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权柄之利(一)
天宝六年的冬天姗姗来迟,但到了如今临近过年这会儿却又变得奇冷无比。寒风凛冽之下,便是官道大路上也是人迹罕至,更别提那寻常小径了。不过京城长安却又是另一番热闹景象,只见满街的摊点上冒着丝丝热气,无数走卒贩夫肩挑背扛,往来呼喝,行人商贾更是络绎不绝,似乎新年的喜庆已经提早到来一般。
却在这时,只听有人大喊道:“大伙儿快去看啊,大破吐蕃,南诏联军的瑞王殿下回京啦!”他这一声大呼,顿时在人群里如同炸锅一般,掀起了更多的惊叫和呼声。须臾,只见一众长安百姓喧闹起来,人声沸腾中,众人由里仁坊,崇仁坊等几处热闹之地纷纷涌向传说那瑞王即将进城的东门大街。
只是人们出了各处坊门不远,这才发现原本甚是平常的东门大街此刻已然不同往日。只见那宽阔能并行六马的街道已被人围的水泄不通,只留当中数人之宽。人群中间一层是身披明光铠甲,手执斧戟,腰悬横刀的金吾卫士,一个个虎背熊腰,迎风而立,虽处寒风刚劲之中,却纹丝不动。外层的金吾骑兵驻马众军之前,手持二丈有余的大纛,旌旗飘扬之声,随风猎猎作响。而最里层的普通百姓则吵嚷不停,伸长脖子只为一睹那瑞王风采。
其实他们哪里知道,三日之前朝会上玄宗皇帝已经下旨三省六部,凡正四品官员皆须出城相迎,众官以右相李林甫,左相杨国忠,太子李屿(注一)为首,出长安城郊迎三里。
此刻,京城以东三里处,一众官员正裹着皮裘,在料峭寒风中翘首以盼。许多人固然想看看这位在短短一年里南征北战,最后克吐蕃,定南诏的瑞王到底如何样子,但也有那暗中打着哈欠,扯紧官服之人。这些人大都是各部中的闲散官员或是宗室子弟,他们平常或者养尊处优惯了,或者早知攀升无望,因此倒也并没存着逢迎讨好的心思。于他们而言,这不过是皇帝亲自布置下的一道差事而已。
须知,四,五品在官场上乃是一个坎,过了这处便有望步步高升,继而飞黄腾达;反之,若在这一阶停留过久,一旦年纪稍长,那么便是希望渺茫了。这些人大多是官场老人,于此间道理再明白不过,所以大都做足了表面功夫,至于出迎是否出于真挚,那便是另一回事了。
当然,以李林甫为首的二品以上官员自然不须吹那凉风,他们一到便被礼部负责今次大典的官员迎入临时搭起的锦帐中,里面还生着炭火,只怕一不小心没伺候好了这些当朝的权贵们,惹来无穷后患。
李林甫与杨国忠,李屿二人坐在正中。本来这类大典之事,既然玄宗因祖宗制度不能亲至,便该由太子李屿代父相迎。早先也有礼部官员据此上奏,却被当堂驳回。皇帝的理由再简单不过,即李屿身为太子,乃是未来储君,况且还是李佑兄长,以他为出迎官员之首,于理不合。这话一出,众官自然知道不过是托词而已,但聪明如杨国忠等人当然不会放过这等良机,于私底下又借此嘲笑了李屿一通。只是这位太子殿下涵养甚好,仍旧如同往日一般,对此一点都不计较,任凭那些讥刺之语流传开来。
此刻,却见李林甫和李屿二人正端坐正中,偶尔低头啜口茶喝,大半时间或是闭目沉思,或是凝神远望,模样虽然悠闲,却并无懈怠之态。杨国忠坐在一旁,将二人神态尽收眼底,他面上虽然仍是一副安之若素,专心致志的样子,内心却早已神游物外。
他自年前被加为左相,同时又身兼六职,官势日渐显赫。而这一年多来,上要邀宠于玄宗,承环于贵妃,下又要同李林甫明争暗斗,虽然这老家伙身体一日差过一日,但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因此杨国忠每与此人争权,都不敢掉以轻心,实是因为往日吃亏不少。当然这番历练下来,倒也使他对这朝廷官场越发了解,早已再非当日吴下阿蒙了。
只是,此刻他心中想的是相府中那一男一女。据这二人说,他们本是辽东室韦族乌罗护部人,只因不满平卢节度使安禄山摊派的苛捐杂税,想要上告朝廷,却反被这人提前下手,一夜灭族,死者数万。那男的名叫小赖,本是族中勇士也是该部大头领的护卫,而叫紫霞的女子则是头领女儿,也是这一部落活下的唯一血亲。二人言之凿凿,话到动情处,更是潸然泪下。
杨国忠对此事早前也略有耳闻,眼见如此,又加上二人还有族中信物为凭,哪里还有不信的。只是此事已经过去大半年,而且如今的安禄山已经身兼三镇节度,手中权柄着实不小,杨国忠与此人过节也非一日之仇,但他也知道单凭这两人尚不能扳倒那个不识一字的蠢笨胡儿。须知,如今的大唐边镇自以边帅为重,一般征伐之事根本无须报请朝廷批准,各节度可自行决定安排,当然事前事后免不了要向朝廷作个交代,不过也仅此而已。所以,先不说这大半年前的事能否让玄宗皇帝相信,即便真以为此,大约也不过就是对安禄山罚俸,再以使节宣慰乌罗护罢了。他深知,要打倒前者,惟有以谋反重罪,而这事若非栽赃强加,看来竟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块的。
