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风云之六四
何子衿比阿念更早接收到一个信号,那就是:江行云侯爵与冯飞羽将军是带着三千海军来朝的。
何子衿还说呢,“不是说江侯爵夫妻是奉旨回帝都给长子办大婚礼的么,怎么还带了海军回朝?”何子衿不知为什么,大概是上辈子剧刷多了,第一反应就是,这对夫妻怎么带兵回来了。
阿念却是未甚在意,道,“听说是陛下想检阅海军,头一年亲政么,陛下兴致很高。只是,陛下身在帝都,一时半会儿的也不会去江南,便令冯将军带了些海兵回来,陛下准备亲阅。”
何子衿总觉着哪里奇怪,却又说不出来,毕竟,这是陛下亲允的,何子衿也就没再多言。
主要是,她与阿念在郊外,阿念教书每天都有课程,何子衿这里,隔壁吴太太病了,何子衿得去探望。
何子衿看吴太太消瘦了许多,也听双胞胎说了吴家的事,吴太太娘家一意要与帝都曹家连宗,吴夫子这性子,向来说一不二,又是天生的不会说好话,当下就与大舅子退了儿女亲事,两家也不复往来。吴太太心里怎能好过?
吴太太倚在床间,脸色腊黄,何子衿忙问吃了什么药,请的哪位大夫,吴姑娘就在母亲身边侍疾,轻声答了,何子衿听说是请的闻道堂附近的窦家药堂的大夫,也便放下心来。窦家世代行医,如朝云师傅身边的窦太医便是如今窦氏族长的亲弟弟,窦家医馆在城中颇有名气。
何子衿劝吴太太道,“窦家药堂的大夫医术还是好的,我看你,就是心思太重。”
吴太太叹道,“我恨不能一身劈作两半。”
何子衿宽慰她道,“你这样想就钻牛角尖了,吴夫子什么性子,别人不了解,妹妹还不了解,说话是硬。只是要我说,越是说话硬的人,心地就越软。那不过一时气话,妹妹想一想,吴夫子只是话难听,心地其实是好意,他呀,是盼着岳家平安,方如此激烈。倘是不相干的人,或是吴夫子不在意的人,他哪里会去多这个嘴?就是曹舅爷那里,曹舅爷无非是想于官场上更进一步,也是为子孙前程考虑。姑舅亲姑舅亲,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哪。他说不来往就不来往了?男人一时的气话,哪里能信?介时大郎二郎过去喊舅舅,曹舅爷能不应?曹公子过来喊姑姑,妹妹你能不答么?要我说,这些男人也是好笑,一时斗气的话竟也能当真。说到底,都是好心,却是没把话说好,也没将事做好。妹妹你又是个细致人,心细,一个是夫家,一个是娘家,最难做的,可不就是妹妹么。只是,妹妹这里虽难做,可调解两家的关系,还不得靠妹妹么。如今,妹妹你先躺下了,吴夫子正在气头上,岂不得多想,定是岳家不听他劝,方把你气坏了?曹大舅更得心疼妹妹,怕是得说,定是吴夫子不体贴,方至妹妹病倒,如此一来,他们郎舅二人,更得多些不满呢。倒不如,妹妹养好了身子,找个中人,两相劝上一劝,这也不是什么解不开的仇怨,说开了,也就好了。”
何子衿宽解人绝对是一把好手,吴姑娘也道,“是啊,娘,江伯娘说的在理,阿舅最是疼我们,爹也不是不通情理的性子,只是俩人都在气头上,一时谁都拉不下脸来,这才僵住了。”
吴太太原本好些了,一看到闺女,想到闺女退掉的亲事,又伤感起来。一面拭泪,一面点头,“娘晓得,放心吧。”
何子衿见状,焉能不知道吴太太的心事,给吴姑娘递个眼神儿,吴姑娘便道,“我去外头看看娘的药,麻烦伯娘陪我娘说说话,我娘就是心里难受,病才一直不见好。”
吴姑娘出去,何子衿方与吴太太道,“论理,我不该说这话。只是,我也是有闺女的人。做娘的,哪个能不为闺女着想呢。我看,妹妹的心病,一半儿在阿静的亲事上。”
吴太太叹道,“我们阿静,也不知怎地这般命苦……”
何子衿道,“我看阿静神色倒比妹妹还要好些。”
“她是怕我担心,不肯说罢了。”吴太太道,“嫂子也是有女儿的人,我家阿静,没有半点儿不好,如今这退了亲事……其实,退亲之事,并不与阿静相关,可以后再议亲,倘男方知晓你女方是退过亲的,必然要看低的。”
何子衿还以为吴太太是不舍曹家侄儿呢,原来吴太太是担心闺女以后议亲的事,何子衿便明白,吴太太也并非一条道走到黑的人。何子衿道,“要是那样的浅薄人家,咱们根本不把阿静嫁给他,他还想跟咱们议亲,那不是做梦吗?”
