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三年一梦

第74章 三年一梦

第74章三年一梦

本以为借着地理优势,他们无论如何都能撑到明日清晨,等着南王府来人,可是,到了午夜的时候,云出意识道:这个打算似乎要落空了。

她听到了犬吠声。

不出意外,他们的行踪很快便会被嗅觉灵敏的狗找到。

“不能呆在这里了。”云出站起身,朝身后望去。

不远处,隐隐传来淙淙的流水声,“我们往那边走。”

唐三亦是赞同,他扭头瞥了南司月一眼,问,“你不要紧吧?”

南司月轻轻摇头,仍然可以勉力站起,云出上前扶住他,借着后面摇曳的火把,在杂乱的灌木与虬结的树根里,艰难地往前走去。

在他们身后,犬吠声越来越近,那些在密林里无头苍蝇撞了半夜的士兵被猎犬带领着,迈着小步,紧紧地追了过去。

可是,等他们追到了一条小溪边,气息却突然消失了。

“肯定是过了小溪,溪水将他们的气息冲没了。”其中一个士兵说。

他们于是赶着猎犬淌过小溪,只是,走到中途,在队伍最后的一个士兵突然惨叫了一声,血溅五步。

前面的人纷纷回头查看情况,此时正藏在树上的云出,懊恼地想骂人了。

只差一点就能混过去了,他们行到溪边,再顺着原路返回,跃上了旁边的一棵繁茂的古树,猎犬闻不出气味的新旧,只要他们过了小溪,也就安全了。

只可惜,最后关头,竟然有一根压断的树枝,砸到了最后一个士兵的头顶上。

他懵懵懂懂地抬起头查看,便见到一道光芒无匹的剑光,从天而降。

可是,唐三终究慢了一步,那个人的惊叫声响得太早了。

眼见着众人又要重新回来搜查,唐三跃回云出身边,匆忙地叮嘱道,“你们呆在这里不要动,我把他们引开便过来。”

云出正要开口反驳,却被唐三不客气地白了一眼,“老弱病残的人,没有资格争!”说完,他人已跳了下去,将率先折返回来的几人诛杀,故意暴露在火光下,然后,朝另一个方向且战且退。

云出低低地趴在树干上,听着喧嚣声越来越远,也听到乱矢破空的声音,她的手扣住树干,脸上的忧虑反而越来越淡,目光灼然,在夜色里熠熠生辉。

南司月在她旁边,见状,他突然伸臂,将她紧紧地抱进怀里,

紧得,似乎好像马上就要失去她了。

云出正诧异呢,南司月已经低下头,在暗色里,撅住她的唇,深深地吻着她,吻得不顾一切,不留退路,让她晕眩,心中却忽而害怕起来。

“云出,你看着我。”喘息渐平,他终于托起她的脸,低低地说。

云出茫然地抬起头,夜色里,近在咫尺的、南司月的脸,沉静得让人心安。

好像从远古屹立至今的磐石,一直一直,守在她目之能及的地方。

“答应我,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自己。”他一字一句道。

云出不由自主地‘嗯’了一声,刚刚还有点混乱的思路,突然又清晰起来,她的手被南司月紧紧地抓着,神色讷讷:刚才那一瞬,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过,这些都来不及细想,因为唐三回来了。

本将那些追兵引来的唐三,又几个纵跃回到了树下,南司月看见他,并不吃惊,甚至一脸了然。

“他们发现只有我一个人,不追了!”唐三懊恼地踢了踢树干,仰头道,“还是一起走吧。”

南司月并不从树上下来,只是更紧地握了一下云出,看着唐三,“唐三。”

唐三会意,他脚步微点,白影如惊鸿乍起,在云出还没反应之前,手指已经点在了她的穴道上。

云出僵住。

“记住了,是我动的手,你要恨就恨我好了。”唐三停在她旁边,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放心,就算我死,也会把他活着带回来的。”

云出只是愤愤地看着他,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我已经在附近做好了记号,天明时分,南王府的人一定会找到你。”南司月已经扶着树干,缓缓地站了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刚才还了无血色的脸,突然出现奇异的红晕。

唐三担忧地看了南司月一眼,什么都没有说。

“他们很快便会循着气息找来,走吧。”南司月朝远处的火把望了一眼,最后一次,看着云出。

依旧是温润沉静的目光,带着隐约缱绻的笑意,春风般和煦安宁。

云出喉咙一哽,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

不知道为何,她觉得绝望,那种空茫的绝望,让她几欲崩溃。

南司月已经转过身,与唐三一起,朝另一个相反的方向。

犬吠箭鸣,偶尔的兵器交接声,也越来越远。

唐三与南司月离开没多久,刚甩开他们一阵,唐三正要关心一下南司月,好歹他应承了某人,要将南司月活生生地带回去。

南司月此时已经一扫病态,唐三当然知晓原因:他又强行使用真气了,而且,这一次根本就是全然不顾后果。

可是,唐三刚转向南司月,还没开口呢,南司月的声音已经先他响起,“你没事吧?”

“我有什么事?”唐三挑眉,吊儿郎当地回了过去,“你还是担心自己吧,这么逞强,迟早会害死自己的。也害死我。”

南司月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他有什么面目去见云出?

岂非被他害死!

南司月一言不发,突然伸手,朝唐三的后背轻轻一按。

唐三痛得身形一矮,低呼了一声,然后,脸色煞白地看着南司月,怒问,“你干什么!”

“逞强的是你吧。”南司月微微一哂,“纵然你武功绝世,可是丛林并不是剑术能施展的地方,刚才的乱箭又全然没有章法,不要已经将箭羽折断,我就看不到。”

唐三抬头望天。

“箭簇入骨,需要马上处理。”南司月说着,已经扳过唐三,手掌处不知何时滑出一枚锋利的匕首,他几乎连眉头都未皱一下,匕首精准地刺进唐三中箭的地方。

唐三痛得额头冒汗,头也不回地骂了一句,“你当杀猪啊,就不能轻点!”

南司月才懒得管他,力度不减,轻巧地将那枚锋利的箭头剜了出来,然后撕开外衫,仍给他,“自己包扎。”

唐三无语地接了过来,胡乱地缠了几下,然后握起长剑,正要起身,却被南司月轻轻地按住肩膀。

“又怎么了?”鉴于南司月刚才绝对粗鲁,一点也不‘怜香惜玉’的动作,唐三现在对他满肚子的火。

“唐三。”南司月一脸严肃。

唐三只得重新蹲了下来,探寻地看着他。

“帮我照顾云出。”他说。

唐三一怔,半天才郁闷地说,“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南司月淡淡道,“你难道没发现吗,追击我们的人突然安静了。”

唐三侧耳听了听:果然,刚才还喧闹不堪的丛林,突然诡异地安静下来,除了风吹树枝的沙沙声,再也没有其它声响。

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心底发虚。

“夜泉应该也来了,我们现在应该被包围了,他们在守株待兔、以静制动。”南司月的声音依旧清淡如初,“看来拖不到明天了。答应我一件事:如果我回不来,帮我照顾好云出,她手中有一枚扳指,是并肩王给的信物,将它拿回南王府,天下纷争可立解——南之闲并不适合做南王,你随时可以拿着我的信物,将他取而代之。南王府,我也一并交给你。”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唐三怔了许久,满头黑线地看着他,“不要说得像交代后事的样子,你如果真的有意外,我就只能自绝于云出面前了,还要你的南王府干什么?”

“如果你自绝了,她怎么办?”南司月微微一笑,心平气和地看着他,“我们不算深交,可如果必须在天下选一个人去托付一切,那个人,只可能是你。因为你——”他顿了顿,轻声吐出四个字,“心中无垢。”

唐三怔怔。

“你刚接手南王府,许多事情都可以倚赖阿堵,经此一事,阿堵……也是可以倚靠之人。”南司月继续说道。

唐三赶紧阻止他,“打住打住,我说过,只要我在,就不会让你出事,即便我死了,也不会让你死。”

“你死了,我便只能死。我死了,你或许还有活着的机会。他们本无意于你。”南司月静静地望着他说,眸色纯定,“我也不一定会出事,如果真的回不来……唐三,她曾爱过你,想办法,让她重新爱上你。”

唐三惊异地望着他。

“拿着这枚玉佩,从今以后,凡南王府的人,都会以你为尊。”南司月最后交给他一枚透白的龙形玉器,从藏身之处霍然站起。

唐三本想拉住他,只是后背一痛,他慢了一步。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南司月,走进已经慢慢逼近的火光中央,步履沉稳,神色素淡,在摇曳的火光中,有种不似人间的风华,尊荣而超然,即便只一个人,这样缓缓走出时,仍然让那些手持利刃的士兵,不约而同地后退了一步。

夜泉面色一沉,推开众人,率先走了出来,“南王殿下,我们又见面了。”

云出被点了穴,只能无望地呆在树桠上,眼见着火光越来越远,却只有空着急的份。

正胡思乱想着,树下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然后,一个脚步声停在了树下。

云出哂然:南司月处心积虑地想护她周全,没想到,她现在却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了。

她等着树下那个发现自己的士兵叫喊出声,可是,等了很久,那人只是站在那里,不走,也不说话。

云出诧异地将目光移下去,却见到君澄舞,正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君姑娘,到处都没有找到叛贼的踪影。”旁边有士兵跑来禀报。

君澄舞“哦”了一声,旋即将目光移开,“我这里也没有,去那边找一找吧。”说着,她又补了一句,“我有东西掉在了这里,你们留一个火把给我。”

那些人喏了一声,将手中的一根火把交到君澄舞手中,人则朝另外一边搜去。

君澄舞磨蹭了一会,等他们都走了,她才将火把插在云出旁边,也不说话,将身上的食物和水全部取出,挂在树枝上,然后一言不发地走了。

便好像,根本没有看见云出似的。

云出也出不了声,只能默默地看着君澄舞渐走渐远,心中悲喜难辨,终究无言。

火光中,南司月与夜泉默默对视,夜泉的眼里笑中,全是冰寒的冷意,如一块封存千年的冰山,相反,南司月却似一团雾气,无形无态,在场的人,都似乎能觉出一股扑面而来的和风,衣袂翩跹,无风自扬。

南司月看着面前这位黑衣少年,渐渐地,看到了自己从前的影子。

在遇到云出之前,他自己的影子。

“这次既没有援军,也没有夜之航,南司月,你始终逃不出我的手心。”夜泉冷笑地看着他,高声道,“只要你一死,南王府还不给乱成一团?你处心积虑地让夜之航信任你,可惜啊,你的命却没了。”

“你留住我又如何?夜泉,南王府并不是因为一个南司月而存在,它矗立百年,是几代人的心血与积累,只要它下定决心坚守,即便你倾全国之力,也未必能动它分毫。”南司月不动声色地回了一句,他的身姿依旧挺直,方才的虚弱一扫而空,举手投足间,从容而雅致。

夜泉敛眸,“你不需要花言巧语,到底有没有用,你就去阴曹地府等结果吧!”说完,他断然地将手劈下,“要尸,不要人!”

