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7章 番外:后传(八)
三十九
邹太后的表情更加冰冷:“她还说了什么?是不是打算在我死后帮你守住大唐?”
孝宗自嘲一样地轻声嗤笑:“她说,您是对的,杀了她,大唐才能永绝后患。”
邹太后有些意外,沉默了下去。
她在想,徐知诰难道真的不想活了?
孝宗轻轻地靠在母亲的身上,低声把两个人的对话都告诉了母亲,然后才叹道:“其实,挺可惜的,如果她是个纯然的女子,我真的可以考虑给她个身份,贵妃、皇后,哪怕是女将军女元帅呢!”
因为儿子的坦白,邹太后的心情微微有了些好转,听到这里,只是白了他一眼,低声叱道:“糊涂!则天大帝不也是女子?就算她是纯然的女子,也不能给她权力!”
孝宗轻声地笑了:“我要给她权力,就会大张旗鼓地给,冒天下之大不韪地给,给得轰轰烈烈,哪怕血流成河。这样一来,天下人虽然也会照样欣赏她的本领,却未必会跟着她造我的反了——我不负她,我不蠢,我不荒淫无道,她身受重恩,拿什么借口来叛我?那时候,我再不择手段地杀她,想必,天下人也不会诟病我了。”
邹太后有些意外地打量着儿子,脸上有了一丝惊喜,情不自禁地伸手抱了自己的儿子,微微用力地揉了揉他的脖子,喜道:“大郎,你可真是长大了!”
孝宗从鼻子里笑了一声,低下了头:“瞧,何止是她,其实阿娘你,也是看不起我的……”
邹太后微微笑着嗔怪地瞪他,亲昵地去捏他的脸:“娘心里,大郎永远都是个孩子!这有什么不对么?”
孝宗摸了摸鼻子,没吭声。
邹太后看着他的这番模样,忽然明白了过来,孝宗在以自己的能力证明给她看:我自己可以,你不要再管前朝。至于再深挖一层意思,很明白,孝宗不想杀徐知诰。
邹太后的笑容渐渐地敛了起来,慢慢地重新冷淡:“不用再说,除了徐知诰这件事,其他的,我都由你。”
孝宗虽然惊讶于母亲这么直接地看穿了自己的意图,但更加令他震惊的是,母亲竟然这样坚决!
“阿娘,她只是一个换不成身子的,女人,她翻不起什么大浪来的……”
邹太后的眉尖连颤都不颤,嘴角微微撇了下去,脸色严厉:“妇人之仁!不要再说,出去!”
孝宗有些头疼,忍不住拖了长音:“阿娘……”
邹太后的眉毛终于立了起来,戴着玉戒子、玉手镯的手啪地一声拍在凭几上,一声怒喝:“就算是全大唐的人都来求情,我也非杀她不可!我不能把大唐的未来寄托在那种疯子的一念之差上!滚!”
孝宗灰头土脸地走了。
尹线娘在外头等着他,看着他愁容满面,万般没有忍住,悄悄地拉了他,声音低低地伏在他的耳边:“太后为了给贵太妃出气,一直都没有杀耿雯。那个南疆巫师是耿雯的姨妈,两个人联手,应该可以给徐知诰换身。有这样的机会,太后必定不会留徐知诰的性命,否则,就是拿着大唐的命运当儿戏了!”
孝宗大惊失色,失声:“能换?!”
四十
这一声“能换”传到了霍郎耳朵里,霍郎当时就跳了起来,满心里都是兴奋,都想立刻跑去告诉徐知诰。
当然,去不成。
霍郎在通王府上转来转去。
孝宗的封赏下来了。
通郡王晋通亲王,领神策军副总管的职位,入神策军学习。
裘烈晋镇军大将军,合家回京。
沈成晋冠军大将军兼兰州刺史,即日赴任。
蒋老将军恩准告老,赏良田百顷、黄金千金。
勋贵子弟们各自有封赏,大部分都到军中历练去了。
唯独徐知诰三个字,在大批的封赏旨意中,提都没有提。
有人悄悄地去问霍郎:“徐先生呢?”
霍郎只得笑着搪塞:“关你屁事?咸吃萝卜淡操心!”
