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阕恨,蒂双生,天涯两隔莫问卿10(痛)
……谁?
她看着走近身前的女子,脑中一片空白,一种异样的情绪忽地从心底最深处涌起——可便是在这一瞬,薄萃拉起她的手腕,将那簪子递入她手心,再然后,一个反手,将那锋利的簪尖刺入了自己的小腹。
红色……好多红色…偿…
她听见了旁人的惊叫声,手中这一刻满是温热而粘稠的液体,眼前仿佛也变成了一片红色…撄…
脑海中似浮现出了什么画面,仿佛某月某日,也有人这般执着利器刺入女子温软的身体……
再然后……她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彷如……往事重现。
……
“哗啦——!”
羲清宫里陡然响起巨大的声响,是元羲国主在听闻来人报信后,径直便掀翻了面前的御桌。原本山堆一般的奏折散落八方,连带砚台也四分五裂,朱红的砂溅射一地,鲜血一般怵目惊心。
此刻正是议政之时,殿上所有人却都骇得大气也不敢出——他们从未见过当今天子如此的震怒,仿佛毁天灭地亦不足以平息半分一般。
也是……心尖上的女子才刚刚从鬼门关捡回性命,大病初愈身体正虚的时候竟又被人刺成重伤血流不止,教他如何不惊,如何不怒!
而下个瞬间,那道高高在上的白影便已夺门而出,脚步依然沉稳,面上的冰霜却似已凝聚千年,万古不化。
凉牙朝身边辛夷眼神微妙地看了一眼,老实讲,他心里是有些窃喜的,他心知那汧国妖女别有手段,一般的进谏动摇不了君王的心——可如今,是她自己犯下大错,触了底线,却还如何有活路?
然而,从搭档的面上,他却看不到半点喜色,不由得怔了怔。
可辛夷什么都没有说,这位以心思缜密出名的御前士此时心情似乎与那名君王一般沉重,只是面色凝重地回扫了他一眼,便一声不吭地跟在了主子身后。
前行的方向自然是凤栖宫,这一次羲王似是惊怒到了极点,连往常的忧虑也半分都不见,唯有周身气压骇人得可怕。一路踏过的地方都凝结成冰,慑得路遇的侍从噗通噗通下跪,陷入死一般的沉默,生怕一出声便招来了圣怒。
玛瑙守在凤栖宫门口,远远见那道白影过来,便努力挤了挤眼泪,想上前哭诉那名妖女有多可恨,可来人压根儿就没看她一眼,彷如一道冷风扫过,玛瑙打了个寒颤,那道白影便如鬼魅一般已朝着内室去了。
卧房门口的侍女也纷纷变色,一见来人,立马将门打开,羲王跨门而入,屏风一绕,眼前便见薄纱笼罩的凤榻之上,面比纸白的女子正紧紧蹙眉,合眼气若游丝地躺在那里。
“都下去。”
伏尧半晌没有吭声,然后便下了这般的命令。
哪里还有人敢提半点异议,所有的随从,包括锦衣淇玉与弥姨,都顺从地掩门而出。
屋中依然熏烟袅袅,是一种好闻的让人安心的味道,然而此刻却似失了效,来人面上的冰霜不曾融化半分。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声音也是冷冽的,平素的温柔与怜惜此刻皆荡然无存,仿佛此时还能这般心平气和地说话,便已是最大的温柔了。
这似乎是第一次……他以这般的口气朝她质问。
床上人沉默了许久,才缓缓睁开泛红的眼,看向他,“你不问我好不好么?”
“你自己安排的局,自然会有轻重。”
他回道。
于是女子的面色便有了些变化,她定定地看着他,眼里仿佛生出了些恨意,“……你竟……一点都不疑她。”
“她不会做这样的事。”
伏尧淡淡道,“而你也该知道,我不是愚蠢的人。”
薄萃咬唇,而后冷笑,“我当然知道。”
“你想要的,我满足你,我不会再见她了。”
“可是——绝不允许有下次。”
说完这些,白色的身影便已转身而出,仿佛一刻也不想在此地多留,不过啪一声,他所有的气息便一道消失在了厚厚的门后。
床上锦被一下被攥成漩涡,长长的指甲仿佛要刺入美丽的绣纹里一般,然后,便响起了再也无法忍耐的咳嗽声。
“娘娘!”
