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直到官轿都已经停在瞿府外头,奴才也掀开帘子,告知两声已经抵达自家大门了,他才回过神来,步出轿外。
待他跨进失色大门,只见奴仆分列两旁迎接,贴身伺候的小厮也在其中。
小厮跟上脚步。「大少爷……」
「晚一点再用膳。」以为是要问这个,瞿仲昂随口回道。
「大少爷,是少夫人有话要小的代为转达。」小厮接下来的话让他陡地停下脚步,很难不讶异。
瞿仲昂用眼角斜睐。「她说什么?」
「少夫人说……她明白大少爷公务繁重,日理万机,不过再忙碌,总有坐下来喝杯茶的空档。」小厮一面转达,一面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似乎到现在还不太敢相信。「所以希望大少爷每天晚上能拨出一些时间,夫妻俩也可以闲话家常,增进彼此的了解。」
他惯于噙在唇畔的笑弧一僵。「是少夫人亲口说的?」
「是。」小厮用力点头。
「她还说了些什么?」瞿仲昂挑眉问道。
「呃……」小厮有些吞吞吐吐。
「说!」瞿仲昂倒想听听看。
「少夫人又说她好不容易才记住大少爷的长相,别让她又忘了。」小厮硬着头皮转述。
「她真的是这么说?」才抿紧的唇角旋即扬起,不过瞿仲昂的这抹笑却让人有些胆颤心惊。
「是。」小厮感受到压迫感,点头如捣蒜。
当他再度举步往前走,俊脸上多了几分错愕和冷意,难以想象原本纤细柔弱,连说句话都会期期艾艾的妻子,会有这股魄力,不过也相信身边的小厮还没那么大的胆子敢乱传话。
而这番话表面上听起来委婉客气,不过往深一点去想,却又带有几分胁迫的意昧,若是拒绝了这个要求,她真的会把这个相公给「忘记」了。
看来失去记忆,真让妻子性情大变,宛如换了个人似的,这种现象究竟又会维持多久?瞿仲昂一面走一面寻思。
待他回房换了衣服,又到书房处理事情,最后用了晚膳,转眼之间,已经是两个时辰后了。
他看了下天色,都快子时了。
「也该去陪她喝杯茶,闲话家常一番了。」瞿仲昂当然不认为自己是故意拖到这么晚,只不过是想让她记住妻以夫为贵的道理。
小厮见状,连忙打着灯笼,在廊上等候。
于是,他步出了这七年来独居的院落,可以听见树上传来的蝉鸣,就在月光映照下,主仆俩穿过静谧幽深的曲廊,往另一座院落走去。
其实两座远落距离并不远,当初也是为了方便,瞿仲昂才会如此安排,之后也只有在必要时,才会踏进这里一步。
只不过,他尚未走到妻子的寝房,就见院落里的一间小厅灯火通明,很自然地往屋里瞥了一眼,便看到妻子纤柔的身影静静地坐在案旁,案上摆了茶具,似乎等候多时了。
瞿仲昂无声地挥了下手,屏退了小厮,然后跨进厅内。
「……相公。」听见脚步声,湘裙起身说道。
他噙着一抹若无其事的笑,悠闲地跨步上前,可不见半点心虚的模样。「我还以为你已经睡了。」
「我想相公应该忙完就会过来,所以决定多等一会儿。」她低垂眼帘,语气柔婉,听不出半点怒气,彷佛真的不在意。
「如果我今晚没来,你也会一直等下去?」瞿仲昂挑眉笑问。
湘裙浅哂一下。「当然不是,只是正好没有睡意,便在这儿多坐一会儿,也能想一些事情。」
「想些什么?」他在对面椅上坐下。
她动作略带生涩地点燃小炉内的炭火,开始烧水。「其实挖空了脑袋,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不过……」
「不过什么?」瞿仲昂观察着妻子的一举一动。
「不过已经相当明白自己的处境有多艰难。」湘裙涩笑一声。「意外发生之前的我真的什么都做不好,无论是妻子还是媳妇儿的角色,甚至是璇玉的娘,没有一样胜任,心里不禁十分惭愧。」
瞿仲昂目光深沈地看着坐在对面,正用茶匙将茶叶舀进茶壶中的妻子。「我倒不知道你懂得泡茶?」
「相公说得没错,即使以前会,也全都忘了,所以这五天来,都向府里最懂得泡茶之道的账房先生请教,努力学习中……」她轻颔螓首。「若泡得不好,还请相公多多包涵。」
