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交易

第七十九章 交易

第七十九章交易

花如言本是满怀慌急,急切地看向那年青副将,刚欲再予解释,却在与对方四目相投时整个儿怔住了,眼前人并不陌生的面目,在她脑中撞击着过往的记忆,如是辰光正在倒流,她又返回了那仓皇难安的一天,与惟霖身处于不知底细的富华大宅之内,还是那妥帖周到、不卑不亢的主事人,惟霖尚且须语带敬重地称其一声:“周主事。”

花如言着实是始料未及,下意识低喃道:“周主事……”哪曾想到,如今的周副将,竟便是当日的周主事!

她声音虽轻,周延阳仍是一字不差听进了耳中,知她必是当日的荆夫人无疑,遂马上转向下属统领道:“你们如何把她找到的?”

统领道:“属下等今夜于镇内找寻公主下落之时,有一少年前来报称,知公主藏身之地,属下等便前往一看究竟,到得那少年所说的客栈天字三号房内,果然便看到公主于此处!”

周延阳接触到花如言无可奈何的目光,语带责怪道:“你们这些蠢材!她如何会是公主呢?”

统领忙道:“她身上有公主金印,那印与副将当日所述的一模一样!”

周延阳皱起眉头不满地瞪了他一眼,道:“此事本将自有定夺,你先行退下!”待统领离开后,他方快步绕过长桌,半带迟疑地称呼花如言道:“荆夫人?”

花如言悬着的心总算稍稍放松下来,敛一敛神,向他欠身道:“荆门花氏见过周副将。”

周延阳连忙伸手虚扶她一把,道:“果然是荆夫人。只是……你如何会……”

花如言苦笑道:“此事说来话长。万幸的是,于此处得遇周副将,否则花氏当真是百口莫辩。”接着将荣德音布局的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告知了周延阳。

周延阳叹息了一口气,摇头道:“公主竟如此抗拒下嫁将军,不仅逃离驿馆,更设计陷害夫人你。其实,她大可不必如此。”

花如言奇道:“此话怎讲?”

周延阳想了想,并没有马上回答她,只问道:“荆夫人此番身于青州,依周某所想,可是为了找寻荆官人?”

花如言听到此问,不由悲从中来,难掩哀切道:“可惜花氏行事不得其法,至今未能得悉惟霖半点音讯。”她平了平心绪,意识到周延阳如此相询似是另有内情,忙不迭道,“周副将言下之意,可是早知惟霖遭逢劫难?”

周延阳面露怮色,缓缓道:“荆官人遇难之前,主公便已得悉有人意欲取他性命。原已派了人前往救助荆官人,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花如言心下一惊,急不可耐地追问道:“到底是何人要取惟霖性命?”

周延阳眉头蹙得更紧,犹豫了片刻,方低声吐出三个字:“姚士韦。”

花如言眉心一跳,只觉头皮是微微地发麻,更有森冷如霜的恨意悄无声息地涌上胸臆间,如有无影无迹却阴狠凌厉的手一把将她的心房攥紧,将她原本摇摆不定的一个念头生生地挤了出来,清晰无遗地现于眼前,再不容迟疑。

以为要通过花容月貌的布局方可向姚士韦查证的事实,竟意外地于此时此刻获悉,惊骇与怨恨交错成一股辛酸的滋味,于心头翻涌如潮。半晌,她方咬着牙冷道:“我本已思疑是他。”

周延阳眼内泛起一丝怜悯,话到嘴边,却又咽于喉中,依旧静默着。

花如言察觉到他的欲言又止,不知为何,隐隐地觉着心绪不宁,只吸了一口气,问道:“周副将,可是另有话相告花氏?”

周延阳不忍地看了她一眼,垂下头来,沉痛道:“当日主公曾派人与我一同到荆官人遇害之地,细加搜寻其下落。但是,遍寻未果,我因接到平远将军的军令,便先行返回了陵州,临行前,曾与那同行的将士约定,寻得荆官人的消息后,如若是平安无事,便马上发信于我……”话到此处,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只摇头不语。

花如言双手紧紧地交握在一起,以期给自己更多一重面对的勇气。声音却止不住颤抖:“可是……没有收到来信?”