弥姨闻声急忙进来伺候,可床上人却咳得愈发厉害,一声急似一声,满头泛乌的发也随之颤抖。而当捂着唇的手再松开时,手心便见了血色……
这不是第一次咳血,只是这次,却再没有那温润如玉的男子慌慌张张地上来扶住,一脸忧心如焚。
没有了……
又或许……这份怜爱她从来就没有真正获得过。
一切……都是假的。
他所给与的温柔,从最初开始,就已不是真的……
或许他曾以为那是真的,遇见那名少女之后,才发现错得离谱,假得可笑。
而更可笑的是,他心心念念的女子,却从未真正享受过他的温柔,可得到他的她,却从未占据过他的心……
“弥姨……”
她眼中泪忽然大滴大滴地就落了下来,“我好恨……”
她从第一眼便爱上他了,不惜违抗一切嫁给了他,守护着他,甚至为他搭上了寿命,可为什么到头来……才发现不过是一场虚无。
“等那女人死了便好了。”
弥姨拍着她后背道,“至少她不在了,他想给什么都给不了了。”
……
“陛下……”
自打凤栖宫出来后,最前方的白影一路便再也没说过话,一行人跟在后面战战兢兢,连声也不敢吭。
凉牙面色犹为微妙,此刻他也终是明白辛夷不善的面色是为哪般了,他从来也没见过这位以痴情著称的主子只在凤栖宫停留如此短的时间,仿佛进门后只是说了几句话,探病便结束了……
这是……小两口发生争执了么?
可按照平日,王后病体如此虚弱,主子只会一昧忍让才是……究竟是王后说了什么,才会让一向宠溺爱妻的主子如此绝情拂袖而去?
而且……出门后的主子也很不对劲,一路只顾往前走着,没个方向,而这路,显然……也不是回羲清宫。
然而他这一声呼唤,却终是把前面人唤得一怔,羲王停下脚步,看了看四周,看着这熟悉却有些陌生的周遭,仿佛是才缓缓回过神来,知晓自己身在何处。
“陛下……是想去哪?”
凉牙大着胆子又多问了一句,“再往前……可就是宫墙了。”
羲王沉默了,良久,才苦笑一声,“那……便回羲清宫吧。”
那并不是他想去的地方,也许随意走走会更好些,可是……又能去哪?
最想去的地方却不能去,王宫虽大……却连一处可松心的地方也没有。
就像这天,这地,广袤无边,却容不下他的存在……
“刺伤王后的罪女此刻还被关押在锁天牢,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辛夷冷不丁地插上一句,凉牙吃了一惊,连忙扭头看向这位素来冷静的搭档,却看见他面上前所未见的凝重与冷冽。
羲王没有即刻回答,好一会儿了,才缓缓道。
“她敢犯下这般的事,便……继续关着罢。”
……
“是么……”
锁天牢中,阴暗潮湿,在听完探监人的话后,一个低哑的女声说道,“他这般说了么……”
“是啊!你说可气不可气!”
栏杆也无法阻绝小侍女四溢的怒气,“虽然刚好是被挡住了些,可奴婢也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分明是王后她自己握着主子的手刺伤自己的!怎么就能这样诬陷主子你呢?!”
“陛下不是一向英明果断,这么大的事,怎么就能听信王后一面之词,不派人好好查明真相呢?我就不信所有人都是瞎子没看清楚!”
“因为……不需要查啊……”
牢中女子低低道,“他知道我不会做这种事,所以不需要查。”
“……他知道?”
翡冷吃惊地瞪大眼,“如果陛下他真的知道真相,为什么还要这样对你?”
“就是因为他知道,所以……才只是把我关起来而已。”
听得这回答,翡冷更是困惑,刚想多问,外面却响起一声通传,“太子殿下驾到!”
话音未落,便已有一小小的身影气势汹汹而来,“妖女!你竟敢伤我母后!”
翡冷大惊,连忙一个挺身将兮予护在身后,“殿下!我家主子是冤枉的!”
“滚——!”
