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我没说不可以。」青姥姥笑道。
黎蔚海同样回以一笑,站起了挺拔的身子,缓缓走出去,临跨出门之际,身后忽尔传来青姥姥的叫唤。
他停步,在原地侧过身,一手握在门框上,瘦长的背影添了一份冷肃气质,那是过去的蔚阳没有的。
青姥姥含笑问道:「可还记得当初你对我承诺过什么?」
黎蔚海眸光一抬,对上青姥姥审度的视线,脑中浮现初次见到她的情景那时,他人在飞往台湾的航班上,隔着一个走道的位子上,坐着一个身穿旗袍式花色长洋装的老女人,正是青姥姥。
他闭紧双眼,单手撑额,垂落的发丝掩去了视线。
「你,想见她吗?」
初时,他只听见身旁传来上了年纪的女人声嗓,沙哑而低沉,却不曾细听内容。
他已疲惫不堪,几近崩溃状态。
「……孟思瑜为了你,已经死了两回,你可知道?」
他的心头一震,骇然抬眼,循声望去,却见走道另端的位子上,花色古衫的老女人,手中薛斗不离口。
飞机上禁烟,她怎么……
黎蔚海皱眉张望,赫然察觉,头等舱中除了他与老女人,再无他人。
「你是谁?你认识思瑜?」缓缓拿开撑住额际的大手,他瞪着旁若无人抽着烟的老女人。
「我不只认识她,我更认识你。」青姥姥含笑凝睇。
黎蔚海眉头皱得更深,眼中升起警戒。「但是我不认识你。」
「你想不想知道,孟思瑜死后去了哪里?」
「你在胡说什么……」
「她为了你,已经死过一次。后来我给了她机会,让岁月倒流,她的生命再重新一回,可她依然孤独死去。」
黎蔚海浑身一震。这个老女人究竟是什么人?见她目光炯炯,神智清明,不像是丧失心智,但她说的话却超脱科学逻辑。
「女士,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黎蔚海神色微沉,试着与对方讲理。
青姥姥但笑不语,拿开含在嘴边的烟斗,朝着他所在的方向,呵出了一口浓白的烟雾。
黎蔚海攒眉,正欲斥阻,只见烟雾之中,浮现了一幕如水印似的清晰景象。
那画面太玄奥,深深震慑住他。
景象中,孟思瑜带着枯瘦苍白的面容,一身淡蓝色病人服,静静躺在雪白病床上,凹陷的眼眶印着未干的泪迹。
那一幕,彻底碾碎了黎蔚海的心。
「你大概不知道,她已经重生过一次。早在先前,一样的死法,她已经经历过一次,这次再被病魔折磨至死,已是第二次。」
「你究竟是谁?」黎蔚海的双眼赤红,平静而坚定的望向青姥姥。
「我是青姥姥,北燕王朝的祭司。」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不需要懂,你只须知道几件事。」青姥姥缓慢地伸手一挥,那雾气随即散去,孟思瑜躺于病床上的景象亦随之消散。
黎蔚海胸口一震,方才那画面早已深深烙印于脑海,至死难忘。
「她会一再因你而孤独死去,这是你许下的愿咒,所以她生生世世注定因你而死。」
「我不曾许过这样的愿……」
「不是现在的你,而是千百年前的你。」青姥姥语气骤沉,凶戾地打断他。
黎蔚海震愣。
「爱上你,注定成为她最终的死劫。」
「帮我,我想见她。」顾不得自己说的话有多荒谬,黎蔚海下意识认定,这个神秘且诡谲的青姥姥,一定能办得到。
「我便是来带你去见她的。你跟她的恩恩怨怨,过了千百年,也该有个了结,这是我所能给她的唯一怜悯。」
「那好,你带我去见她,立刻!」黎蔚海发急地站起身,来到了青姥姥面前。
青姥姥好整以暇地端详他,似笑非笑的道:「甭急,你想见她,可不是这么容易的事。」
她是来威胁他的?黎蔚海黑眸微眯,不假思索脱口:「你想要什么?」
「应该问,你给得起什么?」
「什么意思?」
