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浮生若梦(一)
第一章浮生若梦(一)
然而我还是眼睁睁地看着你远走,一如在平县时,那个雨雾纷飞的离别之日。无能为力,连想把你叫住的力气也没有。
我以为死亡是不会有任何痛楚的,至少不该像那一刻般,分明是浑身几入骨髓而致命的剧痛,却久久,久久地持续着揪紧我五脏六腑的炙热火烫,无论我怎么放松整个心神,我甚至已感觉到,我的魂魄似已不堪忍受似地要离开饱受折磨的身躯,但是,痛苦却一直没有终止,我仍然非常清晰地知觉,如语温暖的怀抱,她洒湿在我肩头的泪水;我仍然非常清晰地听闻,殿外嘈杂的人声,有人说:“快传御医!快把所有御医都带来!快去啊!”
紧接着,如语哭泣不止地放开了我,低低地说:“皇上,求你救救姐姐。”
有人抱起了我,他的手臂是那样的用力,像要把我揉进他怀里一样,我发不得半点声音,我只很想告诉他,我很疼,很疼,我只求你,可以任由我死去,只求你,从此放开我,只求你,不要在剧毒侵噬我身躯的时候,延续我的生命。
他固然是无法听到我的心声,所以,我注定无法在他的掌控下得到解脱。
我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全赖一众御医的绝顶医术,妙手回春,想出用换血的法子为我清除体内并不算深重的毒液。
“为什么她还不醒?她到底何时才能醒过来?!”旻元不断地在追问,御医们只是支吾其词,没有人敢告诉当今皇上,毒性异变的难测,虽然可以暂且延续生命,却有可能会出现别的无可预计的后果,譬如,昏迷不醒。
自那时开始,我愈发似是大荣宫廷中的多余人,只知了无止境地沉睡于半梦半醒之中,以我的安静以及祥和,回应身边人的每一句呼唤。他们并不会知道,我可能此生都不会再醒转,但是我的意识却是这般明晰,我可以感受到他们所说的话所做的事,不过,或许一直是我弄错了,我所听所知的一切,才是真正的梦境。
“我说过,我并不想你有闪失。”颜瑛珧在我床畔说话,我可以听出来,她话音中再没有了那份尖锐的戾恨,“我救你这一次,从此我们之间再没有任何拖欠,你记住,你不能死,这是小穆的心愿,你不要令他失望。”
是她命人前去通知旻元回来救我,正确来说,她想挽回的是如语,只没有想到,服下毒酒的人是我。
世事如棋,总是局局新的。很多时候,我们并不需要去深究当中到底是何种道理。
旻元时常会来到我身边,我已经分辨不出日夜,也不知他这样的出现次数可算是每日,我只知道,当日我对他所说的一番话,并没能使他多明白几分我的心思,流峰山下的患难与共,对于我,只是我寻找惟霖的路上的一着险阻,对于他,却已成了值得铭记一生的弥足珍贵。
“如言,还记得那时一点光亮也没有,整个世界都是漆黑一团,我身上有伤,稍微动一动都疼得厉害,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被困在这里,我只记得自己是卑微贫贱的小穆,半生潦倒。除了娘和双喜,没有人会在意我。不知为何,我却感觉素昧平生的你,像是相识已久的故人,你就那样静静地坐在我身边,我已经觉得安心,可是我也察觉你有点心事重重,在你不畏惧困境的言语中,我知道你是在安慰自己,安慰我。你不是不害怕的,你害怕,但你心里的坚持,已经超过了这份害怕。如言,从那时起,我就开始心疼你,我觉得,为什么要让你独自一人承担这份重负呢?后来,我的伤口破裂,血一直在流,可是我没敢告诉你,我感觉自己命不久矣,我也不想告诉你,我只知你之所以坚持下来,是因为我们彼此的生气不息,我不能让你失望了,我暗暗告诉自己,想想办法,只要能使你继续支撑下去。”
我才知道,原来他是明白我当日心绪的,他知道我之所以在意他的生死,是因为想获得坚持下去的希望。
可是,我无法告诉他,我的坚持,仍旧只是事关于我一人,与他是无关的。
“如言,当日我想你支撑下去,我想你亲口告诉我,我们一定可以平安无恙,我如愿听到了你话,我已经心安了。如言,如今,换我亲口告诉你,你一定可以平安无恙,你要用以往那样的坚持,好好活下去,你一定会醒过来,一定会。”
自昏睡以来,我听得最多的话,便是让我一定要醒过来。
可是我仍然没有办法让他们知道,我活在梦中,重温过往许多值得我铭记的人与事,那里有属于我的一切,我已经无法选择生和死,如果可以,我希望可以选择不要苏醒。
“如言,今日是你昏睡的第十日,我下朝后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也顾不上群臣正在乾嘉殿等我共商周延阳起兵谋反之事,我想你一定不会忘记了当日我所说的笑话儿,我想马上来跟你再说一遍,我想你即使是睡着,也是欢欢喜喜的。”
小穆,我不愿意醒来,是因为你与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属于彼此。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对鸭兄弟,他们是斗气冤家,一整天无论吃饭睡觉都在斗嘴……”
注定不该走在一起的人,他们的结果不过是各自为难彼此。
“有一天,鸭兄翘起屁股,想把鸭弟给挤出窝棚,鸭弟不等他动作,便率先跳出了棚外。鸭兄奇怪了,问鸭弟:‘你怎么知道我要把你挤出去?’鸭弟得意地回答:‘你翘起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屎还是撒尿了!’”
你认为我会如你一般记得这些笑话,事实上,你错了,我早已抛诸脑后,你所说的,我仅仅记得最后一句。
“鸭兄嘎嘎一笑,说:‘我不是拉屎,也不是撒尿。’他转身用屁股朝着鸭弟:‘我是放屁!’”