可是,总归有糊弄不过去的,死抓着霍郎一定要问个究竟,霍郎无奈,只得答应去问问。
然后借机去了一趟兴庆宫,硬着头皮、乍着胆子去问邹太后:“因前头听您的吩咐,路上用多了这位徐,徐氏的计谋,所以军中的人们大部分都知道她。如今打听得太多,臣实在是应付不来了——毕竟有些是咱们李家一家子的,死皮赖脸要打听,臣说不出来个一二三,就真的住在臣家里没走……”
邹太后冷笑一声,慢慢地低头:“我知道你们想干什么。只是,你们都想错了。有哀家在,我保证你们,干不成!”哼了一声,手一指:“你去告诉他们,此人忠心太过,私自替陛下审问南疆巫师,被那大巫师拼着最后的力气下了毒,已经一命呜呼!”
霍郎顿时脸色惨白:“太后娘娘已经杀了她?!”
邹太后看着他颤抖的手,眼睛一眯:“霍郎如此紧张?”
霍郎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自己漏了馅儿,索性噗通跪倒,大呼:“太后娘娘,使不得,真的使不得啊!此人是千载难逢的奇才良将,若是真杀了她,以后再有契丹这种外夷犯边,虽说咱们不是打不过,可得多死多少人啊?!太后娘娘,为国惜才啊!”
邹太后的肩膀微微放松,但眉头皱了起来:“霍郎,你是我宗室子弟中最出类拔萃的一个。皇帝让你去神策军历练,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再有寇至,你能助他一臂之力。可你看看你,竟然跟阿烈一样,优柔寡断起来!慈不掌兵啊孩子!都像你们这样只会指望着那妖人的奇技淫巧,我大唐的军人们何时能真正恢复太祖太宗时的盛况?打铁还需自身硬。若是你们没有那么强大,别说一个徐知诰,就是十个百个,到了最后,咱们这大唐的军队、朝堂、江山,也都是给别人预备的!”
霍郎被骂得全身是汗,脸色通红。半天,脸上的表情终于渐渐坚毅起来,握紧了双拳,站了起来,挺直后背,抱拳拱手:“太后教导得极是!霍郎如醍醐灌顶!徐氏之事,霍郎永世不会再提。至于其人究竟如何处置,还请太后娘娘早决。外头人心不稳,多半是因为没有决断的缘故。一旦有了定论,不论是不满还是嗟叹,嚷嚷一阵子也就过去了。就怕这样拖着,越拖大家的负面猜测越多,也越发不容易满足。”
邹太后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像个领军的亲王的样子。我知道了。你就照着我前头的话去说。这个人,留不留,都不会给她再在人前露面的机会了。”
霍郎欠身称是,微微一顿,踌躇片刻,一咬牙,又低声道:“臣已经知道了她换身之事能办……”
邹太后脸色一变,死死地盯住霍郎。
霍郎如芒刺在背,决然不敢抬头,额头的冷汗又冒了出来,但还是硬撑着道:“所以,还请太后小心,要留她的性命,这件事就要让她一辈子都不知道;要是决定了必然杀她,不妨连那二位一起,一起处理掉,省得再惹别的麻烦。”
邹太后冷冷地看着霍郎的头顶,半天,方冷笑了一声:“霍郎,好手段,我长庆殿都有你的人!”
霍郎只觉得自己的已经湿透了。
邹太后把持大明宫三十年,三十年来从未露过峥嵘。大家一心只觉得邹太后是个慈善安静的人。
唯有经历过当年双王之乱的人才隐约知道,这位邹太后到底是多么强悍!
尤其是,霍郎家里,禄王实在是个太聪明太聪明的人,轻易地就发现了——温王是被剐死在荒郊野外的!同时被剐的,还有贤妃!
邹太后到底得有多狠辣的心思和多强大的自信,才敢在荒郊野外剐了一位郡王和一朝的三夫人!?
