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4家国
“三味春凉常与南诏的秘绣术一起使用。将图案刺刻于人的肌肤之上,图案很快会隐去,但以三味春凉滋润后,当时会显现,随即消失,但到每年的春天又会自行显出。”卫晗凝视着玉瓶道。这极隐秘的药术,到底在隐藏一个什么样的秘密。
似乎秘密总是要花大代价来隐藏的。而越重要的秘密,花的代价越复杂沉重。
眼前的这女子,若不是被发现这背后的图案,怕已随殉葬大队离世了吧。不知,这秘密会再给她一分生机,还是继续把她推向死亡。就如同自己也不知道,这皇帝之位,对自己,是招福,还是染祸。
“果然是白起,呵呵,依旧如此聪慧。把她带走。”卫彦苦笑几声,又沉沉道。随即站起来,扶着魏肇安的手,颤颤巍巍地回到了龙床上。
魏肇安叫了两个人来将云萝抬出了昭阳殿。卫晗的目光一直随着那素色的身影,心里说不清是同情,还是好奇,还是别的什么。
总觉得还会见到这身影。
卫彦闭眼坐在龙床边缘,前尘往事纷繁浮现眼前。最清晰的,是那张清瘦苍白但风骨俊逸的脸。
彼时,还都是少年,一样的羽扇纶巾,意气风发。
但世事难料,自己竟成了他的劫数。
时光无论如何荏苒,有些事,却冲不淡,反而在心里辗转,越加锋锐,每当想起,如同刺刀插入肺腑。
所以他才如此害怕死亡,要七七四十九童女生殉铺平他阴间的路,消他血光的灾。
他怕有一种东西,可以超越生死。
“晗儿,你过来,跪下。有件事,父皇要交代你。”卫彦沉沉道,声音渗透了几十年的沧桑。
卫晗恭顺而讷然地跪下。事到如今,万事都避无可避,只能开怀纳之。
“这是咱们大梁朝,咱们卫家,最大的秘密,也是最大的担子。如今,都要给你了。”卫彦看着卫晗道。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不由多了几分心疼。
这脸,可以说是淡然处之,也可以说,是心如死灰。
这孩子,在他的四个孩子中最为特殊。不过,他那四个孩子,又有哪个没给他的生命留下特殊的印记呢?
他一直觉得,他欠着晗儿。他也欠着曜儿,欠着死去的太子,甚至也欠着害了太子的晖儿。但对晗儿的这种相欠,不似曜儿惨烈,不似太子凝重,不似晖儿痛心,只在看见卫晗那淡然的脸庞时会在心里隐隐发动。
似细水长流,但却萦绕在他心间最久。
他是唯一一个,自己没有看着长大的孩子。
晗儿的生母是自己在将军府时极爱惜的小妾。但晗儿一出生已奄奄一息,遍求名医终是无果,最后是一位江湖道士说,送到道观去,取山水精华调养,再潜心静气清修,说不定能搏上天一丝怜悯,寄生于天地间。
他的生母毕竟是女子,爱儿之情甚于一切,跪求自己,不要这将军府的荣华富贵,要与幼子同去。
于是四方打问,求问到了四海八方最负盛名的原衡山清水观。差人前去求问于道长,道长本着上天有好生之德,应允了留母子二人下来。
于是,生生的忍了不舍,将爱妾幼子,亲自颠簸半个中原大地,好车好马地送了过去。
到了原衡山,晗儿已愈加虚弱。
抚云道长将那小小的身体抱在怀中,凝视半天,缓缓说了一席话,令自己终身难忘。
“大将军,你开拓疆土是为保家卫国,但是也杀伐无数,血债太多。这孩子,是上天送来,送到此地,替你还债的。”
所以,一直内心隐隐认定了晗儿与其他的孩子有一份不同。
他也的确不同。相比其他三位皇子或明或暗的笼络群臣,有心无心的探自己的话,他总是一杯清茶,两袖清风,兀自在荣华富贵俯视红尘的王府里,过着清心寡欲超然世外的生活。
可自己每次看到他,都有一种说不出怜惜,和安稳。或许自己一生刀光剑影,看过太多的生离死别,纷争背叛,所以看到有人能这样云淡风轻,无牵无挂的活着,终是掩不住的生出了一丝向往和慨然。
只有十年前的正妃早逝,让晗儿伤了心。自己看他一日日憔悴下去,甚是焦心,命人择八方美人送入王府,他却只是淡淡的谢绝了自己的好意。
“她们无法解儿臣的悲苦,儿臣又何必把她们拘在王府,给她们带来悲苦?”
