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已是子夜时分,童超早已将师父楚通、雷音掌连城虎和邰盛的师父皇甫呈点了昏睡穴。他自己则仔仔细细地将整个屋子察看了无数遍。
见玮云和小六尚不见回来,童超干脆合上眼睛,舒舒服服地睡了。
邰盛看了看童超,心中委实忐忑不安。他不明白在如此险恶诡异的地方,童超怎的还敢宽心睡觉。
香炉内的火光渐渐暗了下去。
邰盛站起身,走到堆着劈柴的那个墙角。
劈柴只剩下最底下的那一层了。
邰盛弯下腰,正欲将最后的几块劈柴捡了投进香炉。
童超突然道:“别动!”
邰盛骇然住手,满脸惶然地看着童超。
童超道:“你看看正中间那块。”
邰盛仔细看摆在中间那块木柴,只见木柴上拴着一根细小的铜线,那铜线直插进地下的石缝里,倒象是从地底下长出来然后缠住了那块木柴似的。
童超道:“除那一块外,别的取了来烧倒也无妨。”
邰盛依言小心翼翼地将其余几块劈柴捡了投进香炉。
屋里顿时亮光大盛。
“好个江湖浪子,果然是精细得很!”这声音好象是从地底下传出来的。
童超依旧斜靠在墙角,连眼睛也没睁开,只淡淡地道:“大家彼此彼此。”
那声音道:“江湖浪子的豪气倒是令人钦佩,但一个人太狂妄了,难免会犯这样那样的错误。”
童超懒懒地道:“哦?”
“比如说你现在就犯了一个错误。”
“是么?可我不这样认为。”
“你怎样认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些错误是一次也不能犯的。”
“这我同意。”
“那在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上咱们倒是一致的。只可惜你现在偏偏就犯了一个一次也不能犯的那种错误。”
“事实上我倒不这样认为。”
“你明知这里面很危险,对么?”
“不错。”
“但你还是进来了,仅仅是凭着一身豪气!”
“也许是正气!”
“豪气也罢,正气也罢,都必须是一个活着的人才能具有的,对么?”
“这么说,你们已经将我看作死人了?”
“也可以这么说吧。”
“在狂荡这一点上,我们倒是惊人的相似,如果我没错的话,你就是那个小弥沙吧?”
“对,但人家都叫我金童。”
“哦,金童?你自信能耍了我江湖浪子的命么?”
“我自信不能。”
“也话怎讲?”
“你知道这座寺庙叫什么名字么?”
“好象没有名字。”
“那我可以告诉你,它马上就会有名字了,叫‘武帝宫’。”
“武帝宫?这倒不象是寺庙名字。”
“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本质。”
童超左眉不易察觉地轻轻一挑,道:“我想我明白了。”
“你以为你还能出得去?”
“那很难说。”
“你倒是挺自信的。”
“当然。”
“依你看,如果我和你对搏,你大约需要用多少招才能将我击败?”
“大约七十招吧。”
“我想也差不多,对啦,你和你拜兄胡醉相比,孰强孰弱?”
“各胜擅长。”
“那如果我和一个与胡醉不分轩辕的人联手对付你,你觉得结果又如何?”
“你是说千佛手任空行?”
“正是本令左护法千岁。”
“任何事情不经试过都不能轻易下结论。”
“你想试试?”
“我能不试么?”
“这倒也是。”
“不管怎么说,我倒是挺敬佩你们令主的。”
“说下去。”
“这儿离江湖中人出没最多的洛阳古道不到十里吧?”
“确切地说是七里半。”
“但谁也没想到你们的总令坛会在这儿。”
“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泽。”
“这句古话挺有意思。”
“当然,这也是令主万岁的过人之处。”
“我真想知道他是谁。”
“凭你江湖浪子当然有资格,如果想见令主万岁,你现在就可以办到。”
“只须将那块木柴拉起来?”
“正是。”
“但我现在还不想见他。”
“为什么?”
“再狂的人也得有自知之明,如果我见了他,那就一分机会也没有了。”
“机会?”
“当然得试过之后才知道。我的意思是说,假如我能活着出去,你们是不会难为邰二侠的,对么?”
“邰盛么?他对本令毫无价值。”
“哦?”
“连高峡和杨坤,虽被列为本令九、十信使,但也毫无价值。”
“你的意思是——”
“浪得虚名之辈。”
“他们现在怎样?”
“已经不存在了。”
“你们杀了他们?”
“不,只给他们施行一种美丽的酷刑。”
“美丽的酷刑?”
“我们叫它‘花刑’。”
“花刑?”
“将他们放到一群完全**的如狼似虎的女人中间,让他们自生自灭。”
“这确实很残酷。”
“但他们觉得很快乐。在快乐中变成了骨架、骷髅。有的时候快乐是很可怕的。”
“一点儿也不错。”
“那好,咱们现在回到正题上,你是要咱们动手呢?还是自缚?”