唐三闻言一惊,正要跃身扑过去,南司月眉心一剔,一枚莹亮的暗器从宽袖中射出,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要暗算夜泉,全部拢到了夜泉身前,却不知道,在他们后面看不见的地方,唐三被暗器撞得摔到了泥土里,跌了一个狗啃泥,握剑的手臂顿时酥麻了一半。

“南司月,你这个混蛋!”他吐掉口中的草屑,愤愤地骂了一句。

也在那一刻,暗器如暴起的梨花,刹那映亮了这黑沉的天际,一阵倏倏地响动后,所有的火把陡然熄灭。丛林一片黑暗。一片寂静。

唐三什么都看不见了。

只是黑暗,粘稠的、未知的,看不清前路的黑暗。

夜泉那边也是一阵混乱,然后,混乱渐地远去。

那是圣山的方向。

另一边的丛林,因为火把的关系、被匆匆赶至的阿堵他们找到的云出,心跳突然停了一会,她猝然回头,朝圣山那边遥遥地望去。

胸口气血莫名翻涌,有什么冲到喉间,终于扶着树干,翻江倒海地吐了起来,几乎要将自己体内的一切全都吐空。

再抬头时,泪流已是满面。

“他出事了。”云出静静地,轻轻地,如梦呓般,吐出四个字来。

阿堵面色一变,正要率众追过去,却见唐三从黑暗里慢慢地走了回来,一袭白衣,全部沾上了泥土与血迹,变得灰扑扑的,看不出颜色。

秀美的容色惨白而凄楚,他缓缓地走到云出面前,手掌慢慢地摊开,露出南司月赠与他的玉佩,低着头,并不敢看云出,只讷讷地说道,“对不起……”

话音未落,云出已经晕倒在他及时伸出的臂弯里。

阿堵则看了看玉佩,又看了看唐三,神色一凛,咬着牙,几乎要将嘴唇咬出血来,动作却坚定利落,他单膝朝唐三跪了下去。

厄,今天大概只有这一章了,下午的飞机去北京,如果有更新,也定然是凌晨之后甚歉接下来的更新时间也会有所调整,到时候再具体通知。

PS:南司月当然没死!俺还是提前剧透一下吧,免得再开机时,瞅见一片骂声……汗滴滴地爬着……

夜泉与夜之航反目的消息,很快传得天下皆知,夜之航的旧部纷纷叛逃至南王府,当然,也有一些年轻的、富有投机精神或者冒险意识的年轻一代,选择了留在夜泉身边,继续淘金。

而之前如火如荼的战局,因为大规模的立场转移,重新归于平静,夜泉果然地放弃江南,江北,甚至于阳朔那一块,直接将所有的兵力控制在夜都附近,以巩固现在动乱的人心。

夜之航亦被他软禁。

南王府那边也没有趁机赶尽杀绝,亦是严密布防,小心扩张,一时间,夜氏王朝迎来了两年来第一次大和平时期。

这个时期,维持了足足三年。

南王府。

夜嘉现在已经正式成为了一个架空的富贵闲人,他还觉得蛮自在的,每天溜溜狗啊,调戏调戏良家妇女啊,这日子,可比当初殚精竭虑的皇帝生涯畅快许多。

如果一定要找出哪一点不爽的地方,那就是唐三啊唐三。

因为过往的种种因由,唐三与夜嘉也算是大半个仇敌了,固然现在的立场相同,可让唐三待见夜嘉,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对于,夜嘉曾纡尊降贵,主动去找唐三解释清楚,“非我与你个人有仇,你知道,我其实一直蛮欣赏你的,只是人在高处,很多事情都必须权衡,这便好像——你在夜都,杀了夜泉那么多人,那些人是不是也死得很冤枉,但是,那些人的家人会不会怪你——这是战争,又不是江湖仇杀……”

如此诸般,说了一大通道理,末了,才分析利害道,“现在天下未定,你就诛杀盟友,可不是自毁长城吗?”

这些道理,唐三不是不懂,可即便懂了,还是觉得愤愤。

所以,虽然两人一见面就气流紧张,鼻子朝天,倒也相安无事。

这个时候,离南司月出事,已有五个多月。

临平城外,到处是一大片一大片金黄的油菜花,如猎猎燃烧的野火,一直烧到了天边。

云出并不住在南王府,而是住在城外的一个别院里,唐三回到江南后,也正式宣布辅佐南之闲,处理南王府的事情。只是,他一直没有生出取而代之的心思,南之闲也是差不多的意思:暂时由他们顶着,等云出的孩子长大,再交给那个孩子。

到了傍晚时分,无论有多繁重的公务,唐三都会丢下来,陪着云出散步。在开满油菜花的田盖上,慢悠悠地踱步。

唐三一直在想,女人怀孕到底是一件多神奇的事情?能够让一个人,脱胎换骨成另一个人。

这样走在五月渐煦的晚风里,唐三常常会忍不住偏过头去打量云出,云出的头发松松地挽成一个髻,有点胖了,可除了腹部外,胖得并不太明显,脸却圆润了许多,散发擦着发鬓,多了一份少妇般的宁静与优雅,眼神也很和润,好像时时刻刻都带着隐隐的笑意,那是从内向外发出的光芒,每到这个时候,唐三就会想起第一次见到云出时的模样,这两个形象明明是相似的,但又判若两人——这种岁月洗练的变化,让他心中涌出一种近乎圣洁的感觉,仿佛,如果能一直这样走在她身边,看着她慢慢地,从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从青葱少女,变成垂髫老媪,大概是他能目睹的、此生最大的神迹。

唐三浅浅一笑,转头望着前方渐升的夕阳问,“是不是快足月了?”

“嗯。”云出点头,微笑。

“要不先取几个名字准备着?”唐三想了一个应景的话题,他转头咨询她,“既然还不知道男女,那就男孩女孩的名字都取一些。”

“不用。”云出垂眸,淡淡道,“名字等他回来后再起,现在,只给孩子起一个小名。”

唐三没有做声,只是默默地看着她。

云出似乎一直坚定南司月会回来,只要一天没找到南司月的尸体,她就坚信:他还活在某一个地方,只是那个地方,太远太远,山水迢迢,所以,他还没来得及走回来。

因为南司月从来没有骗过她,答应她的任何事情,都会做到。

他说他会永远在她身边,就一定一定,不会食言。

“小名我已经想好了,叫做远方。”

云出说着,转过头,迎上唐三的目光,极灿烂地笑了笑,素白的脸,依旧没有阴霾,甚至像透着光似的,美得炫目。

唐三怔了怔,突然鼓起勇气,提出一个小小的要求,“可不可以……让我听一下?”

云出眨眨眼,失笑道,“当然可以啊,他刚刚还踢了我一下呢。”

说着,云出转过身,背靠着田野上一棵不算高大的花树,微笑着向他示意。

唐三则小心翼翼地弯下腰,如靠近一枚最珍贵最易碎的珍宝,慢慢地、慢慢地、将耳朵贴到了她的腹部,隔着衣服,脸颊依旧能感受云出身上的温热,让他的脸突然变得红艳艳的,呼吸也急促起来,好像再呆多一会,便会晕眩到窒息。

然后,那轻微的,‘咚咚’的响声,仿佛世界最美妙的声音,电流般贯穿着他。

唐三笑了,很兴奋的样子,“在动诶!”他惊呼得像个孩子。

云出莞尔,低头看着唐三秀美而纯净的笑脸,亦觉得无比温馨。

可是笑容后,分明又是怅然的。

如果——如果此时在她身边的人是南司月,他又是什么反应呢?

田野的那一边,御珏捧着时新的水果,正要拿过来送给云出,他才刚刚跑到一半,一阵风吹来,压低了层层的油菜花,露出了眼前的那一幕:俊美温柔的男子,贴在婉约带笑的女子身前,两人都是喜笑炎炎,他们身后,灿灿的金潢色在夕阳下铺成极热烈的背景,动人心魄。

御珏没有惊动他们,转身走开了。

他其实还带来一个不大确定的消息,可现在,也不知道是该说,还是不该说……

圣山山崖。

在吊桥被毁掉后,中间的深涧便显得更加云深雾扰,生人勿近了。

从山顶上往下看,除了雾气,还是雾气,根本看不到底。

即便能看到底,也一定是极深极深的,那些来圣山朝拜的人甚至传言:这下面啊,是直通地狱……

没有人下去过,而下去过的人,也没有能再上来的。

可其实,下面是有人的。

不仅有人,还有两三个村子,有牲畜,有溪流,有欢声,也有笑语。

千年来,这个地方一直没有外人涉足,即便有人不小心从圣山摔下来,还未着地,便被一路上的藤条树枝,缠在半空中。

南司月是第一个。

不知道是不是寒冬的缘故般的藤条变得异常脆弱,他在几番缓冲后,落到了一堆松软的枯草上。

正在将枯草扎成禾把的小姑娘吓了一跳,等她站起来,细细地将南司月端详清楚后,脸却不由自主地红了。

“姆妈!”她冲着屋里大喊,“这里有一个人掉下来了!长得可好看呢!”

围着围裙的中年妇女一面擦手,一面匆匆地跑了出来,待看见南司月后,她赶紧转身,拿起锅碗瓢盆,哐哐当当地敲打起来,“有人掉下来了!有人掉下来了!”

