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只叹浮生若梦
第六十一章只叹浮生若梦
一夜间,夜骐无数次在疼痛中醒转,又在苏浅的抚慰中睡去,如此反复到次日清早,他才彻底清醒。
睁开眼,他最先看见的,便是苏浅强掩着疲倦的笑脸。
“好些了吗?”她柔声问。
他强撑着想要起身,却被她又拉回怀中:“不要动,疼了一夜,身体很虚。我已经让掌柜回去取膳,待会儿吃点热的东西,会更好一些。”
他心疼地看着看着她满眼的红血丝和苍白的嘴唇,叹息:“让你受累了。”
苏浅的眼中,闪动着泪光:“和你为我受的苦比起来,这点累算得了什么?”
“浅浅……”他害怕她过于负疚:“我以前,对你做过那么多坏事,即便是补偿你,也是应该的。”
她抱紧他,含泪呢喃:“夜骐,我何其有幸,才能和你在一起。”
他用额轻蹭她的下巴,温暖地笑:“我也一样。”
这世间,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幸运,能遇到那样一个人,让你心甘情愿为她受苦,为她守候,为她倾尽所有而不悔。
只因你知道,她同样会心甘情愿,为你做这一切。
这就是爱。
两个人静静相拥许久,苏浅含着些羞涩的声音,从夜骐的头顶传来:“当初……在山洞里的那一晚,并不是我的梦,对不对?”
“对。”他笑着轻叹:“其实我那时,并不想在你无意识的情况下强要你,可为了解毒,我也无奈。”
苏浅的脸微红,抿了抿唇,又接着问:“那后来我喂蛊虚耗之时,你也的确去了大骊,陪了我一夜,是吗?”
“是,我去送血灵果。”
“难怪我好得那么快。”苏浅咕哝,然后吞吞吐吐地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还有,你当时……那个十五的晚上……其实没和傅蓉……圆房……对吧?”到后来,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快要听不见。
夜骐初时微怔,随后不禁莞尔,捏了捏她的手心:“原来你一直到现在都还在吃醋。对,我没有和她圆房,而且自始自终,真正和她在一起的人,都是魑魅。”
苏浅的眸中,有绮丽的水光流转。
到此刻,她才终于明白,他曾说过的那句话:“我是只属于你一个人的,干净的夜骐。”
其实无论多么大度的女人,想着自己深爱的夫君曾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心底都会种下一根刺,即使假装不察,也还是永远在那里。
现在她才知道,其实他从来都未曾舍得,刺伤她的心。
如释重负之余,也不禁责怪自己的太糊涂。
“我喜欢你对我的在乎。”夜骐看透了她的自责,温柔地将她揽紧。
而这时,暗道入口传来响声,刘掌柜回来了。
苏浅一口口地喂夜骐吃完药膳,自己也在他的监督下喝了大半碗热粥,两个人的体力都恢复了些许。
夜骐本是打算让苏浅先回宫休息,然后独自在这里运功调理完再出去,以免被外人看出异样。她却非要留下来陪他,他没办法,只得答应,吩咐刘掌柜若是有人问起,便说他俩一起去了城外私访。
待夜骐疗完伤,已是两个时辰之后,而苏浅也在这期间,蜷在墙角睡了一觉,精神好了许多。
“不如……”夜骐心念一转:“我干脆带你去城外踏青吧。”说着,他便在墙上一按。
苏浅惊讶地看着石壁徐徐滑开:“真没想到,这里居然还有机关。”
“当初多亏这机关,才救了我一命呢。”夜骐笑叹。
“怎么回事?”苏浅皱眉追问。
“先出去再说。”夜骐拉着她穿过那条暗道,到了城外,对着满山翠绿长长舒出一口气,讲述了和李玉决斗那一晚的惊险历程。
“可惜,我一直不知道救我的人是谁,回北越之后,我也差人去那山洞寻了几次,始终未见踪影。”夜骐叹道。
苏浅却在这时,脑中似有什么影像一掠而过,轻声问他:“那山洞在哪?”
