫。
这家的太后怎么会这样干脆利落?怎么会这样什么都不怕?怎么会这样心狠手辣厚颜无耻?
当然,她选择性地遗忘了自己是怎样瘫在地上大叫饶命的。
只是——
那个穿过来的扑街温王,是姐姐么?
姐姐当然突然间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爸妈流干了眼泪,甚至因此离婚。而自己从记事起开始寻找,一直也没有找到。
既然自己能够穿越而来,难保姐姐不也是穿越过来了。
不是说温王生而知之么?
那是不是姐姐穿来的?
可是——清茶饮法为什么没有张扬于世?外头不是说温王最后是被死士救走不知所踪么?后来不是有过好几回的义军都用温王当旗帜么?可是每次招抚也好也罢,到最后都说不是温王。难道姐姐真的就那样一走了之,竟然没有图谋东山再起?姐姐写了三四年的宫斗小说,难道还斗不过当年一个废后不成?或者,那根本不是姐姐,而是另一个傻瓜老乡?!
——大唐的皇后们到底有多牛?竟然连穿越者都不怕?
想起刚才邹太后的镇定自若的神情,甚至连她身边的老宫女都只是微微瑟缩了一下子而已。
她们早已遭遇过温王,所以对穿越者没有那种看到真正的妖怪时的恐惧心理。
如果是这样,自己该如何拿回解药,如何擒拿住那个巫师,迫使他给自己换一个男子的身体,并且逃脱大唐的追捕呢?
徐美人坐在安车上低头沉思。
哦哦,还有刚才那位老宫女尹线娘给自己下的另一道命令:随军在外,须得女扮男装。
这年头,女扮男装似乎一点儿也不稀奇啊。
也对,自己不是在大明宫也看到了很多着男装圆领长袍的宫女么?
看来,唐朝的女人们,真的活得够张扬的!
——前世自己学的是个鬼文学史专科,可真心没有什么别的特长啊。而且,似乎大唐在前一任来之前已经有过一些变化,否则,不会到了今天还能这样强盛,且——没有导致煌煌大唐陨落的藩镇割据现象!
只是,那一位穿过来的是不是个女人啊?酒也没酿,家具也没改,连茶都只是多了许多花草茶的种类而已……
徐美人胡思乱想着回了大明宫。
孝宗已经接到了兴庆宫的通知:您新纳的一个美人要随军出征,请您什么都不要管,尤其是不要跟这位美人接触。
孝宗不太高兴,因为这个理由无法跟皇后交代。想了想,索性告诉皇后:“我也闹不明白怎么回事。而且阿娘不让我见这个人。你去兴庆宫问问?”
皇后想了半天,摇头:“第一我很怕阿娘,尤其是怕那位尹姑姑;第二既然阿娘这么说了,那这个人必定是不妥,却又能用在这场仗上,那就是军国大政,我是后宫我不干政;第三,阿娘拿定的主意和不想说的话,什么时候改过?自讨没趣这种事我是不做的。要去你去,反正我不去。”
孝宗被噎得直翻白眼:“真是跟阿娘一样的性子,我说当年怎么一见了你阿娘就拍板给我娶了来呢!”
转回头,孝宗私下里找了霍郎商量:“这个女人必定是有问题的,太后说要让她跟去,你觉得呢?”
谁知一提到是太后的主意,霍郎跟皇后一模一样的反应:“那就去呗。太后娘娘的话什么时候落过空?再说了,就算有些风险,难道她老人家的话,你还敢驳回不成?”
孝宗干瞪眼,不甘心地又想让沈成进宫,霍郎拦住了:“沈家有胆子跟太后娘娘说一个不字么?当年沈老爷子硬朗的时候,见着太后娘娘还绕着走呢,现在老爷子都躺在床上了,贵太妃又一向是唯太后之命是从——我劝你还是不要去捅这个马蜂窝。”
孝宗泄了气,只得作罢。
所以徐美人莫名其妙地在大明宫里自己发了两天呆,兴庆宫送来了启程的通知、几身男装以及一个随身“服侍”她的小内侍。
小内侍抬抬头,笑眯眯的,双手笼在袖子里,尖细的声音说道:“奴婢姓罗,是武公公的小徒弟,是太后娘娘的人,身上的功夫是尹姑姑教的,与这次的行军副总管沈成将军甚是熟稔。太后娘娘有话,旁的事儿都不归奴婢管,奴婢只管跟着您。万一有什么不对头,奴婢直接请您去下头找温王殿下就是了。”
徐美人听着这裸的威胁,苦笑一声,问:“罗公公大名是那两个字?”