「为了见孟思瑜,你愿意去死吗?」青姥姥目光尖锐如刺,声嗓厉刻。「如果只是出于愧疚,那就别见了,你应该也舍不得死。」
「你是说,我得去死,才能见到她?」
「不错,正是此意。」
黎蔚海眸若镜海,面色端肃,道:「我愿意。」
「为什么?就因为内疚?」
「不是。」
「那是为了什么?」
「我欠她一句话。」
青姥姥发出刺耳的讽笑声。他欠孟思瑜的,何止一句话。
「你欠她什么话?对不起?」青姥姥讽刺地反问。
黎蔚海垂下眼,口吻悲凉地哑道:「原来我真正爱的人,是你。」
闻言,青姥姥敛起讽笑,抽了口烟,道:「你愿意放弃你拥有的这一切?金钱,权势,女人?」
「愿意。」
忽觉一阵白烟飘来,黎蔚海一怔,正欲抬眼,却赫然发觉眼前的青姥姥早已消失。
下一秒,他听见尖嚎声四起,所在的飞机正在下坠。
空难。
当这个讯息掠过大脑,他猛然睁开双眼,才发觉刚才他竟是作了个梦。
下坠,不停的下坠。自称青姥姥的老女人是真是假已无从考证起,唯独他眼前面对的空难,此刻正真实发生。
庞然的机身仍在急速下坠,氧气罩自动弹出,正在前方摇晃,黎蔚海闭上了眼,平静的面对死亡。
假使,死亡是唯一一条去见她的路径,那么他不介意走上一遭。
「黎蔚海,我完成你的心愿,可我也有条件。你若不能让她回心转意,那么你就得死,彻底的消失。」
「好,我答应你。」
下一秒,黎蔚海倏然睁开双眼,爆炸的火花迎面扑来,他全身被包围。
原来,由生到死,不过是眨眼一瞬……
【第十章】
近来,北燕王朝接连出了大事,朝中上下倶是不大平静。
新任东皇尚无着落,云中侯由辅政转为掌政,这是开国以来的首例,却无人胆敢有所异议,不只因为众人对前任东皇的荒淫懒逸痛恶深绝,更因蔚阳早已深得民心,朝中人心所归。
可蔚阳近日的作为却让众人惊愕连连,先是大刀阔斧的撤换左右宰相,后又颁布了几道新政令,更当着满殿百官的面,拂绝了百官的上谏,直言绝无可能登上帝位。
「北燕的祖训在前,东皇必定是荆氏血脉,本侯定会让祭司找出荆氏后裔。」
此话一出,朝中哗然,却无人敢再继续游说云中侯登基。
消息流传而出,北燕子民莫不赞道,今日的云中侯,乃是百世一出的忠臣,先是为民除去暴君,后又为王朝劳心劳力,却不求回报。
这些事,辗转流进了狩日阁,传进了孟思瑜的耳里,可她无动于衷,从不闻问,更不曾主动探究。
她将自己关在一座小小的院落,镇日守着那一方奇花异草,养着几只温驯的蛮蛮,偶尔才会出阁去见杜蘅。
她与杜蘅……终究没能走成,没法随他一同云游闯历。
她甚感遗憾,杜蘅却说:「日子还长着,能不能走成,可不一定。」
她苦笑,无言以对。怎么走?那人下了令,不许她与杜蘅离开皇城半步,杜蘅更被软禁于后宫。而她这情形,虽是出于自囚,却也与遭那人软禁没什么两样。
想想,她觉得可笑。过去,是黎蔚海一次又一次,自她身边离去,她甘愿傻等在原地,形同自愿囚禁。
蓦地,一阵脚步声响起,那熟悉的节奏,惊动了孟思瑜的心潮。
她缓缓睁开困倦的双眼,暖阳似一片流动的金沙,漫过了眼前,将园子外的那道人影镀上一层金光粼粼。
俊雅的眉眼,那内敛的狂狷,那冷漠的神韵,无一不是她所熟悉的。
黎蔚海缓步走近,灼灼黑眸凝视着被各色研艳异花淹没的身影。
尽管已非他记忆中的那张面容,可她回望的神韵,一举一动,与记忆中的毫无改变。
「思瑜,我们谈一谈。」他停在几步之外,不敢擅入。
这段日子,他饱尝了受她冷漠以对的滋味,她一昧的闪躲逃避,始终不愿与他说上一句话。
孟思瑜淡淡垂眸,随后又别开了脸,似没听见那般,兀自赏玩着手中那一朵芍药。
蓦地,一只大手抽走了怒放的芍药,她目光倏震,缓缓抬起,仰望着已走至身前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