周延阳面带悲怆,轻轻点了一下头。

花如言双眼是温热的酸胀难受,绝望在无所防备之下充斥于心,自上路以来聚于心头以作唯一冀望,支撑自己一直走下去的力量,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坍塌,再无以为断。

她闭了闭视线朦胧的双目,苦涩的泪水,挽回不了他已然身故的事实,又何苦再任其倾泄?

脑间有一瞬的空白,只知耳边尚有人在说话,却再听不进去,涣散的意识间,是她于心底一遍一遍呼唤惟霖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她方渐次醒转过来,睁开迷蒙的眼睛,看到周延阳忧心的脸庞时,方晓得自己适才晕死了过去。

“荆夫人,忧能伤身。你还是……”

花如言凄然一笑,哑声道:“节哀顺变,是么?”

周延阳唯得连连叹息,无以成言。

她眼前有些微晕眩,只觉天旋地转,恍若这世间的一切,已在她心中成了虚妄之物,再无可留恋之处。从来不曾想过,原来,当知道他已经不存于世,她会是脆弱如斯。她一直以为,她拥有足够的坚强,面对任何有关他的消息。

原来她错了,她的坚守,她的执著,全然是不堪一击。

然而,花如言,你还是要活下去。她听到有一个声音在耳畔若隐若现。

活下去,为惟霖做一些事情。

以复仇的名义,义无反顾地继续往前走,走到当初想要到达的地方。

花如言,如此,便是你存活于世的支撑。

泪水,确是苦涩的,当它伴着凄冷的绝望一同流淌于腹中,便如将所有的苦,都隐埋于生命当中,再无以释放之处,接下来所走的路,便会因着忍受苦涩,而少了几分痛楚。

周延阳沉吟片刻,道:“荆夫人,依周某之见,你还是不要在此地逗留太久,速返回家乡为上。”

花如言咽了一下,哽声道:“花氏另有打算,还是谢过周副将关心。”

周延阳从她神色中看出一丝惊心的决绝来,亦不好再劝,只得道:“我先行派人护送你回去。”

花如言强压下起伏的思潮,点了点头,随口问道:“周副将可是会一直于此处,直到找到公主为止?”

周延阳别含深意地一笑,道:“不瞒夫人说,我本已下令明日撤兵,返回陵州。此次公主出逃,我命人搜查青州,亦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公主能否找到,于将军、于我而言,并不重要。”

花如言有些微意想不到,想起他适才所说的“公主所为大可不必”,遂问道:“究竟是何缘故?”

周延阳压低声浪道:“将军早已病入膏肓,如今只在军营中苟延残喘罢了,为不使朝廷知悉此一内情,他方会派我前来迎接公主。事实上,将军如此病情,根本不可能迎娶公主。”

花如言心下明了,因心绪消沉,只是沉默点头。

周延阳轻声道:“夫人若再遇公主,可告知其不必轻举妄动,待过得这几日,便无须再论下嫁将军一事。”

花如言眼光飘忽地掠过他身上的铠甲戎装,他仍口口声声称淳于铎为主公,便依旧是其仆的身份,如今又任荣朝平远将军的副将,这个中的玄机,恐怕是不言而喻。她强打起精神来,道:“花氏明白了。”

周延阳随即命人把花如言送返客栈。在马车之上,一路的颠簸摇晃,已然不能使她如死灰般的心绪再起丝毫波澜。

茫茫然地盯着从前方车帘外透进的一抹淡漠的光息,犹如看到的,是惟霖告别自己的脸庞。那一日,雨水滂沱,她曾劝他不要走。

犹如可以预感到,他走了,便一去不复还。最终所收获的,当真是如此结果,他留给她的回报,便是如若此世间再没有他,她得以承受与面对的力量。

车帘随风扬起一角,“雁过留声”附近街道的景像映入她满布怅惘的眼帘,她木然扬声叫停马车,谢过驾车的士兵后,便自行往前走去。

夜路漫漫,她并不惧怕黑暗中凛冽的萧寒,只想由此使自己僵冷灰败的意绪冰封些许,不使自己继续沉沦于无尽的绝望之中,从此万劫不复。

远远看到了“雁过留声”摇曳昏黄的灯笼,她倒抽了口冷气,更平下了思绪,加快了脚步往前走。倏然间,她脑中闪过一念,荣德音曾说过的话清晰地回荡于耳边:“可曾想过,我被皇上赐婚于平远将军,便再无回头之日。摆于我眼前的路,除却认命下嫁,便是亡命天涯。我再难回到宫里去,更遑论再见皇上……”