我只记得我听完这个笑话后,是绝望的恐惧与悲痛。因为我险些就要陪着你,走过生命的最后一步。你又何曾会明白,这个笑话在我心目中,是痛苦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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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次后,旻元前来的次数再不如以往的频密,大多数时候是花容月貌,还有如语陪伴我。大仇得报后,花容月貌姐妹似是恢复了她们自己的本性,一如我与她们初遇时那份活跃的精灵古怪,她们总是分工合作,为我擦洗,喂我喝水吃食,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她们便你一言我一语地抬杠对方,她们以为我不知道呢,其实,我都在细细听着,包括她们说着笑着,最后却流下泪来的失落,我都能察觉。
她们应该离开皇宫,这儿不是她们长留的地方。
“如言姐姐,皇上说把我和小貌放出宫去,是你的意愿,可是我和小貌想过了,我们即使要走,也该在你醒来后,最起码,要亲自跟你道一声别,不是吗?”花容的声音带着甜糯糯的温柔,轻轻在我耳边说着。
月貌依旧是她一贯的粗声粗气:“你瞎说呀,道什么别呢?如言姐姐不见得欢喜留在这鬼地方!我看她是要跟我们一块走的!”
知我者莫若月貌。
然而如语的话却越来越少了,我最想听到的是她的声音,不在乎她说什么,即使她不说话,只静静地坐在我身边,我也觉得满足。
但她愈发明显的沉默,却令我的睡梦不再那么安稳。
“姐姐,这几日我没有睡好,我辗转反侧,脑子里想的全是你。”如语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掌心是微带寒凉的,从小到大,一直是这样子。
说完这句话,她便静默下来了,良久,才轻轻地叹息一口气,似有无限的忧愁。
不知过了多久,才又吐出一句:“姐姐,当日喝下毒酒的人,应该是我。”
为什么要重提那件事呢?我知道她并非全因愧疚。
姐妹连心,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我这样做的用心。
也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对于我来说,沉睡远比清醒来得好过。
所以,她断不会在事隔经久之后,再度因为内疚而说出这样一句话。
连着三次来看我,她只是欲言又止,我便如身置焦灼难耐的恶梦中,一直悬着心,以致花容要喂我喝水时,担忧地说:“如言姐姐不咽下去,她怎么了?她怎么不喝水呢?”
是夜,旻元便来了,他亲自喂我喝水,轻轻地在我耳边说:“如言,你可是怪我这些天都不来看你?我心里记挂着你呢,要不是想着你……”他沉默了,他和如语一样,止住了一些话。
“如言,你一定要好好坚持下去,只待我把战事平息了,我便会一直陪着你。”
这回我听清了,他说战事。
与此同时,我想起他前次曾提过,周延阳起兵谋反,这么说,要打仗了吗?是淳于铎的意思吗?是鹘吉君主淳于铎终于看准了时机,要进攻大荣了吗?
“如言,我已经三天三夜不曾入睡了。”不知过了多久后,我再次听到他的声音,透着干涩嘶哑的疲倦,“我和兵部的几位大臣没日没夜地商讨应战之法,我任由了大荣最为英勇善战的兵将,我想方设法准备军饷粮草,我用尽了办法调兵遣将,可是我们还是节节败退!我们一直在败退,一直往后退守……大荣的城池,一座接一座失守……”
我明白了,早便在异邦筹算之内的战事,终于在姚士韦垮台而荣朝朝政核心不稳的可乘之机下,一举掀起了。
“如言,无论如何,我也要打羸这一场仗。我要你醒来后,与我分享胜利的喜悦。”他分明已经倦极,头重重地沉在我床沿,坠在我的手臂上。
我不知道如语的沉默与此次突发的战事可有关联,只是首次感觉到,一直以来如语的行举,与旻元是有微妙的关系的。
这一夜他在我床畔沉沉睡去,我想他确是劳累已久,无论是身,还是心。
只要到了翌日,如语便会在他曾经停留的位置上坐下,静静地陪伴着我。
但这一次如语没有沉默太久:“姐姐,我跟你说一句真心话,过去姐夫遇到意外行踪不明,我们都觉得他已经死了,而你却不管不顾地要外出寻找,我真的觉得你很笨,很傻,我觉得为什么会有像你这样糊涂到家的笨蛋,分明是已经死了的人,你却自欺欺人。”
如语说话从来是有的放矢,她从来不会平白无故地提起一件事,说及一个人。
更不该在这个时候提及惟霖。
“可是,到了如今,我才真正明白,姐姐,你并不笨,也不傻,你当日的执著和坚信,原来是因为你和姐夫,从来没有分开过,他一直活着,没有死去,这是你冥冥中便感觉到的事实。”
“姐姐,姐夫还活着。”
惟霖还活着?
我还没能完全明白如语话中的意思,只知此时此刻,无论她告诉我怎样的消息,我可以拥抱的依旧是不可忘怀的往昔。
“此次攻打大荣的首将,便是姐夫。这已是全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如语的声音微微颤抖,以轻柔的语调将惊心的惶然之意压制下去,“最初,我以为这只是别有用心,意图扰乱小穆视线的谣言,可是,如今小穆已经证实了,接二连三地攻下大荣城池的人,就是姐夫……”
惟霖果真还活着。他背负着一个要么得拥天下,要么命丧黄泉的使命,他与淳于铎谋划已久的攻荣之计,必定是由他一马当先,身先士卒。
回想起过去的日子,我想得更多的是该如何才能把惟霖找到,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如若有一天,我确知惟霖仍旧与我同在,而我却不能与之重逢,又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