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人的力量
帝光女篮赢下了第二场的全国大赛,队中的情绪也被稳住。
但不稳的是我。
这天晚上,我和市川朝日一起加训后,她先回去睡觉,我抛着篮球随便地在帝光校园中走着。抬头转眼间,我看见男篮三军体育馆的灯光在这个时候还在亮着。但这不是虹村用惯的一军地盘啊?而且──我垂下眼帘──虹村在他爸爸进医院后,就再没加训过。还是一年生的赤司征十郎也在这个时候被破格提升,成为虹村以外的另一个副队长。
我走上前一看,是青峰大辉在跟黑子哲也打篮球。黑子虽然打得很烂,完全跟不上青峰的脚步,但是,两个人都笑得很开心。
隐约记得,后来青峰是因为强到没对手了,再没有笑着去打篮球。
叩叩,我敲敲门,笑了笑,加我一个,行吗?
矣?是女篮的学姐?青峰抓了一下头,啊,我还不知道您的名字。却没有尴尬,青峰反而是笑到露出一口白牙。
我失笑一声,将球随手夹在腰间,高桥。我是女篮的副队长,二年一班的高桥咲良。
……学姐的名字还真是比想象中的要普通啊。
……我也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吐槽,你想象了甚么?总比阿里丝蒂娜一千五百世.向日葵.彩虹战队.无敌美少女要好。
……那是甚么名字……青峰一脸死掉了的表情。
高桥学姐,您好,我是黑子哲也。黑子哲也的声音突然响起,吓了我一跳。
黑子的存在感,真不是盖的,我刚才有一瞬间都忘了他的存在。我吞了一下口水,微抽着嘴角道:……你好。
呜哈哈哈哈!青峰捂着肚子大笑,阿哲你又吓到人了!哈哈哈哈!
黑子哲也脸无表情地吐槽:青峰同学,你很过分耶。
我也低头笑了几声,然后弯腰,拍了拍篮球,向他们招招手,挑眉。来吧。青峰擦擦鼻子,马上灵敏地冲过来。黑子同学在外围走来走去、走来走去,一点都插不上手,但还是走来走去、走来走去。
青峰和我互换攻防,他的笑容一直都是满满的。
我也,笑了起来。
第二天早训时,却是不见了队长松本香织的身影。教练让我们接着去训练,我挥手让二、三军的人照常训练,一军却是先暂停下来。我们围在一军体育馆里,学姐池田晴不停地打着队长的手机,经理们也在打给队长的家人。队上的气氛,随着所有人都无法联络到队长而愈发沉重。
高桥。二军的原田麻央推开门走进来,无视教练的怒吼,找到队长了没?
我靠站着窗边,看向她和她身后的二军队员,摇头,还没。坐下吧。
连松本香织的家人都找不到她。
隔了一阵子,三军的人也怯懦着推开一军体育馆的门,探头进来。我招招手,让她们进来坐下,再转头对犹自在吵的教练们冷声道:闭嘴。
等了一个早上,还是没松本香织的消息,我便让队员先去吃午饭。我背对着她们,轻叹一口气。松本香织总是将所有责任都揽在身上,该死的,都说了赢了啊。我一个人沉默地在体育馆中站了一阵子,才动着麻掉的腿慢慢向饭堂走去。
……监督去找她了啊?在走道转角处,二军的教练这样说。
一军教练道:当然的吧,松本香织现在只是个废物,有高桥咲良和市川朝日在,根本用不上她,而且又有旧伤,简直是碍事。我还想着今年拿了冠军,可以多得奖金跟我儿子去旅行呢。
我怔住,停下脚步,睁大了眼睛,回过神来后猛地冲上前扯住教练的衣领,他们在哪?那个人渣去了找松本香织?
高桥!你、你给我放手!
我问你,我冷着脸问,他们在哪?
听到答案后,我抢了教练的钱包,冲出校门跳上了计程车,东京第七医院,快。下车时我直接将钱包丢给司机,然后跳下车,直往医院里跑。跑到病房中,却不见松本香织。我拉着路过的护士,指向病床,问:病人在哪?我问你病人去哪了?她却说不知道。
我冲到大堂抢了询问处的咪高峰,说了三遍叫松本香织回病房,然后甩开在质问我的工作人员,在医院中不停地跑着找人。一次又一次地推开门,没找到人。我喘着气,眨着眼睛将滑进眼的汗水眨掉。
鼻梁蓦地发酸。
冷静。
直觉。
是天台。
我猛地再次开跑,不停地按着升降机的钮,却是等不到升降机。我正想要跑楼梯上去时,医院中起了一阵骚动。
他们说,有一个女生死在了草丛中,似乎是从天台跳下来自杀的。
我愣了愣,全身在一瞬间都起了鸡皮疙瘩。我深呼吸,大步走到医院外,拨开人群上前,工作人员正围着案发地点,我只看得见那个面朝下的女生,是长头发的,脑浆和血水流了一地。我向前冲去,被人拦下。
请你们给我看一眼,我的朋友可能是死者。
答应了不会碰任何东西后,他们陪着我上前。工作人员将尸体翻了一下让我看,虽然已经是血肉模糊,但我看到她的脸了。
同学?同学?你没事吧?同学?
