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朔风寥寂影翩飞
风吹雪落,深青色帘幔为之簌动,车中人并未说出自己的身份,只是接下去道:“朔方丹参既已被抢,为何还在此处争论不休?若是真被山匪夺去,更应速速带兵前去围剿。”
陈溯滞了一滞,急忙道:“臣因不知九龙峡地形,所以才先跟着邢州官差回来通报,希望徐知州能派人与我等一同赶回九龙峡。”
“当真如此?”那人尾声略显上扬,似乎有意放慢了语速,旋即又沉静道,“徐知州,先不论山中是否真有匪盗,依着陈都校之言,你速与通判领人前去九龙峡搜捕……若是丹参被毁,在场诸位只怕都难逃重罪。”
“臣领命。”徐茂钟后背不住渗出冷汗。
不久后,邢州通判闻讯赶来,与徐茂钟一同点出精干官差,随着陈溯等人再度赶往九龙峡地带。此时天色渐暗,飞雪纷纷间火把摇曳,如火龙般绵延不绝。
临出城时,徐茂钟谨慎地向那马车边的护卫问道:“车中坐着的,不知是哪位?”
那护卫首领看了看马车,帘幔依旧低垂。他压低声音向徐茂钟说了一句,徐茂钟闻言先是怔了怔,继而面露讶异,深吸一口气,喃喃道:“原来是他……”
车轮碾过覆着冰雪的路面,发出轻微的声响。夜风吹动马匹颈下的铜铃,那一声声泠泠的清音,错落起伏,打在人心间,好似攒了冰的箭。
车队穿过雪原,迎着凛冽的风驰向已被夜色笼罩的九龙峡。两面山势渐起,道路亦越加崎岖,车边的护卫靠近车窗低声问道:“殿下可要留在这儿休息?让我们进山就行。”
“不必。”车中人简短说罢,过了片刻,紧闭的车窗方才从内推开一些。有修长白皙的手挑起帘幔,清瘦的手腕处微露出墨黑的貂绒袖口。光影明灭间,里面的人只朝前方淡淡望了一眼,其后,帘幔又倏然落下。
“找不回丹参,我是不会罢休的。”车中人语声平淡,却又隐含金铁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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陡峭的山岭间有黑影轻盈起落,顷刻间便掠过最险峻的悬崖,飞一般朝着前方奔去。只是山路转弯处已为积雪覆盖,那黑影如鹞子般掠起,身形一转便落在斜生的古松上。过了片刻,半山间才又有三人匆匆赶来,为首一人身形矮小,见了那黑影便焦急道:“双澄,怎么停下了?”
“前面山路都被雪堵了,不过对面山谷间的瀑布结了冰,我倒是可以借助冰棱攀援。”双澄悬着双腿坐在了枝桠间,又望了望对面悬崖间崚嶒晶莹的冰柱,“三位哥哥,你们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矮个子望着那倒悬半空的冰柱,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直娘贼,原本探好的路全被这场大雪给毁了!”矮个子身后的壮汉气得一挥胳膊,撞得树杈间雪落不止。矮个子忙宽慰几句,又上前一步道:“妹子最好先把那个盒子交给我,咱们分头跑路。你虽说身法好,可万一飞纵的时候把东西弄丢了,岂不是白忙活一趟?”
双澄微微一怔,晃了晃双足:“为什么要分开跑路,万一落单被官兵逮住,岂不是很危险?”
另一个年轻人按捺不住,啐了一口,“我看咱们这次是瞎忙一场!还以为包裹里有什么金银珠宝,结果就一根干巴瘦的人参,也不像是什么好货!”
一旁的壮汉不禁皱眉:“闲话少说。双澄,赶紧把盒子交给老二保管,等到了山外的村子再汇合到一起,难道我们还会吞了你那一份不成?”