何子衿道,“阿静这样的好闺女,难道还愁亲事?再者,闺女的亲事,原就与儿子不同,儿子这里,是咱们往家里娶进媳妇,闺女是嫁出去的,故而,更得慎重。我这也是老生常谈了,先不论贫富,先看门风人品。我说这话并非他意,我也不是单单这样要求女婿家,就是我娘家几个弟弟议亲,我舅家表弟们议亲,再有我家阿晔议亲,我也都与亲家说过的,我们家的男孩子,再不会纳小,就是小夫妻两个过日子。我家是寒门出身,少时也见过大户人家多妻妾,反正,我是过不了那样的日子,我们家的孩子,也不是那样的人。就是我们阿曦议亲时,我也与亲家提了这事儿,亲家愿意,阿曦与阿珍的亲事方才定下。咱们闺女,在家虽不是穿金戴银仆婢成群,可也是咱们放在心尖儿上呵护着长大的。阿静原本的亲事,你们是姑舅亲上加亲,以往我不好说,如今这亲事既然取消了,我就多说两句,曹公子固然出众,才干没的说,文章也做的好,为人更是圆融,相貌亦生得好。可要我说,曹公子却不若吴夫子,吴夫子与妹妹夫妻恩爱,家无姬妾,一心一意,纵是性子有些执拗,可说来,人无完人,谁就样样都好呢?曹公子这样的人品,以后前程自是没的说,可我听说,他现在身边已有通房。虽则说妻妾有别,我总觉着,看着丈夫去别的女人屋里睡,看着他与别个女人生孩子,哪个女人心里能好过?便是那些史书上标榜的贤良人,难道就真的从无生怨?更不必说,有些内宅瞧着一团和气,实际上刀光暗影,一个个的恨不能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倘是这样过一辈子,又有什么意思呢?都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阿静的亲事,未尝不是如此。”
吴太太撑着精神与何子衿请教,道,“这要是跟男方说,不准女婿纳小,不是显着嫉妒么。”
何子衿笑道,“要是男方真的愿意,这算什么嫉妒呢?我也有儿子,妹妹也有儿子,做亲娘的,有几个不是盼着儿子媳妇好生过日子的,难道今儿给儿子安个小妾,明儿送儿子两个通房,要是这样的母亲,我不知是个什么意思了?不说别个,男孩子,过分纵欲对身子就不好。何况,做娘要真是心疼儿子,该盼着儿子的日子过好,什么是好?有些人可能认为儿子姬妾成群是好,人家非要那么想,咱们也没法子。可我不是那样想,我认为,儿子功业暂且不提,都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这说的倒是内闱家事,难道夫妻恩爱,儿女双全,家里太太平平的,就不是好了,这是大好。男人无后顾之忧,方好进取功业。不然,成天家里鸡飞狗跳的,这样的人家,我反是没见过有几家太平到底的。”
何子衿陪着吴太太说了许久的话,方告辞而去。
何子衿又让阿念劝一劝吴夫子,道,“没他这样办事儿的,怎么就好端端的话不会说,张嘴就要噎死人呢。一点儿不知体谅别人,他斩钉截铁的跟着岳家断决关系,有没有问过吴妹妹的意思?就是吴妹妹性子好,把他给惯的,要搁我,我早把他那臭嘴给他缝上了。”
阿念道,“吴老弟就是嘴上不饶人,心真是好心,心思也正真。”答应劝说吴夫子。
吴夫子要是好劝,那也不能得个狷狂的名声。阿念这么会说话的人,硬是没劝动吴夫子。吴夫子坚决就认为自己是对的,还举例,“你看曹外戚家,那是什么样的人品,刚成亲就能打死新媳妇。舅兄要与这样的人家连宗,我能不拦着?他不听我的,可见与我非同道中人,不来往就不来往,我还怕他怎滴。”完全不想想家中妻子的感受。
阿念道,“你怎么会怕他呢。咱们是一样的人,我劝你难道是为了别人,哎,你总得为弟妹想一想。还有侄女儿,刚退了亲事,心下必是不好过的。咱们男子汉大丈夫,就得多疼妻儿,你说是不是?”
