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弘治八年
凉州的三月,肃穆而苍凉。远山上仍然是白雪皑皑,透着凛然的寒气;荒漠上一片冷漠的灰黄。路边的灌木还未感受到春天的气息,光秃秃的枝条在干燥冰冷的风中摇摇晃晃。一队穿着盔甲的兵士骑着骏马缓行于这苍茫的大漠之中,几架青顶马车置身中间。
待车队行到预订到达的水源时已经过了午时,队伍终于停了下来,就有人从较小的马车上下来在河边垒灶烧火汲水煮饭。
“少爷,下车透透风吧。”杜林是杜家的家奴,从幼时就在杜若的父亲左右。如今杜家遭逢巨变,小少爷还小,这些事也只有他出面张罗。
杜若扶着车辕被杜林抱下来,他今年四岁,父母刚刚去世,原本圆润的小脸凹陷了下去,脸色苍白,素色的衣衫在寒风中瑟瑟作响,整个人像要被风吹走了一般。女婢素荷见了,急忙取了厚厚的披风给他穿上。
杜若在朱厚照死后三年才来到这个世界。朱厚照出事那天,当医院拨通朱厚照紧急联系人的电话时,杜若的第一反应是是一定是假的,一定是假的。昨晚自己的阿兆还生龙活虎的和自己怄气,怎么会躺在医院冰冷的太平间里呢。
当他直奔到医院时,只有遍体血污的再也不会在生气时叫自己杜小五的爱人。即使他的阿兆还是那样帅气,一直被阿兆抱怨的不听话的刘海依然充满生气的支楞着。
可是,阿兆,他的阿兆,杜若的阿兆,怎么会躺在这里冷冰冰的不说话呢。他后悔的直想要杀掉自己。
如果自己没有和阿兆吵架,如果自己再自信一点,如果自己选择相信阿兆,那么今早阿兆是否依然会在自己身边醒来,自己依然能听到阿兆充满生气的话语呢。这一切都没有答案,因为阿兆已经离他而去。
朱候兆家里本来就不十分同意他们在一起,他们更想朱候兆找一个老老实实过日子的人,而不是杜若这种事业心重控制欲强的人。两人能在一起还是朱厚照天天死磨硬泡才求得了家里的同意。
如今知道朱候兆的死与杜若脱不了干系,朱厚照的哥哥弟弟对他很不客气,甚至不允许他参加朱候兆的葬礼。只有朱候兆的母亲对他尚算友好,宽慰他这只是意外。可是他知道,就像朱厚照的哥哥说的那样如果不是他,阿兆就不会有这样意外。他已经心如死灰了。
没有了阿兆,他只能怀抱着自己和阿兆的回忆过日子。他和阿兆的公寓,他和阿兆的公司,他和阿兆的一切的一切。
直到那一天,那辆货车撞向他。他想这对他可能就是最大的解脱。或许这样自己就能见到阿兆了吧,他如是想。
醒来时,他就重生到了江氏的肚子里。江氏夫妇多年无子,好不容易怀上这一胎,自然对肚里的孩子十分疼爱。人心都是肉长的,再冷的石头在江氏夫妇的关怀备至下也该捂热了。他只好暂时放下对阿兆的思念,全心全意去学习如何与他们相处。
可是如今这世界上自己唯二的亲人都去世了,在这陌生的王朝,他该如何活下去,而离他而去的阿兆又在何方?
因为皇帝收杜若为义子的消息已经确定,众人都不敢有半点轻视。护送杜若回京的锦衣卫也不敢怠慢,一切都以杜若为重。
炊烟袅袅,一会儿就有人拿着大块的肉干、馕饼出来,招呼军汉们就着热汤吃饭。杜若还在孝中,饮食清淡,同行的又都是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糙汉子,两边饮食只得分开。
一会儿婢女腊梅便端上一碗麦片羮,两碟麻油凉的过路菜。这麦片羹原是杜若和江氏一起研制出来的,如今睹物思人,杜若心头又百感交集。又有杜林来问,是否在驿站落脚,还是继续往前行赶路到下一个城镇。细问了距离,杜若决定直接在驿站落脚。
“少爷,入京后是即刻入宫谢恩还是?”和朱厚照必须收敛不同,杜若年少时就做出了几件大事。阖府奴才下人皆不敢小看的,所以即使杜若的父母死了,安定侯府的大权依然被他牢牢地抓在手中。
“我还在孝中,也不好意思冲撞了圣上,到了京城再说,看宫中的宣召行事吧。”他知道这世的父母跟弘治皇帝私交甚好,却没想到好到了这个程度,好到弘治皇帝居然收他为义子。降生到这个世上,出身于侯爵之家,他也没有太大的抱负,只想做一个富贵闲人罢了。只是如今父母死于鞑靼之手,他是一定要报仇的。只是若是如此他还需早作打算。
凉州的四月,青草刚绿,梨花未开,命运之轮慢慢转动,久别的故人即将重逢。
素面粉黛浓,玉盏擎碧空。何须琼浆液,醉倒赏花翁。紫禁城里的玉兰花忽然就开了,深深浅浅,玉白中一抹浅紫。香气萦绕在紫禁城的上空。就在这香气中北京的四月到了。
朱厚照刚刚举行过了自己的冠礼,自己开始每日在文华殿上课。太监高凤也回来了,朱厚照就将他要过来伺候自己。高凤是宫里的老人,宫中旧事无一不知,宫中最近的新鲜事儿是也略知一二,朱厚照还小不好培养得用的人,高凤人脉也有手段也有,是朱厚照的重点培养对象。在朱厚照使了几个下马威后,如今已经被朱厚照收服,只对朱厚照俯首贴耳。