公主不必下嫁平远将军,自是该返回皇宫之中。如此想法甫于心头升起,花如言便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

惶惶然地于客栈大门前伫了足,脑中思绪翻腾,是就此离去,还是进内先看个究竟再作决定,又或许公主此时已不在客栈内……只是,即便她此时远走高飞,公主终仍是会回宫,如若当真向皇上道出曾遇到她一事,如语岂非大难临头,性命堪虞?

花如言一时忧心忡忡,满心为难。正自彷徨间,转念想到,她如何就不能孤注一掷?如何便不能与公主作一交易,令其答应不将此事外泄?

她轻轻咬了一下牙,沉下气来,缓步走进“雁过留声”,来到天字三号房前,隐约听到内里传出薛子钦的声音:“臣求您……前去把如言救出……”

花如言正要推门入内,花容月貌正好从一旁的厢房里走出来,一看到她便高兴地大叫道:“如言姐姐回来啦!”

花如言未及开口回应,薛子钦许是从房内听到了花容月貌的声音,房门倏地打开了,花如言转头看去,果见门前的是一脸迫不及待的薛子钦,而公主荣德音则坐在房内,此时正满目意想不到的惊诧。

花如言在看到荣德音的一刹那,惴然的心神反倒镇定下来,只面沉如水,不动声色。

薛子钦慌急不已地从头到脚端详花如言,担忧道:“是他们放你回来的?你身上可好?”

荣德音挑一挑柳眉,目含思疑地注视着一语不发的花如言。

花如言沉静的脸庞上露出一抹微笑来,轻声道:“如言卑贱如此,哪里就能够替了公主尊位呢?周副将明察秋毫,便将如言放回。你们不必为我担心。”边说着,边走进房中,来到荣德音跟前,从怀中取出金印,双手递呈至其前,道,“物归原主。”

荣德音冷冷地抬目看着她,面上隐隐地发青,似是在强忍着功亏一篑的挫败与怒意。片刻,方一把从花如言手中夺过金印,发狠般地紧紧攥于手心。

花如言回过头,对薛子钦和花容月貌三人道:“我想与德姑娘说几体己话。”薛子钦难掩忧虑地看了荣德音一眼,不得不与花容月貌一起退出了门外,并为她们关上了房门。

花如言垂下头,在荣德音戒备的目光下于桌前落座,轻轻地舒了一口气,方道:“公主,此一番,着实是民妇愚笨,还望公主莫要怪罪。”

荣德音冷哼一声,道:“你愚笨?你要真的愚笨,便不能兵将手下脱身!你要真的愚笨,便不能使薛大哥对你死心塌地!”

花如言侧过头,转目看到桌上那微弱几欲熄灭的灯火,拔了发髻上的无饰银簪细细挑着灯引,缓声道:“民妇为了向公主赎罪,不惜犯险哀求周副将只当于青州搜查无果,不再追寻公主下落,公主又可曾明白民妇的苦心?”

荣德音狐疑地审视着花如言自若如初的脸庞,道:“你求周副将?”

灯火复再炽燃,房内比刚才明亮了些许,消褪了眼内的茫然。花如言从容地将银簪插回略嫌松散的垂髻上,道:“要不然,他们如何会放我归来?早便以冒认公主之罪,押我前来‘雁过留声’寻找真正公主的下落了。”她眼光清冷地掠过荣德音,“公主,您原只是想以此除去民妇,是么?”

荣德音面上泛起一丝慌乱,强自镇定道:“我并无意取你性命,只是想……只是想薛大哥放弃你……”

花如言早已明了她对薛子钦的心思,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公主何苦如此?”

荣德音眼角氤氲着一抹淡淡的粉红,哽声道:“你如何能晓得,被迫嫁予自己不喜之人为妻的滋味?你如何能明白,亲耳听闻自己喜爱之人,声声要将自己赶走的苦楚?”