于是乎,满村的人全部倾巢而出。

简直万人空巷啊。

他们急于知道他是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也急于知道外面是什么世道。

毕竟,他们这一群人,在这个山谷里住了足足一千年了……或许更久吧……谁知道呢,时间一旦长了,就变得模糊起来……

可是,南司月一直没有醒来,皮外伤倒没什么,只是不住地发高烧,偶尔会不停地叫着一个名字,偶尔,会紧咬着下唇,仿佛经受着万火焚心之苦。

这里的人都谈不上多高明的医术,因为,也极少人生病,他们只能将平日里有效用的草药一股脑地熬了,喂给他喝。

看得出来,这个神智还没有清醒的男子,在很努力地配合他们,他有股常人难以想象的意志力和求生意识,让他一次又一次地度过难关。

半个月后,情况终于慢慢好转起来。

白天有事,下一章可能会在晚上。大家晚上八点多的时候再来刷吧。

南司月彻底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天后了。这些天,他一直昏昏沉沉,每天被灌着稀奇古怪的草药,竟然很侥幸地、没有因为药性相冲而身亡。

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傍晚时分,冬日的残阳透过窗棂,射在了他的眼睛上。

南司月下意识地抬起手,遮着眼帘,琥珀般的眼眸缓缓地睁开,迟滞地打量着身侧的环境:古朴的桌椅,上面摆放着形状简单的瓦罐,门帘是简单的一块灰布,还没点灯,屋里暗沉沉的,像那种废弃已久的城隍庙。

他正犹疑着,门帘已经被掀开,南司月将手放下来,半支着甚,往那边望过去,可是头还没完全抬起,身体又重重地跌回床上。

躺了二十多天,早就没了力气。

那个掀帘而进的小姑娘赶紧走了进去,将一碗黑糊糊的药放在南司月身边的小桌子上,惊喜地看着他:“你活了呀!”

南司月茫然地看着她。

“我们都猜,你死定了呢。”小姑娘还在那里自顾自地说着话,见南司月还是一脸茫然,她笑眯眯地自我介绍道,“我叫艾棠。是我把你捡回来的!”

南司月眼眸微动,低声道了声,“多谢。”

也许是太久没有开口的原因,那两字嘶哑得厉害,几乎听不见。

“你发了十几天的烧,大夫说啊,你的嗓子烧坏了,一时半刻是出不了声的,哎,你会写字么?”艾棠很活泼,说话风风火火的,这一点,与云出倒有点相似。

想起云出,南司月露出一抹温柔至极的笑,艾棠刚好折身拿过一根炭条和一张粗劣的纸,递给他时,看到南司月在笑,动作不由得顿了顿。

捡到的那天,就知道他长得极好看,让人忍不住看了一眼,还看一眼,他刚刚被搬到自个家的时候,满村的女人都跑来围观,后来,还是被家里的男人强拉回去的。

而今才知道,那算什么啊,他最最好看的时候,原来是笑的时候。

笑得——就像那朵只在凌晨时刹那绽放的花,纤白绝美,琉璃般的眼眸润泽含情,眉梢眼角,都是浅浅的绵思。

只是,不知道他眸底深处晃动的人影,到底是谁。

艾棠正惊艳呢,南司月已经接过她手中的炭条与纸张,很快写下了三个俊秀挺拔地大字,“这是哪?”

他递给艾棠。

艾棠‘哦哦’了两声,赶紧回神,她接过纸一看,当即傻眼了,“原来你不会写字啊!”

南司月怔住。

“你写的字好奇怪……”艾棠眨巴着那双大大的眼睛,尴尬地看着南司月。

南司月努力地半倚在靠背上,想了想,又提笔将那三个字重新写了一遍。

这一次,他用的是古体。

艾棠凑过来,只扫了一眼,立刻欢欣起来,“哎,我说呢,你长得这么好看,没理由不认得字啊,原来刚才是逗我啊,这里是山角村。”

南司月闻言,侧过脸,神色复杂地看着艾棠。

艾棠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了,圆圆的脸蛋呼啦又红了起来,她低着头,捏着衣角,讪讪地问,“怎么了?”

“你们是夜氏王朝的人吗?”南司月迅疾地写道。

艾棠低头看了,然后一脸茫然,“什么夜氏王朝?我们是山角村人啊。”

南司月默然。

“哎,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名字呢。”艾棠催促着他。

南司月的手腕滞了滞,还是行云流水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南司月。

艾棠一脸惊叹地将那张纸接了过来,看着锋利秀挺的笔锋,傻笑了一声,说,“你的名字也挺好看。”

南司月和善地回以一笑。

艾棠又呆了呆,突然脸一红,扭头便往外面跑:“我去通知其他人!”

南司月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布帘后,脸上的笑容,又一点一点地敛了起来。

他们现在还在用古体,且不知道有夜氏王朝,这个山角村,到底在哪?

他仔细地回想记忆里最后的几幕:他用暗器打灭了所有的火把,正要趁机脱身,可胸口忽而气闷,只得往山路崎岖处混淆视听,然后,不知是谁用石子打到他的胸口,他疾退数步,后跟忽而一空……

看来,这里已经是山崖下了。

这里深有千丈,又长着圣山本身的名气,外界极少知道它的存在,似乎也说得通——可是,他该怎么回去呢?

南司月对这个山角村并没有多大的兴趣,他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一个愿望。

那就是回去。

回到她身边。

告诉云出,他还安然无恙,将她抱入怀里,不让她伤心难过或者哭泣。

活着回到她身边,是这二十余天忍受所有痛楚灼热的全部支撑点。

南司月也略懂药性,他从床上艰难地爬起来,端起艾棠信手扔到旁边的汤药,低下头,闻了闻,大概弄清楚是什么药,这才慢慢地喝了起来。

药很苦很苦,可只有喝了它,他才能快点恢复,才有力气想办法上去。

等艾棠叫上大家全部到了她家的时候,南司月已经坐到了一边,气色看上去不错,发饰整洁,虽然穿着一件普通的粗布衣,可华贵天成的气质,还是遮掩不住。

还是无法开口说话,他只能微笑着,用古体回答着众人一个又一个刁钻好奇的问题。只是,世人不知道江南,亦不知道南王府,反而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媪,颤颤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神族的?”

南司月抬头,惊疑地看着他们。

原来,他们连千年前的灭神战役都不知道,还以为神族存在至今。

想了想,南司月如实地写道,“神族早在千年前便因夜玄大帝而消亡了。”

众人见字,面面相觑许久,然后唏嘘不已。

其实,所谓的神族,也不过是口口相传的传说罢了,存在或者不存在,对他们是没有影响的。

又是一阵狂轰乱炸般的询问,南司月很耐心也很详尽地一一回答,有真话,当然,也有适当的隐瞒,许多事情,说了他们也不明白,看上去,他写字的速度一点也不着急,而他们提问的速度却明显快了很多,可别看南司月不紧不慢,到头来,竟是连一个问题都没有遗漏。

场面很嘈杂,他则始终好整以暇,气定神闲。

最后,人人都满意而归。

直到最后一个人离开了,艾棠这才得以靠近他,她为南司月端了一晚热腾腾的粥,南司月礼貌地接了过来,粥很烫,味道也并不好——至少,远远比不上云出的手艺,云出总能将很简单的东西,弄得无比好吃,好像吃起来,就有一种缠绕至舌尖的幸福——可是,南司月依旧将它吃得干干净净,喝完后,他礼貌微笑,向艾棠表示谢意。

艾棠赶紧摆手,忙忙地说,“你先在这里休息吧,这是我姆妈娘家的房子,现在空置了,没有人住的。”

南司月颌首:看屋里简单陈旧的摆设,也能猜出个大概来。

“那——我先走了。”艾棠说着,便像刚才那样,红着脸,小鹿一样溜出老远。

南司月却没有听她的话好好休息,而是小心地扶墙站了起来,掀开布帘:山谷空寂,一轮晕白的满月挂在清冷的深蓝夜空中,月影下,树影婆娑,不知今夕何夕。

似乎,是月中了。

往日这个时候,正是她从海角飞奔到他身边的日子。

而如今,她仍在海角,他却在天涯。

南司月缓步到月光之中,抬头环视着周围逼仄的峭壁悬崖,一脸愁思。

接下来的日子,南司月一面自己寻找草药,仔细调理,一面尝试各种可以从这个四面环山的山谷出去的办法,可每次,他都扫兴而归。

找不到出路,这便像一个严密的口袋,除了袋口,所有的出路已全部围死。

也就是说,唯一的出路,便是头顶的这片天空。

不过,见他每次扫兴回来,艾棠非但不同情,反而挺开心的,这样周而复始了足足半个月后,艾棠说,“你来了这么久,还没怎么在村里好好转一转,我们村里有一样好东西,你肯定没见过,听说,是一千多年前就留下来的呢。”

南司月闻言,略有点歉意。

是啊,这里的人好歹还救过他,他却不曾给过他们一点回报,甚至于关注,只是一门心思地想回去。

挺对不住人的。

既然听艾棠说到这东西,去看看也好。至少也算参与其中了。

下一章:十一点吧。

南司月看见了艾棠所说的东西,在冷冷的月光下,这些残破的神器,有些沾满了绿色的铜绣,有些,还保存着它本来的金属色泽,形状各异,凌乱地堆砌在杂草里,但没有一个是完整的,好像被锋利的剑砍成了几截,那凌厉的剑痕,仿佛还带着当初那耀眼的剑芒,让人见之惊心。

在正中间的一块铁器上,用剑气淋漓地划了四个大字。

“对错难辨!”

最后一笔,拖得老长,又无力地陡然收起。

可见,那个写这四个字的人,当初是如何复杂的心情。

字是古体。

年代,大概与这个山角村一样久远了吧。

南司月站在旁边,看着那一堆已成为破铜烂铁的旷古神器,其中有几样,夜泉已经将它们复原了,可到底比不上这些有规模。

这才是画卷里真正的精髓所在。

南司月静静地看了一会,已经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这些东西,应该是被唐罗亲手毁掉,再推下来的吧。

在他助夜玄夺得天下后,猝然回首,却已经不明白自己的选择,到底是对是错。

所以,他毁掉了这些始作俑者,可终究还是因为一个不忍,没有将画卷毁掉,于是又被后人利用,成为了另一场杀戮的武器。

南司月摇头,抬头看了看头顶云深不知处的圣山,然后弯下腰,在地上整齐地写了几个字,“埋了它们吧。”

他的嗓子始终没有恢复,说话的时候,会有点吃力,所以很多时候,他选择缄默。

艾棠惊奇地看着他,圆圆的脸蛋上满是不解,“为什么啊?”

