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第一百零六章

虽然记忆很模糊,但是我记得,自己半大不大的时候,曾经生过一场大病。

那时候,我哪里都不能去,只能窝在南斗宫小小的床上,望着低垂的帐顶,听着外头热闹的人声。

冷清的房间,冰凉的被褥,还有身体说不清到底是哪里传来的疼痛,这些都深深地烙进了我记忆。

那段日子里,老司命似乎忙得没了边儿,一连几天也很难见到他的面。大约是觉得我实在是可怜,每次他来到我的病榻跟前,都会端着一张如丧考妣的脸,就好像对我做了多么多么惨绝人寰的事一般。

大部分时候,我都只是撑着晕晕沉沉的脑袋,沉默地望着他。

我也常常会问他,“大人,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出去玩呢”

每当这个时候,他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说起来,小时候的我很聪明也说不定。那时,我竟然隐隐地感觉到,自己可能活不久了。

看破世事得太早,兴许也不是什么好事。

因为那段时日里,就算看到老司命的脸,我也依然觉得分外的寂寞。就好像这世上所有的灯火全都熄灭了,只剩下我床边的一盏,在风雨里颤颤巍巍地摇晃着,似乎下一刻就会熄灭。接着,眼前就会陷入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然后某一天,伏鸢来了。

他说,他来报答我的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是什么,那时的我似懂非懂。

他说,就是我救了他的命,所以他要来救我。

然后我就在想,那一天,如果我没有掉进天河里去救他,他真的会死吗

不过,恐怕是怕知道答案吧,这个问题,我终究是没敢问出口。

现在想起来,伏鸢居然也算是在南斗宫住过的。他会坐在长长的帐幔下头,用一种轻松的语气,给不能起身出门的我讲故事,当然了,他也会一脸无所谓地给道行浅位阶低的我端茶送水。而体会到自己是多么的三生有幸,就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伏鸢的故事里,我听说的第一个人,就是白泽。

伏鸢说,白泽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我问,有多有意思

他说,大概跟阎君差不多吧。

那时候我还很傻很天真,居然稀里糊涂地认为,白泽也是个嬉皮笑脸,爱好四处蹦跶撒欢的人。

他还说,白泽是他的挚友。

我问,关系有多好

他说,也大概跟阎君差不多吧。

那时候,我便在心里默默地决定,以后一定要同这位和阎君差不多的神仙见上一见。不曾想,如今见是见到了,可伏鸢却已经不在了。

眼前白泽的脸渐渐地由氤氲到清明,又从清明到氤氲,兜兜转转好几个来回,我们也没人再开口。

断了一半的云桥立在他的身后,漫天的桃花纷飞,似乎将整片天空都染成了瑰丽的颜色。白泽遥遥地望着我,眼神一改往常的青涩,竟变得分外的深沉。就好像是深秋的夜里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雨,醒来的时候,便有一阵凉气扑面而来。

望着眼前判若两人的白泽,我忍不住在想。是不是从见到我的第一面起,他就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呢

“怎么问起他了”

他开口,声音在风中忽大忽小。

我握了握手心,决定说谎。

“我只是好奇。”

他不解,“好奇什么”

“老司命同我说,不管是刻意还是无意,天界的许多人,已经记不起这个名字来了。我想验证看看,到底是不是这样。”

白泽沉默了一下,忽地眯起了眼睛。久违的少年气会回到了那双清澈的眼眸里,他一如既往地摸了摸脑袋,似乎有些局促。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

他的反应倒是让我有些措手不及,“等等,你相信了”

他一愣,“嗯”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我直想给自己一巴掌,可是说出去的话就像嫁出去的姑娘,就算悔得肠子都青了,姑娘也都已经是别人家的媳妇儿了。

深吸一口气,我抬起头,眼神无比的坚定。

“我要用流年晷回到过去,去救伏鸢。”

他回望着我,眸子越睁越大。桃花瓣纷繁撒下,落在他的头发上,他的肩上,他却毫无所觉。

这一个决定,到底会让多少人说不出话呢

如果已经不在的伏鸢知道我要这么做,又会是怎样的反应呢

这些,我都不愿意去想。

我只知道,我要救伏鸢,从一开始拥有流年晷,我就只是想救伏鸢。

仅此而已。

“你可能会死哦。”

白泽凝视着我,口气虽然轻松,听起来却全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我知道。”