双澄努起嘴儿,不由自主地往肩头的包裹摸去。矮个子连笑数声:“双澄,咱们也算是好兄妹了,这几天来一起喝酒吃肉,岂不快活?!你说要寻你爹爹,咱们不也是尽力帮忙,怎么到现在还信不过彼此了?”说话间,便要去抓双澄肩头的包裹。
“啊呀!”双澄忽而一指山下,叫道,“糟了!”
那矮个子一愣,只以为她是在故意耍诈。可年轻人亦指着山路直喊“不好”,矮个子侧脸一望,果见长长队伍迤逦而来,明晃晃的火把照亮了阴暗山峡。
“官兵来了!”矮个子惊呼一声,急于要将双澄肩头的包裹抢到手里。不料双澄往后一倒,竟借力翻纵,跃出悬崖,只一手攀在古松上,身子在半空晃来晃去。
壮汉一把推开矮个子,抓住双澄手腕,急切道:“快过来!要是被他们发现,可就真的来不及了!”
“大哥别怕,我替你们引开官兵!”双澄说罢,发力往外一纵,反身便往不远处的山岩跃去。壮汉情急之下伸手却抓,却只将她束发的青帕扯了下来,霎时间她那长及腰间的乌发倾泻垂落,在夜风间飘飞如梦。
“盒子!盒子!”矮个子急得顿足,却被壮汉一把抓住。“先避开官兵再说,走!”壮汉扯住两人,返身就往深山里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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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澄足尖一点山石,腾挪间便跃上了山崖。再朝古松处望去,只见那三人已奔向山中。只是这一分神之间,山道上已传来叫喊:“那边是什么人?!”
双澄一回头,见那疾驰而来的队伍已停在两山之间,当先之人高举火把朝着这边厉喝。她握紧了肩前布带,左袖间射出一道银光,细链飞缠上对面山崖间的古树,她便纵力腾越而去。
夜风中,她的身姿轻巧如燕,倏忽间穿过长空,纤腰一拧,手指已搭上古树枝干。孰料那山道上的官兵首领一声令下,竟有无数利箭破空袭来。双澄急忙攀住枝干飞身闪避,饶是她身法极快,也有几支利箭贴身穿过。她只觉腿畔阵阵刺痛,情急之下也顾不得别的,用力纵上山峰,背着包裹便朝暗处奔去。
她在早些时候已与义兄们查探过此地情形,九龙峡范围极广,共有九道峡谷,其中瀑流深泉数不胜数。而近日来气候严寒,今日一场大雪更使得许多山道成了绝路。唯有那西北方向的龙女峰通往峡谷外的山村,且灌木丛生,倒是避难逃亡的好地形。
远处的马蹄声与喊叫声混杂在一起,使原本寂静的山岭变得喧闹不已。腿上的伤痛越来越严重,想必是刚才那些飞箭划破了肌肤,她忍着痛躲在山石后往下张望,狭窄的山道间火龙起伏,一列官差正往这儿急速追来。
她迅速撕下腰带在伤处裹了一裹,手腕一翻便挽起披散的长发,蹙眉撑起身子,飞也似地掠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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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邢州通判已率领人马去追击那人了。”护卫首领俯身在马车边说道,“依照陈都校的说法,先前出现的那个人,无论从身法还是体型来看,都应该就是之前夺走丹参的盗匪。”
“单单只追那一人去了?”车中人淡淡道,“若他只是使了个金蝉脱壳之计,身上背了个空包裹,却将丹参交予其他人带走。你们将大量人马集中于他一人身上,到时却容易上当。”
护卫忙道:“属下这就叫徐茂钟再带人去搜山。”
“你先叫他与陈溯一同过来。”
护卫应诺而去,片刻后,徐茂钟与陈溯分别来到车前。“徐知州,速命人将这蟠龙岭可通往其他山岭的道路全部封锁。”车中人道,“夜黑风急,我们虽有兵马,对方却在暗处,极容易趁乱躲进深山。如若盗匪在情急之下将丹参抛进山谷,我们要想找到就更是艰难。”
“遵命。”徐茂钟随即叫来手下吩咐。陈溯见状,连忙道:“臣也想去搜捕那山匪,不如让徐知州留在此地保卫殿下安全。”
“我还有些话要问你。”车中人说罢,徐茂钟便急匆匆率兵离开。陈溯愣了愣,试探道:“殿下有何吩咐?”
