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3 夜客
曼春捧着热乎乎的茶盏慢慢喝着,童嬷嬷近些日子总给她进补,补得脸蛋儿白里透红,腰围宽了寸半,衣裳都紧了。
待撤了碗盘,小五笑嘻嘻端了一盘红彤彤的大橘子进来,如今天黑得早,屋里即便点了蜡烛,也不甚亮堂,令人昏昏欲睡,然而这盘橘子一端进来,立时便觉得屋里鲜亮了许多。
曼春见小五鼻头耳朵指尖都冻得红红的,发顶和背上的雪粒尚没拍打干净,知道她又玩雪去了,遂笑问,“外头雪小了没?”
正房的窗子虽也装了玻璃,但因为廊道被贴了厚实窗纸的槅扇封得严严实实的,所以坐在屋里的人若不走出去,还真看不到外面的景况。
小五笑嘻嘻道,“没呢,这会儿雪比下午还大呢,站台阶上一脚踩下去,鞋面儿都没过了!要是这么着一气儿下一夜,指不定明早就能埋到小腿肚!”
曼春撩开窗前的布幔,烛光映照在玻璃上,显出一室暖意。
“走,陪我去各处看看——”她说着便下了炕。
童嬷嬷一愣,忙道,“外头冷的很,万一凉着了可怎么好?姑娘若是不安心,我去瞧瞧就是了。”
曼春打开手炉看了看,笑道,“今儿一天也没出屋子,闷得很,不过是在自家院子里走动走动,穿暖和些就是了,总不能真在屋里猫一个冬天吧?再说了,如今也没个谁能替咱们操心的,我哪儿还能像从前那样做个万事不管的闲人呢?自家事自家操心罢了。”
童嬷嬷又劝了几句,见实在拗不过她,只好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的,脚下一双厚底棉靴,罩上披风和风帽,遮去了半张脸,怀里又塞了个手炉,才亦步亦趋陪着她去了。
雪粒洋洋洒洒夹杂着寒气飘向地面,凉意扑面而来,在这寂静中,时间仿佛变慢了,院子里厚墩墩的铺了雪白一层,檐角的轮廓被雪描绘得如诗如画,灯光透过淡黄的窗纸,照亮了这一方世界。
曼春只觉先前的困意都一扫而光,她捻了一把槅扇上的积雪,“下着雪倒还好,只怕化雪时冷得厉害,庄户人家的土屋草房也不知能不能经得住。”
童嬷嬷道,“姑娘有先见之明,既打发了人去庄子上督促他们修屋子,又接济了不少过冬用的东西,只要他们没有偷懒,正经照着吩咐修屋子,想来是不用太担心的。”
曼春摇摇头,“哪儿是我有什么先见之明?其实钦天监早有说法,说今年冬天兴许冷得很,要不我也不会特特叫人盯着庄子上,只是没见过那庄头,不知为人如何。”
“听我家那小子说,那庄头是积年老成之人,种地的老把式,在那庄子上也有些人望,想来是经过事的,再不会想不到这些,姑娘放心。”
曼春一行人走到前院,大门的门栓照着规矩上了两道锁,各处也都早早歇下,并没有往来乱窜的,门房上新养的两只狗子身量还未长成,刚一听见动静就汪汪叫了起来,两个值夜的出来见是自家姑娘,忙低下头去见礼,呵斥着把狗赶回了屋子。
曼春见门房里的炭篓是满的,屋子里干干净净,炉子上煨着汤饼,桌上摆着一盘五香豆干,一盘酱猪蹄,几个烧饼,但并没有酒,屋里也没有酒味儿,知道这两人行事规矩,稍稍嘱咐了几句——一行人来时悄悄,走时也没有惊动太多人,就离开了。
“等雪停了,就打发人去庄子上看看,再叫人往咱们常布施的几处庵堂庙观里去问候一声,看他们什么时候设粥棚,到时候送些粮食柴炭,下这么大的雪,东城西城不好说,南城必有受灾的。”
