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是何人
纪英次日便令管家对外放出消息,说是要请一位女先生教导女儿诗书女学。金鞭纪家在整个江湖中或者远不如少林武当、峨眉崆峒有名,在汉阳一地却也是百年世家,颇有侠名,又厚待下人,是以纪家放出消息后,汉阳城中颇有不少女子跃跃欲试,纪英本是粗人,也便放手将此事全由管家处理。
纪家管家也曾考过功名,连考数年皆无所成,眼见年岁渐增、家境贫寒,也便死了心,投到纪家做个管家,他那些文墨工夫在翰林之中自是排不上名号,到了纪府倒也算得上饱学之士,此刻又非替公子招西席,替姑娘招女先生本就以才德为上,他也就将来应聘之人一一录了名册,遣人一一询问出身家境、邻里风评,若是品貌端正再行考究学识。
纪家这一手可叫素娥颇为意外,不过她本就才思敏捷,与师兄成昆计议片刻,就使了银子开路,冒名顶替陈家的二姑娘应聘。素娥门中本有易容之法,她又着意挑了与自己身型脸型有六分相似之人,只需稍作伪装,赫然便成了陈二娘。纪家哪里想得到会有这等事情,下人来巷里仔细与街坊邻里打听陈二娘,自然是听了一箩筐的好话回去,而那真正的陈二娘得了银子,自然开开心心与情郎离开汉阳双宿双飞去也,如此李代桃僵,可说天衣无缝。
元廷治下,汉人多受欺压,近年来时有反叛之事,而民生愈艰,实已到了民不聊生、礼教崩坏的边缘,这才会有许多女子在外工作,若在前朝太平治世,纪家武名在外,想要招个女先生,也断不可能有未婚女子前来应聘。
纪府管家认真将所有应聘之人一一调查,圈出五名品貌端正、声名清白之人,请了她们来考校学识。素娥在山上也随师父学了诗词歌赋,虽不是词章纵横,作这等简单试题一点不难,兼且口齿伶俐,有心谋就之下果真得了这女先生一职,当日便携了行李进纪家。
纪英中年丧妻,府中并无女主人主持后院,他也只得带着小女晓蓉亲自见了女先生,交换姓名,约定教习任务,也就放心将小女儿拜托给了对方,自己去教导大女儿武功。
正厅之中,假名“陈二娘”的素娥打量着纪家的二姑娘晓蓉,自以为小心地仔细将对方看了几遍,然而无论怎样看,对方也不过是个幼龄女童,肤白发黑、明眸皓齿,但绝不适合以“玉雪可爱”形容,其质也冰清,皑如天上雪,皎若云间月,恍如瑶池仙女下凡尘,使人见之忘俗,而非因怜生爱。素娥心中不禁打鼓,眼下她还只是个女童已有这般气质,十年之后,身量长全,又该是何等人间绝色?
女子本是最在意容貌的,越是自恃秀色越是在意,争如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但凡美人,便妒美人,却又惺惺相惜。素娥平日里对自身容貌身段极有信心,自觉远超凡品,那些大字不识的乡野村妇自不能与她相比,而下山以来,见得一些小家碧玉亦不过尔尔,她又觉自己兼修文武,正是韶华盛开的年华,倘若武林之中何时有比美大会自己也可排上名号,然而此刻对着纪晓蓉,她竟一丝嫉妒也无,满心只有疑问而已。
——六岁的女童该是这样吗?
自己六岁时如何?
若说这是画中为观音大师捧净瓶的龙女托身凡尘,也会有人相信吧。
素娥不禁一个晃神,回过神来,却又觉眼前的女童只是天生丽质的普通女童而已,并无先前那般飘渺气质,她竟忍不住有些自我怀疑起来——方才莫非是她眼花看过了?怎么会觉得这女童与白衣观音有相似之处?
