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这世间,或许有些人必须用谎言与欺骗来扞卫自己,感觉自己的存在,保全自己的存在,但她一直以为自己不必,因为她相信,心在,她就在。
只如今,她的心,已碎了,为耶律获而碎。
清静天啊,拥有这样一颗破碎之心的她,究竟存在,还是不存在?
傻。
「说,你——」
「我……」
喃喃低语中,盘元左的身子软了,眼眸,缓缓阖上了,耳畔,再听不到任何的质问与指控了。
但在昏迷前,她却终於明了,原来,她之所以哭,之所以心痛,不是因为额伦儿,不是因为那华美妆扮,而是因为他——耶律获。
原来,她心底所有的盼、思、痴、惶、惑、妒、怅、恸、哀、傻,那种种复杂、却全因一人而生的感觉与矛盾思绪,就是世间人所谓的……爱恋。
原来,她之所以为他哭、为他心痛,全只因她……爱恋上了他啊……
三个月後,赫伦草原西口千坪顶
把军师帐附近的人全斥离後,顶着肩上还流着血的新伤,掀开军师帐那道厚厚隔音帐帘的耶律获淡淡对帐中人说道——
「你真够狠。」
说这话时,他虽是笑着,但笑容中,竟难得有抹无可奈何。
之所以无奈,只因他这身伤,全是他眼前那名轻阖着眼、鹤发童颜男子公报私仇的精心杰作。
耶律获绝对承认,在彻底与一支一部决裂、且战况最激烈的这三个月里,盘劭先每一回的谋略与排兵布阵,简直到了一种出神入化、令敌方步步惊心的境界。
但每回手握追冥,在盘劭先出神入化指挥着的兵阵中冲锋陷阵的他,不仅发现他这主帅的功用,经常是当己方诡谲变阵时,连他自己都一起步步惊心的诱敌、欺敌活靶,更总会莫名地遭本不是朝他飞来的流箭射中,遭本不该存在的绊马索绊倒,遭……
甚至方才,就算他被那三名口中一直嚷嚷着「见鬼了」的野汉子护得密不透风,依然有不知由何处突然出现的兵器,诡异地飞刺至他的肩际。
没有一处伤是致命的,但也没有一处伤是不皮开肉绽的。
「别以为我们禳族人都像我那傻侄女一样好欺负。」
明明盘坐的姿态是那样的仙风道骨,盘劭先话声中的冷嘲热讽倒是一点也不掩饰。
盘劭先如此直白的指摘,耶律获完全没有否认,就像对如今出现在他身上的伤口一样,没有任何微辞,因为确实是他单方面利用、欺负、伤害着盘元左,从初见面的那一日,到一年半後的今天。
更何况,他其实很开心,开心那一名孤孤单单由大山走出来的傻丫头,身旁能有这般关心着她、会为她出气的长辈,就算有一天,他再也不存在……
坐至帐内椅上,耶律获仔细凝望着盘劭先许久许久後,终於问出了心中存在许久的疑惑,「为什麽愿意帮助我到今天?」
是的,帮他,在他那样伤害他的家人後。
或许一开始,盘劭先帮的是盘元左,因为当初若不是这名男子给他机会射那一箭,他决计无法那样爽快俐落地将她拉离那已然生成、而他几乎无法控制的危难漩涡中。
那一箭,是为保护因他而受众人关注,更成为敌人及潜伏在他身旁的细作首要铲除目标的盘元左的未来安危而射;那一箭,也是为让他背信忘义、短视近利、无常反覆的可鄙形象更深入人心而射;那一箭,更是为测试来归者的决心、毅力,忍耐与忠诚度,杀鸡儆猴式的一射。
确实是一箭三雕的必要之恶。
盘元左安全了,被替代了,渐渐被遗忘了;他的恶迹又一回传遍整个赫伦草原,逼得他的敌人不得不加快速度出招了;而那些细作:心志不够坚定的墙头草,趁夜逃跑了,留下的,是或许失望、或许绝望,但仍希望这场几近十年的恶战能快些结束,且与他一般、再无退路的过河卒子……
一直以为,在盘元左受伤後,盘劭先便会自行带着她离去,所以那一夜,他才会那样失控与孟浪。
但盘劭先不仅没有离去,还一路帮助他到今天——尽管或许公报私仇意味浓厚,但正因有盘劭先,他才能如此顺利地走到现在,那群他不得不狠心咬牙利用着的军士们,才能大部分安然存活至今。
「我们禳族人向来习惯随波逐流。」盘劭先自然听出耶律获的疑惑,但他只是淡然说道,「在波涛中寻找、体悟清静天要教导我们这一世的所有人生课题。」
盘劭先的一席话或许虚无,耶律获却隐隐能理解,毕竟禳族对名利、生死的淡漠,以及随遇而安的性格,经由他认识的两名禳族人身上,可说是表露无遗,因此他也不再多问,直接切入正题,「还要多久?」
「杀弟是怎麽回事?」盘劭先却没有回答耶律获的问题,反倒反客为主的问着,然後在半晌没有得到回应後,冷冷丢下一句话,「不回答我的问题,我立刻捎信让元左回大山。」
「她动的手。」早明白在这个心如明镜的男子眼皮子底下,自己是无所遁形的,所以耶律获也只能长叹口气。
「额伦儿?」
「是。」
「你真迷上她了?」
「曾经。」
是的,曾经,年少轻狂时的曾经,耶律获二十岁时的曾经。
如同草原传说一般,他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三岁前,是由那片草原与野狼群共同生养长大。
他确实自小勇猛过人、好打抱不平,但更喜欢交友,喜欢赫伦草原上那处处是家、处处是兄弟的热情与好客,因此当烽火漫天时,他当仁不让地四处驰援,然後因缘际会救了结识了那名贵族义弟,以及他的妻——额伦儿。