童嬷嬷心里合计了一下,道,“姑娘入冬时就已打发人往那几处布施了冬衣粮食,若是只送些粮食柴炭,倒用不了几个钱。”
走过月亮门,曼春拢了拢风帽,凉飕飕的雪冰得人指尖一颤,曼春手缩进了披风里,将凉意挡在了外面,“等明年开春就划出二三亩地来种棉花,请几个熟手,若是种得好,不说能换多少银钱,除了咱们自己用的,余下的拿去接济人也是好的。”她又道,“明早要是雪不停,就叫人赶紧去买粮食柴炭,瞧吧,这一场雪下的,明儿各家店里棉花、粮食准保都得涨价,那绿叶子菜只怕更没处买去了,采买上怕是要多支两成的银钱。”
曼春倒不是只图省钱,她刚搬到翰林胡同时,那些在唐家就打了封条的箱笼也被父亲送过来了,不至于短了她的用度,但是当时从童嬷嬷以下,众人皆受了罚,又是被唐家赶出来的,除了身上的衣裳便一无所有,连被褥都是到王家后舅母帮着置办的,只是那时天热,皆是薄褥单被,若等到天冷就不堪用了,她便打发人去买棉花布匹,给众人添置秋冬的衣裳被褥,只是外头商铺里的东西毕竟不如自家的知根知底,若非采买上的是个仔细人,险些便买了掺了旧棉的棉花。
童嬷嬷笑道,“幸好老爷做主给咱们建了暖房,顺带着天天都能有新鲜菜吃,来年若是庄子上能种出棉花来,自然更好,比去外头买的更让人放心。”
说到暖房,童嬷嬷道,“自打下半晌开始飘雪,暖房那边就忙着盖草苫子,我瞧她们弄得倒是挺仔细的。”
曼春道,“她们倒是小心,天这么冷,雪又大,回头赏她们两壶酒吃。”虽说建暖房不是曼春自掏的腰包,可好歹花了几百两银子,冬天菜蔬少,价钱又贵,如今家里吃的菜蔬大半都出自这暖房。
暖房盖在第三进院中的空地上,挑高的拱顶,东南西三面皆装了玻璃窗,此时被厚实的草苫子遮掩着,上下勒了粗绳,免得被风吹开,廊道和暖房之间并无遮蔽物,地上积了厚厚的雪,曼春也不以为意,咯吱咯吱的踩着雪,掀开东边小门上的棉帘子,顿觉这里竟比她歇息的碧纱橱还暖和些,门边的炉子炭火极旺,上头架着个烧水壶,壶里水开得噗噗直响,穗儿和林晏正坐在炕上说话,见她来了,两人忙跳下来穿鞋,招呼道,“姑娘来了!”
曼春见她们穿的单薄,笑道,“你们倒会找好地方!”
一灯如豆,暖房里昏昏暗暗,穗儿摸着了剪子修了修灯芯,于是稍稍亮堂了些。
当初唐辎送穗儿过来便是叫她为曼春莳花弄草,穗儿虽长得其貌不扬,在养花一事上却极有灵气。
而林晏这几年陪伴在曼春身边亦友亦仆,倒比从前开朗了许多,她本是个心灵手巧的,在插花一道上颇有天赋,自从穗儿来了,更是如鱼得水,两人成日里摆弄花草,倒便宜了曼春。
曼春挑着灯看了看四周,之前搬来过冬的花木都长得很好,最近又添了不少新品,还种了些菜蔬,井口附近摆了发豆芽的陶缸,靠墙一座木架,摆了不少陶盆,问了穗儿,却道是发的萝卜苗儿、枸杞芽儿一类,煞是喜人。
曼春对穗儿道,“这里虽暖和,若是中了炭气可不是闹着顽的,你还是搬回你房里去住吧,等天暖和了,你想住再搬回来。”
穗儿原是图这里暖和清净,无人管束,不用在大冷天里来回跑,闻言道,“好姑娘,我小心些就是了。”
童嬷嬷轻拍了她一下,嗔道,“哪个中了炭气的不是像你这般想的?不知道好歹的丫头。”