吴夫子道,“我家内子一向贤惠,定能想得明白。我家阿静性子也聪慧,定能明白我的苦心。我早看那小子不顺眼,还没娶亲呢,就弄一屋子丫头。我能把闺女嫁给他?”
吴夫子总算说了实话。
反正,阿念虽未劝动吴夫子,但吴夫子别别扭扭的,也与吴太太说了句,“我一片好心,舅兄只以为我挡他官路,叫谁,谁不生气。”
吴太太又有儿女解劝着,还有阿晏这上门自荐做女婿的,总算吴太太觉着,虽没了娘家侄儿的亲事,闺女的行情也是不错的,心胸开解了,病情也慢慢有了起色。
何子衿让阿晏继续努力,何子衿隔三差五的也要回城看望父母、祖母还有外祖父外祖母一家,再有,就是朝云师傅那里。
何老娘因闺女随女婿赴任之事,心情有些低落,何子衿就想着把老太太接自家住些日子,何老娘还不乐意,何老娘道,“我也就看着重孙儿重孙女们还能乐呵些。”舍不得孩子。
何子衿笑道,“是,祖母尝尝我给您带来的栗子糕,您闻闻这味儿。”何子衿将裹着油纸包的糕捧上。
何老娘嗅嗅,想了想,寻思片刻,道,“怎么这么熟哩?”之后,一拍大腿,“这好像是咱们老家飘香坊的味儿啊!”
何子衿笑道,“都二十年没回老家了,祖母还没忘了呢。”
“这哪儿能忘,你小时候,见天的讹我银子叫我给你买糕,还就得要飘香坊的,差了第二家不吃。我的天哪,光那会儿给你买糕不知花了多少银子钱。”何老娘絮叨着,拿一块儿掰开来咬了一口,不停点头,“就是这个味儿,一点儿没变。”让沈氏还有孙媳妇们也尝尝,还有余嬷嬷,何老娘道,“阿余尝尝,非咱们老家的飘香坊,做不出这么香浓的栗子糕啊。”
余嬷嬷点头,“是,还是这么宣软香甜。”
沈氏问闺女,“这是打哪儿得的?我尝着是新鲜的糕。”
何子衿道,“你们都不晓得,飘香坊老东家的孙子如今也是举人了,来帝都准备明年春闱,就住在闻道堂附近。有一回,阿念遇着他,听他口音像蜀中人,就多问了几句,才知道是同乡。这也是天缘凑巧,既是同乡,阿念难免多关照他一些。这是他家祖传的做糕的手艺,让厨娘做了几样打发人给我送来,我想着祖母爱这口,就全都给祖母带来了。”
何老娘听得高兴,道,“就这栗子糕,真的八方斋的都不如他家做得好。”
“那是。”何子衿道,“飘香坊在咱们县多少年了,数它家的糕最好。”
吃人嘴短。吃了人家的糕,何老娘道,“跟阿念说,多关照些,到底是咱们同乡呢。”
“放心吧,我晓得。”
吃到了老家的糕,何老娘心情大好,不禁又说起家乡事,与自家丫头道,“前儿,你姑祖母托人带信来,说阿志的长子读书极有灵性,准备考秀才了。”
何子衿笑道,“要是那孩子中了秀才,可得继续功读,倘能中举人,也能给姑祖母家光耀门楣。待中了举人,只管让他来帝都,咱们可不是外人。再者,咱家读书人最多,也能指点着表侄儿些。姑祖母家一向富庶,我看,就是功名上略不如咱家。姑祖母的心哪,也就在这上头了。”
何老娘得意道,“是啊。不过这念书也得看有没有这根儿筋,不是我说,你们老何家他们老陈家,祖上都是种田的,土里刨食儿。还是我们祖上,前朝就有名的官宦人家,有读书的血脉。”
“可不是么,诶,祖母,你说,别的不服,我就服祖父的眼光啊!你说,这世间千千万万人,他咋一眼就看中你了哩!”
