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 【CXXV】
我们一直温存到傍晚,弗拉维兹才离开。我从那天起开始装病,等候他的消息,几天后,我从食物里发现弗拉维兹给我的一个纸卷。
我躲在被子里才敢打开。那竟然是几句拉丁文书写的罗马情诗,我幼时他曾教我诵读过的那些,笔迹一如当年那样优雅俊秀,透着恣肆浓郁的情意。
眼前忽然就浮现出两片薄艳湿润的唇,扬着一撇极好看的弧度,吐出的语句字字蚀骨灼心。
甚至顾不上琢磨其中暗含的讯息,我头晕目眩的闭上眼,沉醉的亲吻那皱巴巴的纸卷,仿佛一个十几岁情窦初开的小子,心里跟淬蜜一般。
———尽管我也没多大,但到底是个父亲了。
但当然,弗拉维兹不会单单给我写情诗。
幼时他曾教我怎样从山后那些墓碑上读出亡者们未曾向世人吐露的隐秘,我便用这办法拼凑出他向我传递的讯息。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一个寻常的夜晚,阿尔沙克给我捎来了伊什卡德提供的一张宫廷密道地图,上面用红线做了些标记,这足以让我策划出一条完美的逃跑路线。这历史悠久的古老王城里居住过帕提亚王族,在被击败时,他们就曾利用这些密道逃跑,一路逃进大漠。
这令我既感激又意外。我未曾打算向伊什卡德求助,我绝不愿他因我而渎职,失去荣耀与重职,落得这样的境地,这也许是我唯一回报他与养父的方式。
但伊什卡德远比我更加固执与重情重义。
“他说过他永远把你当作他的弟弟,当你有难,他绝不会袖手旁观。”阿尔沙克说这话时,眼里藏着掩不住的酸意。
我只好诚恳地说抱歉,托他感谢伊什卡德。
阿尔沙克盯着我看了好一会,然后撇撇嘴,噗嗤笑了:“‘抱歉。’你有时候真不通晓人情,硬邦邦的。说实话我一度很讨厌你。”
“那你为什么愿意帮我?”我反问。
“不知道,也许因为我也盼望着你离开。”他想了想,笑盈盈的回答。
我哑口无言了一会:“有什么我可以为你做的?”
我一直认为世上不存在无条件的信任,除了血缘关系与生死之交,尤其是阿尔沙克这样一个曾被我们劫持的人质。如此以德报怨,已让我感到不可置信。我的世界很长时间以来人与人的关系与野兽猎场无异。杀,或被杀。除了军团成员以外,结识的每一个陌生人可能都是我们的刀下亡魂。
但阿尔沙克不一样,他异常柔韧,像流质一样能在任何地方生存,他好像活得没有形状甚至没有棱角,却永远只朝着自己向往的方向流淌,尽管有些曲折。
但就连伊什卡德这种固执如磐石的人也被他侵蚀出了沟壑。
他耸耸肩:“如果你能教我怎么逗伊什卡德笑。”
这是个十足的难题,我再次哑口无言。
“开个玩笑。”他歪了歪头,看了我很久,“如果我说我乐意,你是不是会很不安?好吧,我很欣赏你,这算是理由吗?我始终希望我能活得像你一样勇敢,像刀尖一样能剖开命运的掌控。”
我也笑了一下:“我不勇敢。至少现在,不了。”
几天后,一个宦官传召我去国王那里,我知道将要参加一场特殊的仪式。那是为我的父亲举行的招魂祭典。
传闻招魂是禁忌的黑暗巫术,会打开唤醒恶神安格拉,引发毁灭世界的灾难。波斯古经里圣王詹姆希德就是因为使用了招魂术,结果遭到蛇王哈扎克的刺杀而死,人间生灵涂炭。我只知民间有些邪教徒敢隐秘的这样做,从未有王室成员会去触碰。一旦招魂仪式失败,黑暗将会反噬招魂者,将其吞入冥府。
这让我几乎怀疑我的叔叔是疯了。
经过高塔时我望向上空,尖尖的塔顶直贯入一片遮蔽月轮的阴霾里,似一只探出的手,要穿透它触及遥远的天穹。
假使我的父亲的灵魂还被禁锢在那,一定是渴望解脱的。
只有活着的人,还不愿释怀。那执念如同皮肉相连的断肢,曾在时间的浸泡中被麻痹,最后被最干净利落的死亡一刀斩断,成了腐烂的疮疤。
散发着恶臭,也撕心裂肺的疼痛着。
疼得令人发疯,所以想尽一切办法也要将伤口缝合起来。
这感觉我何曾不懂。但假如招魂术真的有效,我希望别成功。我希望我的父亲能逃离他的痛苦,与我的母亲在天国重逢。
