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没错。但我母亲和她的丈夫是有婚约的,我母亲资助他出国留学,再回来结婚──我母亲不是小三,她是正室。但她到死前一个月,才知道她丈夫外头早就有了女人,还老早就生了两个儿子,就连小女儿也不过小我一岁。」
方霞歌的叙述里没有「父亲」这个词,那个男人只是她母亲的丈夫。
现在,母亲已经死了,於是那个男人就什麽也不是了。
调酒师觉得这真是一出老套的狗血剧。
所以这是一个心怀恋慕的女人,投资了年轻有为的未婚夫,结果未婚夫却背叛得毫不含糊的故事。
外头没名没分的女人,抢先生下两个儿子,家里的正妻却只有一个女儿;而在把妻子弃之不顾,再庆祝她终於死亡的一个月後,男人就迫不及待,把外头的女人接进来当继室,同时进门的除了两个年纪稍长的儿子,还有一个和方霞歌年纪差不多的小女儿。
这简直是狠狠一巴掌甩在毫不知情的方霞歌脸上。
她以为她只是失去了母亲,但其实她根本就连父亲都不曾拥有过。
那时候她才高一,就被继母从家中赶出去,理由是要她去上寄宿学校。
她连家门都进不得了。
再後来,继母苛扣她的生活费,仅仅只缴了高昂的学费,因为那是直接报到父亲那里去缴纳,继母无法插手。
她一开始还回去要过钱,却被继母冷嘲热讽的羞辱,要她打扫家里、准备三餐,才可以领到微薄的费用。
她茫然失措,以为忍耐退让就可以求得生存,但继母根本不在乎她一个没有谋生能力的小女孩有没有饭吃,而两个哥哥和那个只比她小一岁的妹妹,对她各种制造麻烦,陷害她被父亲责骂甚至殴打。
然後方霞歌终於明白了,她的生存处境如此窘迫险恶,她已经失去在家中的位置──如果再留下去,只有两个结果:不是她死,就是那一家子死。
方霞歌走了。
正确的说,她再也没有踏进家门一步。
没有钱,就去打工;没有饭吃,就用水灌饱肚子;没钱置办足够替换的生活用品,就全部用最简单的。
她这样撑了半年。
然後有一天,一个陌生的电话打到学校来,是个律师。
她得到母亲死前所准备的一笔信托基金。
仅仅一个月,濒死的母亲仓卒匆忙,却仍然悄悄为她备下一笔救命的钱。
她不用再排满打工,终於有时间读书,有时间想想未来。
在二十岁之前,她可以靠着基金的利息过活,现在居住的那栋房子也是基金组成的一部分。
这一切在二十岁过後就会变成她的,完全随她支配。
这是连她父亲都不知道的秘密资产。
方霞歌在高三时刻苦读书,考上公立大学,之後也证明她的努力是对的,因为在她高中毕业之後,那个已经完全由继母掌控的家就再也没有递过任何一点消息给她──当然也不会有学费。
所以她才要考上公立大学,为自己省下大笔学费支出。
知识才是晋升的武器。
她活下来了,进大学时又交了男友,是打工地方的正职员工。
吴明镜一直陪伴她,曾经简朴土气的男人,现在被她服侍打理成一个英俊笔挺的企业精英。
然後这个精英做了和她父亲一样的事。
事实证明,有其母必有其女,她居然犯下和母亲一样愚蠢的错误。
方霞歌忍不住长长的叹了气。
她的指头在手机上摆弄,滑行,东点西点。
调酒师兴致勃勃的问她,「你人在现场,捉奸成双,是立刻分手了?」
「没有。我太惊讶了,脑子里乱成一团,而且──我那时仔细打扮过,我把自己弄得那麽漂亮,可不是为了演出这种两女争一男的烂戏码。」
「怎麽会?就是因为你漂漂亮亮,才有砸桌子的气势啊。」
「不,那样只会提高那个男人的身价,让他更加得意洋洋。而且我并不想正面接触那一家子。太恶心了。」
「也是。」调酒师耸肩。「所以你怎麽做?」
「我拍照。从他们进到店里,到他们离开店里,全程都拍下来。」
「然後寄给你男友?」
「还没寄──不过他已经是前男友了。」方霞歌漫不经心的说。
「那你是现在才要寄?」调酒师看着她手指灵活的拨弄手机。
「我那时候是为了去给他接机的,他出国前还叮嘱我一定要去接,说他等不到我不会走。结果他今天离开机场的时候,完全没有想过要通知我一声。」
「他的心不在你身上了呗。」
「是啊。」方霞歌轻声叹息。
整件事情就这麽简单不是吗?他的心不在她身上。
但她却居然也没多伤心,顶多只有被愚弄的愤怒,还有这些年来花在他身上的钱真是浪费啊的感叹,最後剩下最多的,却是庆幸。
庆幸终於画下句点了。
也许真的就像吴明镜讲的,她其实不那麽喜欢他?
不然,她怎麽会觉得如释重负呢?
看见他和方家人走在一起的时候,她有一瞬间是这样想的:啊,他先出轨了。这下她终於解脱了。
墙上一个倒置的「愚者」时钟,指针晃悠着,过了午夜十二点。
今天过了。现在是明天了。
吴明镜没有发来讯息,也没有拨来电话。
方霞歌点下「发送」的按键,信里是大量的照片,和一句「分手吧」。
三年的感情,结束的时候居然只是指头的几个拨弄而已,轻巧、隐密,比丢一袋垃圾还要简单快速。
方霞歌想着,笑了一下。
她把手机关了,收到包包里,喝第七杯酒。
又苦又辣还涩,後劲强烈,至少能求一醉解千愁。
偶尔她也需要逃避现实的软弱。
隔天下午,方霞歌头晕目眩的醒过来,发现自己在家里三楼的主卧室,躺在柔软芳香的双人大床上。
枕头边蜷着一只狗崽,床底下趴着一只大狗,床上,她身边──正确的说是对方的怀抱里──她八爪鱼似的攀在一个男人胸前,把头枕在他肩窝里,而男人把她紧紧搂住。
顿时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的方霞歌,头痛欲裂。
「这是发生了什麽事?」她几乎歇斯底里的摇醒男人。
男人只用一只手就轻易镇压她的抓挠。「冷静点,我们没有上床!」
没有上床?那现在你和我待的是什麽地方?
方霞歌瞪圆了眼睛,对着男人大大炸毛。
「噢。」男人懂了她的意思,立刻改口,「好吧,我们只是滚了床单。」
什麽?!
方霞歌捂着心口,觉得自己中了好几箭。那是字字滴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