不知是窗外偷进了几缕凉风,将灯火拂动成一瞬的暂熄,还是花如言自心的翳痛使她眼前蒙昧不清,只觉忽地一阵黯晦,冷森森地笼罩于眼眸之间。她垂头强自敛下汹涌于胸臆内的锥心悲怆,平和着语调道:“倘若民妇不能明白公主之心,如今便不会于公主跟前,领受公主的置疑与计较。民妇大可不必返回此处,任由公主惶惶不可终日,继续躲避平远将军的搜查,而不得获知已然无须担忧下嫁自己不喜之人。”

荣德音闻言心下一阵惊疑,道:“你言下之意是……”

花如言抬起头来,笃定道:“民妇深知公主之心,刚才于驿馆中向周副将求得一消息,平远将军本无意迎娶公主,您大可不必再费心逃避。”

荣德音不可置信地瞪向她,狐疑道:“当真如此么?”

花如言点了点头,坦荡荡地回视荣德音将信将疑的双目:“公主若想知此言真伪,大可待过数日,自会有分晓。”

荣德音紧蹙秀眉,沉吟片刻,道:“你口口声声言及为我相求周副将,我想,你总不会是以德报怨罢?可是另有所求?”

花如言轻笑一声,道:“公主果然聪慧过人。民妇苦心孤诣,便是为着求公主格外开恩,及早将民妇其人抛诸脑后。”

荣德音顿觉恍然,冷笑道:“原来你如此大费周张,不过是为了让我回宫后,不将遇到你一事,告知皇上。”

花如言站起身来,盈盈拜倒在荣德音脚下,恳切道:“民妇唯求公主此次得偿所愿,更求公主成全民妇,民妇自必感恩戴德,生死衔恩。”

荣德音凝神思量须臾,方道:“若是平远将军一事果真如你所言,我自会有主张。”

自荣德音离开自己的厢房后,花如言已然不知自己原来还有尚存的感觉,轻茫地留于心底,在黑暗的包围中,丝缕沉淀成凄冷的哀绝。她只无力地枯坐于地上,木然地面向空荡荡的座椅,犹如那儿有她一直以来的希冀与坚持。却慢慢地从她眼前一点接一点地消散。

惟霖,如言一定会继续走下去,为你到达你当初想要到达的地方,为你面对你当初务必要面对的人。

唯其这般告知自己,她空洞的心房,始能多一分支撑。

接下来的数天,荣德音是明显的寝食难安,看向花如言的眼光总是带着质疑和敌意,花如言一概淡然处之,静心而待罢了。

直到第五天,陵州传出惊人的消息,平远将军蒋丛日前于营中练兵之时,暴毙身亡!陵州一如既往地被兵防封锁,但与朝廷对峙的前锋兵将已然全数撤回,兵符暂落入副将周延阳手中,却传闻其有意结束战事,已于平远将军逝后翌日便上奏朝廷,愿替平远将军将功赎罪,带兵出征边陲来犯夷人,并立誓只可胜不可败,若是辱命败军,则于边陲自刎以谢皇恩云云。

花如言得知此消息后心下暗忖,如此一来,周延阳便名正言顺地将平远将军的十万精兵兵权掌握于手中了。细加揣测间,忽而又猜度到淳于铎早便处心积虑要一步一步图谋荣朝,蒋丛无故身患重疾,恐怕该是周延阳奉了淳于铎之命所为。

无疑,荣德音是其中一位因蒋丛身故而放下心头大石的人。薛子钦当即向她提出送她返回驿馆,此次,她不再推拒,只是存了另一重心思,只待与薛子钦私下细说。

临行之际,花如言送她走出“雁过留声”,彼时薛子钦以二步之遥随在她们身后,并无法听清她们二人的微声耳语:

“公主切莫忘记答应花氏之事。”

“这个自然。”