“兵者,凶器也。”南司月回答,“神器是大凶之物,留下来,恐招祸端。”

一个人,如果拥有了如神一样的力量,他就算本性平和,只怕,也会忍不住胡思乱想吧。

艾棠还是一脸不解。

南司月轻叹一声,也没有继续劝说下去。

反正,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村庄里,他们既不明白这些神器的威力,即便知道了,也没有这个辽阔的版图,去拓展他们的野心。

何况,这些神器,大多数已经被唐罗亲手毁掉了,现在留下来的,大概也只是一堆破铜烂铁了吧。

南司月这样一想,也觉得自己太过多虑,他转过身,正要离去,却被艾棠忙忙地抓胳膊。

南司月转过头,琥珀色的眼睛,探寻地望着她。

“南大哥,你听说过火树没有?”艾棠怯怯地问。

南司月摇头。

“我听姆妈说,火树是一种希望之树,从前是长在神族的宫殿里,只此一株,它死后,就会重新化成一粒种子,非常珍贵。”艾棠的眼睛亮晶晶的,在黑暗中熠熠生辉,“听闻,只要对着那棵树许愿,很多愿望都可以实现。”

南司月安静地等着她的后文。

小姑娘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地说起这个无稽的传说吧。

“所以,我就一直想啊一直想,想哪一天,我能见到那棵树,许个天大的愿望,结果!”她的声音猛然提高,笑声也飞扬起来,“我果然见到了一棵!……在梦里见到了!”

南司月听完最后一句话,不由得笑笑,心里突然有种很奇怪很好玩的想法:他也要将这个火树的故事,讲给还在肚子里的宝宝听,也许,它也能梦见那颗能够许愿的希望之树。

其实,又哪里需要什么树呢,只要他在,他就可以实现它的任何愿望。

然而,他不在。

他被困在这山谷之中,不知何时才能出去,任由云出一个人去体味初为父母的喜怒哀乐。

——南司月刚勾起的唇角,又黯了下来。

艾棠没有注意到南司月那一刻的心理变化,仍然兴致勃勃地讲述着自己的梦,“我那天啊,就是你掉下来的前一天,做了一个好神奇好神奇的梦,梦里面有一颗很大很高的树,金光闪闪的,叶子也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我一琢磨啊,这应该就是火树了,所以赶紧趁着自己没有醒来的时候,冲着它许了一个愿望。”

“我对火树说: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够离开这里,看看外面的世界。”艾棠一口气说完,转过头,灼灼地看着南司月,“结果,第二天,你就掉下来了,是不是很神奇?所以,如果你要出去,能不能带我一起出去?”

南司月有点讶异:虽然山角村的人对他都很友好,没人阻止他不停不断寻找出口的行为,但也没有人对此感过兴趣。他们似乎很安于这里的日子,鲜少去关心外面的事物。

艾棠的想法,却与他人不太一样。

到底是年轻。

想了想,南司月用树枝,继续在地上写了一行,“我也出不去。”

“我倒是知道一条出去的办法。”艾棠低头看了一眼,刚想说出来,又生生地吞了回去,她的面色变得极难看,琢磨了一会,还是摆摆手道,“算了,还是不提那条路了,我们找找有没有其他的路。先回去吧,这事儿说定了就行。”

她说完,正要走,手腕却是一紧。

艾棠的脸又红了,还好,掩映在夜色里,也看不太清楚,她转头,讪讪地望着拉着自己的南司月,嗫嚅着问,“南大哥,你……”

听姆妈说,当初她和老爹就是在这里定情的,难道……竟然……

那一边,南司月已经有力地在地上写了三个字,“哪条路?”

艾棠心口一松,也不知道松气还是失望,她还是摆手,道,“那条路是行不通的,小时候我也想去试一试啊,可是姆妈告诉我,里面很恐怖的,人进去后,就只剩下白骨了。”

南司月一怔,下意识地又写了一个字,“虫?”

艾棠点头,“嗯,洞穴里有很多很多虫,什么虫都有,而且,根本也没人知道,洞穴那头是什么,也许根本不是路。”

“哪里?”南司月却似没听见她的话,执拗地追问着。

艾棠却恼了,跌足道,“都说很危险了,怎么还要问,天太晚了,回头姆妈又要骂了。我先回去了。”说着,她挣脱了南司月的手,雀跃着跑远。

关于龙套问题,放话:欢迎大家踊跃报名跑龙套,可是适当占占小便宜啥的,但想染指,门都没有,要染指也得我先来,哼哼。表激动了,机会面前人人平等,把名字全部报上来吧……爬走……

夜都。

在夜之航倒戈南王府后,夜都曾一度陷入了一场大混乱,各个势力的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聚众闹事,一会儿说夜泉如何欺师灭祖,囚禁夜之航,一会儿说夜之航处心积虑,左右摇摆……其实,他们说什么都不重要,无非是将事态弄得更乱,自己好趁机捞点油水罢了。

结果,这些似是而非的言论,挑逗得那些普通民众也激动起来,一时间,夜都的治安人员全部对峙,投机倒把份子趁机闯进了店铺,指着老板便说他是夜之航的旧部,也有人以并肩王的名义,要讨伐夜泉的——最后,也不过是讨伐了一堆金银珠宝而已……

人心浮动,夜泉的地位岌岌可危。

这世上最不缺少的,本来就是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夜泉挺不住的时候,他却用一种异常惨烈冷血的方式,制止了这场骚乱。

帝都流血月。

整整一月的杀戮与灭门。

那一月里,空气里飘的是腥甜的血味,菜市场每天都成批的处决人员运出郊外,大家见面,打招呼不再是“你吃了没有”,而是,“你家又死了谁没有”……

恐怖的情绪,直到许多年后,这些经历了帝都流血月的人,每每想起,还胆战心惊,噩梦连连。

夜泉也从一个似乎无关紧要的夜王,在这一月的强硬与冷血中,变成了半夜里、能让孩童止哭的魔鬼。

是,如果他的来历一直得不到别人的认可,如果他的能力一直被人忽视,如果他在民间的这些年一直是那些贵族们嘲笑的原因。

那就让他们怕他吧。

夜泉不再期望任何人的拥戴,他只有一个目的:让所有人怕他,让所有人一旦提起他,再也不敢轻忽,更不敢无视!

而他的这个策略,明显是有效的。

现在,所有人都怕他了,走在街上,即便是偶尔提到一个“夜”字,或者“泉”字,他们都会刻意压低声音,唯恐被哪个不知道躲在哪里的“轻哨队”,揪出来,稀里糊涂地砍了头。

轻哨队也是在近期成立的,为了与南王府的暗势力一争高下,交由君澄舞打理的秘密组织,也是一种无孔不入的间谍组织。初期的时候,许多没有提防的官员,便葬送在他们那些奇怪怪的证据下,那段时间,人心惶惶,恨不得爹妈没有生这张嘴。

这样的高压下,也造成了两个结果:那些运气好的,逃到了江南那边,那些运气不好的,从此死心塌地的跟着夜泉,绝对不敢生二心。

如此半年,夜都大定。

而经过夜泉身侧的那些宫女仆从,即便只是偶尔地经过他身边,回去睡觉,都定然会做噩梦。

他被这种恐惧的情绪慢慢地孤立起来,就像阳光普照下,唯一的阴影所在。

今天又有一个宫女在夜泉旁边失手打碎了一个茶盏,那宫女如临大难,在殿前使劲地磕头,磕了满头满脸的血,后来昏死了过去,夜泉坐在长案后,脸上没有一丝动怒,只是怔怔。

他并没打算因为这件小事而责难于她,可是,她却提前把自己给惩罚了。

直到那个倒霉的宫女晕了过去,夜泉才皱眉,挥手,“抬下去。”

他只觉得厌恶。

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厌恶,却不知道是在厌恶那个宫女,还是……厌恶他自己。

君澄舞站在门廊外看到了这一幕,她心中倒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觉得恐怖或者敬畏,在她眼中,夜泉始终是夜泉,始终是那个可以信赖的、苍白的、瘦削的少年。他有自己的才学与抱负,有他的无情与多情。

可是,没有人试图去阅读他,或者说,没有人试图去读懂他,即便是云出姐,她又曾花心思去宽慰过夜泉吗?总是那样大大咧咧的,粗心得几乎有点凉薄了。

君澄舞想到这里,不知为何,心中终于有点恼恨云出。

“进来吧,别站在门口,难道怕我杀了你?”大殿里面,夜泉没什么情绪地招呼她。

君澄舞正要走进去,刚才将那宫女抬下去的两个太监小步着跑过来,神色恭敬地禀报道,“陛下,我们已经将那个不懂事的宫女仗杀了。”

夜泉正在翻阅奏折,闻言,苍白修长的手指,顿在了扉页上。

他抬起头,冷冷地看着阶前的两个人,声音仿佛从九幽深处而来蜿蜒而来,让人闻之心寒,“谁让你们杀了她的?”

他只是吩咐他们将那宫女抬下去疗伤,却不想,他们竟然仗杀了她!

那两名太监愕然地看着他,表情像生吞了一只活苍蝇。

夜泉手指倏地一紧,放在左侧的手,已经握成了一个拳头,露出青白的皮肤下,偾张的血管,他忍了很久,才没有将面前这两个自以为是的蠢驴推出去砍了,“滚。”夜泉咬牙,沉沉地说。

那两个小太监不太敢动,抬头探寻地看着他。

“滚!”夜泉将面前的奏章猛地扔在底下,站起身,叱喝了一声。

他们这才回神,吓得屁滚尿流,四肢爬地落荒而逃。

留下夜泉一人,站在这空荡荡的大殿里,脸色煞白,目光似要噬人。

君澄舞暗暗地叹了口气。

……她不能怪那两个不懂事的太监,揣度圣意,本来就是难之又难的事情。

更何况,现在世人都把小树哥哥想成一个杀人狂魔,他们会有这样的举动,也是能理解的。

君澄舞又叹了口气:可是小树哥哥,分明不是那种人。

不得已罢了。

倘若不是如此,又怎么能让被夜之航的一个扳指搅乱的局面,重新归于掌控?

“小树哥哥。”深吸了一口气,君澄舞尽可能轻快地走了过去,就当刚才那一幕根本没有发生,她笑吟吟道,“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听哪一个?”

夜泉见到她,神色也稍微缓和,他慢慢坐下来,继续翻阅奏章,口中漫不经心地应声道,“随便。”

“好消息就是,那天在黑暗中失踪的南司月,还没有找到。”君澄舞有点调皮地看着他,道,“坏消息也是这个。”

找不到,证明他没有脱险,可一直找不到,又不能确信他到底有没有死。

这可不是又好又坏的消息吗?

夜泉这半年来,几乎天天听这个消息,现在也没什么感觉了,他知道这不过是君澄舞来见他的一个理由,“说吧,是不是还有其它的事情?”

