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望着那群丧志的牧民,盘元左指着身前这座城——
「这里,或许不是你们想像中的肥沃水草地,但水源充足,更在大家的建设下,坚若磐石,并且城外,就是草原……如今,有他们三个在,有曾经接受过他严格兵训的你们在,这里已是个可以让许多人都安心栖身的家了,不是吗?」
听及盘元左的话,牧民们愣了愣,然後与她一同抬眼望着这座城,眼底,若有所思。
「你们三个,虽从没升过官,甚至连馈赏都比人少,但一路以来,所有重要的战役,他的身旁从没少过你们,不是吗?」将眼眸望向那三名野汉子,盘元左笑得更温柔了。「他一直明白你们对他的忠心,明白你们对他的敬畏,更看似极尽所能的利用着你们的忠诚与敬畏,但其实,他根本不在乎所谓的忠诚与敬畏,他在乎的,是你们的人,是当初你们那不离不弃、不远千里寻觅而来的情义,所以,无法与你们称兄道弟的他,只能用这样的方式,还那分情义。」
「若是这样,那为什麽这回……」听着盘元左的娓娓道来,光头沉吟了许久後呐呐问道,嗓音微微有些沙哑了。
「因为你们三个,因为大家,因为这座城,是现在的他,无论遇到什麽样的打击与挫折,都能咬牙再起的希望啊。」任泪水彻底模糊了双眼,盘元左笑得那样清明而且执着,「所以,回来的,当然是你们呀。」
耳中,听着盘元左柔柔的嗓音,脑中,回想着过往的一切与一切,所有人的眼眸,在这一刻都模糊了,只为耶律获那从未说出口、甚至不想被人发现的关怀与信任。
「他……」当了解一切後,光头又激动、又开心、又生气、又不舍地骂道,「直说不就好了!」
「他一直就是个那麽别扭的人啊。」盘元左呵呵笑了起来,笑得泪水都滴落脸庞了,「谁让你们傻……」
「这麽个别扭又无情无义之人,你还就偏偏看上了?」这回,最爱下结论的独眼龙说话了。望着盘元左脸上的泪,他又连忙慌乱掏出一条头巾塞至她手中让她擦泪,「最傻的人根本是你,元左妹妹。」
「我……」听及独眼龙的话,和他话中暧昧的「元左妹妹」四字,盘元左一愣,然後在望及那一个个含笑望着她的人们,脸蓦地一红,「你、你们怎麽都……」
「别忘了他可是鵟王啊!」光头拍拍盘元左的肩後,转身向城里走去,「他说你是男的,这整个赫伦草原上,谁敢说你是女的!」
「那可不。当不可一世的鵟王终於遇到他想独占、怎麽也不想让别人有机会下手的心仪女子,会有这样的作法,不是很合理吗?你说是吧,元左妹妹。」
丢下这句话後,独眼龙跟大胡子也勾肩搭背的回城了。
「你、你们误会了,他没有……是我自己……」
「元左姑娘,走吧,傻愣着干嘛?你不是说教我们做皂吗?还不快看看今日这天合不合适晒皂啊!」
全部的牧民都含笑转身回「家」了,守军离城的第十二日,赫伦草原,天气,晴。
额郘城,九月,赤日炎炎。
炙热的艳阳,晒得每个人脸上热汗直流,氤氲的热气烘得人躁气难耐,但如今集中在城中「问天台」旁的所有人却全一语不发,只是神色忧急地望着端坐在蒲垫上的盘元左。
许久许久後,盘元左终於缓缓睁开了双眸。
「元左妹妹,怎麽样?」一望见她睁开眼,光头连忙问道。
「有雨。」
虽只有短短的两个字,原本脸上满是忧心的城民却集体欢呼了起来。
之所以欢呼,是因为这阵晴空真的持续太久了,久到草原的草都枯萎了,久到河流溪湖都干涸了,久到大地都龟裂了……
大旱,赫伦草原五十年来不曾见过的大旱。
如今,听及磨难将尽,这些日子以来几乎不眠不休四处找水、找粮,更因四处火苗丛生而疲於奔命的城民们自然欢欣雀跃。
「元左妹妹,有问题吗?」当所有人都又叫又跳之时,大胡子却隐隐觉得盘元左的脸色有些不对。
听到大胡子的话,一旁城民暂时停下了欢呼声,一起定睛望向盘元左,这才发现,她向来红润清静的小脸,此刻竟那般的苍白。
「那雨……太大、太久了……」僵硬地转头望向大胡子,盘元左的嗓音那样干涩,唇角更克制不住地颤抖着,「这城……恐怕……」
听及此言,所有人彻底静默了。
「抱歉,是我不好……若非我这阵子分了心……」环视着所有城民紧绷的脸庞,盘元左不住喃喃,「我本该更早一些……」
「我们还有几日的时间?」未待盘元左将话说完,光头便一把打断她的话,言简意赅地问道。
「七日……」
「勉强够了。」丢下这一句话後,光头转头望向广场上的城民大声说道,「还愣着干嘛,走人了!」说完时,光头还不忘拉起盘元左。
「我不想走……」听到光头的话,盘元左一惊,慌慌张张地推着他的手,「我不能走……」
「元左妹妹?」
「我得帮他看好这座城,万一……」望着众人凝重的神情,盘元左眼中的泪,再忍不住地一颗颗由眼眶中落下。「他至少还有这座城……」
是的,万一。
因为这些日子以来,盘元左、甚至整个城里的人,完全没有耶律获的消息,他究竟是胜是负,又究竟打到了哪里,所有人根本一无所知。
所以,若事情真的走到她最不乐见的那一步,至少,他还有额郘,而她,绝不能让他在回来之时,无家可归……
「没人要走,也没人会走,我们的傻元左妹妹。」望着盘元左脸上的泪,光头突然轻轻拍了拍盘元左的手,笑了。
「是的,没人要走,也没人会走,元左姑娘。」之後,宇文疾及所有城民也笑了,「因为这里是我们的家啊。」