素娥正在疑惑,忽听得纪家二姑娘开口唤她“陈二娘”,她一时反应不过来,待想起这是自己假托的身份,匆匆点头,忽而又觉不对,蹙眉道:“你当称我先生。”
素娥因先前失神,现在格外严厉了一些,似是想给自己找回场面,而她这般带着几分催促不满的语调引得纪晓蓉抬眸看向她。
孩童双眸大都乌黑明亮,直至长大,才会愈见浑浊,直至黯淡失色,此刻纪晓蓉的双眸便仍是孩童特有的明净剔透的乌黑,不染分毫杂色,莹润生光,宛若宝珠。
纪晓蓉看了素娥一会,微微一笑,道:“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者也。陈二娘,你受雇于纪家,做好本职便可。”
素娥给那双黑眸看得一怔,回神之后又添几分恼怒,大声道:“我教你诗书,你该尊称我先生。”
纪晓蓉这一次却只是淡然一笑,好似大人看见孩童顽皮胡闹一般带着几分宽容和无视,一言不发转身往书房去。
素娥顿时给这女孩倨傲的姿态气得七窍生烟,她在师门本也是受尽宠爱的小师妹,师父待她宽厚已极,师兄更是处处顺着她、依着她,不知不觉便给娇惯出了千金的脾气,初时她为着好奇对这女孩另眼相看,现在却觉自己好像被一个小了自己一轮的女娃小看了,顿时脾气上来,运起轻功几步抢到纪晓蓉身前,捉住她肩膀往后一扳,喝道:“尊师重道,便是我教你的第一课!”
纪晓蓉被迫转过身来,脸上露出痛楚神情,眉心蹙起,皓齿轻咬,口中轻轻吸气,却强忍着不曾出声呼痛,正是最使人怜爱的模样。
素娥见到这一幕,这才惊觉对方不过是个不懂武功的小女孩,她一时动怒手上失去分寸,可千万不要给这孩子留下什么伤筋动骨的伤才好!
素娥慌忙松手,急道:“晓蓉你没事吧?”
纪晓蓉却后退一步避开了素娥探查的动作,左手轻轻按上右肩,摸着骨骼并无损伤、关节也无错位,对素娥摇摇头,轻声道:“无碍。”
素娥心中很是愧疚,垂头道:“对不起,我一时失手……以后再不会了。”
纪晓蓉看了素娥一眼,忽道:“陈二娘乡里出身,不曾习武,不知阁下究竟何人,混入纪府有何打算?”
素娥当场呆住。
她之前与师兄说的信心满满,在纪英面前更是刻意掩饰内力身法,装作贫家女,万万没想到竟会在这么短的时间被一个女童发现了不妥。
素娥稍一愣就开口否认:“我哪里懂得武功,只是手上力气大些,纪二姑娘看错了吧。”
纪晓蓉左手仍按在右肩上,抬头看着素娥,乌亮的黑眸看得素娥心里忐忑不定,片刻后,纪晓蓉微微摇头,笑道:“混元真气和天生力大岂同一等,先前女侠的轻功步法也算是二流。倘若女侠别有所图,此刻可离开纪府了,倘若只是来混口饭吃,那便安安静静做事,你不扰我,我也不会拆穿你。”
素娥不知不觉间张大了嘴巴,差点就想喊师兄进来。
这女童哪里是什么普通孩子,她竟知道混元真气——混元门在江湖中声名不显,许多江湖人物也辨不出混元功,这女童怎会知晓?自己方才根本未曾发出内力!
素娥惊骇之下浮想联翩,好一会儿才讷讷道:“纪二姑娘……师承何人?”
纪晓蓉沉默片刻,并未作答,就这么轻轻揉着右肩往书房走去。
素娥呆呆地跟着纪晓蓉往书房去,心里将那些神出鬼没的高人前辈都数了一遍,暗自猜测纪家这个小姑娘到底是谁门下。
只可惜,任素娥把头壳想破,也万万不会想到纪晓蓉的师承,阴癸派与慈航静斋根本不存在于这个世界,又有谁能猜想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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