“你先前遇到了多少盗匪?他们又是从哪座山岭下来的?”车中人不紧不慢问道。
陈溯拧了拧眉,愧疚道:“他们是从两侧山上杀下来的,因事出突然,臣并未看清人数,但……应该有好几十人。而且两侧山上还有滚木砸下,只怕更多的人躲在山间,并未露面。”
“知道了。”车中人言毕,轻轻敲了敲车壁,护卫上前后问询了一句,便命车夫将马车调转了方向,朝着路边行去。陈溯不明所以,只得跟在后面。那马车行至散落圆木的一侧方才停下,护卫手举火把站在一侧,另有人上前打开车窗。车中的人借着火把的光亮看着四周,陈溯站在背后,却看不到他的样貌。
“圆木只有三四根,其余的皆是碎石,山上真有那么多人?”车中人撩起帘幔,袖口的玄黑貂绒在火光下浮着微光,又浸着清寒。
陈溯心头跳了跳,强自镇定道:“殿下,当时臣处于混战之中,许是推测有误了……”
“若是有几十人,这雪地上的血迹与厮杀痕迹应该更多才是。”车中人似乎望了望陈溯,“适才在来的路上,我已再三问过徐茂钟,他声称邢州山匪头目已在大牢里关押了数月,明日我就可以亲自提审。我倒不知,这区区九龙岭中,到底藏有多少人马,能将河间府的马军打得一败涂地?”
陈溯越听越心惊,手脚一阵阵发冷。此时又有一人提着黑黢黢的器具来到车边,低声道:“殿下,士卒们在道边找到了这些。”说罢,将手中东西送进了车窗,还有意无意地瞥了陈溯一眼。陈溯看那人眼神不善,不由往后方觑了一下。却见先前还在山道上等着他的部下们不知何时已被带到阴暗处,四周皆是马队护卫。
“陈都校。”车中人忽而发声,说不出的冷峭,“追捕盗匪的事情我已交由徐茂钟去办,东西在他邢州地界被劫,他自然有摆不脱的干系。只是你奉命送交,却在半途出了岔子……”
陈溯听他话语中丝毫不带宽宥之意,急忙下跪道:“若是殿下准臣带人进山,臣定当不顾生死,势必将丹参夺回!”
车中人冷冷道:“如此急着要亲手夺回丹参,只怕还有别的心思吧?”
陈溯呼吸一滞,但听那人道:“你那些手下虽身上都带着刀剑之伤,可除了那姓黄的虞侯之外,个个都未伤及筋骨。莫非盗匪与你们交手之时还故意留了仁慈,只划出些个血口,却不往要害处落刀?”他顿了顿,又从车窗中抛出了几件硬物,重重砸在了冰雪中。
陈溯惊得后退一步,却见原来是几把劲弩,但布置奇巧,中间以机簧相连。车中人道:“这种劲弩底下有座,只消安在石缝之间,仅凭一两人便可操控数十支弩箭同时射出,你身为马军副指挥使,只怕也不是不知。且东西已被夺走,机关却还留在此地,这做派倒不似盘踞的山匪所为,更像是得手即走的飞贼……”他话说至此,话音略微提高几分,“陈都校,我倒想问问你,那丹参,究竟是被人夺了去,还是你与飞贼里应外合,有意做出一场戏来演?”
汗珠从陈溯额上不住流下,至此,他再也支撑不住,伏倒在雪中颤声道:“臣,臣万万不敢!实在是那飞贼出人意料,身法之快是臣从未见过的……臣怕说出真相会令殿下恼怒,才想将罪责推一些到邢州知州身上,还请殿下恕罪!”
“出人意料?”车中人冷哂一声,“我看当真是奇耻大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