小内侍仍旧笑眯眯的:“奴婢在师兄弟里行十六,所以大家都叫奴婢罗十六。”
徐美人挑眉点头,微微笑,眼中得意之色一闪而过:“我改男装,就换个男子名,我叫徐知诰。”
罗十六自然是不懂其中玄机的,不过,还是笑眯眯地点点头:“您知道了什么,当然应该告诉咱们一声儿。这个名字好。”
——南唐开国皇帝李昪,原名:徐知诰。
……
裘烈的速度比大军要快。
他是只带了十几个当年跟着征讨南疆的老兵就轻骑出发了。一路上换马不换人,几乎每天都会把久远不动用的驿马跑死,实在乏累急眼了,才草草找个地方睡上几个时辰,然后就再次跨马出发。
这样急,一来是军情如火,几乎一辈子在军营渡过的裘烈深知其中利害,自然是不会怠慢;二来是他家阿爷裘镝一听幽州失陷就急了,六十的人了直接从床上蹦了起来,闹着也要跟去,为了安抚自家阿爷,裘烈便保证一路马不停蹄前去救援,保证不让胡人占了便宜去;三来毕竟是自己等人当年征南漏网的余孽搞出来的事情,自己也有这个责任去善后;第四么,就是——闲了这么多年,终于又有仗打了,裘烈的两个膀子天天在马上都痒得慌!
大军还没到太原,刚到潞州,裘烈追了上来。
沈成亲自走马去迎,三里地外接到了裘烈,忙命先换马、喝水,然后低声快速地将军情说了一下:“契丹把幽州屠戮一空,然后,烧了……当年邹刺史的底子打得扎实,各地的军马抵抗还算有力,他们的速度慢了下来,现在瀛洲,看着情形动向,下一步应该是要打冀州了——按说应该打定州、恒州,直奔长安才对。我总觉得,似乎那个南疆余孽就是在等咱们俩似的。另外,”
沈成看了一眼周围的兵丁,声音压得更低了三分:“太后娘娘令一个内宫妇人扮了男装跟了来,还特意命了人监视——太原人,现在叫徐知诰。太后娘娘说,今次如是胜负难分,可听此人一言。”
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锦囊递给裘烈:“让你贴身藏着,大战落定,立即依计行事,不得有误。”
裘烈皱了皱眉:“什么人这样神神秘秘的?”
沈成再看了一眼四周,拧过身来,从牙缝里挤出来四个字:“酷肖温王……”
裘烈大惊,连多日的疲累都忘了,瞪圆了眼睛看沈成。
……
其实裘烈比沈成矮着一辈儿,但当年征南,裘烈虽然年轻,却比沈成表现得出色得多,加上又是裘太后的亲戚,所以,不论是军功、事后的封赏,还是后来的出战机会,裘烈都比沈成多得多。
但这样一来,也造就了裘烈稍稍有些自傲的性情。
这种性情,最怕胜负。
胜则骄,败则馁。
裘烈心里很兴奋,很想打仗,所以压根不肯进太原,也不肯见那位徐知诰,也不管自己行军大总管的身份,带了一队先锋军,直插邢州,迎头到了冀州境内,遭遇契丹骑兵。
一阵下来,裘烈损失了大半军马,自己也狼狈地逃了回去——还幸亏沈成听了徐知诰的建议,派了人去接应裘烈。
裘烈老实了,乖乖地按部就班,大军行进到了仪州,前方便是太原。
……
大军在平城驻扎了下来,先跟当地的陆家老宅见了礼,打了招呼,然后派人去通知太原府的长官,大军要进太原,让他们来接。
太原府的人来得飞快,是府中的少尹:“府尹大人正在筹措粮草,请大总管和副总管入城一叙。”
裘烈刚要答应,急急闯进中军的徐知诰大步走过来,口中道:“太原还远,大军不能群龙无首。若是你们府尹连这个空儿都没有,那说明真是在用心任事了——我们不去,让他来!一个府尹而已,架子大上天了!”