“父皇几日未曾上朝了?”朱厚照正在练字,行了冠礼之后,大家都不再把他当小孩子看。他的功课也从《三字经》《百家姓》进展到了《千字文》《论语》,每天的习字也由四张加到了十张。
“已经有三日了。”高凤自朱厚照上学时就伺候他。开始时也想太子年幼好哄骗,想要用些好玩的东西将股掌之中。谁知道太子年纪虽小做事却全不像幼童,反倒是一般大人都比不上他的机灵稳重,没将朱厚照这个太子哄好,反而被他收服。他也熄了讨好太子的心思,一心一意安守本分做好自己事。
“张道长这几日可曾进宫?”张道长是一个大太监李广引荐给朱佑樘的道士,人称张仙人。这张仙人号称有长生不老之术,一脸仙风道骨看起来极有欺骗性。他自称是龙虎山张天师后人,最善降妖除魔,还称长生之术只是末流。直哄的皇帝团团转。
“张道长今日被宣召进宫,如今还在乾清宫给陛下讲经。”
朱厚照驻笔停下,再看雪白宣纸上,一个“佞”字写得杀气四射。高凤见了,不敢直视,吓的马上低头。
“走吧,我倒要见见这位张大仙到底有什么通天彻地的本事。”朱厚照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无神主义者,他倒不信这个大仙儿能翻出什么花来。
“殿下,此事……”高凤不赞同朱厚照此举,皇上正在兴头上,如果朱厚照此时劝阻皇帝,必然惹得皇帝不喜。
仔细一想,朱厚照也冷静下来。古人不同于后世之人,鬼神之说在科技发达的现代虽没有被彻底证明,但各宗教长生的传说被已经彻底打破,可是还有许多人迷信各种所谓驱鬼、夺运、发财、生子的邪术。
如今这个张道长哄得弘治皇帝团团转,让弘治皇帝相信什么斋蘸烧炼之术可以祛除百病,延年益寿,恐怕也有几分本事。加上李广在朱佑樘面前是第一得意之人,朱佑樘对他特别信任,他必须一击即中,否则恐怕反受其害。
朱厚照来到坤宁宫时,见到张氏抱着朱厚炜小包子在那里晒太阳。看见哥哥来了就呀呀的要抱抱。
“你可来了,今天你迟了些,炜儿便闹脾气要抱着到处走走,一看就是想你了。”张氏戏谑道。
朱厚炜小包子才五个月就长得像个大白馒头。小脸鼓鼓的,胖胖的小手指一握一握,看见什么都要抓起来放到嘴里咬,不让他咬他就哭。照顾他的嬷嬷宫女们都把头发用布裹的密不透风,防止二皇子将头发吃到嘴里。
朱厚照人小力气小,不好抱他,只站在他一旁跟他躲猫猫逗他。朱厚炜乐的咯咯直笑,也学着朱厚照,拿手遮住自己的脸再一下子拿开。
“弟弟生病这几日,吵闹不休,母后近日睡得可好”北京前几天日忽然降温,小小的朱厚炜一不小心就感冒了。他身上不舒服就哼哼唧唧的哭,让人又担忧他又烦他。到了晚上,他是睡熟了,可到了半夜他又会自己醒来直哭,不见到母亲就不停,让人不得安生。
“这个小祖宗,让人好不烦腻。”张氏笑骂道。“你小时候不吵不闹,可比他省事儿多了。”
朱厚照在心中腹诽,自己一个二十多岁的人怎么可能真像小孩一样,朱厚炜这样才是真正的熊孩子好吗?
“父皇今日过来了吗?”
“今天张道长进宫给你父皇讲经,就不过来了。”
“讲经?讲什么经啊。”朱厚照故作不懂。
“今日讲的是《高上玉皇心印妙经》,讲的是修炼之理,长生之道。这位张仙人可是龙虎山传人,经讲的好,丹也炼的好,不同于那些只知骗人的游方道士,这位可是有大本事大功德的仙人。”张皇后是佛道皆信,她对这位张道长也深信不已,只恨自己身为女儿身不能去听这位道长讲经。
“母后怎知他有真本事?”朱厚照到底不是古代人,他是不能理解古代人对宗教的那种狂热。
“张天师最善捉妖除魔,说那南京有猪妖作祟,就是他降妖除魔,捉出来一个三百(大约现代的四百斤)的黑猪妖。”张皇后很喜欢这种故事,也爱当故事讲给小孩子当笑话听。“这位张道长人人都说他灵验,可见是真的灵验,毕竟不同于一般道人。”
朱厚照心中不是滋味,不知该如何是好。若是父亲母亲,都对这位张道长十分信任,他如何能劝父亲远离这些道人。
或许是因为在娘肚子里时纪氏吃过打胎药的缘故,朱祐樘出身时身体就弱。等他长得大了些,为了逃避万贵妃,他又被长期幽禁在宫中不敢出现,每日只是吃得饱而已,根本没有条件调养先天体弱的身体。
他害怕自己不能长寿,又苦于不能找到健身良法。于是,弘治皇帝就想到了神仙佛道,又有李广吹得一手好耳旁风,弘治皇帝就想通过此道想炼仙丹延寿。
朱厚照也担心父亲的身体,只是他来自现代,知道炼丹这种事不可信。这些丹药不但不会有益于父亲的身体还会伤害他。而且这个张道长传的神乎其神,他始终不放心。他一定要想个方法劝诫自己的父亲,至于李广,是该敲打敲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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