“嗯,还有一件小事。”君澄舞点头,“许思思已经去江南了……现在,夜嘉的人头已经没有用了,我吩咐她去做另一件事。”

“什么事?”夜泉信口问。

“我让她——把云出姐的孩子带回来。”君澄舞仔细地望着夜泉,轻声道。

夜泉转过头,意义不明地望着她。

君澄舞只当没看见,又继续道,“当然啦,许思思未必就能成功,毕竟,上次——她已经暴露了,可是,如果她告诉夜嘉,他们还有一个孩子在我们手里,夜嘉会帮我们做到的。”

夜泉却根本不在意到底是谁去执行这个任务,只是盯着君澄舞,沉沉地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君澄舞咬着下唇,回望着夜泉,心疼而固执地回答道,“你知道为什么。”

小树哥哥,既然你从来不曾放下,现在,就努力去争取吧。

每次看到他越发形销骨立的仪容,君澄舞都在想:那天放云出走,到底是对还是错?

“我不知道。”夜泉的语气依旧很沉,他仍然深深地看着君澄舞,表情晦涩。

“看在孩子的份上,云出姐……会回来的。”君澄舞不敢再看夜泉的眼睛,低下头,嗫嚅地补充了一句,“南司月已经不在了,她心里的那个人已经没了。”

“是我杀了南司月。”夜泉淡淡地将话接过去,神色平静,看不出一点涟漪,但也愈加让人心疼,“在我做下这个决定的时候,我就已经失去她了。永远地……失去她了。”

夜泉不是白痴,他怎么会奢望,一个女人去接受杀死她丈夫的仇人?

正因为他清楚地明白自己的无望,才更加无所顾忌,更加不珍惜自己。

看着他这样不顾后果地做事,君澄舞已经忍不住了,如果注定要在两人中选择负一个人,那个人,便是云出姐。

或者这么说,为了夜泉,她可以负尽天下人。哪怕主动承担下轻哨队,出面杀掉所有对他不利的人,为夜泉担下了那么多恶毒的骂名,和他一起遗臭万年,那也是——她的选择!

“我已经让许思思出发了。”君澄舞缓缓地往后退一步,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冷然,“云出姐就要临产了,一个月内,如果许思思不能将那个孩子带回来,我就杀掉她的孩子。”

下一章还会很晚很晚,不过,从明天开始,应该就能稳定更新了。那个,至于南司月能不能出来,能不能赶上云出临产,请听下回分解……

君澄舞的声音匍一落,夜泉便‘霍’地站了起来,他紧紧地盯着君澄舞,目光从极怒,又慢慢地变成了一种怅怅的落寞,“何必。”他叹息般说了两字,然后转身,再也不看君澄舞,只径直地朝后堂走去。

君澄舞则留在原地,望着他单薄冷傲的背影,消失在御座后的屏风里,密密的睫毛轻轻地垂下,唇角勾着一缕凄楚的微笑,口中喃喃。

“是啊,何必。”

`

御珏从临平回到了曲阜,草植远远地看见他,立刻追了上去,仰起脸问,“喂,猪,告诉那个家伙没有?说我们找到南司月了……”

“他真的是南司月吗?”御珏反问。

草植挠头,“不知道,老师也没细说,老师这个人神神秘秘的。”

御珏默然片刻,摇头道,“我没告诉云出这件事,一来,现在不确定这个人是不是南司月,二来……就算他是南司月,你认为他想让云出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吗?”

草植不解地看着他,皱着脸想了半天,才郁闷地嘟哝道,“不明白你们怎么想的,你不说我去说,你是没看到,那个家伙表面上看起来什么事都没有,其实心里可难过了,她上次来我们这里,不知道怎么,对着两块破石头哭得那个凄惨啊。虽然我不喜欢她,可也讨厌见到女人哭得那么惨。”

御珏怔怔,“云出哭过?”

“你是猪,当然看不到。”草植瞪了他一眼,正要亲自叫人告诉云出这个消息,却被御珏及时地拉住,“我们还是先去请教一下老师吧,如果……如果那个人真的不是南司月,就不要再让她哭一次了。”

草植还是有点不解,不过,他偶尔还是愿意听御珏的话。

老师的住处离曲阜还有一定的距离,等他们到了门口的时候,只见柴门紧闭,老师似乎出去采药了,草植在外面叫了几声,见没有人应,他索性自己将门撬开,带着还有点忸怩的御珏,大喇喇地走了进去。床上正躺着一个人,屋里是浓浓的药味。

“哎,趁着老师不在,赶紧去看看那个人是不是南司月。”草植说着,用手肘撞着御珏催促道。

御珏却在之前被老师三令五申,不能碰这位病人,现在老师虽然不在,可御珏是乖宝宝,哪里会犯规?

草植撞了几下,见御珏一副八方风不动的样子,在心中狠狠地鄙视了他一番,自个儿走上前。

是不是南司月呢?

他在深山老林里,被族人发现时全身都是创伤,简直是惨不忍睹,只因为左耳上一枚与神使一样的宝石耳钉,才被蛮族人快马加鞭地从遥远的夜都,一路送到了曲阜。

草植还记得,老师在看见那人的时候,脸上精彩缤纷的神色:又哀婉又赞叹,同时,亦是深深的无可奈何。

这种复杂的感觉,草植无法一一描述,不过,却大大地加重了他的好奇心。

和云出戴一样的耳环,又是在夜都附近的丛林被发现的,而且,还伤成这样。

他和御珏两人一碰头,一琢磨,不约而同地得出了:“这人是南司月”的惊天结论。

他们也曾向老师去求证过,可老师只是摇头,白头发白胡子翘得高高的,两眼望天,一副打死不说的模样。

在南司月被发现的第三天,御珏便快马加鞭地赶往江南,想将这个消息告诉云出。

未想,却看到了那片金灿油菜花里,温馨至极的一幕。

在看到那一幕的时候,御珏满心的热情,似突然被凉水浇头,他又冷静下来。

如果那个人不是南司月呢?

倘若他不是南司月,难道又让已经慢慢回到生活正轨的云出,重新经历一次生离死别?

对于南司月的死,御珏一直是有歉意的,整个蛮族都欠着南司月这份情。

毕竟,在那些战火纷飞的时期,南王府确实照顾了他们许多。

他们本打算远走高飞,双宿双飞,多多少少,是为了他们留下来的。

所以,御珏希望云出能够重新幸福。

……其实,唐宫主也是一个极好的男人。

御珏正想着呢,已经缓步走到床边的草植突然“啊”了一声。

御珏忙抬头,问,“是不是?”

草植扭头,鄙视地瞧了他一眼,“你这么关心,怎么不自己看?”

御珏不做声了。

草植也懒得吊胃口,他兴致索然地转过身,没什么精神地往外走,“走吧,不是啦,也不知道是哪个倒霉鬼,其实这种耳环到处都有卖,这个与云出的那个也未必是一对。”

御珏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听说不是南司月,还是不免失望。

他远远地朝床那边又望了一眼,那个躺在床上、身上多处缠着绷带的男子,正睡得极是安详。

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御珏突然快走几步,在草植愕然的目光中,大步走到了床边。

入目的,确实是一张陌生的脸。

长得还算清秀俊朗,但与南司月倾国倾城的容貌比起来,确实逊了一截。

御珏心里低叹了一声,转身,比草植还要颓丧,“果然不是,算了,走吧。”

草植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御珏为什么那么失望?他一再确认这人是不是南司月,到底想干嘛啊?

等他们离开后,床上的人,终于缓缓睁开眼睛,琥珀色琉璃般的眼眸,幽深若泽。

下一章:十一点半,争取把今天的一万字还上还差五千……泪奔……

他又等了一会,听着御珏他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这才从床上坐起来,身形微侧,看着房门后面的柜子,轻声道,“他们已经走了。”声音有点哑,但更有一种奇异的磁性,单单只是听他讲话,便让人有种怦然心动的感觉。

说着,他用手摩挲着下巴,不一会儿,皮肤上竟然起了一层皱褶,顺着皱褶拉开,赫然是一张苍白却熟悉的脸,俊魅绝世,华贵天成。

老师揪着白胡子,从柜子后转了过来,他笑眯眯地看着窗外已经变成两个小黑点的人,自得自乐道,“这一下子,这两个小家伙就不会继续捣乱了吧。”

南司月微笑。

“不过,你真的不打算公布自己还活着的消息吗?”老师转过头,问南司月,“云出马上就要生了,你如果不在身边,她可会难过的。”

南司月神色微黯,转过头,眼漫幽思,语气却甚为决绝,“我宁愿她此时难过,也不愿意失去她。”

“这半年,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情,真的不能说吗?”老师摇着头问,“我活了这一大把年经,见过的事情,知道的东西,比你们任何人都多。也许我能帮你。你什么都不肯说,只是一个人去承受,迟早会有承受不了的那一天——虽然你生为南王,却也不过是个普通的人而已,只要是人,就会势单力薄。南司月,你需要别人的帮助。”

老师平日里很惜言少语的,此时却一口气说了很多。

说完后,他自个儿都觉得有点累了。

南司月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唇角噙笑,淡淡地转开话题,“老师难道一直是老师吗?你可还记得自己的本名?”

老师笑眯眯地看着他,非常爽快地回答道,“不记得了。”

所有人都这样称呼他,他也从来不需要叫自己的名字,久而久之,可不就忘记了吗。

“为什么蛮族人会那么尊敬你?”南司月问。

老师抬头望天,很费力地想了很久,摇头道,“因为我很老很老了,知道的东西,比他们所有人都多……”

“知道山角村吗?”南司月不等他说完,冷不丁地打断了他。

老师一脸茫然,“什么村?不记得了……”

南司月微垂眼眸,淡淡道,“是啊,从山角村出来的那条路,实在太长太长。长得我们都恨不得将这段经历忘记,它便像一个亘古不变的噩梦。你能忘记它,是好事。”

老师还是一脸茫然,似乎根本不知道南司月在说什么。

南司月抬起头,温和地看着他,轻声道,“如果可以,我也想忘,可我不能忘记,一旦忘掉了这段经历,就无法帮她度过那一关了。”

老师仍然茫然,甚至有点走神。

南司月心中却是一痛,终于将那声叹息忍了下去。

艾先生,你的孙女死在了里面,你知道不知道?