夜骐领着苏浅去了那个地方,即使是白天,阳光也只刚刚透进洞口,但往里到深处,仍是漆黑一片,夜骐打燃了随身带着的火折子,牵着苏浅缓缓前行,但一直走到最尽头的石壁处,也未见到半个人影。
他叹了口气,本欲就此带她返回,她却忽然停住了脚步,低声说:“你听。”
夜骐一怔,也凝神去听,发现仿佛从某处,传来细微的水声。
两个人随即去寻找声音来源的方向。
最后,在几块巨石之间,他们发现了一个洞口,水声即是从下方传来。
相互对视一眼,夜骐蹲下身去,将火折子探入查看,片刻站起来附在苏浅耳边说:“有条水道,我们下去看看。”
苏浅轻轻点头,和他在一起,她什么也不怕。
夜骐便先跳下去,又伸手将苏浅抱下来,二人猫着腰,沿着那幽深的水道慢慢往前走,最后的终点处,竟是另一个山洞。
而当苏浅抬头,望见头顶上方,那个锁孔状的光道,本来在心中猜测的某件事,越来越确定。
“这地方……我来过……”她咬了咬唇,低语。
“嗯?”正在观察四面动静的夜骐回过头来。
“这就是当初我被掳走,最后为魑魅所救的那个山洞。”苏浅的话,让夜骐一愣:“就是这里?”
“对,其实当初……”苏浅还未说完,忽然,一条人影从暗处扑出,疾劲的掌风,朝他们迎面袭来。
“谁?”夜骐立刻将苏浅护到身后,一掌劈出。
那人的身形在半空中一滞,摔了下来,随后欲起身逃走。
但夜骐的动作更快,已跃至跟前。
当火光照亮那张交错着两道狰狞的伤疤的脸,夜骐的手,猛地一抖,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是不是……你娘……”苏浅的指尖,按着自己的唇,声音发颤。
那人口中发出惊恐的尖叫,挣扎着爬起,想往洞口跑。
夜骐猛然掠起,抓住她的后领,将她拽了回来,掼到地上,恨声怒吼:“你还想逃到哪去?”
她身体不停颤抖,语无伦次地哭喊:“放了我……不要抓我……不要……”
夜骐的胸膛剧烈起伏,手已攥成铁拳,就在抬起的那一刻,身后的苏浅扑上来,抱住了他:“别,她毕竟是你母亲……”
“母亲?”夜骐嗤然一笑,眼中痛恨交加:“她何曾把自己,当做过母亲?有哪个母亲,会那样对待自己的孩子?”
“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伏在地上的人,抖若筛糠,拼命地摆手摇头。
“你看,她说她不认识我。”夜骐咬紧了牙,眼中血红。
“她只怕已经……”苏浅深深一叹:“疯了。”
夜骐顿时全身一震,迟缓地回头看向她。
“当初我被夜垣掳走,便是她将我从那座无字空墓中救出,随后带到这里,我们一起相处了好几天,我觉得,她是真的……失了心智。”苏浅低声讲述完,夜骐的眼神,已经彻底呆愕,随后,爆发出悲怆的狂笑。
疯了?疯了好啊,这样就将她自己曾经犯下的一切罪孽,忘记个干干净净,继续坦荡无耻地活着。
只留下她曾经酿成的那些伤害痛苦,继续折磨他这个疯不掉的人。
笑到最后,他的眼中,已经有泪,苏浅紧紧地从背后抱着他,心如刀割。
地上的人,在最初的张皇过后,哭泣渐渐停了下来,仰起脸望着夜骐许久,忽然嘻嘻一笑:“我现在又突然觉得,好像有点认识你。”
夜骐的身体又是一颤,抿紧了唇,没有说话。
而她的眼神又逐渐迷惘,歪着头努力思索:“可是,在哪里见过呢,在哪里见过呢?”
夜骐的脑中,忽然一闪,冷声问:“是不是在另一个山洞?”
“哦,哦,对……”她一拍手:“我以前,在那边见过你,你昏倒了,我给你运功疗伤,还给你烤肉吃。”
夜骐的心底,有细小的暗流,一涌而过,但声音依旧森冷:“那你为什么躲着不出来见我?”