“他眼光儿好呗。”何老娘将嘴一撇,又拿了块儿糕,道,“要没我,你们老何家能这般兴旺。”认为家族有今日都是她老人家的功劳啊!
何子衿道,“看!看!看!又是你们老何家你们老何家的,你不是我们老何家的人哪?”
何老娘点点头,“嗯,我是,你不是了。”
何子衿哭笑不得,道,“这还吃我的糕呢,就说这样的话。赶紧,把剩下的包起来,一会儿我就带回去。”
何老娘连忙道,“哪里有送来的东西再带回去的。”
大家听着这祖孙俩你一言我一句说相声似的,皆忍俊不禁。
何老娘都道,“那乡下地方有什么好住的,一住住老远,回娘家都不便宜了。”何老娘的审美与双胞胎一致,最爱帝都繁华热闹。她老人家现在住的是四进大宅,哪里要去住乡下小院儿哟。
在娘家用过午饭,何子衿下午去的朝云师傅那里。
不想,朝云师傅有客人到访,何子衿便去园中逛了逛,还寻思着,朝云师傅一向少有交际,这是谁来了呀。一时,朝云师傅那里方让何子衿过去说话,何子衿给朝云师傅和罗大儒做了两身衣裳,朝云师傅道,“你一向不得闲,做一身便得了。”
收到礼物的罗大儒表示,“是啊,我一向不挑剔,不似某人,露个线头还要啰嗦半日。”
何子衿笑眯眯地,“现在我做衣裳可细致了,足足两天才做了一身。”
何子衿说些在闻道堂那里的事,何子衿素来嘴巴伶俐,朝云师傅听得向往,道,“要不是放心不下孩子们,我倒也愿意往郊外住一住。”
何子衿道,“师傅过去住一段时间呗,闻道堂虽在郊外,也并不冷清。一早一晚的出去散步,可好了。”
朝云师傅摇一摇手中白孔雀毛的羽扇,“眼下还不成。”
何子衿道,“我倒觉着,帝都城越发乱哄哄了。”
“怎么,你这在郊外住着的,还挺关心帝都的事儿啊。”
“我正想着曹家什么时候倒灶呢。”何子衿道,“这回曹家惹上了大长公主,真希望大长公主好好教训他家一番。看他家干的那些事儿,乌烟障气。”
何子衿心下忽地一动,放低声音同朝云师傅和罗大儒道,“前儿我还听说江伯爵和冯将军带了三千海军回朝,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些说不出的感觉。师傅,你要是与罗叔叔没什么事,不如就往郊外住些时日的好。”
朝云师傅问,“什么叫说不出的感觉啊?”
“我也说不好。”何子衿道,“就是一种感觉。我已经跟家里人说了,叫家里严谨门户,每天固定时间下人出去采买,其他时候少出门。”
何子衿道,“师傅,你这里也小心些。我近来进宫,曹太后越发不成体统,以往她惹得太皇太后不悦,自己便战战兢兢的。如今她是完全不要脸面了,既不往慈恩宫去,又在寿康宫称王称霸的。天欲令其亡,必先令其狂。这可不是好兆头。”
朝云师傅笑,“看不出来,你还挺会分析呀。”
“我也是随便瞎猜的。”何子衿假假谦道。
朝云师傅问,“你知道刚刚是谁过来了吗?”
“这我怎能知道?”朝云师傅这里的人,嘴巴都很紧。何子衿自己也不是会多嘴打听的人。
朝云师傅自问自答,“是文康公主。”
何子衿想了一时方想到了这位老牌的大长公主,如今帝室,论辈份,最高的并不是太皇太后,而是这位太宗皇帝的嫡亲妹妹文康大长公主。因为年迈,文康大长公主并不经常出门,进宫的次数也极少,起码,何子衿并未在慈恩宫见到过这位大长公主。不过,文康大长公主的媳妇长泰大长公主是慈恩宫的红人。
何子衿会知道文康大长公主,是因为,朝云师傅回帝都后,只与两家有所往来,一家是太皇太后,嗯,另一家就是文康大长公主府了。
朝云师傅主动提起,何子衿不得不接下言,道,“大长公主是来看望师傅的吗?”
“我有何好看的?也没到需要文康亲自上门看望的地步。”
“那公主是来做什么的?”
朝云师傅露出一种千年老狐狸才有的微笑,“你猜啊。”
何子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