至始至终,南司月没有说他要干什么,更没有说,在这半年里,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仍然戴着那张人皮面具,渐渐从刚出谷时的虚弱里恢复了过来,在老师的调养下,连之前的武功也恢复了一些。

只是被高烧弄伤的嗓子,却完全变了音,好在,虽然暗哑了,却似乎比以前的更好听了,并无大碍。

草植和御珏知道他不是南司月后,已经对他彻底没有了兴趣,也懒得管他的行踪。

等恢复得差不多的时候,南司月回到了江南。

他一刻都等不了,想去见她。

哪怕暂时不能相认,见见也好。

不然,所有的力量都会因为太浓烈的思念而枯竭。

临走前,老师突然拉住南司月的手,一直以来的鹤发童颜,终于现出一点老态,“忘掉那里吧。”他说。

南司月默然。

六月的江南。

这并不是江南最美的时候,却是最热烈的时候,热烈的阳光,热烈的植被与氛围。

休战大半年,人们的生活渐渐趋于平静。在心思谋算上,唐三虽然及不上南司月,但贵在用心,他与南之闲都属于和缓之人,南王府本身也秩序分明,无为而治,倒也没出什么纰漏。

六月正是早稻收割,晚稻插禾的季节。

麦田一片青绿油黄,如打翻的颜料盒,煞是好看。

云出要临产了,稳婆说,就是这几日。

唐三已经什么都不管了,天天就守在那里,成天喜滋滋的,看什么都顺眼,就连仆从在柴房里打老鼠,唐三一见老鼠窝里还有几只小老鼠呢,他一个高兴,就把那一家大小都放到野外去了。

仆从在旁边汗涔涔地想:他们以后吃的庄稼,算不算唐公子造的孽?

唐三虽然暂管了南王府的一切,却一直坚持让大家称呼他唐公子,以此强调:他只是客居。

等小世子或者小郡主出生后,他再将南司月留给他的龙形玉佩,还回去。

对于这样的‘清心寡欲’,夜嘉只说了一句话,“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人,当初还打什么圣山啊。”

白白的让夜泉趁虚而入。

唐三白了他一眼。

他现在心情好,所以,不和夜嘉一般计较。

有时候想一想,生命真的是很神奇的事物。周而复始,循环不息。

终于等到了临产的那一天,唐三简直是如临大敌,早早便将方圆百里内所有的接生婆都找好了,让她们等在屋外。那个时候,云出还没什么感觉呢,她的体质好,肚子里的宝宝又很乖,除了腰酸之外,连痛都没有痛。

所以,看着这满院的人,云出有点哭笑不得,她扭头看向唐三,抹汗道,“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要生十个八个呢……”

“生十个八个好啊!”唐三点头,很是憧憬。

云出额冒黑线。

生十个八个……当她是猪啊……

“当然了,你无论生几个,我都会一样疼的,谁叫我是他们的干爹呢。”唐三情知自己说错话,忙忙地补了一句。

云出微笑。

虽然她没答应什么,但某人已经早早地以干爹的身份自居了,且由着他吧。

“对了,你怎么出来了?赶紧回屋里躺着啊。”等说了几句话后,唐三后知后觉,赶紧馋起云出,半哄半推地往屋里送。

云出正想嗔他大惊小怪,肚子便开始痛了。

唐三大急,却有点手足无措,想将她抱起来,又怕到了她,整个人傻子一样愣在那里,最后火急火燎地朝满院子的接生婆叫了一声,“你们还看着干什么,过来帮忙啊!”

众人一哄而上,反而把那个最多余的唐三同志,挤到了院子里。

清净许久的别院,顿时人声喧嚣。一会儿有人端水,一会儿有人拿毛巾,进进出出,如菜市场一样。

唐三则被挡在外面,就算他个子高,眺目望去,也只看到人头攒攒,哪里还能看到云出的半点身影?

过了很久,才听到声声压抑的呻吟,一个稳婆擦着汗跑了出来,焦急地问唐三,“糟了糟了,夫人难产呢,不知道是不是怀胎的前几月动了胎气——大官人,万一真的有个好歹,你是要大的还是小的?”

唐三秀气的眼睛立刻瞪得圆圆的,他恶狠狠地望着那个人,几乎是目露凶光了,“当然是两个都保!”

稳婆擦汗:似乎每次问这个问题,她都会先得到这个答案啊。

真能两个都保,还问个什么?

“这不是说万一吗?万一,这……”稳婆正想找合适的措辞,唐三已经一把推开她,口中怒道,“我懂医术,我来!”

他不能把云出和孩子交到这群庸才的手中。

稳婆连忙张臂拦住他,见唐三还在推自己,她索性紧紧地抱住唐三,还冲着屋里的婆婆们喊道,“大官人要冲进去了。大家快来拦住他!”

女人生产时,如果被男人闯进去了,是很不吉利的事情。

更何况,云出本来就是很凶险的难产。

众人又一涌而出。

唐三被这群女人抱成了一个粽子,脑中只悲催地闪过四个字,“作茧自缚。”

这些人都是他找来的,他现在可不是作茧自缚么?

在这边乱成一锅粥的时候,别院的偏门处,却走进了一名青衫男子,越过纠缠的众人,慢慢地走进了屋里。

哎,还是差字数,下一章补……今天就这样了,晚安晚安。

屋里还有几个稳婆,见进来了一个男人,她们吃了一惊,正要大叫出声,那人出手如电,青衫微晃,她们血脉一滞,尽数呆在了原地,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那个人缓缓地走到床边,停在了云出的身侧。

上次在夜都担惊受怕留下来的后遗症终于现了出来,云出全身是汗,人昏昏沉沉的,如果有人叫她使劲,她便使劲,可也没有劲可使了,其实并不疼,就好像全身陷在了深深的沼泽里,想挣出来,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往下落,好像,只要她的气一歇,就会这样一直一直地沉下去,沉到没不见底的深远。

她心中隐约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所以很努力地,想从深渊里挣出来,可那种无力感贯盈全身,她下意识地合起手,低低地叫着那个似乎能给她力量的名字,“司月……”

“我在呢。”紧握的手被小心地掰开,温热的手指缠进她的指缝,轻轻地握住她,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在耳侧轻轻地呓语。

云出立刻安静下来,下意识地反握着他,她想睁眼开,可是眼皮很重,连睁眼都没有力气。

“你一直很努力,再努力最后一次,好不好?以后无论发生任何事情,我都会帮你承担,你什么都不要怕,什么都不要担心。嗯?”他的声音那么沉,那么悦耳,好像能穿过此时环绕在她身边的黑暗,直抵心底。

让人安心,恨不得将去所有的毛孔都放松下来,在他的声音里随波逐流。

“如果是个女孩,我会把她当成你,把你小时候没有的宠爱,全部补给她。如果是男孩,我会把自己所会的东西都教给他,让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做自己任何想做的事情,长大后,和他爱着的女孩成亲……”他一面说,一面将手放在她的后背,真气源源不断,平稳地输到了她的体内。

如他的声音一样,仿佛具有疗伤的效用。

云出簇于眉心的痛楚终于缓解,呼吸开始平稳有力起来,她仍然想努力地睁开眼睛,可还是睁不开,这让她心中一急,肚子又开始痛了起来。

有种沉甸甸的存在,叫嚣着,要从她的体内出来。

“我一直在你身边的,云出。一直在……你转身就能看到的地方,所以,什么都不要怕。”他低下头,本想吻她苍白没有血色的唇,可在呼吸相闻的时刻,南司月却缓缓地上移,轻轻地吻在了她的额头上。

云出额头温热,旋即一凉,交缠的手再次松开,她心中大恸,小腹却更为激烈地阵痛起来。

“去帮她吧。”南司月已经点开了那些定住的稳婆,嘱咐道。

顿了顿,他深吸一口气,似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极艰难地说,“……如果真的要选择一个,我要她好好的。”

“你到底是谁啊?”其他人都已经拢到了云出身边,帮着她指导使劲,有一个动作慢点的,落在后面,诧异地问南司月。

“一个大夫。”南司月淡淡回答,“如无必要,希望你们不要说我来过。”

他的神情虽然和润,语气也称得上风轻云淡,可那种骨子里的威严与清冷,让屋里的人心中都莫名其妙地寒了下,然后,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屋外面,那个‘作茧自缚’的唐三,终于忍不住了,只能欺负妇女老弱,施展武功,将她们全部震开,白色的人影如翩鸿般落到了门口,他正要进来,屋里的人赶紧外出拦住他,刚才问南司月是谁的稳婆则匆忙地朝外面看了一眼,再回头时,哪里还有那个青衫男子的半点影子?

“拦什么,让我进去,她如果出了什么事情,你们全部吃不了兜着走!”唐三被她们唧唧歪歪得恼火了,提高声音,恶狠狠地冒了一句,正要硬闯,便听见此时围在云出身边的人一迭声高叫,“出来了出来了!”

那些人也顾不上唐三了,全部欣喜地围了过去,唐三也像被施了定身法,怔怔地留在原地,许久,直到那声嘹亮的婴儿啼哭从屋里传出来,他才像大梦初醒一样,抓着一个人,忙忙地问,“都平安吗,都平安吗。”

男孩女孩都不重要,只要云出和孩子都是平平安安的。

“平安。”稳婆点头,笑嘻嘻道。

唐三这才彻底地放下心,立刻欣喜若狂起来,他推开众人,便要往里面冲,于是,又是一翻人墙阻拦……

直到孩子被抱了出来,唐三小心翼翼地搂在怀里,还是没顾得上问是男是女。

倒是将孩子送上来的稳婆多嘴了一句,“恭喜大官人,是位千金。”

“女孩好,女孩好。”其实他也说不上到底男孩女孩都具体好在哪里,只是觉得,怎样都好,怎样都可爱,哪怕这个初生的小宝宝一脸皱巴巴地,像只猴子,那也好看,简直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事物。

“远方,远方,我是你干爹,来,叫一个。嘿嘿。”不正经地说了一通,唐三就只剩下傻笑的份了,抱孩子的姿势无比僵硬而谨慎,简直是不知道那手啊胳膊啊到底该怎么摆,可偏偏又舍不得撒手,倒是在旁边的稳婆看不惯了,伸手将孩子接了过去,提醒唐三道,“夫人还在里面呢。”

唐三‘哦’了一声,想进去,可不知怎么,在她难产的时候,他火急火燎地想往里冲,那个时候,真的什么都顾不上了,可真正知道她平安了,唐三反而有点踌躇。

想了想,他努力摆正自己的位置,走进去,半跪在她床前,微微一笑,“你看到孩子了吗?是个女孩呢。”

云出已经醒来,苍白的脸上满是浮汗,看上去,人像痩了一圈似的。她吃力地环顾着周围,将站在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地看过去,每否决一个,她眼中的失望之意便浓了几分。

没有他。

那个声音,双手交握时的温暖,就像是绝境中产生的幻觉,辨不出真假。

直到目光移到了唐三脸上时,云出才虚弱地笑了笑,伸出手臂,示意将孩子递给她。

“长的很可爱了,虽然现在看不出像谁……”唐三有点笨拙地挠挠头,望着已经躺在云出臂弯里的远方,细细地凝望了半天,才不得不沮丧地承认,“嗯,像她爹多一点。”

哎,这是今天唯一令人沮丧的事情。

——虽然,平心而论,还是长得蛮可爱的。

云出笑,将方才那一幕小心地压了下去:见唐三的神情,便知道南司月果然没有来过。如果她问了出来,岂不是更让别人为她操心?