“我不知道。”她茫然地摇头:“见到你的时候……好像觉得……应该帮你……可是又觉得……害怕你……”
听了她的话,苏浅在心中,悄悄叹息。
即便她已迷失心智,可母子间天然的亲缘联系,却还是让她在见到夜骐的那一刻,心中隐约有某种感情,所以她救了他。可潜意识里,她对自己的儿子有愧,所以,她过后不敢见他,对他躲避。
苏浅轻轻摇了摇他:“她现在,已经成了这般模样,你就……”原谅两个字,她没有直接说出口,只是叹了一声。
夜骐的唇,抿紧成一条直线,眼睛紧盯在那张脸上,久久不语。
可她,却似乎渐渐不怕他了,竟然试探地伸手,拉他的衣角,痴笑着问:“你究竟是谁啊?”
“我是夜骐。”他一字一顿,缓慢地吐出这句话,看见她的神情,有瞬间的呆滞,随即又迷茫地重复:“夜骐,夜骐……”似乎这个名字震动了她的某根心弦,却又怎么都记不清其中的渊源。
苏浅想起当初在荒野里,她听见自己说夜骐这个名字时,也是反应怪异,其实她心里,应该还是记得他的吧,只是她自己不知道。
“夜骐,我们先带她回去治好她的失心……”苏浅的话还没说完,夜骐便吼出了声:“不,为什么要带她回去,就只当她死了。”
他拽着苏浅就走,可在经过那人身边时,她却忽然抱住了他的腿,可怜兮兮地问:“你为什么要走?多陪陪我,好不好?”
夜骐的脚步滞住,本想踢开她,却最终未抬起脚,只是僵直地站着。
苏浅看着这对母子,心中酸楚,本想蹲下身去安慰她,夜骐却忽然将她拉开,以极低的声音说:“别让她看清你的脸。”
苏浅一愣,明白过来。夜骐的母亲,本就极恨她的母亲,见到她这张脸,恐怕会受刺激狂性大发,而当初,所幸她戴着面具,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这一段段冤孽,真是纠结难解。苏浅感慨,只能侧过头去躲避。
但地上的人根本没将注意力放在苏浅的身上,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对这个叫夜祺的人,有种莫名的亲近,虽然他看起来很凶。
她孤单太久,其实很想有人陪伴,所以眼下,她只能凭直觉,死死抱着不松手。
“放开。”夜祺冷喝。
她固执地摇头,抱得更紧。
夜祺脚尖一拧,已经快忍不住,苏浅却又在这时紧紧握了握他的手,他最终还是停下来,喘息深长。
但下一刻,他却忽然出手,点中了她的穴道,她软软地倒了下去,一双眼睛,却还是哀怜地看着他。
他受不了那眼神,转身就走,可冲出了洞口,脚步却还是慢了下来。
苏浅在他面前站定,双手捧住他的脸,凝视着他:“带她回去吧,夜祺,若真是没见过,你可以假装当她死了,可如今见过了,你骗不了自己的。”
“可是她……”曾经的那些往事,让夜骐恨得连牙关都在轻颤。
苏浅的手,滑到他背后,轻轻地拍哄:“我知道,可是,至亲就是至亲,无论曾经做过什么,你们之间的血缘,都无法抹煞。而且你看她,其实分明在意你,对不对?”
夜骐依旧站着不动,可身体已不似方才僵硬。
苏浅松开他,温柔地鼓励:“去吧,嗯?”
他垂着眸,拳松了紧,紧了松,最终一转身,又走回了洞中……
当他们重新由暗道回到石室,夜骐将被点了昏睡穴的母亲丢到角落里,然后便一言不发地换好高立的装扮,带着苏浅离开。
苏浅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在临走时,又回头望了望她,心中慨然。
那天,夜骐始终沉默,直到入夜,才让刘掌柜去密室,为他母亲诊治。
当刘掌柜进了石室,看见那个曾经名满天下的第一美人云翳,竟已变成这般模样,也不禁在心中感慨万千。
而云翳在穴道被解开,发现眼前的人不是夜骐时,惊恐地尖叫着乱扑乱打,刘掌柜不得已,只好找准机会,用银针暂时封了她的功力。
可她即便再不能伤人,却也怎么都不肯配合。
她说饭菜里有毒,一口也不肯吃,刘掌柜想近身为她把脉,她就咬人,说他是想害她。
刘掌柜无奈,只得先出去找夜骐禀报。
“那就让她继续疯。”夜骐发火。
“你还是亲自去看看吧。”苏浅在一边柔声劝他:“先别说治病,老不吃不喝怎么能行?”