一个生长在草原中、血气方刚的汉子,何尝见过那样袅娜、风情万种的女子,因此当她多回主动勾引,尽管明知她是他的义弟妹,纵使心中罪恶与矛盾丛生,他依然陷入了她有意编织的温柔乡中。
他义弟的死,那样突然、疑点处处,当他内疚又怒气冲冲地拿着证据去向她质问时,哭倒在他怀中的她那样娇弱,颤抖红唇中吐出的委屈话语那样真实,真实得让他在心底浓浓的罪恶感中说服自己信了她,然後为了再也不委屈她,更不让人腹诽她,而将一切真相化在风中,让自己背负一切的罪……
「没见过女人的乡巴佬。」听到耶律获的回答,盘劭先不屑地轻哼一声。「弑父也是?」
「是。」
是的,同样也是额伦儿。
那年,她告诉他,她的姊姊在那一方霸主身旁当小妾,而她,想念姊姊,所以,他便领着她以及旗下所有人马,投向那一方霸主,并在她的引领下,认那一方霸主为义父。
其实,那时的他,已无法再迷恋她,更不想再碰触她,因为他实在没有办法忍受那个卑鄙无耻又龌龊的自己,所以他疯狂的外出征战,任自己成为一个名副其实、有勇无谋的嗜血者,然後在得知那一方霸主的死讯时,发狂冷笑。
「什麽时候醒的?」盘劭先淡淡又问。
「发现自己再找不到原来的自己时。」
盘劭先口中一针见血的「醒」字,让耶律获真的仰天长叹了。
确实是醒了,因为当他发现自己愈来愈不像自己、甚至连他想克制都克制不住自己的暴烈与嗜血时,私下观察多日後他才察觉,原来由多年前开始,额伦儿便一直用药物控制着他的心志,将他玩弄於股掌中。
微醒後的他,开始悄悄倒掉那些药物,有时成功、有时失败,但他依然不动声色的继续暴烈与嗜血,然後在更加胡天胡地,在额伦儿再忍受不了他的失控、欲另寻傀儡时,利用那场看似他人精心策画、其实是他主动配合的宴会中,假死遁逃。
「给人灌了不少年的迷汤啊。」
「货真价实的迷汤。」
说这句话时,耶律获虽是笑着的,只有他自己明白,在走过那段如炼狱般的戒断期之时,自己是如何的狼狈、如何的痛苦、如何的人不人、鬼不鬼,如何的……绝望。
如今,他走过来了,在盘元左的陪伴下,终於活得像个人了,所以,他才更不能让明了他已东山再起且依然暴戾,并屡屡收到他放出他思念她的假消息後,又一回想设计他的额伦儿与盘元左有所接触,才会在那夜与额伦儿虚与委蛇一阵後,立即找到盘元左,然後用一个藉口,又一回将她打入地牢。
其实,他何尝舍得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那个地牢中,又何尝不想让她日日夜夜都倚在他的怀中……
想望不能望,想靠近不能靠近,想开口不能开口,想保护却必须先伤害,这种种无情作为背後的苦涩与无奈,不仅千言万语难以道尽,更比那些直接刺至他身上的利刃所造成的伤都痛上千万倍,但他不得不为、不得不承受。
因为他已明白,额伦儿在得知他还存活,并且浑浑噩噩、神智不清的消息後,为怕他得知她曾经的一切作为而回来报复,确实想对他来个彻底的斩草除根。
但她知晓平安城里没人想惹张大富,更知晓精明的杀手行家们,不知道下手对象身分的不会轻易接单,知道下手对象身分的会不敢接单,所以最後,不想冒险自曝身分的她,找上了盘元左这个单纯的外行加外乡人,并一路紧盯着她的行动——若她失手便罢,若她成功,那麽,他与盘元左二人都将永远长眠。
外行的盘元左果真在最後一刻失手了,虽然最後她还是将他成功带离平安城,但在暗处望见他拎着她策马狂奔那一幕的额伦儿,害怕了,因为若他真的恢复神智,这世间谁人也动他不得,再加上事情已闹大,所以她当机立断地选择不再出现。
只心机极深的额伦儿,永远不会懂得盘元左的单纯。
见盘元左依然日日在破庙等候的她,自然以为那是个陷阱,诱她出现的陷阱,为抹去自己所有出现过的痕迹,所以她给了她一掌,然後彻底将盘元左打入了他的怀中,他的心间……
「她到底什麽底细?」许久许久後,盘劭先缓缓问道。
「长孙惊雷的庶出孙女。」
「我说呢!」听到「长孙惊雷」这个名字,连盘劭先都叹息了。
无怪盘劭先要叹息,长孙惊雷曾是赫伦草原上最接近天的存在,一名真正的盖世霸王,只可惜,最後竟是惨死於长征途中、一直与他情同手足的单於氏弯刀之下。
单於起,长孙灭,曾那般骄傲的长孙一族几千人,在一场天罗地网的追捕中,尽皆惨死於五马分尸的酷刑下,尸身,被马蹄踏平於草原之上。
这样的恨,当时因随同奶娘至中土探望亲人而幸免於难的额伦儿,自然不能不报,所以她狠狠发誓,长孙氏之仇只要一日未报,她就要让赫伦草原无一宁日!
「还要多久?」在一阵长长的静默後,耶律获又再度问道。
「着什麽急,我话还没问完呢。」将手插入袖笼中,盘劭先淡淡说道,「为什麽用这样极端、且自伤伤人的方式东山再起?」
「因为打由一开始,我就没有其他选择……」当眼前浮现那片曾经那样青绿的辽阔草原,耶律获沉吟许久後缓缓说道,只话声,却是那样苦涩与沧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