可是,话声犹自在耳。

他说,他会一直在她身边,一转身便能看见……

云出微微侧头,目光顺着窗户,远远地看向屋外那片斑斓鲜亮的田野:我已经转身,可是你在哪?

南司月站在屋檐的暗处,远远地看着云出瞥过来的目光,他神色微黯。随即,又低头笑了起来,很是幸福。

女孩呢。

其实,潜意识里,南司月终究是喜欢女孩多一些,一个像云出一样的女孩,任着他宠,把这个世界的所有东西全部给她。

看着唐三此时雀跃得像个孩子,南司月几乎有点嫉妒他了。

可心却极安。

有唐三在身边,至少,会护她周全吧。

最后朝那座喜乐喧天的别院里面望了一眼,南司月狠狠心,终于转身,朝临平城走去。

临平。

南王府。

南之闲也在从早到晚地等消息,可是别院那边就是没动静,他已经打发几个人去问情况了,唐三也不来个准信,直到下午,管家才匆匆地跑来,刚说了一句,“二少爷,外面有人找你……”南之闲已经冲了出去,远远地见着一个身穿青衫,面目清秀的男子,负着一只手,清清淡淡地站在假山下,明明是来客,可他只是往那里一站,便好像他便是这个南王府的主人一样,全身散发着一种岳峙渊临的气势。

南之闲也没多想,走过去便问,“生了吗?是世子还是郡主?”

“女孩。”来人微笑着回答,那抹温暖而幸福的微笑,几乎连他本人都不曾察觉。

南之闲点头,“女孩也好,都平安吧,王妃没事吧?”

“她很好。”那人刚一答完,便很自然地转开话题,“之闲,我有些问题想问你。”

“大……大哥?”南之闲怔住。

下一章,如无意外,五点前吧

虽然样貌不一样,声音也听不太出来,可是南司月匍一叫他,南之闲便能认出面前这个人。

除了南司月,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这样叫他了。

清清冷冷,似乎有点不近人情,但让人心中安然。

因为知道,只要有他在,很多事情都无需担心。

“大哥,真的是你?”南之闲愣了半天,且喜且惊,“你去见过云出了?”

南司月淡淡地看了看左右,“去房里说吧。”

南之闲“嗯”了一声,连忙伸臂,将南司月引到了房内。刚一进去,南司月便撕掉了脸上的面具,这种全部粘着在皮肤上的人皮面具,戴久了会不舒服。

南之闲看在眼里,并不觉得多吃惊。

这些都不是重要的,他反而开始很认真地担忧起南司月即将聊到的话题。

“你一直知道我没死吧。”南司月淡淡问。

“星辰未灭,自然还在人世,可是星象的指向,又说你在红尘之外,所以,其实我也不太确定你是不是还在人世。”南之闲实诚地说,“正因为不确定,也不敢随意公开,只能派人秘寻。”

“嗯,以后也继续保密。”南司月听完,疏淡地应了声,终于言归正传,“你之前一直想杀云出,是因为算到了那一天吗?”

南之闲闭言不语,便算默认了。

“她之所以一直没有发作,是因为有了孩子。可现在孩子已经出生了,我怕时日所剩不多。”南司月低声道,“千年前的故事,我不想再经受一次。更不想那件事是发生在她身上的。”

“大哥,你都知道了?”南之闲怔了怔,望着南司月,许久许久,才低下头,极沉痛地说,“不如……放弃吧。”

南司月未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南之闲抿着嘴,也知道这句话是白说了,他正要改口,便听见南司月轻声道,“如果事情真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我会带她离开的。”

至于,怎么离开,南司月没说。

南之闲却懂得。

是啊,如果云出真的被神庙的怨灵操作,拥有了毁天灭地的力量,重新回到千年前神族建世时的惨烈,南司月宁愿——与她一起消失。

她曾毁掉了一个族群。

现在,他们要让她重新还回来。

那条从山角村出来的道路上,用骸骨用壁画用武器用史册用怨气,清楚地记载了那段历史。

“如果云出知道了真相,她肯定不允许你这么做的……”南之闲皱眉道,“她更愿意——”

“我就怕她的‘更愿意’”南司月打断他,用不容违逆的语气,低低道,“我不知道成败会是如何,如果我失败了,我会和她一起面对。如果我成功了,而且尚能好好地回到她身边,自是最好,倘若回不来。你也永远不要告诉他这件事。”

就当——他已在圣山的那一日彻底地离开了。

“你要去夜都找到解决的方法?”南之闲悚然,“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夜玄的墓地,岂是那么容易闯进去的?就算闯进去了,你又能确信自己能找到抑制怨灵的方法吗?更何况,夜泉现在对你恨之入骨,他如果发现你没死,还跑到了夜都去,以他现在的手段,他会把你生吞活剥。”

“……我觉得,夜泉大概会帮我。”南司月模拟两可地说了一句,而后重新郑重地看着南之闲,“之闲,一直以来,我从未求你帮过我什么,这一次,答应我一件事。”

南之闲不等他开口,已经极其严肃地点了点头,缓声道,“你放心,只要我在,她就出不了事。不过,时间不要太久,我不太确定自己能坚持多久。”

南司月颌首,“有什么消息,我尽快通知你。”

两人话音匍落,便听到了一阵极纷乱的脚步声,南之闲大步走向房门,还未拉开,便听见管家惊惶至极的声音,“二少爷,不好了,小郡主出事了!”

南司月心跳一滞,动作比南之闲还快了半步,他上前逼视着管家,一字一句问,“什么事?”

管家被一个陌生人这样颐指气使地问着,竟然也不觉得别扭,而是很自然地回答他的问题,且不由自主地恭敬起来,“就是陛下……厄,夜嘉少爷,突然派人将黑甲兵将别院围了。”

“你刚才说,小郡主出事,她们母子到底怎么了?”南司月且不管夜嘉为何要围别院,更不管此时的情况如何,他必须先知道:云出和孩子有没有事!

如果她们真的在他离开的那一会出了事,南司月绝对不能原谅自己。

可是——不是还有唐三吗?

只要有唐三在旁边,等闲人根本近不了身,再说了,唐三身边应该也安排了南王府的暗卫,那些南司月亲自调养出来的暗卫,可不是吃素的。

“孩子暂时没事,只是被围了。”管家这才没有继续一惊一乍,平了下气息,慢慢地说道,“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这是别院那边的人刚刚传来的消息,我……”

管家的一句话还未落定呢,南司月人已经闪得不见影了。

南之闲想了想,也紧跟了过去。

别院。

唐三还没从远方降生的欢喜中回神呢,屋外突然脚步雷动,那些已与南王府结为盟友的黑甲兵,不知道是哪个筋搭错了,全部披坚执锐,全副武装地将别院围了起来。

唐三宽慰了云出一声,将孩子交给一个颤颤巍巍的稳婆,眼眸一寒,脸色很不善地走了出去。

敢在这个时候触霉头,真以为他成天笑眯眯的就好欺负么?

很悲催地要坐班三个月,那啥,时间线出问题了,晚上如果找不到咖啡厅,俺就明天一大早更新

写上章时脑子缺氧,出了一个bug,就是南司月冲出去的时候,加一个细节“匆忙戴上面具”。这样管家才认不出他……

唐三匍一出门,便瞧见了夜嘉。

夜嘉站在黑甲兵的前列,照样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乍一看,如一个纯粹的、不谙世事的公子哥。

唐三挑眉,冷冷地看着他,“如果你想用这种方式来庆祝,未免太幼稚了。”

夜嘉耸肩,不以为意道,“自然不是庆祝,只是想抢那个小孩而已。”

唐三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实在想不到夜嘉有什么动机。

夜嘉看出他的疑惑,索性自个儿将话挑明了,“有人要让我用这个孩子去换一样东西,而这个东西,恰恰是我目前比较在意的。错,应该说是我现在唯一在意的东西,所以,对不起了,唐宫主。”

说着,夜嘉手一挥,便要让那些黑甲兵发难,唐三敛眸后退一步,正要叫出暗卫,又听见夜嘉道,“唐宫主,你难道不觉得自己四肢酥软,丹田无力么?”

唐三一愣,惊疑地看着他。

刚才不觉得,现在使力之下,才发现手足确实酸软无比,连提剑都有点勉力。

“凡方圆一里内的人,应该都是这个症状。”夜嘉笑眯眯道,“好歹我也当了那个劳什子皇帝这么多年,手头没有一点这东西,怎么能引得美人投怀送抱呢,哈哈。”

夜嘉还在笑得不亦乐乎,唐三却恨不得将他剥骨拆皮了。他深吸一口气,勉力地站在远处,镇静地说,“既是普通的软筋散,淋一盆水便会没事,你至于高兴成这个样子吗?还是好好想想,我等会若是抓到你,怎么将你一片一片凌迟的场景吧。”

“是啊,药理是这样的,可是你能找得到水吗?”夜嘉还是一副破坏小孩的表情、幸灾乐祸地看着唐三,俊美精致的笑让人恨不起来,但也绝对爱不起来。

唐三急忙回头,屋里确实只剩下一点未用的热水,那些稳婆早已经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云出也皱着眉,紧紧都抱着孩子,还能硬撑。这点水,也不过刚够解开云出和宝宝的药性。

唐三咬牙,且不管夜嘉,他折身走进了屋里,用热水拍拍云出的脸,让她清醒一些,然后俯身,在她耳边低声说道,“他意在孩子,等会我将他引开,你带着远方先躲起来,等南王府的救兵来了后,再出来。”

说着,他利落地解开远方身上的襁褓,裹着枕头,然后,将剩下的水淋在自己头上。外面,夜嘉已经不耐烦了,大声道,“你也不用急着依依惜别,我只是用小孩去交换一样东西,又没有说杀他,至于其他人,只要你们配合,我也不会伤害你们的。”