目送薛子钦与荣德音远去的背影,花如言长长地松了口气。眉头却在下一刻深锁难舒,只因距离下一重需要面对的难关,便更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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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近隆冬时分,花如语尤觉着宫墙之内无处不充斥着萧条落索的气息。清宛宫庭院内一直由宫人悉心栽植的花草树木,自她被禁足后,便再无人打理,偶尔站于空寂的迥廊中看去,满目枯枝败叶,花残凋零,被疾风打落于一地的花瓣黄叶,埋没于污垢尘土中,凄清如萎靡不振的破败面容,再难重拾昔日的明媚。

自皇太后下了禁足令后,清宛宫内的门庭外终日有侍卫戍守,宫内无论是主子还是奴才,均不能踏出宫门一步。从慈庆宫被押返清宛宫的那一天开始,花如语连着数天均惶惶不可终日,她难以置信这样无助的境地便是自己不惜一切进入皇城的结果。

连绵不绝的大雨,冲洗着当日在她眼中巍峨而庄严的碧瓦红墙,记忆中那一抹于灿阳下流转着夺目光华的金黄明耀,再不复于眼前。潺潺的流水会在阴凉而孤独的夜晚顺着窗棂的隙缝,缓缓渗进室内,淌于一地,第一晚发现这样的景况时,她坐在床榻上,抱着被褥朝殿外尖声呼叫宫人,棠儿和筝儿急急进得殿中,为她把水擦去,她又是气恼又是无奈,道:“你们快去传内务府的人,让他们务必为本宫把这窗子修整好!”她并非没有注意棠儿和筝儿为难的神色,心头一阵揪紧,不再说话,只是低下头把自己的脸埋于被中,深深地于窒息中呼吸。

雨没有停歇,外表崭新而内里残破的窗子依旧是经不起滂沱大雨的考验,汩汩地往殿中渗进水来,此时宫内的炭火已全无,殿内是一片彻骨的峭寒,被褥亦是潮湿地带着腐朽的水气,包围着衣衫渐次单薄的她。

“棠儿!”她借着窗外一丝淡漠的光影看到地上水波荡漾,缓缓地弥满至她床下,急得大叫,“筝儿!你们快进来!”

然而偌大的殿中只得她自己的声音在空洞地回响,早被翠萍支使开去的棠儿筝儿终究是没有应声而来。她独自一人枯坐在床榻上,眼睁睁地看着带着萧瑟寒气的雨水于殿内流淌开来,不由地想起程婕妤曾说过,清宛宫乃为前朝废妃幽禁之所,止不住浑身一颤,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一股孤绝凄酸之意,自此悄无声息地占据了胸臆,似欲把她最后一分存于心头的希望无情扼杀——她每日都在记着,这是禁足的第几天,皇上,已有半月不曾过问自己了。

而孤身一人面对冷冰冰的空荡宫室,如今已是第十六日了,她不敢想以后,不敢去作让自己寒心的预料,可能,还有许多个灰暗凄冷的十六日在等待自己。

她蹲坐在唯一可以保全暖意的床上,闭上双目不欲再看地上一片狼藉的水洼,眼内却有温热的盈眶感觉,直逼得自己鼻端泛酸,她咬着下唇,忍下喉中灰败无能的呜咽声,总算生生地把泪意忍了回去,只落得满腹的苦涩。

身上一件月白色的对襟薄棉宽身长衣,御不却寂寂深宫内的苦寒。禁足令后,她的一切用度等级待遇一落千丈,翠萍曾语带冷嘲告诉她,奉姝妃娘娘和昭妃娘娘之命,她此时只得享御女级制待遇。冬衣、炭火、食用等物全数削减甚至被宫人层层克扣,待到得她之处时,已是所剩无几,或是残羹冷炙,或是单薄旧衣,上好的银炭已不能再用,分到的普通黑炭,亦只是区区几篓,点燃后暖意不足,反倒弄得宫内一片烟气火缭。

有一次,她小声问棠儿,御女为几品妃嫔,棠儿说,为正六品。她更觉揪心,御女尚可行走自由,正二品柔妃的她,如今竟连正六品的御女亦不如!

