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归去来
皇城夜里少了几分威严多了几许凉意,渗透着琉璃五彩瓦片反射的线条,时常将天包裹的像个牢笼似的,有几分铜雀台的意味,似在提醒外头正看着磅礴建筑的人,看上去越美越不可碰触。
人上了年纪就总爱回忆往昔,好像之前多不堪的都因为年岁增长变成了一幅值得入手的画卷,瑕不掩瑜。
司徒太后生平头一次主动去见赫连礼大概在他五岁,还留在他亲娘身边的时候。她差人趁着先皇狩猎,将孩子偷偷抱过来想看看他。心里不过是想要看看那个流着她丈夫血脉的孩子到底长成了什么模样。
让人给他沐浴净身之后,方才有人领他出来用晚膳,他穿着合身的素色衣裳,皮肤蜡黄,瘦的像是只剩下一层皮包骨一样,若不是亲眼所见太后那时绝不肯信,在天子居住的皇城中还会有人难看的好像个饿殍一样!
然而他看上去不管多么不好看,实则不过是个六七岁大的岁的小孩子罢了,见到吃的就一顿胡吃海塞,也不管肚子撑不撑嘴里还能否塞得下什么。
进膳的时候一边吃他还惦记着用另一只手死死的抓着身边的太后,再用一只手笨拙的拿起筷子来,眼神老在桌上到各色菜肴间游来荡去应该是看的有些眼花缭乱了吧,不知道该吃哪一道的样子,似是怕这些菜会突然长腿跑了似的,紧张之余还不忘看向司徒太后挤眼。
那时也不觉得这个孩子长大之后会变的如何怪异,只是刚好司徒太后第二个孩子就是那时候怀上的,有身孕的时候母爱总会泛滥的多一些。太后慈爱的伸手摸摸他沐浴之后柔软乌黑的头发,柔声问他道
“告诉本宫你想吃那一道?。”
他见司徒氏开口就跟着收回了张望的眼神。
“本宫是你的名字么?还是哪座我不认得的宫殿?这些菜太多了我就仅是看看,就觉得自己饱了,那这些吃剩下的能不能带给我娘亲去吃些?”
“你不认得我?”
“叫我来的公公说,我要见的是宫里最大的娘娘,可我看你并不老,而且看着比我娘亲还年轻些,可见公公说的也不一定是对的。”
他一脸阳光灿烂的说着,竟让司徒氏有些胸闷起来,有了孩子的女子不同以往,总是动不动就会有恻隐之心。
他准备偷偷抓菜塞进嘴里的手被司徒氏身边的宫女扯了下来,
“你这个没规没矩的野孩子,你作死拿手抓着吃了,我们皇后娘娘吃什么呢?真是个没教养的……”
因为宫女将他好不容易快送到嘴的食物弄没了,他就开始有些很是委屈,忽闪着眸子,两眼泛出泪光,可怜的样子都能让人落泪不止。
司徒氏没有责怪宫女,也没有骂赫连礼一句,只是默默握起他的手,教他拿筷子,他却怎么都握不稳,只是眼巴巴的望着不远处美味的各色菜肴,却不再说什么。
过了会儿,见他笨的厉害一时半会儿怕是教不会了,便也只好作罢。索性端起碗来屈身前去喂他,这种时候实在顾不上什么身份地位之说的,能想到的也只是面前的小孩子不能饿着肚子回去,这么简单的道理。
他需要人照顾,实际情况却是他的娘亲都抽不出空来照看他,而司徒氏自己就是把他卷入风波中的人,这就是全部。
司徒氏耐心的让他指他要吃的菜肴,让后悉数夹进碗里,喂给他吃,他应该是饿坏了,满满吃了三碗饭才捂着肚子摇头说不吃了。
“娘娘长的像菩萨一样好看,就是眉间还差一个点”童言无忌司徒氏当时从不会介意孩童的言行举止。
用膳时,她自己什么都不曾吃进去,只顾着喂赫连礼了。
“你在你娘亲身边都做些什么,会识字么?”
“娘亲早晨天不亮就要起来浣洗衣物,那衣服总也洗不完堆的满满的很高很高,有时候明明边上还有人在闲着,他们也不理,就都将这些交给娘亲洗,累的时候连吃饭不许的。不过我会写字,去年就会了,三字经也看过,是个公公好心拿了一本别人不要的给我看……”他坚定的说,眼神里几乎没有一丝杂质,司徒氏也就相信了,因为她不知道异类大多数都是潜伏在寻常不过的皮囊下的。
她听到这一双母子受难的惨剧,却少有动容的时候。因在背后推动一切的手就是她伸出的,她安排了他们的苦难,所以既不惊讶也没有同情。
“那你跟我说说,三字经都会背那几句呀?”