他失望之余,却发现此事于他而言,倒也并非一无所获,至少那名叫紫霞的女子便是一个天生尤物。近年来,杨国忠一直混迹于宫廷之中,同他几个表妹堂姐早已玩得腻味,至于京城几大妓院的头牌姑娘更是隔三差五便叫进府中,虽然他早就对怡红楼的花魁杜青虹甚有意思,但据说此女背后颇有来头,而且听说她的名声便是宫里的皇上也有所耳闻,更别提长安城里那一大帮子皇亲贵戚和纨绔子弟了。
而这紫霞于此刻出现,对而言他不啻为一箭双雕之人,他既迷恋于其美色,又觉这室韦人另有价值。至少凭着二人这番叙述,坐实了安禄山私自调兵出征,再加逾制征收贡赋,这两条罪名若深究起来,也是非同小可。
当然,依杨国忠如今意思,却不妨将此事先行遮瞒下来,等到时机恰当之时,再连同其他诸罪一并告之于玄宗,争取毕其功于一役,免得零敲碎打不起作用之下,还给对方以反扑之机。何况,若然将此事立时抖露出来,紫霞等人即刻便会被召入问对,不然也起码交由大理寺处置,总之无论如何,都会落如他人手中。他又怎会轻易放弃这充满诱惑的到手之物呢。
于是,杨国忠便以对方势大需徐图之为名,让这几人住在自己府上,而紫霞等人却也不疑有它,只因他们来时早已打听到这京城之内,与安禄山真正有过节的人中,此人不仅是官职最大者,更是如今皇帝身边的第一宠臣。只是他们所不知的是,中原官场毕竟不是那草原部落,论起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来,恐怕便是十个室韦部落加起来也不敌一个杨国忠。
但紫霞,小赖等人虽然纯朴又无心机,却也并非傻子。话说当日在长安城误刺李佑之后,他们不久便听说那人是当朝亲王,是以众人生怕久留长安会为他人所觉,即便那瑞王当时并没遣人捉拿他们,反而还放了一条生路。但是这些人毕竟心有顾忌,不久便出城而去。其实依照紫霞之心,也不乏没有求助于李佑的想法。
只是,一来这人放他们走时便声言报仇无望,二来便是小赖也不同意再返回寻找这位瑞王。而直至最后长安传出消息,瑞王被委任为节度大使,出征边疆,那时说什么也迟了。却不知为何,紫霞至今仍想着那个眼神中对自己飘荡着无尽怜惜的男子。
但其后众人自是极不甘心,而且安禄山一日不除,他们族中余下之人便只能躲藏于大山之中,一日见不得青天。于是,众人计议之下,便重新潜入长安。但结交权贵,托人传话又岂是容易之事,更何况他们既身无所长,又无熟人相识,行事之际,更是艰难万分。所幸,他们机缘巧合之下,打探到杨国忠这人,于是便投到了杨府……
这中间的曲折经过自然不为杨国忠所知,紫霞对他只略微说了往昔之事,却不曾将当日行刺等事说出。只是杨国忠倒也并不在乎这些,他关心的不过是如何将这些人掌握在自己手中而已。
杨国忠心中正想着这些,却不防一个公鸭嗓子在耳边响起:“禀报各位大人,瑞王车驾离此地不过一里,还请大人们按制准备。”他惊醒而起,却见李林甫正笑呵呵地看着自己,而太子李屿则依旧一副淡定自如的样子。只不远处传来隆隆蹄声,想来是瑞王的护卫先导已经纵马而来。
李佑高踞马上,望着身后如林旌旗和威武昂扬的铁甲雄师,心中不由泛起一股豪情。他自三月底大败吐蕃,并且与之定盟于西海围后,便班师回蜀,而时过不久,高仙芝,哥舒翰两路大军得胜之情也紧接而来。至此,由他主持的这场针对吐蕃,南诏的战争以唐军大获全胜而告结束。
只是相比于吐蕃,南诏的形势却越发混乱。此战之后,南诏分裂成东西两部,西面由原拓东节度副使罗日升控制,而东面则握于王子阁罗凤之手。他自败于哥舒翰之后,虽然麾下之军大部阵亡,但自己却在护卫保护下,侥幸逃脱,回到都城太和之后,便大集城内城外青壮男子开始整军备战。从此之后,阁罗凤与罗日升二人便经常大打出手。而李佑为牵制二人,不得不坐镇巴蜀,直至双方都已筋疲力尽,无力再战,这才忙里偷闲,奉旨还朝。
但他心中却并不因此懈怠,毕竟眼下国事纷扰,而且最近从朝中传出消息,安禄山即将兼领河东节度使,这于李佑而言,实在糟糕至极。所以即便出于此事,他也要立即回京。
正在李佑脑海中浮现出一幕幕安史之乱的假想时,却听身边黑齿岩刚低声提醒道:“殿下,快到长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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