不,我站直了身,我认识她,请通知她的家人。我面无表情地道:她是骨科的病人,松本香织,今年十五岁。
给工作人员和警方提供了资料后,我呆坐在医院大堂,手肘撑在膝上,双手互握着,弯下了腰,一直望着地板。突然,手机响起。
忘了跟她们说了。
我接通电话,我是高桥。
高桥?喂,市川朝日不满地道,有没有搞错啊,连你都不在哦?快点回来啦,你在哪啊?我们还没找到队长啊啊。不要在这个时候连你都这样,你平日不是这么没交代的人啊。你给我振作点,以为我不知道你都因为队长受伤而情绪坏吗?你给我记住,现在你是我们的支柱啊!有点觉悟!
我顿了顿,然后平静地道:非常抱歉。我再顿了一下,然后道:我找到队长了。
十五分钟后,少了我和队长的女篮一百零一人,全部一次过冲来了医院,将大堂塞到水泄不通。松本香织的父母也来了,他们是在经理的通知下才知道出事的,他们根本不知道松本香织入医院的事,以为他们的女儿还在学校为中学的夏天努力着。
两人在接到松本香织的死讯后,难以自抑地呼天喊地,倒在地上嚎哭着。
女篮的人也哭了起来。
我站起来,道:先让到一边,不要阻碍急症室。
她们很有纪律地移开,虽然还是很多人,但也没再妨碍到工作人员。
警方在天台拾获三封遗书,一封是给松本香织的父母,一封是给女篮的三年生,一封是给我的。因为这是证物,我们暂时不能拿走,但仍然可以隔着一个塑胶袋看。我拿起袋子,走到一旁,背靠着走廊的墙,低头看着。信纸是严谨到让人想吐槽的白底蓝线,连一个可爱的花纹都没有。上面,字迹工整而熟悉地写着我的名字,咲良。
咲良:
抱歉,只是一次,请让我抛弃自己的责任。请原谅我的任性。接下来的事情,就拜托你了,加油,你的话,一定可以的。
一年生的时候,我遇到一个小学时就已经是对手的女生,她是江藤早苗。入部那一天,她也迟到了,但是和你一样,她一点都不怕,反而理直气壮地要求学姐让她入部。老实说,我很讨厌这样的人,太不遵守规矩了,明明是自己的错。跟她比起来,你的说词其实也客气多了。但是怎么说,我却一点都不讨厌她。我知道她会是我在部里最大的竞争对手,我却很喜欢她,喜欢看她甚么都不怕、永远拿着篮球就想要开跑的样子。给她风她就敢跟你要雨。看她没规矩的时候我很生气,不过我没一次真的能生她的气。
相信你已经猜出,她就是那个你在找的学姐了。抱歉,没能向你说出口、也没能向学姐们说出口的是,早苗在出国后的一个星期,便已经自杀过世了。她已经没办法再打篮球。
我们经历的事情,一点都不美好。
如果我再强一点,是不是就可以不用跟她竞争,她就不会被逼到弄伤?又或者,我应该认清自己及不上她,一早就退出。你的话,肯定会说错不在我的身上吧。但是呢,这种想法是止不住的。
我应该可以做到更多事情的,真的。
是我的怯懦。
抱歉,没办法看到你们捧起奖杯的时候了。有没有奖都没关系,但我们是帝光,我猜还是会有奖的,对不对?我们是,帝光。感谢上天让我可以遇见你,咲良,我也很喜欢看你骂人和嘲讽人的时候──但是脏话要给我戒掉──更喜欢的,是你的一根筋。我觉得你和早苗是不同的,虽然,绝对都是一根筋的类型。
谢谢你,让我看见了我最喜欢、最想看见的帝光女篮。
加油,你可以的,咲良,一定要加油。
抱歉,只是一次,请你原谅我。即使我知道这是很不要脸的请求,也请你,一定要原谅这个不成器的学姐。
永远祝福你的
松本香织
我垂下手,仰头望着医院的天花板。
甚么啊。女篮会拥有着如今关心后辈和团结友爱的良好风气,不都是学姐们的功劳吗?