他停顿了一下,“所以你是在告诉我,你愿意为了伏鸢搁下一切吗”

我笑着摇头,“不是,原本我就搁不下,现在,我搁不下的似乎越来越多了。”

他仍旧紧盯着我,却没接话。

“所以我绝对能死,也绝对不会死。”

白泽到底被我说动了,但他具体是被我的那句话说动的,直到很久很久的以后,我都没能想清楚。恍然中,又想起伏鸢曾经描述他的话。

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有多有意思呢

大约就和阎君差不多吧。

我猜想,伏鸢恐怕也觉得,他还有其他方面跟阎君差不多吧。就比如说,明明两人看起来都过得稀里糊涂,心里却又好像比谁都通透,偏偏藏得又比谁都深。

这样的人,约摸就是凡人常说的“深藏不露”了。

这么说来,伏鸢也是个深藏不露的人。

虽说自小就认识他,可一直到最后,我都无法准确地向别人描述伏鸢这个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性格是什么样的,喜欢什么样的事情,没事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

这些我通通都不知道,我所认识的只是那一个他愿意给我看到的伏鸢。

那是一口一个“救命恩人”叫着我的伏鸢,也是一个会在我病得一塌糊涂的时候愿意用温水给我擦脸的伏鸢,还是一个去凡间经历情劫,却永远没能回来找我的伏鸢。

我的红线明明是那么美好的东西,最后,却变成了伏鸢的断魂刀。

这一切……

我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晦暗的夜色,望着在纱帐般的云彩里游移的假月亮。盛汤司们盛汤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来,一同传来的,还有忘川河上静谧的划水声。

这一切,我都一定能挽回的。

“咯咯。”

冷笑声猛然响起,昏昏欲睡的我霍地睁开了眼睛。

房间里空空荡荡,除了被夜风撩得起起伏伏的帐子和窗外抖抖颤颤的空枝,没有任何活物的痕迹。

“你会死的哦。”

白泽的声音近在耳边。

我惶然回头,那张冷漠的白色脸孔几乎要贴上我的脸颊。

“丫头,谢谢你。”

画面一转,眼前变成了伏鸢的脸。他的长发铺在两边,漆黑的眼睛没有一丝的光亮,就像是两口干涸的枯井。

我霍地坐起身。

夜半的凉气蜂拥而上,冻得我硬生生地打了个冷颤,这才清醒过来。

“叩叩叩。”

兴许是我好久没被噩梦困扰,听到这阵清脆的敲门声时,我竟然如惊弓之鸟一般,猝然回头,惶恐地望向门外。

一个清晰的人影倒映在窗纱上。

“婆婆”

是殊七。

悬着的心骤然落地,我长呼一口气,发凉的手脚这才慢腾腾地回暖。连着咽了好几口口水,我才开腔问道:“什么事”

外头的人沉默了一下。

“没什么,只是属下做了些吃的,不知道婆婆有没有兴趣”

踌躇了一下,我随口应了一声,便七手八脚地穿上外袍,开了门。

要说殊七,其实我好像也有好一段时日没见他。如今大半夜的在门口看到他,不知怎么的,我竟觉得他有些不同,若非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却又偏偏说不出来。

孟婆庄的红纱灯百年如一,洒下来的烛光却是夜夜不同,就像今晚,这烛火就显得分外的迷离。约摸是入了秋,忘川河上的水汽又重了一些罢,今晚满院的红影都好像被水浸染过似的,似乎用手一碰,都能晕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殊七就立在这涟漪里,微笑地看着我。

“丫头,谢谢你。”

熟悉的声音再次重现,我心头一颤,一双眼如同长了钉子一样,牢牢地盯住他。

“婆婆”殊七不放心地看着我,“出了什么事吗”

他背着光,身后的月光和红纱灯交织在一起。那张我看过了无数次的脸,我竟然一时想不起来了。不管怎么想,眼前出现的只有伏鸢的脸。

他有细致的眉眼,还有温和的眸光。

“婆婆”

我猛地回神,窘迫地移开目光,“没事,只是想到了一位好久不见的故人。”

“既然好久不见,那就去见见吧。”

我抬起头,望着眼前隐在黑暗中的脸,重重点头。

“嗯,就快见到了,快了。”

不过,在见到伏鸢之前,我还有个人不得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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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婆也是蛮拼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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