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埋伏
第三章埋伏
旻元四年五月,荆惟霖与鹘吉以十万大军进攻京城,兵临城下,重重围困。旻元的勤王之师却久未见踪影,各方无人救应。城内守将连夜带走了三万士兵逃逸,整个京城要地顿时变成无复守卫、粮食无继、饥乱横生、盗抢公行、府寺掘堑自守的死城。
五月中旬,周延阳率前锋大破荣军。
五月下旬,荆惟霖和周延阳会合努赤大将的五万兵将,一举攻破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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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记不清从何时开始,我耳边不停地响荡着各种各样的声音,遥遥而幽远地若隐若现,自萦迂的宫殿旮旯之处弥散而出。自战败的消息以一浪接一浪之势传遍宫廷之时,无论是主子,还是奴才,都提起了心惶惶不可终日起来。每一个人,都在各自收拾打点,每一个人,都在暗地商议,通过何种方法得以安全地逃出宫外。
国之将亡,皇太后病重而咯血不止的噩耗再不能在此时牵起任何波澜,如语说,随旻元一同前去觐见太后时,看到竟只剩万姑姑和冼莘苓二人寸步不离地侍奉在侧,其余的宫人早就四散得七零八落,旻元当即命锦衣卫前去寻找将所有擅离职守的宫人,找到一个,便取一个的性命。
“我看到太后的模样,就像是一个只余呼吸的死人,我以为小穆并不会为太后忧心,可是当小穆看到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的太后时,他竟流下了眼泪,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眼角的泪水,我看着他在太后床前跪下,我才明白了,他心中怀着愧,他对大荣有愧,对荣氏天下有愧。但我却觉得,那已经没有力气去对小穆责罪的太后,该感庆幸,因为她已经不必再去面对这狼藉的一切,所有的重压,都落在了小穆身上。”
惟霖领兵攻进京城的消息传进宫内后,皇太后便薨逝了,如此的恰逢其时,不知是皇太后承受不住亡国的沉重打击,还是皇太后福泽深厚,注定不必承受亡国的伤痛及耻辱,所以在荣朝最为危难的时刻,撒手人寰。
皇太后薨后,万姑姑又在慈庆宫内堂中发现了以白绫殉逝的冼莘苓。此时皇宫之内宫人大乱,再没有人愿意冒着性命之险依旻元所下的旨意为太后守丧。
身著帝王弁服的旻元是在四处盲目逃窜的宫人之间一步一步离开慈庆宫的,宫人们仓皇失措的脸庞不时地闪过视线之内,他眼前开始变得灰沉,慢慢地停下脚步,他仰首眺望天际,迎面是萧寒料峭的彻骨冷风,那一片阴霾万里的穹苍,正似无可挽回的覆国哀鸿,以无垠的悲悯无声却震动地问责于他。
“田海福。”他的声音在疾风中成了零落的碎片,若有若无地传到身边人的耳中,“传朕旨意,追封芳靖宫冼氏为正一品贵妃,赐封号惠孝。”
田海福老泪横流,躬身正一正礼数,朗声回道:“奴才领命!”
这样恐慌无定的日子,如语仍旧是一直陪伴在我身边。她宫中的筝儿和棠儿早已不知去向,而我宫内的访琴,也于不久前在花容月貌的责骂声中仓皇离去,我虽不能亲眼目睹宫中的变卦,却也可以感受到,昔日奢丽华贵的深宫禁苑,如今已形同废墟。是维持着一始既往的面孔,静静等候它的新主人的空洞华庭。
旻元来到我身边,动作轻柔地抚摸着我的脸额,他指尖如雨水似的凉丝丝,是孤绝的凄冷。
城已破,国已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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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惟霖亲率士兵到达凌霄皇城的明德正门,分兵袭击死守宫门的将士,最终攻破城门,偌大皇宫之内,已全无抵御之力,荆惟霖率众将长驱直入。
城门被攻破前的一刻,旻元分了两路锦衣卫,一路护送瑶章公主宋德音和一众宫中女眷逃出宫外,一路则以钟离承为首,引路掩护他离开。
旻元抱起了仍旧是知觉全无的花如言,与颜瑛珧和花如语一起往宫外撤出。
为怕路上风寒,花容为花如言披上了斗篷,以兜头遮掩了她的脸面,与月貌一起紧紧随在旻元身后往外逃命。
一行人随着钟离承绕了宫内的小路往前快步奔走,忽而耳闻不远处的鼓号声汇集着马蹄声响彻云霄也似地回荡在皇城的上空,霎时震惊了心神,旻元面容灰败若枯叶,脚下稍停了一停,花如语目带忧戚地看着他,嘴唇翕动了一下,颜瑛珧已开口轻声催促道:“皇上,不要停,快走!”
