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我知道。」乔婉嘴角扬起一朵小小的微笑,喃喃低语,「他不会的,我永远相信他。」
窗外,东方曙光隐隐破云而来,茱萸苑顶上大片深沉夜色却兀自纠缠不休,不肯轻易离去。
晨起,已是云散雨停风收,唯有窗台下几丛蔷薇,叶片上仍滚动着如泪水珠儿。
几乎一夜未眠的乔婉看着铜镜之中,那个紧张、陌生的自己。
「娘娘,今日皇家盛宴,不如您就穿那套红罗软缎的袍子吧?」洁儿七嘴八舌地在一旁出主意。「那件衣裳大红喜气,肯定能把春妃给比下去的。」
素儿动作轻柔地为主子梳发,见乔婉落寞不语,忙开口接话,「红裳虽好,可太过张扬,依婢子之见,不如穿那袭粉嫩可人的鹅黄轻罗纱好些。」
「我想穿件雪白素色的,」乔婉目光自铜镜前收回,轻轻道:「记得去年我娘过世之时,宫裁不是为我做了几套绣了银梅花的素裳吗?」
「主子,素色恐怕不大相宜。」素儿不赞同。
「是啊,娘娘,今天那么热闹,您穿得一身白,会不会太、太……」洁儿也吓了一跳。
「不妨事,至多系条绿玉腰带,也就不觉得太素了。」她心中自有打算。
今日,唯有穿上那样颜色的衣裳方能相衬。
乔婉长长睫毛轻垂,掩住了一丝淡淡忧伤。
见说服不了主子,素儿和洁儿互觑一眼,只得乖乖听命。
待洁儿先出去外头端每日晨起必饮的养身茶后,乔婉回头望向素儿,「昨夜,牡丹殿那儿可有什么状况?」
「司花服毒,死无对证。」素儿简短道。
她身子一颤,「死了……」
「是。」
「难道后宫人命当真这么不值钱吗?」她心头一酸,眼眶微微红了。
「司花为主谋害娘娘,事发自尽,也属咎由自取,娘娘何必为那种人可惜?」
她苦涩低语:「唇亡齿寒,物伤其类,也许,下一个死的就会是你我。」
「娘娘──」素儿欲劝。
「我知道你想劝我什么,我也知道,这后宫本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人间炼狱……」她想起了那个奴仗主势、趾高气昂的司花大丫头。
她原也是个美貌青春女子,可没想到一眨眼,就彷如泡沫般消失在人间。
也许她在进宫之前,也是个爹娘搂在怀里、疼在心底的宝贝儿。
也许尚未被选为秀女之时,家乡那儿也曾有个相好的表哥。
也或许她曾日日夜夜盼着待老大之后,能够离宫返乡,与心爱之人共团圆。
人死如灯灭,所有爱恨嗔痴,现在……什么都没了。
「主子?」素儿微骇地低唤,「您怎么哭了?」
乔婉这才发现颊上湿冷,不禁别过头去,掩饰地速速拭去泪水。「不,我没哭……我哪能为敌人掉眼泪呢?」
素儿看着容易心软的主子,不禁想起了昨夜王爷另外嘱咐之言──
若她下不了手,你得推她一把,就说,事关本王生死……
「主子,有一件事,婢子不知该不该说。」她故作迟疑。
「怎么了?」乔婉闻言关切。
「王爷告诉婢子,昨夜那矫旨前去相请的王公公,在皇上身边伺候之前,是在牡丹殿当差的。」
「我也想过了,春妃设的陷阱密密实实,兼之神通广大,人脉充足,的确可怖可畏。」她忧心忡忡道。
「王公公昨夜也畏罪自尽,却留下了一样东西。」
「是什么?」她心一跳。
「王爷亲自描绘手书的一柄折扇。」
乔婉脸色瞬间一白,脱口而出:「嫁祸!」
「是。幸亏王爷的人早一步取回折扇,没落下嫌疑。可最令王爷忧心的是,那柄折扇他向来不离身,但昨日早晨,御林军统领杜子丰主动前去向王爷请安,过后,折扇便不见了。」
「杜子丰竟然功夫这么高,能够在衡将军和王爷的眼皮子底下将折扇盗走?」乔婉心脏瞬间绞拧成团,几乎无法呼吸。
那么杜子丰若真要当场击杀尔静哥哥的话,不是易如反掌吗?