仪式在王室的禁苑里举行。华美的陈设被收拾一空,铺上厚厚的一层红色朱砂。四面的孔雀石柱也被刷上深色涂料,黑色的纱布悬挂在柱子间随风飘荡,将壁灯的光芒也遮蔽。放置藏品的地方都换成了三脚香炉,里面燃烧着印度焚香,四周烟雾弥漫,阴森幽暗,宛如幽冥之地。
祭司们披着黑色的斗篷,在门口朝拜月神,却与拜火的姿势截然相反,身体后拗,仿佛要折断脊背一般。天空中划过乌鸦的喊叫,不可名状的寒意从脚底升起。我摸了摸袖口里镣铐的钥匙,意外的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从侧面的走廊里款步进来。
那人穿着一身祭司式样的衣服,长长的衣袍没过脚踝,半面隐蔽在阴影之下,手里擒握着一个星盘,眼尾挑起一抹诡谲的笑痕。那是一张恶梦般的脸。
我的血液凝固,体温降到冰点。
这一刻我骤然明白,想要从这里全身而退,真的不是一件易事。
当年曾在波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沙赫尔维,回来了。招魂仪式会被国王接受,一定是受了他的唆使。
与他擦肩而过使我冷汗涔涔。我扫了一眼四周,禁苑周围守卫森严,伊什卡德也站在其中。与我四目交织的一瞬间,我窥见他眼底闪烁的不安,点了点头。
我拖曳着锁链走进去,通过禁苑里鹅卵石铺就的曲径,抵达尽头的观星台,一眼望见台中央横陈一个红衣黑发的人影。
我拖曳着锁链走进去,通过禁苑里鹅卵石铺就的曲径,抵达尽头的观星台,一眼望见台中央横陈一个红衣黑发的人影。
与他擦肩而过使我冷汗涔涔。我扫了一眼四周,禁苑周围守卫森严,伊什卡德也站在其中。与我四目交织的一瞬间,我窥见他眼底闪烁的不安,点了点头。
他静静躺在那儿。一动不动,似乎在仰望着头顶的夜穹,却阖着眼。他戴了王族的抹额与头披,衣袍艳丽如血,红得惊心动魄。
风扬起他的发丝,有一刹那我以为他还活着。待走得更近,我才发现他的面颊涂满了防腐用的蜡,双颊深凹下去,显露出骨骼的轮廓。
我站在那,伫立了很久,望着这个将我带来人世,却未曾来得及以父亲的身份跟我说上一句话的至亲。有很多话要从喉头里溢出,颅内却是一片空白。我意识到我对有关他的记忆是如此少,少到我连悼词也乏善可陈。
“很快,你就能见到你的父亲了。”背后响起一声低沉的呓语,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被烫到似的退避了一步。
国王穿着一袭殡葬的黑滚金袍,目光径直越过我落在观星台上,似一柄锈蚀了的、血迹斑斑的铁钩,徘徊在我父亲的身上良久,又看向一旁。
“如果招魂不成功,沙赫尔维,我就将你亵渎王室的罪名处死,你将没有第二次机会表达你愿意效忠我的诚意。”
“我本就是罪臣,怎么敢再胡言乱语蛊惑陛下?”沙赫尔维走到我身边,身上散发的森森寒意令我汗毛耸立,“只要陛下肯按我说的做,我一定能将霍兹米尔王子从幽冥之境毫发无损的带回来。
说这话时,他的视线不怀好意的停驻在我的身上。
一定与我有关。
我扫视周围,想找到弗拉维兹的身影。我知道他一定蛰伏在暗处,等待最佳的时机实施他的计划。
仪式在祭司们的低吟浅唱中开始,父亲的遗物扔进观星台周围的圣火坛里焚烧。灰蓝色的烟雾聚而不散的笼罩着上空,在风中变幻形状,时而似兽群,又时而似人影。我被架着,推搡到观星台上,一个蒙面的祭司提着一把寒光必露的匕首朝我走来。要做什么?
我挣扎起来,如待宰羊羔被按在我父亲的尸首旁。正打算打开镣铐,但抬眼的一瞬,我注意到持刀人修长苍白的手指。擦过皮肤的薄茧似细沙拂过,使我立刻安心下来。他在,一直都在。我只肖相信他,全心全意。
匕首轻轻触碰我的手腕,却是反刃———划开的是他的手,鲜血滴在星盘之上,沿着槽口,淌在我父亲脸上。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担心地瞥了一眼沙赫尔维与国王,希望他们别看出什么破绽。
沙赫尔维正念念有词,一手抓着尘土洒在观星台周围,就像传统的波斯葬礼中的做法。风势逐渐猛烈起来,愈来愈大,头顶的烟雾形成一个涡流。
“万能的安格拉,请将渴望光明的魂灵还回人世吧,作为交换,你可以带走他的至亲,我已将这鲜活的生命献给您!”