霍郎很明白,自己如果还想安稳地活下去,那对着邹太后,就必须不要脸——不出卖别人什么的,在邹太后面前,不要假装自己很忠义——
“太后娘娘恕罪!尹姑姑因担心陛下心情郁卒,所以告诉了陛下实情。而陛下又在长庆殿外当众嚷出了‘能换’二字。这两个字现在大明、兴庆两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因大家不知道内情,所以都一头雾水。以讹传讹,已经传成了‘轮换’二字。宫人们现在都在猜,是什么差事以后要轮换着来了。”
邹太后这才缓下了面色,轻轻地哼了一声,挥了挥手,再也懒得跟他说话。
霍郎急忙退后几步,快步离开了长庆殿。
殿门外的尹线娘板着脸,冷冷地看着霍郎。
霍郎苦笑一声,低声道歉:“姑姑,太后娘娘太可怕了。不卖了你和陛下,我这条小命一时三刻就没了不说,我怕连累我一家子啊……”
尹线娘心中一顿,知道霍郎这是实话,哼了一声,倏然弹腿踢出!
霍郎被一脚踹中屁股,哇地一声大叫,直接扑倒在了地上!
在大明宫中彬彬有礼、优雅斯文了三十来年的霍郎,终于也有狼狈不堪的时候了。宫人们抿着嘴偷偷笑。
霍郎脸上不胜羞愧,悻悻不已,但心头却松了口气。
终于,逃过一劫吧?
四十一
被霍郎这样一闹,邹太后决定:越快动手越好。
而且,邹太后立马先做了一件事:“线娘,去,杀了那个南疆巫师和耿雯。”
尹线娘二话不说,照做。
南疆巫师和耿雯已经听到了守卫的宫人们窃窃私语的“轮换”“能换”,彼此又惊又喜——看来那个姓徐的应该也能知道了!以她的精明能干、诡计多端,是不是能够想到救这三个人的办法呢?
但是,令她们想不到的是,不过三天,尹线娘来了。
尹线娘不像别人,她做事情,第一没有解释,第二没有前奏。做什么就是什么。
进门,吩咐:“毒酒。”
南疆巫师脸色大变,高声道:“你放了小雯,我做什么都可以!”
尹线娘抬头看她,面色平静:“你做得了,才是你的取死之道。”
要是你们俩换不了徐知诰的身体,也许还能活下来……
南疆巫师顿时噎住,脸色渐次苍白,然后腿软,跌坐在地上。
耿雯吃了一惊,失声道:“姨妈,你之前就告诉了她们徐知诰的身体可以换?!”
南疆巫师苦笑一声,低声道:“我以为你已经死了,所以,随口……”
耿雯跌足不已,恨道:“姨妈!凡事不可对人言,话到舌尖留五分!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这个时候说这种话,已经十分来不及。
单纯的南疆巫师和苦苦撑了三十多年的耿雯,一命呜呼。
而且,是死在自己最得意的领域:下毒。
尹线娘夷然不惧,甚至对已死之人没有半分尊重,上前用脚尖踢了踢两个人的尸身,喃喃:“便宜你们了!来人,”
尹线娘吩咐人做事的声音中没有半分怜悯,“丢到乱葬岗,一把火烧了。你们给我记得,必须眼看着烧成渣子才许回来复命。否则,哼哼……”
宫人们最怕尹姑姑的“否则”,因为一般来说,她说”否则“二字的时候还没想好的惩治方法,等到她真的恼了怒了,行出来的手段,那真不是一般人扛得住的。
所以,宫人们回来的时候,虽然两个已经吐得脸都绿了,但还是一丝不苟地复命:“已经化成灰了。”
尹线娘松了口气,去跟邹太后禀报:“完了。”
邹太后冷冷地笑了一声,放下了心头的一块大石头,然后站了起来:“如此,咱们去送那位徐先生。”
尹线娘踌躇了一下,试探:“要不?明天再去?”
明天?!
不怕夜长梦多么?
还是觉得那二人已死,徐知诰的危险性降低了许多,所以打算再劝劝我?
徐知诰!你到底有什么魔力,竟然让跟了我半辈子的线娘都玩儿命地替你说情?
邹太后勃然大怒:“再什么再?!立刻,马上!快走!”
尹线娘心里叹了口气,知道邹太后主意已定,无法转圜,只好在心里对着孝宗说了一句抱歉:大郎,姑姑已经尽力了,但是你娘的性子实在是固执到了极点,我,我拗不过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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