夜骐拗不过她的相劝,最终还是去了。
云翳见到“高立”模样的夜骐,依旧不买账,说他们是联合来杀她的,哭喊着要找夜骐来救她。
夜骐凝视着她良久,终于慢慢揭开了面具。
云翳眨了眨眼,随即惊喜地冲过来,扯着他的袖子傻笑:“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的。”
夜骐从她手中抽出衣袖,声音冷沉:“别闹了,吃饭吧。”
云翳赶紧讨好地点头,坐到地上端起碗:“我听话,我吃饭。”
夜骐在那一刻,眼中酸涩,将脸别向一边。
她不明所以,猜测着问:“你是不是也饿了?那和我一起吃吧,这里有肉哦。”
夜骐没理她,她竟端着碗过来,用筷子夹起一块肉想喂他:“肉很好吃的,我在外面,都经常吃不到,只能吃野果。”
他想起那日受伤醒来,身边放着的那块鹿肉,不禁心里一颤,那对她来说,是很珍贵的东西吧?或许苏浅说的真的没错,她的心里,其实还是记得他的。
“你快吃吧,我吃过了。”他的语调,不自觉地便柔和了几分,但随即,又觉得这软化,未免来得太过容易,脸色再次冷了下来。
她不知道为何他的情绪会变化这么快,却又怕再惹他生气,小心翼翼地缩回原处吃饭,不时地偷瞟他。
当看见他的脚步稍一挪动,便惊慌地失声喊道:“你不要走。”
“我没走。”他口气不耐烦,心中却有说不出的滋味。
“不走就好,不走就好。”她开心地啃着碗边,笑容天真。
刘掌柜站在一边,悄悄地叹息。
等她吃过饭,刘掌柜上前要为她诊脉,她虽然仍旧不情愿,但看了看旁边的夜骐,还是乖乖地把手伸了出来。
刘掌柜把过脉,夜骐给他使了个眼色,两个人走到另一边的角落里。
“只是寻常的失心疯症,大约是当初受了刺激,后来又常年活在惊恐之中所致。”刘掌柜回答。
“能治好么?”夜骐沉声问。
刘掌柜点头:“先服七天汤药,然后施以九元回魂针,便能恢复神智。”
“那便这样吧。”夜骐挥挥手,一转眼,余光瞟见她正呆呆地盯着他,心情复杂难言,随即便转身打算离开。
她一见便又慌了,急急地想要跑过来。
“我明天会再来。”夜骐硬梆梆地丢下一句,她这才止住了脚步,讪讪地笑:“那你一定要来哦。”
夜骐再没作声,头也不回地离去。
她看着他的背影消失,神情依依不舍……
就这样过了七天,云翳仍是不见到夜骐就不肯吃饭,其实她对刘掌柜的戒心,已经慢慢放下,她闹,只是因为,她想见夜骐。
她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哪怕他从来也不曾给她一个好脸色,她也还是觉得他很亲,就是想见到他。
而这些时日,苏浅只是默默地陪着夜骐,并不多劝,她知道,他的心,已经慢慢软了。
再恨,那也是他的母亲,他又怎么可能真的狠得下心肠,见她落得如此凄凉的地步而不管不顾?