荣朝皇家,败落至此,已不由他一人之意扭转局面,他当日以王者之尊的新身份进入这座至高无上的恢宏皇城,今日不过是以失败者的名义,恢复他该有的卑微之身罢了,他并不曾失去过。
再绕过前方一段小路,便到达宫人出宫采办物资的小门了,他们更加快了脚步。
却听一阵刺耳的马啸声,前方领路的钟离承浑身一震,倏然停了下来,一脸僵冷地扬起手中的利剑,双目如鹰隼般盯着前方突如其来的大队人马。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他们小心翼翼选择行走的逃亡之路的尽头,竟是早获消息的荆惟霖军队。
旻元面若死灰地立在原地,直勾勾地看向对方身著明光铠甲的为首之将,天色虽是一片阴沉,然而白茫茫的日光落在那沾染着血迹的金属战衣上,仍不掩那刺目耀眼的流光,只见那人从容不迫地抬手止住了身后蠢蠢欲动的将士们,自他举手投足间不经意地流露肃杀的锋芒,是无形的压迫,使周遭的人不自觉地心生臣服。连钟离承也慢慢地往后退了一步,抓紧剑柄的手,早已是绷直得青筋暴现。看在旻元的眼中,唯觉着多了一重走投无路的仓皇与绝望,他下意识地更抱紧了怀中的花如言。
荆惟霖面无表情地看着旻元,走上前一步,开口道:“我是来接你回去的,只要你跟我走,我可以保证,绝不伤你分毫。”
旻元冷然注视着对方,讥诮一笑,却并不予回应,眼下大势已去,已然没有了退路。但郁乱的心绪反倒在这一刻平静下来,他脸庞上只余一派淡定,垂头看一眼靠在自己肩头睡容恬静的花如言,苦涩之意悄然地涌上了心头。也许,是时候放手了……
“你若想你妻子周全,便放皇上离去。”
冷厉而决绝的声音自旻元身后响起,幽幽的余音在旻元及荆惟霖耳畔回荡,震惊心魂。
颜瑛珧一手以尖利的银簮抵在花如语的咽喉,一手将她推上前一步,来到在旻元身侧,好让荆惟霖得以看清眼前人。
旻元徒地一惊,低低道:“瑛珧……”
颜瑛珧全无畏惧地直视目光如炬的荆惟霖,着意地将手中的银簮往花如语的咽喉用力几分,眼看闪着泠寒之光的簮尖就要刺进白嫩的皮肉之内:“难道你没有打听仔细,你的妻子就在我们手中吗?”
荆惟霖闻言犹如五雷轰顶,耳中“嗡”的一声响,只不可置信地看向花如语,长久以来的思念与牵挂汇成了纠缠于心的激动,翻腾不止地汹涌在胸臆间,整个儿怔怔地呆在了原地,惊喜交集的狂潮缓缓地转化成为脑间的一抹激荡热流,无声无息地融溶在了视线中,渐渐地,她含着恐惧与忧虑的面目清晰了起来,犹如化成了他此刻唯一记心的珍视,是他此生的唯一。
花如语半仰起首,任由颜瑛珧挟持自己,银簮冰冷地抵在自己的致命之处,是隐隐的痛楚。从颜瑛珧向自己递来眼色的那时起,她已知道,为了小穆,她们必须孤注一掷。
荆惟霖正深深地凝视着她,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姐姐与姐夫之间的情深意浓,她露出半带惊惧的神色,不安地抬起眼帘,向荆惟霖看去,目内不期然地带上一丝哀切与悲戚,满怀有口难言的无奈与无助。
荆惟霖目光依旧不离花如语,语调是不容商榷的笃定:“放开她!”
颜瑛珧冷冷一笑,推着花如语缓缓走上前,道:“你不用担心,我们一定会放她,只要你先放了皇上。”
荆惟霖浓眉紧蹙,深邃的瞳仁内泛起一丝焦灼的情切,一别已久的人儿,已近在咫尺,是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与子重逢的牵系,没有丝毫犹豫地,他道:“把如言送过来。”眼光淡淡掠向旻元,虽然没有言语明示,却是放他离开的默然妥协。
旻元心下惊错交加,依旧停在原地一动没动,只怔怔地看着颜瑛珧和花如语的背影。
颜瑛珧暗暗吸了口气,竭力平下心头的慌张和不安,推着花如语一步一步向荆惟霖靠近,抓紧银簮的手已禁不住微微地发颤。
钟离承眼见势不可待,回头低声对旻元道:“皇上,快走。”
旻元再看了一眼怀中的花如言,迟疑地踏出了脚步。
花如语眼角余光感觉到旻元正随着钟离承缓步往前走去,心跳得愈发厉害,面容自然而然地变得惨白无色,每向荆惟霖走近一步,紧张便渐次加重一分,更另有一重揪紧心房的哀痛于不知不觉间充斥胸臆,如是缺堤而涌的潮水,翻江倒海也似地激荡心神。眼前所行的,是不可回首的茫茫不归之路,从此,她将与他相隔于天涯。
淡薄的泪水盈于眼眶,哀凉地看向荆惟霖,此时此刻,她自知不可有半分闪失,她是姐姐,她是花如言,她面对的是久别重逢的牵挂,即使有泪,也只应是喜极而泣。她于是强自地扬起嘴角,露出一丝恬然的微笑,与此同时,悲怆的眼泪潸然淌下,流落在轻浅的笑涡之中,水湿的清冷一点一滴地融化在心头,成为了凄冷的怮动,以至于她紧紧地咬紧了牙关,遏制着几欲冲出喉咙的痛哭之声,更生生吞下了孤绝如斯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