几人又去后罩房看了一圈,见各间屋子门窗紧闭,有的早早睡了,有的还在聊天说笑,问及柴炭,都道够用,这才放心的回了房。
走了这一圈儿,曼春倒没了困意,她褪下外头的衣裳,披着棉衣钻进被窝里,抓了个橘子递给童嬷嬷,自己又剥了一个慢慢吃着。
童嬷嬷见她将橘筋都剥掉了,忍不住道,“那是行气化痰通经络的,剥掉可惜了。”
曼春每次吃橘子都要被念叨,反正只要是对身体好的东西,童嬷嬷就恨不得她能都吃进肚里。
“下一个留着——”她嘻嘻一笑,把剩下的小半个橘子一口塞进嘴里,酸酸甜甜的滋味儿甚美。
嘴里的还没咽下去,手里已经又开始剥起来,一边剥着,一边叹道,“这要是还在泉州,早就吃上荔枝了。”
童嬷嬷笑着往她嘴里塞了两瓣,“京城这时节可没地儿弄去,河里都封冻了。就是真有,这大冷的天儿,吃上一口只怕要冻掉牙。”
小五进来给壶里添了热水,听见笑道,“今儿晌午木匠把那榨甘蔗汁的凳子送来了,我娘刚才趁着烧了热水,把那凳子反复烫了好几遍,要不给姑娘榨一壶来尝尝?”
冬天一屋子人都不爱往外跑,干完了活儿,大多数人除了做针线,便是烤火打牌聊天,瓜子花生这些吃多了上火,前两日有那从山东来的商贩推着车子在胡同里叫卖,甘蔗这东西经得住放,价格适中,老少咸宜,曼春就叫人买了半车搁在家里。
曼春忍不住瞟了她一眼,忍笑道,“你个馋猫,拿着鸡毛当令箭!”
小五被人说破,也不脸红,笑嘻嘻转身出去了,只是才走了没两步,就听见二门处传来敲门声,快走几步到跟前隔着门问了几句,却道是孙家的安嬷嬷前来拜访。
“安嬷嬷?”曼春面带诧异,摸起怀表看看时间,“这么晚了她怎么来了?快请。”
童嬷嬷起身道,“这个时候上门,想必是有什么要紧事,姑娘,我去问问。”
曼春道,“没事儿,正经大事也找不着咱们,嬷嬷去迎一迎吧。”
玻璃窗上映出倒影,曼春摸摸头上,叫小五帮自己梳头。
小五自知手劲儿大,忙摆手,“就我这笨手笨脚的,哪能给姑娘梳头!不如我去叫素兰姐姐?”
“又不梳那繁琐的,”曼春对着镜子左看右看,见头发还算整齐,道声“罢了”,拿篦子抿了抿碎发,戴了个银镶玳瑁的发箍,簪了对珠花,显见得不算失礼,换了身见客的衣裳,起身去了堂屋坐着。
曼春叫小五备茶,正思量着,见童嬷嬷引了安嬷嬷进来,安嬷嬷身后还跟了个人,那人身上裹着披风,怀里似乎还抱着什么东西,头上的昭君套压得低低的,半张脸被貂毛儿挡得严严实实,只是那高高的个子,宽宽的肩……任他眉目精致如好女,曼春也认了出来——这哪是什么女娇娥,明明是孙承嗣那厮!掩下呼之欲出的那声“孙二哥”,她转脸看看眉头皱的死紧的童嬷嬷,吩咐小五去厨房备些饭食来。
“安嬷嬷这个时辰过来,想必还没用饭,我这里没什么好东西,粗茶淡饭而已。”
安嬷嬷本想推辞,可她身边的人却点了点头,转身将门关上,露出了怀里抱着的那个“东西”。
竟是个二三岁的孩子!
这孩子一身缁衣,头上梳着两个小髻髻,眉目清秀,一时间看不出男女,曼春愣了好一会儿,压下心头的别扭,问道,“孙二哥,你什么时候有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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