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柳氏很快就知道这屋里姐妹起了龌龊,将程心珊叫过去问情况,程心珊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了,谁也没偏袒。
柳氏没评说两个事主,只是说到:“玥丫头真是懂事了,跟几年前可真不一样了。”
是啊,差了十万八千里。原先的三姑娘性格敏感又霸道,平日里最爱在老太太面前说柳氏刻薄,柳氏因为她多受了许多气。据说程心玥亲娘马氏便是这样霸道的性子,教养女儿也是按自己的性子来,被送到京城的大姑娘就是因为经常跟三姑娘争吵,而马氏又常常护着自己女儿,而受了很多委屈。程流璟疼惜自己的妹妹,给京中的外祖母家寄了信,公主府便派人将外孙女接走了。之后一年,马氏因产子血崩而亡,程心玥变得更偏激,生怕稍一软弱便被新进门的柳氏欺负。这些都是程心珊从碧草口中知道的。
程心珊记得大约是三年前,原先冲动好强的三姑娘落水之后被性情大变。那个冬天比今年还要冷许多,程家花园正中的碧月湖结了厚厚一层冰,那个程心玥听说了北方的冰戏,非要去湖中间滑,丫鬟怎么都劝不住,还将拼命拦她的大丫鬟碧云训斥了一顿,然后自己带着亲娘留下的大丫鬟春夏扬长而去,等到柳氏得到碧云的通知带人赶过去的时候,程心玥已经沉到了湖里,跟着她去的春夏只知道站在湖旁边哭,连去叫人都不知道。
程心玥被打捞出来的时候,已经冻得昏了过去,一丝呼吸若有若无,请来的大夫也暗示可以准备后事,可是突然间,她又醒了,只是什么事都不记得。然后便是那个人人夸赞大方知理聪慧的三姑娘程心玥,外人只当她是经过生死大劫人变了,三姑娘却从她一开始说的大白话,偶尔冒出的人艰不拆hold不住之类的新新人类词,以及三五不时的创新中分析出她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跟程心玥的经历不同,程心珊是胎穿,她知道自己怎么被生出来、怎样被养大。人家说一把屎一把尿将孩子养大,这话真是不错的,柳氏虽然有丫鬟帮忙照顾,但是也是熬尽心血一点点将她照顾大,她刚出生身子弱,哭的声音像小猫儿一般若有若无,周氏整日里守着她,不敢冷着不敢热着,听说母奶养孩子强壮不顾大家里的规矩亲自喂养她,千辛万苦将她身子骨打结实才敢稍微撒开手。等到别人家的孩子开始说话,她因为前世是北方人,不熟悉南方方言,脑子里的一套说话体系跟现在新的矛盾,刚松口气的柳氏又撇下管家的事亲自教她说话。柳氏在京城长大,说的是官话,比奶嬷嬷说的方言要好懂许多,算是歪打正着,程心珊学话速度立刻就上去了,众人都说她这是跟娘亲,柳氏因此辞退了她的奶嬷嬷,只放些丫鬟在她身边照顾,教养的责任都有自己来。因为一步步的成长,因为柳氏生她养她,程心珊对这个时代的融入感很强,她几乎把自己当土著看待,把程家的人当成自己的家人,只是把那个遥远自由而富强的过去当成前世。
幸亏有柳氏,若她穿成程心玥,又没有程心玥的成熟和智慧,肯定撑不下去的。
程心珊小手搂着柳氏,脑袋在柳氏怀里拱来拱去,不停亲着柳氏的脸,腻腻歪歪地说道:“娘亲,我好爱你啊。”
柳氏将程心珊蹭乱的头发理好,笑道:“这是怎么了?往日里可不见这么娇气?”
那是因为往日里不知道娘亲有多重要啊。程心珊将肉麻的话藏在心底,说道:“娘亲,你什么时候给我生个小弟弟玩啊?”
“真是孩子话。娘养你一个就费力气了,可再没精力再养个孩子了。”
“可是别人都说养儿防老,若是没有弟弟,娘亲以后老了怎么办?”