明天还有比赛。
我腰上一用力,从墙边直起身来,挺直了背,将遗书还给,然后走到还滞留在大堂的女篮队员面前。道:回去了。
高桥。市川朝日皱着眉望我。
回去。我再道一次。
她擦了一下眼睛,大声道:是!
我带着她们一起跑回了学校,权作热身,然后稍为打了一阵球,让她们都累了,便去洗洗睡。不这样,我担心她们会睡不着。
第二天,我穿上了更衣室中早就给我预备好、打算在这个夏天后就给我的四号球衣。在出发去比赛前,我站在了一军体育馆中,站在全体立正的女篮队员之前。
昨天发生的事情,大家都很清楚了。松本队长是我在队中最尊敬的人,一军中发生甚么事,我也相信大家大概知道。无论如何,今天先上场,下场以后,我们再将所有事情说清楚。不管是一军、二军抑或是三军,都是帝光女篮的一份子,有权知道所有的事。有甚么想法,今天晚上都可以说出来。今天,对我们帝光女篮来说是很重要的一天,二、三军停止练习,一起到赛场。由今天开始,我会成为主将,然后,请大家继续努力下去。
……三年生哭到根本连不满的力气都没有。
大家的状态不好,但是,今天我就要以这一个阵容上场。松本队长空下的正选位置,暂时从缺,除了以市川朝日入替外,已经决定好的首发名单我也不会改。赢了也好,输了也罢,我,高桥咲良,很荣幸可以跟各位一起到来这一个赛场。
我,市川朝日大声道,我才不要在今天输掉!
说得对,我笑了笑,我都不想输掉。不想输给人渣。所以是输了都没关系,但我绝对想赢。我望望她们,逐一叫出她们的名字……这么多位,我想我的意思已经说得很清楚。大家,出发。
是!
我推开体育馆的门,门外的阳光一下子打在身上。我顿了顿,目标是?
全国第一!
我听不到!
全国第一!!
我再道:胜者是!
帝光!!
我扫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教练团,然后转过身来,叉着腰大声道:我们是!
帝光!!!!
松本香织的生涯,停在了盛夏中的这一天,而帝光女篮的夏天,尚未结束。
今天,我们赢下了。
不是我做到甚么,我相信是松本香织留给我们的力量让我们做到这一步。帝光女篮,连续第二十二年打入全国四强,将会在准决赛上出现。
而那个人渣,还有那一堆人渣,我也没想再忍下去。
松本香织的父母投诉到学校,要求学校给予解释,但都被学校挡了回去,连监督三好赖人都没出现。松本香织的父母苦无凭证,除了说学校监管不严外,根本没能作出其他更确实的指控,也说不出为什么没有监护人的香织会进医院。在医院的纪录中,香织的入院监护人一栏是她自己冒签了父母的名字,校方完全可以将责任推到香织身上。
学校最后想赔钱,再跟他们签保密协议了事。香织的父母想告上法庭,但是他们的律师劝说他们道,只有旁证,没实证,反而会被校方律师反咬一口、被诬蔑,就算有女篮的人作证,也会被闹到让香织的名誉给帝光陪葬。他们也想向媒体说出事情,但再三考虑后,他们也不想让女儿见报。在警方的调查方面,香织是自杀而死的,案件没可疑;向教育部投诉,亦石沉大海。
松本夫妇最终决定作罢,签了保密协议、拿到钱后,以香织的名义将所有钱都捐了出去。
没办法再做甚么。
一个正值花季的女生被逼死,竟然甚么都做不到。
松本夫妇想安静地带着松本香织离开东京。
君子总是被小人欺压。
松本夫妇来学校收拾松本香织遗物的那一天,我在校门叫住了他们。得到他们的同意后,我收下了松本香织的球衣。
香织学姐是一个很优秀的人,我向他们躬身,所以请您们代她接受一句说话。立正!我直起身、举起手,让排在身后的女篮队员站好,大声道:一、二、三!
多谢指教,松本队长!我们一起说,一起躬下了身。
三年级学姐也沉默地站在了一旁。
多谢指教。
送走这对温和到再愤怒都做不出甚么来的夫妇,我让三军各自回去练习,继续无视教练。我们内部已经说定,自己运作下去是大家的共识。
我不可能再忍下去。
我转身独自走向校长室,没敲门就走了进去。
有很多事我都没办法做到,但是,的确存在着我能够做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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