“我自然不会自缚。”
“你要动手?”
“当然。不过在动手之前,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可以。”
“你们打算在何时公开这个地方?”
“至少在一月之后。”
“如果我生出此地了呢?”
“那只好马上公开了。”
“我想也会是这样。现在咱们打个赌怎么样?”
“打赌?这很有意思。”
“你们肯定是认为我出不去了,对吗?”
“我一点也不怀疑这一点。”
“但我认定自己能出去。”
“哦?”
“咱们就以此打赌,怎么样?”
“你的赌注是什么?”
“如果我胜了,你们得保证家师、皇甫前辈、连老英雄和邰二侠的安全。”
“如果你败了呢?”
“我愿为你们做一桩你们指定的事情。”
“任何事情?”
“当然,但只是一桩。”
“一桩就够了。如果我们叫你去杀了你拜兄胡醉呢?”
“那我将他杀了,然后自杀相陪。”
“好气魄!你不后悔么?”
“我江湖浪子一生从不后悔。”
“那好,如果你能走出离你现在呆的这间屋子五十丈远的地方,我们不但不会和你为难,而且还将与你同行的人马上送还给你。”
“我该相信你的话么?”
“我现在是在代表令主万岁与你说话。”
童超正想说话,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从与金童讲话相同的地方传来:“童超,你走不掉的。”
那声音虽然苍老甚至哑沙,且是从地下传来,但传到童超耳旁,却无异于一声惊雷,直撞得他耳膜轰轰作响。
这使童超惊骇莫名:一个人的内功居然能练到如此通玄的境地。
他不愿相信,但却又不得不信!良久,童超才定过神来,道:“你是谁?”
那声音道:“黄龙令令主。”
童超道:“我知道你是令主,但我问的是你究竟是谁?”
那声音不再传来。
金童的声音道:“童超,你现在还坚持打那个赌么?”
“当然。”
“你为什么不把眼睛睁开,看看站在你们门口的是谁?”
“我不看也知道。”
“你知道?”
“千佛手任空行。”
“你好象有第三只眼似的。”
童超依旧是双眼微闭,懒洋洋地道:“你说过有的错误是一次也不能犯的,那你们现在却正好犯了一个这种错误。”
“是么?”
“你们太低佑我江湖浪子童超了。”
“了”字未落,童超的整个身子突然消失不见了!只见他靠着的墙壁上,现出一个与他身子一般大小的穿洞!整间屋子的墙壁,都是由二尺见方的巨石砌成的!但童超几乎在一个位置靠了半夜!守在门口的千佛手任空行,陡见童超身子从墙壁里隐没,暗道一声“不好”,并不转身,双手轻轻在门框上一拍,整个身子便倒弹出去!同时“嚓”的一声,邰盛对面的石壁突然裂开一条缝,先前接他们进来的那个小弥沙飞快地窜了出来。
此时是一头的秀发,却不是金童是谁。
金童看也不看邰盛一眼,便也从门口追了出去!那身形之快、之飘逸,直令邰盛看得目瞪口呆。
这间屋子离寺庙的院墙大约有十四五丈。
任空行倒弹出去,两三个起落,已到了院墙边,只见他借着惯性,转手往后面墙上一拍,整个身子便拔地而起。
在空中滴溜溜一个转身,却隐约看见一个黑影在离他不到五丈的地方越墙而出。
任空行大急,他知道令主万岁言出如山,若让童超真的逃出离寺五十丈远的地方,那他这个左护法可是大大的丢脸了。
不再多想,越墙之后便从那黑影越墙的地方追了下去。
金童刚一出门,便见那黑影越墙而出。他和千佛手一般心思,也飞快的越墙迫去。
邰盛已被金童那匪夷所思的身形怔住,尚未清醒过来,突觉眼前一花,童超又自那墙洞里回进屋来!他只是少了一件外衣。
邰盛惊道:“你——?!”
童超一笑道:“他们追下去了,我从另一边出去。”
身形刚动,正欲出门从与任空行和金童相反的方向出去,突然一个声音似炸雷般在耳旁响起:“等一等!”
是黄龙令主!童超大惊失色,怔怔地竟忘了出去,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黄龙令主的声音缓和了许多,慢慢道:“你已然胜了。”
童超茫然道:“你不留住我?”
黄龙令主道:“现在还不是我和你动手的时候,你也不是我的对手。再说你只是与金童和左护法打赌。”
童超道:“幸好我没和你打赌。”
黄龙令主道:“金童机灵却年幼,左护法年高却没你精明,他们当然要输。”
童超道:“你早知道?”
“我知道,”黄龙令主道,“但我还是让他们和你打这个赌,你知道为什么吗?”