徐知诰前恭后倨的言辞把太原府的少尹都说傻眼了。
沈成却想起了邹太后的叮嘱,顿时懒懒洋洋起来,斜眼看那少尹:“大总管在南疆待了半辈子,一直都跟那边少根筋的山民们打交道,耿直朴实。某却不然。南疆也打过,京城也混过。神策军羽林卫,那么多兵油子,也没敢跟某呲过牙。出了京,我这个贵太妃的亲堂兄没有那个理由还来受你们的气,还得我巴巴地去拜见你们府尹。至于我们这位徐先生,那是我帐下一等一的谋士,乃是我专程从京城请来的。你看看你们府尹的脾性如何,好脾气的就回前头那句,若是脾性也暴躁,就把后头那句奉上。他爱来不来——我打幽州也是打,打太原也是打,无所谓啊……”
少尹擦了把汗,急急忙忙地去了。
还算平静的沈成和变了颜色的裘烈都只是看着徐知诰不语。
徐知诰也擦了把汗,一屁股坐倒,方心有余悸地摇摇头:“你们俩还真放心。云州、代州、朔州,多多少少都是当年突厥的地盘,太原是他们的紧邻,怎么可能没有什么交通?邹家那一位是太后的亲大伯,能让人这样轻易地破城,杀身成仁,没跑儿是里应外合。只不过咱们得到的消息少,所以不清楚罢了。”摇摇头,深深呼吸,方道:“你们等着看,如果这位府尹还肯轻骑前来,那应该还算安全,若是来便来了,还穿着甲带着兵,那我劝你们不如当场拿下,审一审再说。”
裘烈想起来她不过是个女扮男装的内宫妇人,看着她的坐姿说话,心下无比怪异起来。
沈成的脸色也多少有些不自然,却片刻就转了严肃:“你是说有人勾结契丹,意欲起兵谋反?”
徐知诰有些想翻白眼:“拜托!突厥契丹这些游牧民族,多少年的习性都是抢一笔就跑,但这一次竟然攻城略地,你不觉得不对劲儿么?何况,南疆那边是被你们彻彻底底地拉网荡平,那意味着这一位漏网了的南疆余孽,他们全家、全族、甚至九族,都被你们喀嚓了。那是多么大的血海深仇啊?别说你们俩,他必定是恨不得把当年的正副主将也就是你们两家子一起杀个精光才对。”
“想做到这一点,必定是要颠覆大唐的江山啊。大唐强盛三百多年,突厥契丹都算个什么玩意儿,就凭他们?哪怕有几万骑兵,也踏不平咱大唐啊!那咋办?除了勾结个汉人内奸,许给他帮他把大唐打下来让他当皇帝,之外,你倒是替他想想,还有啥好招儿?”
裘烈和沈成的脸色都变了。
沈成的心里,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些东西,就在这样一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女扮男装的人嘴里吊儿郎当地说了出来。可这些东西,连中枢议论的时候,都不曾想到,只觉得是南北的蛮夷胡人勾结,想要给大唐的边防捣些乱罢了!
这个徐知诰,那种轻松意态,那种洒脱自如,那种镇定从容——真的很像传说中的温王!
裘烈咬了咬牙,把自己想要信服的心思狠狠地压了下去,只是淡漠地表示:“知道了。”
徐知诰被淡漠的裘烈和神色怪异的沈成赶了出去。
但中军剩的对坐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在心里转着一个念头:难怪太后娘娘一定要令人寸步不离地监视此人!太妖孽了!若不能用之,势必杀之!
……
太原府尹忙不迭地来了。
穿着甲胄,打着哈哈,冒充粗人武将,铿锵地一路走进来,长揖到地:“某太原府尹,石敬瑭,见过二位大总管!”
徐知诰隐在窗边,先看到外头的旌旗招展,接着看到太原府尹精光四射的双眼和一身从头到脚的甲胄,最后待听到他自报家门竟然真的是叫做“石敬瑭”时,眼一眯,偏头告诉身边的罗十六:“这个人,你若不肯杀,我现在就自己去杀,杀不了他,大唐早晚完蛋!”
罗十六还是笑眯眯的,一挑八字眉,轻声道:“哟嗬!威胁我啊?太后娘娘说了,大唐的天塌了都不与我相干,我只要紧紧地跟着先生你就好!”
徐知诰气得跺脚,额上汗下来了,一咬牙,撩衣就要往里闯。
罗十六一把抓住她,笑道:“急什么?!”