“躲好,不要出声。”宝宝也因为吸收了一点迷药,现在也不哭不闹了,唐三掀开床板,让云出先躲进去,然后抱着那个假孩子,跨出门去。

云出被一股脑地塞进黑乎乎的床底下,怀中的小孩安安静静,隐约能听到门外的喧闹声,渐渐走远,她全身越发无力,本来就产后虚软,此时更是昏昏沉沉,如果不是心中有牵挂,早就昏了过去,如此,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终于有了脚步声,床板被掀开,云出伸出手,遮住眼帘,亮白的光线透过指缝,射了进来。

她看到了一个朦胧的影子,只是,并不是南王府的人。

而是一个清丽的、憔悴的女子。

许思思。

竟然是许思思。

云出怔怔地看着她,想说话,可又发现,她连说话都力气都没有。

许思思已经弯下腰,掰开云出的手指,将远方轻轻地抱了过去。

云出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都说不出来。

“你知道吗?这一招我也用过。”许思思哀伤地看着云出,低声道,“在她们抢我的孩子时,我也躲过,可还是被抢走了。我是母亲,所以不会相信你将孩子交给唐三。不过你放心,我不会伤害她的。夜泉那么喜欢你,肯定不会害你的孩子,可是,他们会杀了我的孩子,他们恨夜嘉……”

云出的嘴唇颤抖着,想伸出将孩子抢回来,可那种渗透骨髓的无力感,绑住了她的手脚,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恨过自己的无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远方小小的躯体,被许思思抱着,慢慢地远离她,远离她的实现,她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多看几眼,她和南司月的孩子……

南司月刚赶至别院,便看见了黑甲兵全部朝一个白色的身影追了去,看身影,正是唐三,而唐三怀里抱着的,却是刚出生没多久的远方。

南司月心中一惊,下意识地紧跟了过去,也不知道追了多远,等他几乎超过大路上的黑甲兵,就要到唐三身侧时,南司月才赫然发现:还是是假的。

红色的襁褓被风掀开,路出一角玉色的枕头。

他陡然收住脚步。

回望别院,那里已经清净一如当初。

南司月迅速转身,等他赶回房间时,只见满地晕倒在地的仆从和稳婆,还有几个被唐三顺手灭掉的黑甲兵。

然后,他看到了云出。

云出有点呆傻地坐在床边,手紧紧地拽着当初他从虫洞里给她带出来的两粒卵石,神色很安静,太安静了,安静得让南司月心底发慌。

……没有孩子。

他迅速地在房里找了一圈,没找到孩子。

南司月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轻轻地走过去,半蹲在云出面前,想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又犹疑着该用什么身份去面对她,心思百转千回,到最后,化成了一团浓得化不开的心疼,那么疼,恨不得先不管不顾地将她抱在怀里。

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事情,现在,此时,想抱着她,哭也好骂也好气也好,只是不要这样平静。

眼前的光线被什么遮住,云出终于有所知觉,她缓缓地抬起头,晶亮的眼眸,如透彻的水晶,折射着层层光晕,有种说不出的华光四溢。

“司月。”她笔直地看着他,口中轻吐两字。

没有探寻,没有迟疑,她是那么坚定地叫出了他的名字,即便样貌不同,即便他没有出声。

她知道面前这个人是谁。

就像熟悉自己一样,熟悉着他的气息。

南司月所有的打算和用心,都在她叫他的那一刻分崩离析。

或者说,就在她这样清清淡淡看向自己的那一刻,便灰飞烟灭了。

——他一直恨云出的自作主张,恨她不为他多保重自己。

那此时的自己,又算什么呢?

想一个人承担本该发生在她身上的命运,却将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置之不理,由着她,被别人欺负,甚至连他们的孩子都保护不了。

这样,便是伟大吗?

如此,便是爱吗?

南司月从未像此时这样厌憎过自己,他张开双臂,将那个小小的、虚弱的身体,使劲地箍进怀里,恨不得将她揉进去,从此可以不用挂心,将她所有的快乐不快乐,全部感同身受。

“对不起。”他修长的手指插-入她脑后的发丝,下巴靠在云出的耳后,低醇的声音,带着说不出的哀痛与温柔,“我来晚了。”

他不该在刚才离开的,他应该在旁边好好保护他们的。

云出的手轻轻地抬起来,环住南司月的腰,轻声道,“回来就好。”

早也好,晚也罢,回来就好。

明明是四个无比清淡的字,南司月却在听见的那一刻,心痛如刀绞。

“她长的很漂亮,像你。”云出贴着南司月的胸口,继续说,“可他们把她带走了。”

“我知道,我会把她再带回来的。”南司月更紧地抱住她,努力让自己不要如她一样慌乱。

这是他的妻女,如果连他都沉不住气,还能指望她们去倚靠谁呢?

云出听完后,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等南之闲赶到的时候,只扫了眼前的那一幕,他的神色随即大变,一言不发地转过身,从他身后的南王府侍卫的腰侧,抽出一柄长剑,剑刃冰凉如雪,遥指着云出的背心。

“大哥,你已经没时间了。”他说。

下一章:一点钟左右吧

南司月没有做声,仍然将云出紧紧地搂在怀里,没有理南之闲。

南之闲默默地看了他一眼,挺起长剑,咬着牙,手腕往前一送。

南司月却在此时将云出抱着回旋了半步,那剑尖堪堪停在了他的肩前。

“大哥。”南之闲重重地唤了他一声,“如果你现在不忍,以后岂非更惨烈!苍生何辜!”

南司月还是没做声,他手臂用力,将云出更紧地搂入自己的怀里,他的表情在经过最初的迟疑后,越发坚定起来,那种纵千万人我亦往已的决绝,渗着冰凉璀璨的碧色双眸,炫目如封存万年的冰晶。

“天下苍生与我何干!”南司月抬头,灼灼地望着他,“这天下是沉是浮,我根本不会放在心上,纵然天毁地灭又怎样,我只要她!”

南之闲倒吸一口凉气,他怅然地看了南司月一眼,然后往后退开三步,吩咐后面道,“马上将王妃诛杀!”

“看你们谁敢!”南司月撕开面具,冷冷地看着众人。

“王爷……”那些人看到南司月,哪里还敢动手,反而不约而同地跪了下来。

南之闲看得又急又愤,重新转向南司月,一字一句道,“大哥,这些人都是真心爱戴你,只要你一声令下,南王府这么多人,都肯为你而死,可是,你真的让他们因为你而死吗?”

南司月垂眸,怀中的云出,既乖顺,又安静,好像他们现在讨论的事情,与自己毫无关系一般。

“抱歉。”他轻声道。

同样清淡,但又觉得那么沉痛而决然。

说着,他缓缓地站起身,将云出打横抱起,再缓缓地、向门外走去。

“拦住他,不能让他出去!”南之闲咬着唇,高声道,“如果此时放走了她,你们都要经受即将而来的浩劫!”

众人面面相觑,显然不太明白南之闲在说什么。

他们始终没有上前拦住南司月。

这是他们了那么久的南王殿下,他们信赖于他,又怎敢去拦着他的路?

南之闲情知自己指挥不了众人,不由得跺脚,低声道,“去叫阿堵来!或者舞殇!南王府还有谁明事理的,统统叫来!”

众人对望了一眼,上前提醒南之闲道,“二少爷,阿堵大人和舞殇姑娘形如水火,唐公子特意交代过,别让他们在一块……”

自从上次阿堵的短暂变节后,舞殇是怎么看他都不顺眼,简直是动不动就找茬。

这也怨不得她,她本来就是一个爱恨分明之人,何况是被自己信赖的人背叛。

阿堵是心知有愧,就算舞殇在旁边怎么冷嘲热讽,他都不做声,一副忍辱负重的小媳妇样。

后来,连唐三都觉得舞殇欺负得太过分了,所以才有此交代。

南之闲此时哪里还管这种事情,他正要开口斥声,一抬头,便看见唐三重新折返了回来。

那些被他引开的黑甲兵突然撤兵了,事情是在太过蹊跷,他这才跑回来看看。

隔得老远,看见了南之闲带着的南王府侍卫,他略略放下心来,可是,再走近一些。

唐三怔住了。

此时站在众人之前,将云出抱在怀里的,不是南司月,又是谁?

“你——”唐三先是一喜,随即,也辨不出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觉,只能呆呆愣愣地看着南司月,半天才冒了一句,“你没死?”

这三个字一出来,便好像解开了一个魔咒,他突然正常起来了,眼中划过自嘲,然后展颜笑道,“你回来了正好,把你上次交给我的烂摊子全部收回去吧,不过,远方的干爹我是坐定了,你没有否决权。还有……”

“唐三。”南司月轻轻地打断他,扬眸,静静地看着他,“它们……还是要交给你了。”

唐三惊疑地看了他一眼,突然醒悟到什么,转向南之闲,“远方呢?”

“被夜嘉那边的人带走了。”南之闲黯然道。

唐三一愣,旋即怒道,“那你们还在这里呆着干什么!”

远方还是出事了,可是,既然知道远方出事了,他们怎么还能像没事人一样呆在这里?!

话音未落,唐三便要转身去找夜嘉算账,南之闲却叫住了他,“唐宫主!远方暂时不会有事,我们会组织人去援救小郡主的。现在,帮忙拦住大哥!”

唐三诧异地回头看他们,一脸茫然,更多的,则是懊恼,“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夜嘉突然倒戈,远方被夺,这么大的事情,他们都放下不管,却在这里玩兄弟阋墙的玩意儿!

“唐三,必须现在杀掉云出,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南之闲一脸郑重道,“最多三日,现在是她最虚弱的时候,可是三日后,谁也不能再制住她。她已经不是你认识的云出了,因为远方而抑制的怨气,已经散发了。她会拥有灭世的力量!到时候,天下大乱,就远比一个夜泉更让人头疼了,这不是改朝换代,而是一个种族的灭绝!”

唐三怔怔,站在南之闲身后的人则皆变了脸色。

他们下意识地将手按在了剑上。

“唐宫主,如果你现在拦住大哥,一切还能挽回。”南之闲说着,转头深深地看着南司月,低声道,“如果云出有机会选择,这也会是她的选择,不是吗,大哥?”

南司月仍然未语,长而密的睫毛掩着他的眸,看不出表情,面沉如水。

而站在南之闲身后的人,则在一阵惊惧后,蠢蠢欲动。

“我管你们在搞什么鬼!”唐三沉默了片刻,突然高声斥了一声,秀美的脸上挂起一轮嘲弄的笑,手腕轻翻,长剑已经横到了胸口,他头也不回地对南司月说。

“带她走吧,马上。这些人我帮你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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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糊王妃冷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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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三年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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