赫连礼摇头晃脑的开始背:“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子不教,父之过……父之过,下面的就不会了。”
他有意无意的将最后那句重复了两遍,时时刻刻提醒着司徒氏,去深思这个孩子的身份以及他未来之路该如何走才是正道这类的问题,倘若等他成年之后再回到宫中,身上沾染了一身的市侩盲流的习性,到那时恐怕天下人就要开始追究这孩子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
赫连礼原本不会因为他是皇帝的儿子而令命运出现转折,因为他的出生就是极不按常理来的。可恰恰也是因为背诵三字经的那次,才致使他能在有生之年重回皇宫,因果之论若真要追溯缘由,最初的始作俑者竟然是司徒氏自己一时心软所致。
“连礼,你信不信本宫说的话?”
小孩点头不止,在他心中似乎再也找不到比眼前所见的这个女人还要尊贵还要令人敬仰的人了。
“只要还活着,一切都还不算最糟,谁也不知道活到最后的人会是谁,人们常说笑到最后,这恰恰是错了,一旦发觉大难已经过去,人都是先试探看看自己是否还活在世上,这之后该哭该笑才有了意义。所以你的人生首要记住的便是活着,你要活着然后再去想怎么笑,明白了么?”
赫连礼不敢摇头,却也对这段话听得似懂非懂,怕说出来会被责怪。
只是许多年后再想起那一日面对司徒氏提问时的窘迫,各种意味皆发生了不同的转变,这全是因为那句所谓的真理,那句强者要保护弱者的真理,令本来作恶多端的人在某个瞬间突然正义凛然了起来,谁都想不到理所当然的正义之手仅伸出过一次,却招来了杀身之祸,绵延至今都不肯散去。
犹记得后来赫连礼有幸在司徒氏的寝宫中睡了一会儿,不忍心看他一个小孩犯困的直点头,又不敢说睡的样子,就干脆留下了他,毕竟当时所想的是不能压抑孩子的天性,也坚持着自己的观念想着孩子大概不会骗人不会说谎。
“连礼醒醒,该回去喽。”他的身子的被子被人扯下轻挪到软榻上,那个正是在旁边给他盖好被褥的宫女。
“我能不能不走,能不能一直住在这宫中?”
宫女慌乱中捂住他的嘴,怕招惹来杀身之祸,“你不要命啦?!住什么住,你以为这是谁都可以入住的么?不怕娘娘砍了你的脑袋!”
宫女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觉得这样的孩子真是一点都不讨人喜爱,笑起来不好看,哭起来难听,身上也不干净不知道他娘亲是如何带他的,正在骂骂咧咧几句时,赫连礼那会儿彻底醒了过来,跳下软榻,一双小靴子还未给穿好,啪嗒啪嗒的拖拉着就去死死抓着司徒氏的衣角,说说什么都不听紧抓着不肯松手。
“这是怎么了,躺下了一会儿怎么就跟做了噩梦似的?”司徒氏心软的劲儿已经过去,却拉不下脸立刻变脸,有些呆板的安抚了他几句,只想赶紧将他送走。
“要是睡醒了,我就不在这里了那该怎么办。”他像个小猫似的蜷缩起来,差不多就像是蹲在司徒氏的衣裙下面,瘦小到不仔细看看不清他在何处,她以为随意哄骗几句就能打消这孩子的戒心。
“好,好,那么今日就不走了。”说了半天,他才肯重新回去睡觉。这次他倒有了警觉,假寐着时不时睁开眼缝来看身边的人还在不在,而周围的人比他还警觉着,准备等他睡着再送他回那个下人住的掖庭宫去。
宫中的秘密很多,多到死人都将井口堵住却还不足以堵住悠悠众口,将那些流言蜚语四散开来,有时宫人受主子差遣责难惩罚,这算是主子的消遣。而在另外一些时候,宫人们也会三两同坐一张席,将白日见到的听到的一些主子的事,不断添油加醋说给彼此听,所以宫墙再高仍难遮住其祸端往外蔓延。
“下次还能来么?”
“来哪儿?你是说皇后宫中?”代替接过赫连礼的太监指指身后那座宫殿问道。
年幼的赫连礼不肯点头,留恋乃是最不受用的情绪,除了日思夜想增添软肋的面积,其他的似乎也不见其有用处可言。
“小主子,皇后娘娘那么喜欢你说不定再过不久你就能进宫与他们同了。”
“那那个不久之后,就不能是今日么?我怕我等不了那么久……”
在繁华宫巷深处,放醋仿佛放着一面相反的镜子,这一面映着笑容阳光,而另一面却只有恶寒的黑,两个对立面相互依存了很久,仿佛谁也不知道谁的存在,却又缺失不了对方。站在高处的人若是摔下来了,那就需要有一处平地供他们恢复。
还有的,生来就不曾走到高处就被人将羽翼折断扔入谷底,这种人也有恢复的期限么?
司徒氏记得那孩子最后一次离开时闹的很厉害,几个太监拽着扯着都没能将他架住,他哭着喊着要回到司徒氏的宫殿去,他渴望那里的荣挂富贵。也许心底的欲望和呐喊纯粹是本能反应,赫连礼亦是等到再过了几年之后才知道的,原来他以为可望不可及的生活,本该是他自出生起就能享有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