当时的晗儿憔悴道。自道观回皇宫后,他的身体已强健不少,那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虚弱。
哀莫大于心死。
此刻的心情,想来也是一样的吧。
卫彦伸手抚摸着卫晗的鬓发,卫晗抬头,神色之间是掩饰不住的惊讶。也是,自己心中再怎么怜爱,也很少在言语动作上流露出来。
“晗儿,为父当初将你送到清水观时,抚云道长就说,为父杀生太多,你之所以从小体弱多病,要送到道观来静养,是上天的安排,让你来替为父消灾还债的。你信这话吗?”卫彦道。
卫晗从未听抚云道长对自己说过这番话。自己只觉清水观的青山绿水,梅妻鹤子甚合自己的本心,从未想过这里有宿命一说。现今想起来,因果交错间,似乎确有这么一分道理。可是,这却是拂了自己的本意,逆了自己的本心的。心里有个声音暗暗叫嚣道,上天让我替父还债,但是可问了我愿不愿还?但他向来极敬天的,立即把这微小的声音压了下去。缓缓道:“孩儿不知。”
虽是沉重的话题,但也许是卫彦自称了“为父”而不是父皇,他也不知不觉中没有用“儿臣”,称了亲切的“孩儿”,一瞬间二人仿佛寻常人家里的父子,在床边拉着家常。
“你生性敦厚良善,不会苛待百姓,这皇位,有你坐着,至少不会民不聊生。如此,为父这颗心,就是死了也踏实了。”卫彦说着,用手捂了捂胸口。
“可是父皇。。。”卫晗道,明知再说也无果,可还是忍不住。
“父皇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虽品性中正敦和,但对朝堂政事却一无所知,有时候,也缺乏杀伐决断的果毅。所以,为父给把你托付给了宇文大人,他们父子二人会辅佐你,成为你的肱骨之臣,左膀右臂。”卫彦道。
宇文博闻言恭敬下拜:“微臣必定呕心沥血辅佐三王爷,粉身碎骨,万死不辞。”
这话字字发自肺腑,然而心里却是压不住的悲苦。他知道,皇上此番话,无异于遗言。自己跟随了一生的帝王,终也还是要撒手而去了。以往铁骑踏遍河山的景象历历在目,宇文博忍不住湿了眼眶。忙低了头不让人瞧见。皇上是最不喜男人哭哭啼啼的。
卫晗默默不语。他也知道,自己绝不会是新政的主心骨。但纵然有宇文父子在,这身份陡然转换带来的天壤之别,尤其是他们能为自己担待得了的?
“晗儿,父皇不期望你能开拓疆土,臣服八方,只希望你能在有生之年守好这份基业,不要让异族来犯,也不要逼民众造反。让大梁的百姓人人安时有家可归,乱时有国可依。”卫彦拿起卫晗的手,轻轻拍着道。
“安时有家可归,乱时有国可依。。。”卫晗喃喃地念着这两句话。
孔孟的书也读过不少,然而终是不如老庄的合心。所以,家国之念,在他心中甚是平淡。此番第一次有人如此慎重的将家国之念说与自己,一下子觉得这两个字不再是书中的一家之谈,而是化成了一个个具体可观的人像。
清晰,而又沉甸甸。
卫晗无言。此刻又能说些什么呢?仁与孝,皆在这担子上。而这担子,他已经接过来了,而现在的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接下来,该怎么挑。
“我大梁开国不久,还在休养生息的时候,虽是稳定,但底子也是薄弱。别人若是来攻打,自是要乘着咱们最弱的时候。你一边好生稳定民心,充实国库,一边,要训练军马,提防着契丹。”卫彦道。
卫晗点头。有宇文大人在,稳定民心,充实国库听来还不算千斤之鼎,但契丹,这个名字仿佛一片乌云,沉沉覆盖上心头。
“契丹霸守西北,一直对我中原虎视眈眈。前陈最混乱的时候,契丹本可以乘乱而入,但那时因为自己朝内的王位之争已是焦头烂额,所以腾不出手来。而现今契丹有了新单于,朝纲已经稳固,自父皇登基以来,表面上睦邻友好,甚少进犯,实际上,是在韬光养晦,观望窥探咱们大梁的实力!”
“契丹人,是游牧之人,他们的品性,就像草原上的狼。为了围住猎物,它们可以忍饥挨饿,蹲伏很久,但是一旦发动,猎物再无翻身之地,转瞬之间就会被撕成碎片!”卫彦举目望着窗外,仿佛看到了数万里的疆土之外那双野心勃勃的眼睛。
“北面有契丹,南面有南诏。南诏异族在前陈朝时,因前陈庸懦,因此相互独立,互不进犯。自我朝开国以来,主动俯首称臣。但南诏人心思细密诡谲,骨子里甚是倔强,想作乱脱离,也不是没有可能。”
“南诏人,就像他们最爱玩弄使用的虫蛊一样,身形虽小,五毒俱全。一旦做起乱来,虽说不会有覆灭我朝的可能,但一旦被他们牵制住手脚,就给了契丹人可乘之机!”
“晗儿,这一虫一狼,你要提防着!”卫彦紧握住卫晗的肩膀,浑浊的目光却闪耀着灼热如火把的光辉。
卫晗直视着父亲的双眼。父亲说的每一句话,都像重锤敲在他心上。
原来自己以为的太平盛世下,是这样一番暗流汹涌。
这自己默默钦佩的励精图治,背后是这样一番呕心沥血。
而这汹涌与心血,全部都拍击攒压在父亲身上。
与他相比,自己简单鄙陋的就如一张白纸。
那目光蕴含的东西,太多,太多。
多的让卫晗无法数算。一个老人风烛残年的身躯怎能装得下这么多东西呢?
卫晗突然意识到,不是父皇亏了自己,是自己是欠了父皇。
或者说,这天下,人人都欠了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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