原来他们是打算用我的命交换我父亲的命。在我明白这一点的刹那,父亲的身体忽然被一道狂风掀起,竟漂浮到半空之中。我的身体被一道急剧的风流向上卷去,什么也来不及抓握住,一双手在天旋地转之中将我牢牢拥住。
我的身体向下坠去,倒在观星台边缘。那漩涡状的风流竟向有意识的活物一样袭向沙赫尔维,一双手从烟雾里探出,那一刹那我隐约窥见一张熟悉的面孔。沙赫尔维连呼喊都没有发出一声,便被烟雾重重裹住。比我更诧异的是沙普尔,他近乎痴迷似的伸出手想要纵身一跃,但空中的漩涡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怔在那失神良久,失魂落魄地看着观星台上仍毫无声息的尸体,一动也不动,眼底空洞洞的黑,让人觉得那里面被彻彻底底的掏空了,什么也不剩下。
那一刻我觉得他与死者无异。我意识到我可以趁现在杀了他,但拔出刀时,终究没能刺进他的胸口,只将他击晕在地。
我想恨他,却只觉得他可悲可怜。但就作为一个国王而言,他并不该死。不可否认这个王朝是萨珊历史上最强盛的时期。
侍卫们朝我们包围过来,伊什卡德下令他们先去救国王,我知道他同时也在为我们争取时间。弗拉维兹拥住我的身体。我们站在观星台的边缘,底下就是护城河。他的眼睛被稀薄的雾气笼罩,似黎明将至的夜空,有微渺而令人无法抗拒的光亮。那是我这一生中最为之虔诚的信仰。
“害怕吗?”他微微眯起眼,带着那种惯有的蛊惑,声音在风中渺远而沙哑。
“不。有你在。”我摇摇头,他一手握我起我的手,将我用力的拽进怀里,仿佛飞鸟初次腾空般与我纵身一跃。
明明是向下坠落,却似飞向高空。我听见猎猎的风声掠耳而过,胸口里不可名状的动荡像在爆裂,从两个人的身体里各挣出一半羽翼,唯有相拥才能飞翔。
***
也许是因为招魂术失败的打击,沙普尔竟没有派追兵立即来追捕我和弗拉维兹。但波斯必是留不得了。我们在附近的驿站找了马匹,前脚刚刚离开泰西封,后脚就传来了封锁全城的消息。我知道,过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在波斯境内遭到通缉。
我们马不停蹄的顺底格里斯河沿路向西。
暮色暗沉,路上风沙很大,但没能阻止我们前行。夜里,我们抵达了一个看上去十分繁荣的古城。斑剥的界石上刻着这儿的名字,栗特,波斯语意为燃烧。这里是丝绸之路的枢纽,黄金与丝绸交易皆经于此,周边诸国以此致富。
望着散发着火光的城廓,我知道我们已经离开了波斯。这儿是亚哒人的地盘。我长吁了一口气,摘下头巾,将脸上的沙子擦净。
“弗拉维兹?”
背后久久没有回应,他的一只手还紧紧持着缰绳,一只手环在我的腰上,像是睡着了一般,手指很冰。
我的心里莫名地涌出一丝紧张,又唤了他两声,跳下马去。肩膀蓦地一沉,他栽下马来,落入我的怀里,双目紧阖,头巾摘下来,脸色苍白得骇人。一瞬间莫大的恐慌向我袭来,我忙低下头去凝听他的鼻息,一丝起伏也无。
心猝然坠入深渊,从指尖至双腿,每一寸都颤栗起来。我抚上他的脸颊,捏住他的下颌,口对口渡他呼吸,却听见耳畔一声轻笑。我猛地一愣,后颈被手掌按住,柔软干燥的嘴唇欺上,舌头贪婪地汲取我口中津液。
脑子里嗡了一声,我愤怒地甩开他的手臂,站起身来,盯着地上仰头一脸无辜的家伙:“你……”
“我口渴,所以昏倒了。”他懒洋洋的解释顺理成章,神态虚弱,由不得我有一丝怀疑。口吻是戏谑的,眼睛眯缝着,一眨不眨的凝视着我。
我气极了却又不忍跟他较劲,心一软就蹲下去,把他扶起。
他便倚着我,由我一手牵着马,让我几乎错觉跟着我的是个柔弱女子———如果不想他在床上是什么样。
这座以商贸闻名的古城很热闹,过往的旅人与商贩川流不息。我们相扶相依,走得很慢,慢慢融到人群中去,仿佛一对寻常又特殊的夫妻。
似乎恰逢什么隆重的节日,街上奇珍异宝的商摊玲琅满目,也有不同国度的艺人群聚舞乐,管弦丝竹声不绝于耳。成群的骆驼随旅队穿梭来去,驼铃发出悦耳的叮当声……这一切令我目不暇接。在我过往的十几年里,未曾有一日是这样游逛过集市,更不可能与弗拉维兹一起。
心里溢出甜蜜的暖意。我下意识地偷偷牵住他的手,侧过头去,便与他的目光堪堪交错,好像他不曾一刻将目光流放在周遭,只停留于我的身上。
像怕错失了哪怕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