童超道:“不知道。”
黄龙令主缓缓道:“你的把兄,多年来一直与我作对的胡醉,已公然在江湖现身了,还毁了我的一个龙亭。”
“这和我们打赌又有什么联系?”
“当然有联系。如果我要杀他,那他早就没命了。他这五年来隐身起来,只道没人能知他的踪迹,其实他的一举一动我全都知道。他在查证我的真实身份。”
“那你为何不杀了他?”
“杀了他我会感到寂寞的。这也许你现在还不大明白,并且也许一辈子也明白不了。‘高处不胜寒’,你明白苏东坡这句诗的意思么?”
“我想我明白。”
“你只是明白它的意思,但却无法体验其中滋味。你们都认为我狂妄,但你们不知道那是因为我有资格狂妄。自古至令,功参天地的又有何人!象千佛手任空行这样的人,该算是江湖绝顶高手了吧?可我如果要他在我面前学狗叫,他就决不敢学猫叫!不错,武林上从来就没有皇帝之说,但在赢政之前,又有谁敢自称是整个中华大地的皇帝呢?因为他有气魄,有能力,于是他便成了始皇帝。既然什么都得有个第一,那我便也只好做做这第一了。”
“第一个武林皇帝?武林始皇?”
“可以这么说吧。”
“但你说这些和我与他们打赌又有什么关系?”
“还有和我不杀胡醉?”
“对。”
“如果不是尸鸿遍野,杀人如麻,经历大小数百次有巨大胜利也有巨大失败的战争,最后剪灭了六国,而是六国尚未开仗就自愿归顺,那赢政那始皇帝,恐怕做着,也没什么滋味吧!”
“你的意思是——?”
“走狗易找,对手难寻。”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武林与凡人世界唯一有着很小区别的地方就在这儿。多少年来,除了胡醉之外,我总未能找到值得做我对手的人。”
“是么?”
“胡醉的确有他的过人之处,也许当今整个江湖上除了我,就数他最为了不起了。”
“比如说?”
“耐性、韧劲、精明,还有那一身的浩然正气。”
“你对他评价很高。”
“否则我也不会选中他作我的对手了。当然,江湖本是卧虎藏龙之所,肯定还有别的值得做我对手的人,但要么自以为看破红尘不屑与我作对,要么沉溺于某些东西不过问江湖是非。当然,每个人都有各自不同的信**和生活准则,再说他们都是前辈高人,我倒也不会去指责他们。”
“前辈高人?”
“前者如你的记名师父跛和尚,后者如胡醉的师父酒仙翁。”
童超大惊道:“跛和尚,我记名师父他老人家的尊讳叫跛和尚?”
“哦,他没让你知道么?他是上上辈少林方丈的师兄,如今已百岁开外了。
他虽然看破红尘,不屑与我作对,但他还算好心,给我调教了一个对手。”
“你是说我?”
“否则我就不会让他们和你打赌了。”
“你让他们和我打赌是想让我走?”
“正是。目前无论是你还是胡醉,都还不是我的对手,势不均力不敌,杀了你也索然无味。便是你和胡醉联手,恐怕也难在我手下走过三招。”
“三招?”
“不错,但我相信凭胡醉和你江湖浪子童超的精明,定能找到能和我一搏的对手的。你看,一个月够了么?”
“一个月?足够了。”
“那好吧,一月之后是重阳,到时你们再来吧,我唯一的希望是你们能给我找到些尽量好的对手。”
“当然不会让你失望!”
“十天之后,江湖上都将知道本令开令启坛的日子,你们也将收到请柬。就这样,你可以走了。带着你身边的走。”
邰盛几疑是在梦中,听黄龙令主如此说,连忙起身就想走。
不料童超却道:“我想在这儿呆到天亮再走。”
黄龙令主似是没听明白,道:“你说什么?”
童超道:“我天亮再走,你不会反对的对么?”
黄龙令主道:“好!真不愧是江湖浪子!”
童超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金童和千佛手早就回来了。”
“就在你回那间屋子稍后,”黄龙令主道:“他们早就睡了。”
“我想也是这样。”
“我叫人给你们送些柴草去。”
“多谢。”
之后童超没再说话,那黄龙令主也不再传来声息。
少顷,一个青衣婢女抱了一大捆干柴进来放在地上,又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童超捡起几根扔进香炉里,将火挑燃,才对邰盛道:“咱们可以好好地睡一觉了。”
一夜无话。
次日卯辰之交,童超挟了连城虎,邰盛背着楚通,走出这座寺庙,果然丝毫没有受到阻拦。
站在门槛上时,童超自言自语地道了三个字:“武帝宫。”
然后头也不回,便飞步而去。
他知道,现在最要紧的事,便是尽快找到胡醉。
一个月时间不算短,但也决不算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