到了第七天夜里,便是最后施针治疗的时候了,夜骐担心她不肯配合,只得早早地去了密室看着。
她见他今日来得早,高兴万分,非拉着他一起吃饭,又怕他嫌自己脏,先将饭菜给他拨出大半碗,自己才敢动筷。
他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端起碗,吃了一口。
她欢喜地直笑,一时忘了形,又将自己碗里的肉夹到他碗中,催促:“快些吃,多吃点。”
夜骐在那一刻,眼眶发涨,默然地将那块肉喂进嘴里,只觉得喉头发哽,吞咽艰难。
“待会儿……大夫要给你治病……不要怕。”许久,他终于说出了这句安慰的话。
她连连点头:“嗯,你在这里,我就不怕,什么都不怕。”语气里的那种信任和依赖,让他心中微颤。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陪她吃完饭,便让刘掌柜开始施针。
刘掌柜将银针慢慢插入她身体的八个重要的穴道,最后取出一根血红的长针,欲从她的头顶正中央刺下。
那一瞬间,她的眼神明显瑟缩了一下,可看向夜骐时,又放松下来,乖乖地一动不动。
当那根针刺入她头顶,她昏睡了过去。
刘掌柜站起身,长舒了一口气,对夜骐说:“待她醒过来,便能恢复神智了。”
夜骐点头,心中百味杂陈。
刚才在看着她被施针的那一刻,他突然想,或许,她就永远像现在这个样子,也好。
他们再不必去面对过去的恩怨,就这么过下去。
可是……他沉沉一叹,吩咐刘掌柜在这里守着,自己则起身,离开了石室……
云翳再睁开眼睛时,已是次日早上,她的眼神,由最初的茫然,逐渐清明,痛苦和悔恨,也凝聚成泪,滚滚而下。
“夫人您醒了?”刘掌柜在一旁,也颇为无措。
“为什么……要醒呢……”她哭着问。她宁可疯癫一辈子,或者,干脆死去。
思及此,她爬起来,将头往石壁上撞去。
刘掌柜慌忙拉住了她,劝慰:“其实主子现在已经渐渐原谅您了,实在不必……”
云翳泪流满面。
她当初,是如何对待他,简直禽兽不如,又怎么配被他原谅?
而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夜骐来了。
当他出现在门口,两相对望的那一刻,云翳无地自容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失声痛哭。
夜骐站在原地,再没有动,只是定定地望着她,眼眶赤红。
哭到全身都失了力气,她抬起眼,望着他凄然地笑:“你杀了我吧……骐儿。”
夜骐的指尖,顿时一颤。
骐儿。以前,除了要在父皇面前表现她的温柔慈爱时,偶尔这样叫过他之外,她对他的称呼,向来都是“小畜生”,“蠢货”,“该死的东西”。
原本压下的恨意,又浮了上来,他笑容嘲讽:“是不是没想到,我这个早就该死的人,还活着?”
她想起当初,刺向自己亲生儿子的那一刀,心神俱裂,头拼命在地上磕:“对不起……对不起……骐儿……是娘对不起你。”
“你还知道,自己是个娘亲?”夜骐咬牙反问,眼角已有抑制不住的泪光。
他恨她,恨自己最亲的人,却用最残忍的方式,对待自己。
恨她将自己的悲剧,全部转嫁到他身上。
恨她从来没有爱过他。
他当初,甚至羡慕那些下等仆妇的孩子,哪怕吃的是粗茶淡饭,穿的是土布葛衣,可他们,至少拥有母亲慈爱的笑脸,多么幸福。
不像他,见到母亲,便如见到魔鬼,生活如同一场永不停止的噩梦。
“你知道,我现在的妻子是谁吗?”他问,唇边有冷酷的笑:“兰惜蕊的女儿,苏浅,和她有张一模一样的脸。”
云翳的身体,顿时猛地一颤,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对你而言,这算不算是一场,奇妙的因果报应?”夜骐嘴角微挑,眼中冷光闪烁。
“是呵,报应。”她惨笑,身体如被抽了绳的偶人,彻底软倒在地,冰凉的泪顺着脸颊,流淌到同样冰凉的石面上,晕出一团乌暗的色泽。
夜骐就那样冷绝地望着她,眸底深处的波澜,却在渐渐平息。
最终,他转身离开,在走出门的那一刻,丢下一句:“不要想着一死了之,你得活着赎罪。”
云翳一震,他……还愿意……给她赎罪的机会吗?