他瞄着谈吐自若、有问有答的妻子,瞿仲昂不禁怀疑眼前的女子不是原本娶进门的那一个,而是在意外发生当时被掉包了。
「过去的你可从来不曾想过亲手泡茶。」
湘裙将烧好的水倒进陶壶中,不疾不徐地问:「那么请问相公,以前的我平日都做些什么?」
「这要问你的贴身婢女了。」
「意思就是相公也不清楚了?」虽然早就猜到是这个答案,湘裙还是掩不住受伤的心情,这个男人根本不曾花心思来了解自己,应该是最亲近的夫妻,彼此的心却距离得很遥远。
瞿仲昂将手肘搁在案上,支着下颚,不认为有错。「这有什么不对吗?」让妻儿过好日子,便已尽到身为丈夫的责任。
「确实没什么不对,因为对现在的我来说,也不记得相公除了在宫里处理公务,回到府里,都是怎么打发时间,或闲暇之余喜欢做些什么……」她勉强打起精神,重新振作。「所以才会希望……不,应该说请求才对,请求相公每天晚上能一起喝杯茶,聊聊一天发生的事也好。」
「你的请求就只有这个?」他淡嘲地问。
她在杯中倒了茶汤,然后奉茶。「我认为相公一点都不了解我,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就像我也不了解相公一样,虽说是夫妻,却比陌生人还要不如,所以我决定从这个地方开始改变。」
他愣愣地看着面前提出大胆建议的女人,半天说不出话来。
与其说吓到,不如说不敢置信这是从妻子口中说出来的。
湘裙见他不发一语,又开口问道:「相公意下如何?」
「好,除非有要事值宿在宫里,否则喝杯茶的时间自然可以抽得出空来。」瞿仲昂倒想见识一下,她有何本事「改变」两人之间的夫妻关系。
她盈盈一笑。「多谢相公。」
「这茶汤……过于苦涩,泡得时间太久了。」他搁下杯子说。
「是,下次会注意的。」湘裙温顺地回道。
瞿仲昂听着妻子不慌不忙地应对,不像过去总是手足无措,像是害怕在自己面前犯错似的,心中不禁有些迷惑,到底现在这副沈静自若的模样才是她的本性,或是意外发生之前的那一个才是。
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她也啜了一口茶汤,果然有点苦。
「都这么多天,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他沈吟地问。
「也并不是完全想不起来,可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湘裙也很诚实地回答,就因为很难用言语形容,所以无法说得更真切。「这几天想了又想,与其浑浑噩噩地一天过一天,还不如从头来过。」
「怎么个从头来过?」想起王太医也曾这么说道,瞿仲昂不禁挑起一道眉梢,倒想听听看她有何高见。
「自然是努力做个好妻子、好媳妇,以及真正尽到为人母的本分。」这回她绝对要当得很称职。
湘裙感受到她在这个家有多孤立无援,尽管遗忘了过去,还是本能地厌恶起那股无力挣脱命运摆布的挫败感,所以她不想再这样下去,只要有心,一定有机会扭转整个情势。
闻言,瞿仲昂头一回认真审视坐在面前的女人,和娶进门来已经七年,性子一向温吞软弱、毫无主见的妻子,绝对不是同一个,可是分明又是同一个,并非他人所冒充。
「你有这份决心是好事。」他倒想看看妻子会怎么做。
湘裙看得出相公眼中的困惑,以及淡嘲,像是不相信自己办得到,让她有种被人瞧不起的感觉。
「我会做给相公看的。」她信心满满地说。
他被妻子脸上闪耀的光芒给吸引了,不禁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除了欲/望,还有男性权威受到挑战的危机感,这是过去不曾有过的。
被一双看似嘲谑、但又兴致勃勃的男性瞳眸凝望着,湘裙低头喝茶来掩饰脸上的红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