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问她想什么呢……没的,没有,什么也没想,脑袋瓜里一片空白,独处时就能一直发呆。
有脚步声响起。
沙沙……沙沙……徐缓沉稳踩过草地而来。
她听见了,秀背微凛,没有回头。
直到这时才觉察出来,原来已如此熟悉来人的脚步声,熟悉那走路方式。
那人离她很近了,在她身后伫足。
不知是否因昨夜醉酒吹风所致,他嗓音略哑,语詷放得极慢,像怕她又要头也不回地逃开——
“昨夜放纵飮酒,多有唐突,还请姑娘原谅。”
文质彬彬且克己复礼的苗淬元她见识过,但他早就不会对她使这种招数,这般表象只用来对付外头的人,可现下……他却用那样的口吻对她说话。
心一拧,眸眶莫名其妙变得温烫,竟当真不敢回首。
“姑娘与我相交,为我除疾,如今知你将嫁,是该赠上一份喜礼。”
有东西轻轻搁在她左边身侧,然后声音低幽幽又逸——
“朱润月,望你笑颜长驻,与良人白头偕老,如此,亦不负我一桩心头愿。”她僵坐,脑子乱哄哄,心也哄哄作乱。
好半晌过去,她才晓得要动,下意识转向搁在身侧的那方小小木匣。
木匣是略扁的长形,她取来,掀开匣盖,铺着红绸的匣内放着一根珍珠银簪。珍珠单镶一颗在簪首,便如她发上所戴的那一把,但银簪的簪身形体粗犷许多,明显是男子款式的发簪。
她曾经疑惑,当初抵给他作为赔礼的那对珍珠,他将其中一颗镶成簪中簪回赠予她,而另一颗他拿去用在何处?
既然抵出,便是他的东西,她已不好过问,所以疑惑就压在心底,从未问出。但如今,她得到答案了。
一对珍珠一并精制成一双银簪,女款与男款,她得到细致精巧的那把,朴拙粗犷的那把一直由他保留,不曾示人。
只是此时此际,在她婚期既定的时候,他却将男款珍珠簪相赠。
他要她拿去给谁?她的那个良人吗?
……如此,亦不负我一桩心头愿。
“苗淬元!”
她倏地立起,车转回身。
然,太迟啊太迟,身后早都沉寂。
那男人身影已遁,悄悄然,只余飞柳与樱瓣随风……
【第七章】
暮春时候。
苗家“凤宝庄”一年一度的“试琴大会”在太湖边上的大片坡地盛大举行。
这块如绿毯铺就的坡地位在“凤宝庄”西北方位,离三爷苗沃萌的“凤鸣北院”最近,周遭是成片的梅林和翠竹,建有一座“九霄环佩阁”,阁内的“藏琴轩”收藏十几张绝世名琴。
提到琴,主角自然是号称“八音之首天下第一”的苗三爷,“试琴大会”吸引各地琴友共襄盛举,风雅之事做足了,轻易能掩去商人的铜臭味,于是在世人眼里,就觉苗家“凤宝庄”不一般了,连带所出的布料、绣片和饰物,其工艺自然而然高过其他布庄、绣坊。
坚持年年来个“试琴大会”的并非苗三,而是非常懂得连消带打、以利逐利的苗家大爷淬元兄。
反正家里无奈出了个琴痴三爷,又很无奈地被当朝御赐“八音之首天下第一”
的封号,无奈归无奈,能利用的还是得捡来用用,所以苗淬元利用得挺透彻,既得名也得利。
“试琴大会”一过,花事亦了,太湖这儿已无大事,夏季蝉鸣甫起,苗淬元便展开一场大江南北几要跑遍的巡视行程。
驿马星大动,不仅是“种桑养蚕、取丝制绸”的本业,连苗家设在各处的货栈、书肆,甚至茶馆、琴馆和酒楼饭馆,身为苗家家主的他一次全走遍,更在京城里停留大半个月,明面上与在京的大小管事会晤,暗中则是见了苗家埋在朝廷里的几位“官桩子”。
苗大爷离开太湖时,半点消息都没透给朱润月,却是遣人知会朱大夫,请朱大夫每月仍按时候过府替家里三爷诊疗。
朱润月一直到后来随阿爹进“凤宝庄”为苗三爷治寒症时,才得知苗淬元已离家七、八日,且归期不定。
说不上是何心情,原是心怀忐忑,不知若再见,是装作若无其事好呢?抑或当面将迷惑挑明?