瞬哪里听得进去,一脚踹在肩头将她踢翻,然而当翡冷倒下,露出身后那个清瘦的身影时,他却不由得呆了一呆。
……她瘦了好多。
原本便瘦削的身形看来更加单薄,她躬身抱膝坐在一团乱草上,长发散落,面色憔悴,虚弱得仿佛摇摇欲坠……
最让人心疼的是那一双眼眸,连续多日的彻夜难眠,让原本好看的卧蚕下方都泛起了乌紫……原本黑白分明纯澈有神的眸子,变得黯淡无光,仿佛连准星也失去了……
“你……”
他本来满腔怒火怨恨,见得她这模样,竟瞬间烟消云散,只觉得心里揪疼揪疼的,什么狠话也说不出了。
最后声音出喉,已变得沙哑绵软,还带了几分无奈,“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不是我。”
兮予摇头,信者信,疑者疑,她不是很愿意为自己辩解,可瞬她是喜欢的,便还是说了几句。
“可是!她们都是这样说的,母后也是这样说的……”
瞬握紧了拳,他也很不想这样怀疑她,可是……
“我还是那句话。”
面前女子看着他笑,彷如初见时一般恬淡,“你是信我,还是不信我呢?”
“本殿……”
瞬咬牙,将拳心攥得生紧,然后最后,他将脸别至一边,“信你……”
“母后她……确实有可能做得出这种事的。”
似乎在说一件难以启齿的事,瞬神色有些痛苦,“所以,你也不要怪她……她是太爱父王,怕你将他抢走了……”
“恩,我知道。”
听得这句,瞬抬起了头,目中露出一丝感激,可随后,他犹豫了片刻,才很诚恳地望着她说道,“所以……你可以不要让她为难吗?”
“她的病,是因为救父王才得的……她付出了一切,所以才这么害怕父王被抢走的……”
兮予怔了怔,而后,才苦涩道,“这样么……”
这种事,那个人从来也没有告诉过她呢……
他对薄萃无条件的溺爱与纵容,她其实也隐约猜过几分,原来……当真如此么。
“其实……”
瞬仿佛想到了什么,耳根忽然有些红了,他踌躇了很久,才似下了很大决心般抬头看向她,“如果,你是想当王后的话,不一定非要当父王的王后呀。”
“本殿是储君,以后也会登基为王的,你现在让一让,等本殿长大了,就让你做本殿的王后,好不好?”
“噗……”
翡冷险些便笑出了声,连忙将嘴捂住,眉目间皆是哭笑不得。而兮予听得这句,也不由得呆了一呆。
“傻孩子……”
她伸出手,隔着栅栏抚上瞬的脸颊,看着这张粉嫩嫩的,与那人有几分相似的面容,心里像吞了千万根针一般刺痛。
然后,双手都伸了出去,将眼前这小小身躯紧紧搂住,即便有栏杆无情地阻隔着无法紧贴,可只拥抱着这小小的“他”,心里的大洞仿佛便能被填满一些似的。
她真的好想他……
他说,无论他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她要信他,所以她信了。
可这不代表她不会难过……
他有苦衷,她知道,他的难处,她会理解,因为爱他,所以什么都能体谅……
可是……他又是否明白,她的痛苦?
“你想知道,阿尧他真正爱的人……是谁吗?”
她终于明白薄萃那一句是什么意思了,血淋淋的答案摆在眼前,本质并不一样,却依然让她前所未有地绝望……
若他不信她,怀疑她,那的确令人失望心寒,然而误会可以消除,怀疑可以解释,他信她,不疑她,可依然选择了这样做,依然什么都不肯说,他一直所执着的东西,不会因为她的努力,她的包容,甚至她的痛苦有半点改变——那才是一种更深入骨髓的无力与绝望……
他一定不知道她有多在意他,多需要他,才能狠得下这份心,这样放着她一个人吧……
她好痛……整夜佝偻着蜷缩在床角,泪水什么流下,又什么时候干了,都不知道。
只想昏睡过去,却心中揪痛难眠,可就算好不容易睡着了,醒了,一睁眼,脑海中最先浮现的还是他……无论多沉的梦境都无法将这思念割断,心的伤痛,如附骨之疽,无力摆脱半分……
她突然好想躲起来……去一个他不会知道的地方,忙一些她喜欢的事,假装回到从前,还没有遇见过他,会不会……就没那么痛了?
“大人……我们不进去了么?”
监牢门口,一个童音小声问道。
而他身旁,攒一身绣球花的男子已在此默立多时,仿佛挣扎了很久,最后却选择了转身离开。
“我们……去羲清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