「可是……」望着那一个个笑得那样诚挚的笑颜,盘元左不住说道。
「没有可是!」瞪了盘元左一眼後,光头立刻跳下问天台,「好,大伙儿都听到元左妹妹的话了,灭火的继续灭火,年纪大的还有娃子们就填沙包去,无论男女,只要有力气的,全跟着我去挖疏洪道!」
七日後,雨来了,那样猛,那样急,那样没休没止地整整下了一个月。
暴雨肆虐下的额郘,几乎成了座孤城,因为所有对外道路全部被洪水淹没。尽管靠着沙包与疏洪道,城中暂时还算平安,但盘元左知道,只要雨一天不停,奔流在城外的恶水终究是会漫进来的,因为城东的挡水墙已撑不住了,而只要那墙一塌……
站在城墙上,望着那群站在及腰大水中,努力想靠近、修补城东那道几乎崩溃的挡水墙,却怎麽也无法如愿、而眼中早已不知是雨是泪的城民们,盘元左的心,真的好痛、好痛。
很小很小之时,她便知晓何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也知晓何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只此刻,望着包括她在内、这群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们,她却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傻,尽管他们都知道,雨还不会停。
缓缓闭上眼,盘元左细细体会着那份心痛、那份不舍、那份悲伤;深刻领略着那份不甘、那份不弃、那份生死与共……那种种她若一辈子待在大山中,永远也不会明了的感觉,如同自己在不知不觉中爱上耶律获後,那些同样椎心、深刻的感觉。
原来,是这样啊。
谢谢,清静天,她真的明白了……
当眼前缓缓浮现遇见耶律获後的自己,当脑中走过那一幕幕快乐、有趣、悲伤、痛苦、甚至血腥杀戮的画面,当心中那抹思绪由模糊缓缓变得那样清晰时,盘元左轻轻地笑了,然後在笑容中,回房换上耶律获曾送给她的衣裳,来至了城楼之上。
「元左妹妹,你?」
「请大家都不要靠近我。」
轻轻对光头说了这麽一句话後,盘元左缓缓闭上了眼,沉静下心,然後徐徐朝天伸出双手。
在众人担忧、不解却又不知究竟该不该阻挡之时,他们望见了,望见盘元左的下腹缓缓浮现出一道小小金光,那道小小金光很缓慢、很缓慢地向上盘旋,然後在抵达她的心际後,稳稳定住不动。
当所有人都被眼前的画面震慑住时,突然,一个稚嫩的嗓音传入众人耳际——
「咦,姥姥,雨变小了耶!」
听到这个声音後,所有人都抬头望天。
「真的变小了,太好了!」
「想不到元左妹妹除了会装神弄鬼、看天时,还会驱风祛雨之术啊!」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望着那愈来愈细、愈来愈缓的雨丝,光头转头望向所有人——
「快,不能让元左妹妹白辛苦,我们快趁现在把东西都准备好,一待水小些、退些,就立刻去将该补的全补好!」
尽管不知盘元左究竟做了什麽,但看到效果如此惊人後,所有人全精神一振,立即赶紧分工合作。
盘元左就那样在城墙上站了三天三夜,而这三天三夜里,额郘城附近一滴雨都没下,城内的水,缓缓的退了,东墙,也修补得差不多了。
纵使如此,盘元左却依然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而一路疯狂赶回额郘、却因大水怎麽也无法靠近的耶律获,站在远处高坡上看到的,就是那样一个惊心动魄的画面——
高站在城墙上,心际闪烁着金光的盘元左。
望着这样的盘元左,耶律获的眼眸,不敢置信地缓缓瞪大了。
这世间不可能有这样的事的!
他回来的一路上,四处都是雨、都是水,怎可能只有额郘无雨……
这是逆天啊,但天,是不可逆的啊!
「她在做什麽?」慌乱至极地一把捉住身旁的盘劭先,耶律获生平第一回明白什麽叫胆颤心惊,「告诉我,她究竟在做什麽?!」
「阻止不了了,让她去吧。」远望着盘元左心际的那抹小小金光许久许久,盘劭先缓缓闭上了眼,「这丫头,找到她的『帝堤』了。」
逆天是要付出代价的……
「元左,不可!」完全不明了盘劭先话中之意,但想着他一路上不住的自语喃喃,望着此刻他脸上的神情,耶律获的脸整个白了,蓦地一转身疯狂地朝着额邵城的方向狂吼着,「元左!」
隔着一片汪洋,盘元左听不到耶律获的吼声,她依然静静站着,闭着眼动也不动的站着。
当吼声彻底嘶哑,那个小小身影却依然动也不动之时,忧心如焚的耶律获一咬牙,挥去身旁人的拉阻後,猛地飞身上马,骑着马直接朝那片汪洋冲去,无论水多急,无论马挺不挺得住,就是发了狂的向前游去。
「元左!」
耶律获那与恶水奔流声交杂在一起的椎心吼声,远方的盘元左还是听不见,但她的眼眸却在此时缓缓睁开了,然後定定望着左前方,望着那个在恶水中载浮载沉却依然不断缓慢前进的黑点。
「清静天,谢谢您……」
望着那个全然奋不顾身的身影,盘元左轻轻笑了,笑得那样满足,笑得眼眸几乎看不清事物了,因为她,终於等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