「王爷向婢子说这些,是要婢子心存警惕,在主子身边务必要保持戒备。」素儿犹豫又不安地道:「王爷还说,此事千万不能让您知道,以免徒增娘娘烦忧。」
她急得快哭了。「他已然身陷危险之中,怎么还只顾着念及我呢?我原以为杜子春只是想对付我,可是万万没想到,她竟然连尔……连静王也不放过!」
「春妃素来多心,宁可杀错,不愿放过。」素儿故意提及,「她那日光是见主子望着静王的眼神,便起了疑心,料想不管是或不是,她都会想方设法,将您和静王一齐铲除了。」
「不!」她紧紧掐握着拳头,「不,我绝不会让她伤害静王一根寒毛的……死也不能!」
「可眼下也没什么对付春妃的好法子,恐怕只能请主子和静王多加提防了。」
「办法我有。」乔婉脸上涌现一抹杀气,咬牙道:「素儿,你先备下文房四宝,再去取来沉香案上那尊白玉观音像,然后陪我到皇后娘娘那儿请安去。」
「白玉观音?」素儿有些惊讶,「主子,那不是老夫人给您的陪嫁吗?」
「是,那尊白玉观音是我娘给我的陪嫁,同时也是我外公家的传家之宝。若非这么重的礼,皇后娘娘又怎么看得上眼呢?」
「可是……」
「没有可是了。」她强抑下刀割般的心痛不舍,毅然决然道:「为了尔静哥哥,我这条命都可以随时舍下,更何况一尊白玉观音?」
素儿大受震撼,目光紧紧盯着眼前一向脆弱温婉,可一遇王爷之事却是杀伐决断的贵嫔娘娘。
乔婉缓缓起身。「走吧,今儿好戏连台,咱们动作要迟了,可就什么都太晚了。」
她眼底有一种豁出去的、舍生忘死的决绝,令素儿莫名感到害怕。
【第六章】
花香处处,蝶舞阵阵。
上林苑占地辽阔、庭台楼阁、假山流水无数,此番信武帝设下家宴,择一处翠绿竹林内的美丽行台,远聆竹叶随风飒飒、近听宫廷乐师丝竹悠悠,如入仙境,好不快活。
今日首座依次当然是信武帝居中,皇后列左、静王爷为右,而在皇后身旁是无论如何皆不相让的春妃,以及其他妃子。
贵嫔和美人们则是坐在他桌,只能又羡慕又妒恨地对着主桌上幸运的妃子们干瞪眼。
乔婉只是个小小贵嫔,虽因昨夜受冤,皇帝出自愧疚,命人将她安排在首桌,然而她却谦辞不肯,还说昨夜自身也有莽撞之处,这才令帝后和静王蒙此纷扰不安,所以坚持侍立于皇帝身后,自愿执壶侍酒。
「鄙妾给皇上满上。」她一身素白衣裙皎洁如月,纤腰系着翠带如柳,在众色争相斗妍、花花绿绿的美女之中,分外令人眼前一亮。「皇后娘娘、静王、春妃娘娘、秀妃娘娘、玉妃娘娘……请用酒。」
「婉贵嫔今天打扮得太素了,不过,倒是怯怜怜俏生生,令朕也我见犹怜哪!」信武帝色欲薰心,忍不住摸了乔婉玉手一把。「不如今夜朕就──」
「皇上!」穿着艳红滚黑边的华丽贵气袍子,妆点得娇艳无匹的杜子春娇滴滴的开口,「您忘了今晚已经答应春儿,说要看春儿跳那支新练的崑仑飞天舞吗?」
「这……」想起了春妃曾预告过的,此舞半纱半裸、极尽妖娇妩媚之态,保证能教他大开色戒。信武帝吞了口口水,不禁迟疑了起来。「那好吧,今晚朕还是到你的牡丹殿去,婉贵嫔那儿就改日再说吧。」
「谢万岁。」杜子春得意地对乔婉抛去了一记胜利的眼色,也不忘顺便睨了皇后一眼。
一个乏味的老女人跟个无趣的蠢丫头,还想同她杜子春较量?哼!等下辈子吧!
皇后神色莫测高深,自顾自把玩着手中那盏金杯,啜了一口。
乔婉乖巧体贴地上前再为皇后斟满酒,然后静静退侍在后。
朱尔静手执象牙箸,轻轻巧巧地夹起一颗雪白如玉的鹌鹑蛋,慢慢放入口中吃了。
皇后终于抬头瞥了一脸得意洋洋的杜子春一眼,难掩心烦地再饮了一口酒,却没料想到喝得太急,呛住了。
「咳咳咳,」她掩袖轻咳了两声,喉头却越发麻痒难当,越咳越剧烈,「咳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