岂料见不着了,归期遥遥无期,她心里忽觉有些空。
还是会记挂他的病,但值得庆幸的是这些年他的状况渐进转好,推拿正骨是为保养,而非刚开始的治疾,少了她动手,他亦能安然,只要别再跟自个儿过不去,别莫名其妙又胡乱折腾。
他身边有老金和庆来盯着,她之前按四时季节不同为他开的保养药单,庆来也都收着,所以没事的,苗大爷少了她,不会有事。
她并未刻意去打探苗淬元的消息,但朱大夫每月两回进“凤宝庄”,她总想跟着,而夏去秋来,她与卢家的婚期将至,苗大爷依然未归。
或许就这样了。
她从他的地盘出嫁,待再相见,她便已不是朱家姑娘。
或许,就这样。
端坐在闺房里,她一身灿红,头上的凤冠偏小巧别致,虽不像传统大凤冠那样压得人脑门生疼、肩颈发酸,可镶着不少珠翠的小凤冠仍是沉的。
今日是“崇华医馆”和“江南药王”结亲的大喜日子,独生闺女出嫁,广院的朱家医馆今儿个不看诊,上门的全是贺客和前来帮忙的大娘子、小娘子。
朱润月昨晚是搂着娘亲睡下的,娘儿俩说了许久的话,要不是怕阿娘疲累,当真能说上一整晚。
今早一醒,娘便忙得足不沾尘,请了“全福人”为她梳头点妆,大伙儿围着她说了好多吉祥话,最后上盖头,她凤冠上顶着三尺见方的大红巾,眼前一片红。此刻沉静端坐,等待新郎亲迎,她耳边尽是笑语,但娘亲已不在房里。
突然间,朱润月闹不明白发生何事,手里渗汗,心狂跳,气息促急,有股欲呕的冲动,但并非身子不适,而是……仿佛深埋内心的某个念想正使劲、使劲地挣扎,渴望破茧而出……
那个想望究竟为何?
她一时间说不出、道不明,却很想跟娘亲再说说话,很想很想,想对阿娘问出,她当时没能问出的话。
大抵也是好的吧,能安心便好。
大抵还能过上你想要的日子……
大抵也由着你,不会跟你闹……
大抵……能过得相安无事。
她想问,她能不能不要那些“大抵”?
“咦?大抵是该来了,说好这时辰亲迎的呀,新郎官怎么还没到?!”
“是迟了呀,新郎披红带花乘马到女家亲迎,这中间得过几道关,还得让人引拜岳父、岳母,等朱大夫往新郎官身上加双花再披红,新郎官还得在咱们邻里这儿
骑马绕个三圈亮亮相,跟着咱们新娘子才进轿,新娘子进轿、起轿也得在时辰内完成,如此推算,真的迟了呀!”焦虑叹气。“该不会途中出什么意外吧?”
“呸呸呸!大好日子,就算出事也只出好事!”
“别急别急,你们陪新娘子安坐,咱老婆子到前头瞧瞧。”
朱润月只觉方寸闹起,思绪大纵,才想拜托周遭哪个人去请她阿娘过来,一阵疾走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有谁恰巧从前头厅堂过来。
那人张声便道——
“跟你们说啊,那『凤宝庄』来人了,遣了人等在前头,火急火燎似的!”
“急?急啥子急?!要急,咱们才叫急,新郎官都快错过亲迎的吉时啦!”
来人又道:“不是的!不是着急新郎官啊!苗家『凤宝庄』的人是急着想把朱大夫架走!听说苗家三爷在外头出了事,突然病严重了,苗大爷闻讯赶回太湖,今儿个一返家,立时遣人延医,偏偏撞上朱姑娘的大喜日子,苗家底下人听大爷命令只好干耗着,这会儿全等新娘子拜别双亲,待轿子一起,苗家的人就要把朱大夫抢进『凤宝庄』里去啊!”
唰!
三尺见方的大红巾被一直静坐不语的新嫁娘用力扯掉!
相陪的大、小娘子和大嬉、婆婆们全都惊跳,一回神,忙抢着边帮她盖回红头巾,边急声安抚——
“喜事喜事,大吉大利大喜事!新娘子别急别惊,苗家『凤宝庄』想抢人,也得等朱大夫受新郎官大礼跪拜,再送姑娘上花轿才成啊!”
朱润月双拳难敌四手,何况包围她的不仅仅四手而已,话都不及说,眼前又是红彤彤一片,双肩甚至还被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