当夜骐出了密道,并没有直接回宫中,而是一个人去了御花园,独自坐在那棵梅树下,将脸埋进双膝之间。
他不想让人知道,其实他心中的悲伤,多过恨意。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苏浅的身影,出现在远处,静默而心疼地凝望他。
她知道,他需要一个人独处的时间,释放心中强烈的爱恨。
所以,她不忍打扰,只是守候。
当他终于抬起头,看见等待的她,一怔,随即心中温暖起来。
慢慢走过去,他站在她面前,犹豫着该怎样开口,她却只是牵起了他的手:“来,我们回去喝玉茸羹,我亲自为你熬的。”
“浅浅。”他叫她的名字,声音里包含着难言的情绪。
她望着他,轻轻地笑:“反正你记得,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好。”他也微笑,伴着叹息,握紧了她的手……
那天夜里,刘掌柜带着云翳出了密道,以面纱覆住容颜,来到寝宫。
当她在内室,看见苏浅的一刹那,眼神骤然一滞,随即垂下眸子。
刘掌柜今日,已对她大略讲了夜骐和苏浅的故事,虽然她对那张脸,仍旧心有所忌,可是想到他们那般相爱,她终究还是要选择放下。
夜骐坐在一边,神色依旧冷漠。苏浅望了他一眼,起身走到云翳面前,盈盈一拜:“儿媳参见母亲。”
“哎。”云翳无措地应了一声,却低着头,不敢看夜骐的脸色。
“其实我与您,原本就认识的。”苏浅微笑:“您曾经将我从空墓中救出,还一起待了好些时日,只是我那时候戴了面具,所以您认不出我。”
云翳愣住,想起那些模糊的片段,不禁感慨上天的安排,真是环环相扣,机缘巧合。
而有了这样一段缘分,云翳对苏浅,也不由得感觉亲近了许多。毕竟,能那样细致温柔地对待一个疯患的人,必定心底善良,何况,她既能打动夜骐的心,自然是个好姑娘。
“嗯……”云翳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苏浅。
苏浅看出了她的心思,笑着握住她的手:“娘就叫我浅儿吧。”
“浅儿。”云翳低低地叫了一声,又小心地看向旁边的夜骐,他仍是表情冷硬,毫不为所动。
苏浅则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兀自张罗着云翳去沐浴更衣沐浴,直到深夜才回到房中,见夜骐正面朝里躺在床上,一声不吭。
她轻抿了抿唇,更衣上床,然后从背后抱住他,声音里带着笑意:“真睡着啦?”
他还是不作声。
“你拉不下面子,自然就只能让我来嘛,娘始终是长辈,又在外面受了那么多苦。”苏浅在他腰间挠,他不得已,只好翻过身来,瞪她:“你倒孝顺得很。”
苏浅叹了一声:“子欲养而亲不在,若是想孝顺的时候,却无人可孝顺,那才是最痛苦的事。”
夜骐沉默。
“慢慢来吧,不必逼自己,也不必逼对方,顺其自然,嗯?”她亲亲他的额,将他拉入怀中。
其实她知道,夜骐一定比谁都渴望亲情,只是现在,还放不下心结。
夜骐往她怀抱深处钻了钻,搂紧了她的腰,咕哝:“你以后不要对谁都好,你只对我一个人好。”
苏浅失笑地在他脑袋上拍了一记:“小气鬼,快睡。”
他咧嘴笑了笑,终于安然入睡……
苏浅和云翳的相处,日益融洽。而云翳,经历了这一场生死梦醒,不由得感叹,当真是浮生若梦,也渐渐真的放下了那些往事,平静地面对过去。
当她听说,苏浅的孪生姐妹凤歌,也在这宫中时,问自己能不能过去看看,苏浅应允,带她前去宝华殿,探望凤歌。
云翳望着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容,不禁感慨万千。
而苏浅知道她深谙毒理,便借此机会,询问她知不知道这血蛊如何解。
云翳摇头:“我知道各种蛊术,却惟独未听闻过血蛊,你们当初,为何会想到用这法子?”
苏浅便将当初的情景,细细为她描述了一番。
而她在听到林中布阵和仙鹤指路时,神情忽然一滞:“难道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