柳氏被程心珊的话逗笑了,“小孩子家家还知道养儿防老,怪不得别人都说你是个小老头。我是嫡母,你几个哥哥哪个敢不供养我,再说程家这么大个家族,还缺我一口饭吃。”
“不是吃饭穿衣的问题。等娘成了老封君,肯定是自己的儿孙更孝顺,更贴心。我长大了肯定会孝顺娘,可是我要嫁到别人家,就不能照顾娘了。”
柳氏说道:“我的珊儿长大了,知道为娘考虑了。只是你还小,不知道这府里的情况。咱们这个程府啊,看着花团锦簇,内里全是泥潭。”
程心珊想说我知道的。程家百年的积业,人脉资源将都落在长房,这便是程长清官至三品致休都能手眼通天的原因,以后程长清将程家族长之位和程家百余年的人脉交到谁手中,便是个激烈的斗争。大爷程流璟是原配嫡长子,聪慧上进,又有得力的外族,二少爷程流坤亦是嫡出,跟他妹妹一样深受家中长辈喜爱,读书的天赋比起程流璟更上一层楼,现在看着势弱,但是若程心玥嫁入高门,他又娶高门女,情况又不一样了。若是柳氏再生一子,这家中的局面只怕会更加混乱。
程心珊歪缠着柳氏:“娘亲,你生个弟弟吧,我会帮你照顾弟弟的。”
柳氏嫁到程家,将府中的水都摸透才敢生孩子的,便是如此,在她生了个女儿的时候,还是在心中是大松了一口气的。她不愿自己的孩子成为别人斗争的牺牲品。她能保证不去争抢这滔天的富贵,但是若是以后孩子被富贵锦绣眯了眼,她不能眼睁睁看他孤军奋战。无爱便无忧,面对无穷无尽的斗争,柳氏只想隔岸观火。
她对程心珊说道:“你们姐妹为争一块好点的布料都能斗嘴,若是争的是整个库房,是整个府邸,便是杀人放火都会在所不及。娘只生你一个,精心将你养大,便足够了。若是,”若是等到程长清选了族长,她或许会生个孩子,不仅为她自己,更是为程心珊有个真心而稳定的靠山。这些大人的盘算,柳氏自是不会告诉孩子。
这还是程心珊第一次主动站出来想要为柳氏排忧解难,哪里知道她选的问题难度系数太大,根本非她所及,一点儿切实的帮助都不能提供,她的沮丧可想而知。
柳氏将程心珊搂在怀里,“娘的珊儿真是长大了。都是女儿是娘的贴心小棉袄,有了珊儿,娘什么都不缺了。”
程心珊只当柳氏是安慰她,却不知道柳氏等她走后,眼眶都红了。
张嬷嬷不解地问道:“姑娘这样懂事,夫人怎么哭了?”
柳氏用帕子擦了眼泪,轻声道:“我哭便是为她的懂事,也是高兴终于有了自己的家人。我娘刚走的时候,我每晚上想她想到哭,可好歹还有爹安慰着,到后来继母进门,生了弟弟,我便只觉得这世界上只我孤零零。嫁到程府,老爷对我体贴,可是我也知道我不能靠着他,珊姐儿出生了,这个世界便不只是我一个人,自此后也从未梦到过我娘。一点点将她养大,我的心一点点满了。现在她知道体贴我,我想着心中就高兴。有了她,我便有使不尽的力气。”说道后来,王氏流的眼泪更多。
柳氏九岁亲娘去世,之后便是察言观色长大,若不是如此,也不会锻炼的如此能干。便是身边虽有无数丫鬟婆子,哪里抵得上家人。柳氏的眼泪,为的是从前那个孤零零任人磋磨千辛万苦为吃穿愁的日子,为不能嫁给自己的青梅竹马只带着亲娘留下的一点点嫁妆嫁到程府的日子,为在诺大的程府撑起掌家夫人体面的日子。
张嬷嬷安慰道:“都过去了,夫人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柳氏擦擦眼泪,是啊,都过去了,那些亏待她的人如今对她俯首做小,那些冷眼想看她笑话的人只能听从她分配,她们母女会在程府活的逍遥快活,若是有阻拦的,便不怪她心狠手辣。
柳氏刚从往事的回忆中走出来,便有故人来访。
程氏的继母钱氏双眼中从博古架上的牡丹青瓷瓶摆、在角落里的酸梨枝弥勒、柳氏身上穿的墨黑发亮的裘衣转过一圈,心中又酸又恨,原先连吃口饭都要在讨好她的人,如今居然在享受锦衣玉食,而她生的女儿只能跟个穷秀才,每日里缩衣紧服。钱氏虽满心眼看不过程氏富贵,在程府却只能杨着笑,谄媚地说道:“大姑如今真是出息了,看看这屋里的东西,那个花瓶怕是百八十两买不下吧,屋角那矮踏,应该是酸梨枝的吧,摆在桌案的镇纸,该不会是玉石吧。这一屋子的好东西,该值多少银子。”
柳氏但笑不语。那花瓶不过值个一百两,矮榻也值钱,不过这屋里最值钱的便是看着不起眼的博古架,是水楠木,防腐防虫,不识货的人只当是水杨。就算是水楠木,放在程府的库房,也不过是下三等的东西,程府的富贵,钱氏这样的人,这辈子都想象不到。柳氏突然觉得自己太大题小做,她如同以往一样将屋中的丫鬟遣走,用隆重地心态来欣赏钱氏的丑态,却再没有从中感受到乐趣。柳氏知道,她不再是那个任她为难作弄的小女孩儿,她远远将钱氏抛在身后,站在钱氏难以企及的高度,她已将往日里的不愉快彻底放下了。既如此,那今日里便要将往日里的帐都结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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