百思交集,锥心的挫败及痛心尖锐而激烈地撞击着她的心房,耳畔只听闻窗外“沙沙”的潇潇风雨声,室内愈显冷冰,她无力地倒在床上,半趴在枕上,侧着头目光怔忡地望向不见光明的殿中一角。

不知过了多久,神思渐渐浑沉,上身本是阴寒冷森的凉,却在迷迷糊糊间,感觉到一份温热,夹着既熟悉又陌生的气息,轻轻地笼于自己身上。

依稀感觉到,一只温软厚实的手在自己脸庞上抚过,拭去了垂于她眼角的泪水。

薄薄的水痕留于脸颊上,是隐隐微凉。而她,也于这一刻彻底醒转过来。

半睁开略显浮肿的眼眸,昏黄的灯光映进她朦胧的眼角余光中,她的睫毛轻轻地颤抖着,犹如她此时惶恐不安的心扉。

下意识伸出手去,指尖是诚惶诚恐的试探,划过冰凉的床沿,缓缓地往前方触及。顷刻间,她的整个手掌被一股温软的暖热所包围,温心的爱怜,自那出其不意的掬攥中丝缕无遗地传进无依的心田,

她整个儿清醒过来,极力睁大了疲倦的双眼,向床沿一方望去,那背着摇曳灯火的身影,于暗光内清晰地撞进她的视线内,心头不由一阵绝境逢生般的欣喜若狂,是他,是他,真的是他!

她自床上坐起身,泪水夺眶而出,与此同时,他伸手一把将她拥进了怀中,强而有力的双臂抱紧了她,温润的唇轻柔地吻下她的前额,含糊道:“不用怕,我在这儿。”

她依在他怀中低低饮泣,双手紧紧地圈住了他的腰身,生怕此时此刻会是幻梦一场,他会于不知不觉间便远去无踪:“我以为再不能见到你了……我以为……”

他垂下头,吻去她脸上的泪水,柔声道:“这段日子,你受苦了。我就是担心你会胡思乱想,所以来看一下你。”他的手怜惜地抚摩着她散乱的发丝,“不用担心,很快就会过去了。”

她自他怀中仰首,透过朦胧的泪眼凝视着他清俊的脸庞,他紧锁的浓眉内似是蕴着几重忧虑与痛心,却遮挡不住星眸内的情挚脉脉,他目含珍爱地回视于她,抬手点一点她的鼻尖,道:“当日在山洞里生死攸关,你都没有害怕,反倒如今这样就害怕了?”一句话说得她心惊胆战,正于脑中急思对应之策,便又听他轻轻道,“我知道的,是不是因为我不在你身边陪伴,所以慌了神?”他低笑一声,脸埋进她的秀发里,“我也如此,这些天来,总在担心你,就怕你过得不好。是我不对,在不恰当的时候迎你进宫,害你受苦……对不起。”

花如语垂下了眼帘,掩住了眸中的不安,哽声道:“小穆,我心甘情愿进宫,就是想与你一起。无论是哪一种境况,我都愿意面对。”眼泪再次淌下,“难道你以为,我只能享那荣华富贵,不能承受冷寂的苦么?”

旻元低低道:“我只想你不必再承受冷寂之苦。”他抬起头来放开她,为她把全新的被子披在身上,她有些微意外,原来在她半梦半醒之时,他已命人为她把受潮的被褥更换,此时是遍身的暖意,脚跟处还有一团火烫的热气酝酿不散,试探着伸前一点,方发现是一个铜制的汤婆子。

他转过头去吩咐殿门前的田海福道:“柔妃的冬衣和银炭都交给棠儿她们。”想了想,又道,“现在雨已经停了,便让内务府的人明日再过来修整窗子,莫要惊扰了柔妃。”田海福连声应是。

花如语凝神看着旻元满溢温情的侧脸,眼中漾起一抹暖热,轻轻地吸了一下鼻子,他回过头来,痛怜地看着她,轻声道:“可是受凉了?快快躺下罢。”她含泪微笑着摇了摇头:“并没有,不妨事。”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我只想多看你一会儿。”他唇边也扬起了一抹笑意,冲淡了面上的忧心,“我明日再来看你,你现在先休息。”她方依言躺下,眼光却一直停留在他的脸庞上,静静地看着他,直至他于她唇上留下一吻,然后转身向殿外走去,直至他挺拔轩昂的背影渐次消失于她的视线中,她抱紧了隐约带着他气息的被子,安然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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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心如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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