示意她往里头看。
徐知诰连忙转头。
裘烈正拿着一盏酒递给石敬瑭:“听说石府尹的妻弟一直在幽州经商,这次幽州城全城覆灭,石府尹还请节哀啊……”
石敬瑭的后背僵直了一瞬,接着就黯然道:“我倒是还好,只是拙荆难过得很,最近……”
懒懒坐在一边的沈成冷笑一声,截口道:“最近又打了七八副头面,紧锣密鼓地准备聘闺女呢!”
石敬瑭脸色一变,手一顿,就往怀里摸!
裘烈的酒盏早就掉在了地上,当啷一声,手中却不知何时变出来一把匕首,唰地挥出,正正刺在石敬瑭的手腕上!
石敬瑭啊呀一声,已经被帐下埋伏的刀斧手一拥而上,摁在地上捆了起来。
徐知诰松了一口气。
耳边却传来罗十六笑眯眯的声气:“这石敬瑭倒是拿下了,可太原城呢?”
徐知诰一撇嘴,低声嘟囔:“法子多了去了!扣下他的随身侍从,换批人,顶盔掼甲,谁都看不出来。然后找个人贴身跟着,匕首顶在腰后;或者找个面目相似的扮成那个模样,只说在中军吃醉了,送回去拿了兵符就好——或者也拿一丸我吃过的药给他吃了不就得了?”
罗十六的笑声闷闷的。
徐知诰不耐烦地一挥手:“大军围了太原城,大张旗鼓地告诉城中人他是契丹内奸,令少尹拿下作乱人等,让他暂代府尹之职,许他立即向朝廷奏报请正式封赏。多简单的事儿?!”
罗十六看着她,有些感慨:“要说,妖孽就是懂得多。”
徐知诰干瞪眼。
……
石敬瑭哭求饶命,又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一支军马就能把契丹诳回老家,云云。
被允许旁听审讯的徐知诰听他已经把契丹军队的虚实说完,便不耐烦起来,见石敬瑭还是这样唧唧歪歪个没完,随手抄了一把刀走过去,狠狠地送进了他的心口,再拔了出来:“汉奸卖-国︶贼,废话恁多!”
裘烈一惊,连忙断喝:“此人还有用!”
徐知诰回头瞥他一眼:“有什么用?有什么用也不能用!他只要活着一天,咱们就对不起幽州城里死去的成千上万的军民,对不起驻守幽州一辈子的邹刺史,也对不起大唐的黎民百姓奉养咱们的米面粮油!”冷冷地看着瞪着眼睛气绝了的石敬瑭,徐知诰扔下手中的刀,伸手抻了帕子擦血,转身往回走,哼道:“或者,让他活着戴罪立功,你去跟太后娘娘交代?”
裘烈立即哑巴了。
邹家大郎无论如何都守了幽州几十年,石敬瑭这种勾结契丹的内奸,必定会处心积虑地害死他,才能真正动摇大唐的东北边防。所以,不用多说,邹大郎必是死在他的设计之下。
这是邹太后恨不得生啖其肉的仇家!
放了他?!让他帮忙打契丹?自己是不是真的太久不动脑子,都生锈了?!
小内侍罗十六站在一边,垂眉顺目,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
沈成却走了过去,伸臂搭了罗十六的肩,笑道:“罗公公,咱们先给邹公讨石敬瑭这个利息,接下来再去跟契丹人算总账,如何?”
罗十六就像是一下子活了过来,笑容可掬:“沈将军英豪。咱家必会上禀太后娘娘,大军一到平城,先识破了石敬瑭这个奸细,审问之后,立即处以极刑,以慰邹公在天之灵。”
沈成听他这样说,长出了一口气,大喜:“公公痛快!咱们去吃一杯?”
罗十六摇摇头,看向徐知诰:“咱家有差事在身,回了京再领沈将军的好意。”
徐知诰此刻的脸色却有些苍白,一边往外走,一边道:“沈将军,徐某想跟罗公公一起讨杯酒吃,不知可否?”
沈成诧异,却也点头应下,伸手肃客,先让二人出了屋子。转头看着裘烈,叹了口气:“阿烈,你得自己想想了。咱们接下来,只怕要打上好几年仗呢!”
然后出了门。
——徐知诰正在墙角扶着墙呕吐。
罗十六在一边抱着肘看。
沈成眨眨眼:“怎么了这是?”
罗十六耸肩:“说是头一回亲手杀人,杀完了才想起来。”
沈成看着徐知诰的眼神顿时戏谑起来:嗯,不是妖,是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